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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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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玉棠的眼睛冰雪般冷冷地看着他,眸子里却似要喷出火来,一抬脚把整张桌子踹翻在地,碗摔得粉碎,面洒了一地,汤溅在两个人身上都有,“我今后就是下面给狗吃,也不会再给你!”她转身便走,到门边站住,仰起头,转过身来,“以后你再管我的事,我再问你的事,都同此碗!”
  她决绝地走开了。
  “你以为我愿管你?!”少鸾大喊,把灶台上的碗碟扫落了一地,哗啦啦的一片碎裂声中,愤怒加剧到无以复加,里头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痛楚和委屈,像是谁拿这碎片钝钝地割着他的心。
  “死脑筋,我看你上了当还有什么脸回来……”厨房的灯光下,一地的凌乱中,他咬牙切齿地说。
  傅公馆的人还不知道这段公案,下午玉棠上船的时候,大家还抱怨少鸾怎么不来送一送。玉棠只当没听见“少鸾”这两个字,阔沿的帽子遮住眼,快步进了船舱里的房间。她很少坐船,又是这种长途的,几乎一进去就吐得七荤八素,乔天也没防着这一招,于是便出门看看船上可备用晕船药。这里玉棠躺着,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然而那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乔天找来了药,端着水喂玉棠服下。玉棠现下是连抬眼皮都力气都乏了,零星晃眼中好像看见面前立着两个人,再一睁眼,只见是少鸾同着一个女人都看着她。她猛地坐起来,“乔天,我眼花了吗?这里有人。”
  “幸亏遇见少鸾,嘿嘿,他是旱鸭子,最怕船怕水,一旦出海,必带着晕车药。这是他多年亲身试出来的药,顶管用的一种,吃下去你就好了。”乔天说着,便与少鸾三人一起出来,让她清清静静歇会儿。
  玉棠哪里歇得住,要不是身子实在软得很,早就抓住少鸾衣襟问一下他到底来干什么。
  到了第二天,气色方好一些,吃得下一些东西,但也要随时防止吐出来的可能。
  与少鸾同样的是莫小姐,两人头天夜里跳了场舞,第二天便一起出远门,乔天大是佩服少鸾的能耐。少鸾看上去却仿佛提不起什么精神,在甲板上抽了两根烟,问道:“你们打算在香港待几天?”
  “一个来月吧。”乔天道,“这得看玉棠玩得高不高兴。”
  四个舱房邻近,便在一处吃饭。当着乔天和莫小姐的面,玉棠自然不好发作。少鸾眼里仿佛也没有她这个人,话题偶尔转到她身上,他便把视线挪出去看海景。他既然这样争气,玉棠当然更不能低头,两人从上船到下船,一句话也没说。但之间气氛冷淡诡异,倒令乔天和莫小姐费了不少精神来培养气氛。莫小姐私底下问少鸾:“你和关小姐不是亲戚吗?”
  “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道。
  “既沾了亲,又这样巧在同一艘船上,你何妨敷衍一下,大家面上也好看。”见他有些忿忿地掐灭烟头,莫小姐便又笑了,“若你实在看她不顺眼,咱们吃饭聊天避开他们就是了,何苦要坐在一起生闷气?”
  然而少鸾却像是生定了这闷气,下了船,又订了同一家饭店,四间房间照旧邻着,吃饭喝茶照旧在一起。只要有少鸾莫小姐在旁,玉棠的声色就不大好,乔天以为她是女人家心性,想二人独处,因劝道:“人多也热闹些,是不是?少鸾又会凑趣,咱们跟莫小姐也不太熟,来,快笑一个。”然而情况并未改善。
  乔天带玉棠去看广东戏,少鸾便也带莫小姐去看广东戏;乔天带玉棠去青鸟咖啡馆,少鸾便也带莫小姐去喝咖啡;乔天带玉棠去赌场,少鸾便带莫小姐也去玩两把;乔天带玉棠去印度绸缎庄挑衣料,少鸾便也去了。
  一色色的绸缎搁在柜台后的货架上,鲜红明黄,粉丽鲜嫩,莫小姐自己挑得很是入神。玉棠原先还叫老板拿花色出来看,但少鸾进来了,便不怎么言语。难为那印度老板说得一口中国话,手底下的伙计也都伶俐,色色都拿出来给几人瞧。少鸾给莫小姐出主意,“你皮肤白,越是别人不敢穿的,你穿越是好看。比如这件酱红的,换作肤色暗点的人,穿了就像老妈子,你穿却一定好看。”
  莫小姐便在镜子前面比了比。那边玉棠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拿着的一卷料子重重地搁下来。
  少鸾又向莫小姐道:“这块深紫色的,配你前日戴的那串雪白珍珠顶好。”又接连挑了几样。然后回过脸来,看玉棠,眉眼带笑,“怎么?关小姐不买些吗?”
  “买……”玉棠抬高了下巴,一个字咬得又重又长,“老板,把你店里的货色,每样都给我拿一件,送到浅水弯饭店去。”说罢,拎了包,扬长而去,乔天忙跟上,脸上犹有些不解,不知她挑得好好的为何突然不悦。
  这里少鸾又陪着莫小姐挑了几匹料子,又接着逛了逛,方回去。
  莫小姐道:“你今天心情倒不错。”
  少鸾道:“我几时心情坏过?”
  “你倒不如问自己,心情几时好过呢。”莫小姐道。
  回到饭店,乔天和玉棠却还没回来,两人坐在大厅里吃晚饭,点了南洋风味的大虾,少鸾选了个方便看到门口的位置,眼睛不时往外望,莫小姐问道:“可看见他们回来了?”
  “还没……”他顺口答,猛地抬头,“谁看他们了?”
  莫小姐微微一笑,“我不过随便问问。”
  但那天乔天和玉棠回来得当真是晚,且还不是自己回来的,车夫叫酒店的人扶他们下车,少鸾正在靠门边的位置缓缓地喝一杯酒,下去同一个侍者把两人架上来。两人一身的酒气,玉棠身子偏在他身上,口里嚷道:“再……再来一杯……”
  乔天竟然还晓得答话:“好……好……”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脑袋耷拉下去。
  少鸾问:“你们干什么去了?啊?!”两边却都没动静,少鸾一咬牙,打横把玉棠抱进房里。不及开灯,一脚踢到什么东西,却是她白天买的布匹,堆了半边屋子。
  他拿热毛巾替她擦了手脸,又扶她半坐起喂她水喝,她还晓得咽,一面含糊不清道:“好酒……”
  好个鬼。少鸾把她安置好,去另一边看乔天。
  莫小姐在房间听到动静,披衣出来,“怎么了?”
  “谁知道!”少鸾没好气,两边都昏睡不醒,问哪个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但在他的脑子里,早已勾勒出一幅乔天殷勤劝酒图谋不轨的图画——明天一定得问个清楚——他先送莫小姐去休息,再回到玉棠房间替她关灯。柔黄灯光下,玉棠的被子蹬了一半,玉色旗袍的下摆,横陈着两条修长小腿,肌肤泛着珠光。双眼合着,嘴唇微微嘟着,像是童话里等着王子来吻醒的公主——少鸾的心,怦怦地跳,拍拍脸才甩开这荒唐的念头,替她把被子拉到肩上。
  走到门边,手指停在开关上,一颗心却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牵住了似的,拧不下去灯……喝醉了总是难受的,总是要个人照顾的吧?是的,虽说她脾气不好嘴皮子又毒脑子又笨,好歹也是亲戚一场,在这异地他乡,总不能这样扔下她不管……
  他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下,想着晚上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得过来。一面警醒着,听到里头咳嗽一声翻一个身就醒了,进去看视一下。却是玉棠梦里发出,本人睡得正香,倒是他折腾了一晚,快天明才朦胧睡了一觉,却梦见自己掉进河里,河水冰凉,一下子冷醒了。睁眼却见玉棠站在面前,披着件晨衣,手上拎着一只杯,倒转着,杯沿犹滴着水,而自己脸上和襟上,已湿了大片。
  少鸾一下子跳起来,“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玉棠冷冷挑眉,“你睡我屋里做什么?”
  “……我睡你屋里做什么?”少鸾诧异地抬高了声音,待他明白过她的意思,气息都出得不大顺了,“你以为我在你屋里做什么?”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玉棠放下杯子坐下来,她还没有梳洗,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难怪口口声声担心乔天,我看我该担心的人是你吧!”
  “好好好,说得真好!”少鸾怒极反笑,“只是关小姐怎么不去照照镜子?你连头带尾加起来,连人家莫小姐的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我傅少鸾就算是只禽兽,要找也不会来找你!”
  玉棠气得脸颊直抖起来,一扬手,却被少鸾挡住,少鸾道:“看来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昨晚应该把你送到他屋里去的——那才是你想的吧!”
  “哧”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在少鸾的手腕上划过,少鸾一痛之下松手,猩红鲜血已经冒了出来,一支柳叶眉刀钉在身后的墙壁上,刀柄兀自颤抖不已。玉棠缓缓走过去把刀拨下来,转过身来,面向一脸不敢置信的少鸾,忽然微微一笑,“既然莫小姐这样好,你只管伺候你的莫小姐好了,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虽然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却也算是半个有主的人,你在这里,对大家都不好吧!”
  伤口倒也不深,疼痛却是剧烈,像是一直从手臂把口子拉到了胸口,那一路疼得火辣辣又冰冰凉,心头不知被什么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息翻滚,也不知是怒是悲是恼,只点头咬牙道:“好,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日子!”
  “不用等。”玉棠拖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拧开乔天的房门。乔天正在洗漱,忽见两人这阵势,一呆。玉棠已开口问道:“乔天,你娶不娶我?”
  乔天赶紧漱了口出来,正色道:“我的心意,你自然是明白的——”
  “别跟我说这个那个!”玉棠抬高了声间,眉眼之间,竟有一丝凄厉,“我只问你娶不娶我,要娶,咱们现在就回去定亲,不娶——”印象之中,乔天是既定的婚姻人选,却从未想过如果此事不成要怎样,一时顿住,但眼角余光,一瞥到身边傅少鸾的脸,心上陡然一阵冷硬,寒声道:“不娶我,咱们就此搁开手!”
  乔天看看玉棠,又看看少鸾,两人一般脸色发青,少鸾手上还带伤,但玉棠既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已不容他多问,他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你的,一直没说,只是怕在礼金上委屈你……”
  “我关玉棠别的没有,几万两银子还是现拿得出来的。咱们这就回去,请客置礼,你一概不用费心。”她的下巴始终高高地抬着,到了此刻,脸缓缓地转过来,面向少鸾,那眼神,青且冷,像冬日里天地交昏的时刻,即将到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她缓缓地笑了笑,十分诡异,“傅少爷,你不如也和莫小姐把事情办了吧,那傅家,可算是双喜临门。”
  第7章(1)
  老太太自然是第一个高兴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明杏儿,第二件事是把自己经年攒下的好料子翻出来,准备给玉棠置嫁衣。又把箱子底全开了,那些珠宝首饰全摆出来让玉棠自个儿选。
  玉棠只说不用,老太太再三要她挑,方随手拿了两样。
  少清道:“现在都兴穿婚纱的,奶奶您还当玉棠姐要蒙盖头啊?”
  “那敬酒服总是要换几身的,难道样样都是洋玩意儿?”老太太亲自挑了几件,塞到玉棠手里,“你若嫌款式不合式,可叫人改去。成色却是极好的,如今市面上的远不如这些。”
  幸好只是订婚,不然按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三朝服六朝服,那是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每天都要换新的,不许重样。然而饶是如此,已经是大费周折。更兼邓子聪从南洋回来了,三媒六聘亲自托了人来提亲,大太太一来因少容年纪渐长,二来邓子聪这回生意成功,算是发达了,便允了。
  这对有情人自然欢天喜地,为婚事忙了起来。傅公馆里当真是双亲临门,个个笑容满面——只除了两个人外。
  一个是少鸾。他着实太忙,从香港回来以后,几乎没着过家门,吃睡都在天外天。家里有喜事也见不着他人影。老太太和大太太原本还想催一催他和莫小姐的事——既已同去了香港,估计有戏——奈何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另一个却是玉棠。不知怎的,这位关小姐平日里大方爽利得很,好事将近,反而羞人答答起来。也不见她在厅里说笑了,也不见她同少清打打闹闹了。平日里她说话直爽,向来是大家的开心果,眼下一天里却有大半天呆在屋子里。
  二爷猜:“或许这是她们老家风俗,出嫁不兴欢天喜地——不是还有哭嫁一说吗?”
  二太太道:“我看多半是婚前恐惧症——她和乔天虽说处了些日子,但到底不长,不免担心将来的生活。”
  然而任何一个家庭逢着有两件大喜事的时候,个人的情绪总分不了人们多少心。只有少清最闲,这天放学,来找敲玉棠的房门。玉棠来应门,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蓬松,脸上还带着几分倦意,少清“咦”了一声,“昨晚去做贼了吗?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玉棠开了门就歪到床上去,懒洋洋道:“午觉睡久了点。”
  “那饿了没?我买了鸡蛋糕来。”说着把盒子打开,奶油、面粉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甜香顿时飘了出来。
  “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那就吃些蜜饯开开胃。”少清在这屋子里是极熟的,平常也往这里来寻吃的,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些苏州带来的蜜饯,自己先拈起一颗,再把盒子递到玉棠面前。玉棠的目光在那上面怔怔地停了两秒钟,心头像是笼着一片迷雾,迷雾里伸出一只凉津津的手,在心尖上狠狠地捏了一下,一下子痛得几乎要迸出泪来。
  少清见她眼眶蓦然红了,吃了一惊,玉棠吸了口气,靠在枕上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不想吃,你拿开吧。”声音已经微微沙哑。
  少清只得收了蜜饯盒子,嘴嘟起来,叹口气道:“你跟大姐,都是新娘子,却是天差地别。玉棠姐,难道你不爱乔先生?”“爱?”玉棠睁开眼睛来,“我没你们新派,我们那儿的女人,是不讲爱的。”
  “那你们讲什么?”
  “彼此看得过去,还算合得来,便行了。爱,爱是什么东西……像少容跟邓子聪那样的?那得花多长时间呀,什么时候才结得了婚?那是你们新派人讲究的,我可没那么多工夫。”说着她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一肚子的气息在里头缠绵徘徊,总吐不尽。
  “可是,要天长地久地过一辈子,总要找一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啊!”
  “跟谁不是一辈子,再说乔天待我也不赖,我看他也顺眼,总之定了亲就好了,再过半年,就结婚。”见少清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玉棠一顿,“这么看我做什么?”
  少清吐了吐舌头,“我原本还猜你是另有喜欢的人呢,看来不是呀!”
  玉棠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笑了,“我自到这里来,就跟乔天在一起,还有谁呀。”
  “二哥呀,”说着少清又吐了吐舌头,“你刚来的时候,老太太可是想把你们配成一对。”
  “他?”玉棠冷笑了一下,心底里的浓雾却泛泛地漫上来,眼前几乎都有片雾气,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跟他八字不合。”
  “合的,老太太合过的,不过那时你俩互相看不顺眼,老太太自然也就不提了,后来又有了乔先生,更丢开了。”
  “这就是缘分呀……”玉棠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待订了婚,乔天便要在外面找房子了,等一结婚,我便要搬出去。到时候,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少清道:“没事,我们常去看你,你也常来看我们。”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下人便来请晚饭。
  少容和邓子聪也来了,两人采办了一天的东西,虽累,兴致却高,一样样把东西拿出来给众人看。新房墙上挂的画,拍的婚纱照片,婚床上放的喜庆娃娃,蕾丝刺绣的灯罩,花生造型的瓜果盒……摆得满沙发都是。还有送给玉棠的东西,钟形的玻璃罩子罩着一对水晶雕成的一对安琪儿,俱生着翅膀,底下有托盘。少容拧开机关,托盘便缓缓转动起来,音乐叮叮地起响起来,水晶人儿在灯下闪着光。
  这种新巧玩意,一度是玉棠最喜欢的东西,少容也算是投其所好,她和邓子聪能在一起,玉棠功不可没,这自然只是小小一件礼品,她向玉棠道:“待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有一份大礼送你。”
  玉棠点点头,心里面却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比在飞龙寨听到“上海”这个地方时还要觉得遥远。自己就要定亲了,就要结婚了。原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事情真的开始了,却无端地觉得有些恐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常常睡不着,白天补觉,却也睡不安稳。这天晚上翻来覆去,便知道肯定没觉睡了,干脆起来到花园里走走。花园里隔不远亮着一小盏灯,照亮道路。一棵树上挂着一块靶盘,那是二爷玩英国飞镖用的,上回被她玩坏了一块,又换了新的。玉棠在它面前停下,慢慢掏出刀来。
  少鸾回来时已经是清晨了。街道上清冷得很,有人在发煤炉子,扇子扇起一股股的青烟,还有人出来倒马桶、买菜。天其实还没有大亮呢,在夜与昼相交的模糊时刻,天地间像是笼着一股雾气。也许是他的眼睛里起雾了吧,盯了一个晚上的牌,眼睛已经累得熬不住了,身体却不想歇着。到了家,也不想回屋,而是走到花园躺椅上去透口气,却不料已经有人在了。
  玉棠的辫子全盘在头上,身上穿着来时的男装短打,袖子挽起来,指间一抹寒光,不远处二爷偶尔用来练英式飞镖的盘子上,已经插了三五把柳叶眉刀,手里的正要挥出去,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回过脸来。
  练刀的时刻,她的眼睛仿佛也带着刀一样的锋利杀气,直接穿过时光与晨雾,投射到少鸾身上。
  少鸾步子一顿,仿佛心脏真的被刀尖刺中,一阵冰凉的疼痛,全身的力气忽然都失去了,他转身往回走。
  一道寒光贴着他的耳边飞过,“笃”地钉入他身边的一棵树干上。
  “过来。”玉棠在后面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手,坐下。见他不动,道:“第二刀可没这么准了啊。”
  “又不去卖艺,玩这个做什么?”少鸾转过脸来,嘴角勾起来,已经带上了笑,走过来把椅子一勾,坐下,“咱们不是已经绝交了吗?”
  他眼睛里有血丝,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着玉棠,脸上的笑却渐渐挂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怔忡,玉棠问:“生意怎样?”
  “还行。”
  “反正你总是有办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点饿,你吃过早饭没?”
  “还没。”
  “那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老太太也快起来了。”
  玉棠却坐在那儿没有动,手搁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腹上扣起来,脸瘦了些,下巴尖了,越发显得眼睛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衬着眼白,一望无际,“少鸾。”她唤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少鸾却已经迈不动脚了。好像,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两人交恶,她自然是不会叫他。后来和好了,叫起他来只用“哎”一声,或者,眼波一转,他便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最好的呼唤,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嘴边。
  “坐下吧,”玉棠仍旧看着他,“我有话说。”
  少鸾便坐下了,还想再维持那副轻松的神情,却已经不容易了,他偏过头去看丫环们在花园里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对不起。”
  少鸾扭过头来,“咦,这位是关玉棠小姐吗?”
  “你别嬉皮笑脸,好好听我说话。过些时候,我奶奶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跟乔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这里了。虽说都在上海,可上海这么大,我又是个已婚的妇人——我不像你们那么新派,结了婚还到处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里,生儿育女。到时候,我们未必还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别说得跟遗言似的。”少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心里头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有小虫密密麻麻地啮咬他的心,要按着极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乔天会带你出来的。”
  玉棠却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道:“我是从小儿跟男孩儿一起长大的,但论亲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连乔天也得靠后。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好,从今往后,我们都别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说一声,我不在那个时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别来招我就是。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长,别让我以后想起来,净记得咱们吵嘴的事。”
  清雾的迷雾将散未散,秋天的凉意似有还无,一点一点围过来,肌肤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透进去,透进骨头里,透进胸腔里,连一颗心,都变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觉得艰难。
  少鸾低了一回头,再抬头时,勉强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负义了,我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地伺候你,还抵不过一顿吵,真是。”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大道理说完了吧,咱们快去厨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饿扁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包子熬着粥,时间还太早,都没熟。少鸾便一迭声叫人拿面包来。他向来是禁不住饿的,一饿就要嚷。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后,一直没有胖回来,下巴始终尖尖的。隔了一阵子没见,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只觉辛酸,挽袖道:“我来下面给你吃吧。”
  “别,等你下好面,我饿也饿死了。”
  这是头一回,提到面的时候他会拒绝。玉棠低下头,慢慢地把袖子放下来——这一世,总有别人张罗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总是不能吃到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她下面给谁吃呢?乔天会吃吗?会在吃得稀里呼噜吗?会为一碗面嬉皮笑脸再三央求吗?会在她下面的时候不停在身边转,吃完之后又给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会吗?
  只是这么想着,心里的雾气终于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没抬头,“我先走了。”
  “唔。”少鸾没有转过脸来,他大口地咬着面包,仿佛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往嘴里塞了又塞。面包又苦又涩,他勉强咽下去,却哽在胸口,大声咳嗽起来。
  第7章(2)
  从此少鸾倒有几天耽搁在家里。在晚饭后讨论一天里两件喜事的进程,已经成了傅公馆例行的公事。今天说到婚纱的事,少容不知买好还是做好,且婚期正在秋冬交替之时,穿太厚实的婚纱不够呈样,穿露肩的未免又太冷,便问玉棠的意见。
  玉棠正拿着瓜子有一粒没一粒地剥着,闻言抬头,“啊?”
  “问你订婚那天穿什么呢,走什么神?”
  “随便吧。”玉棠道。
  “这怎么能随便呢?”少容道,“一辈子只穿一次!”
  二太太便笑了,“少容急了。玉棠可不是只穿一次,订婚时穿一次,结婚时还可以穿一次。谁让你性急得连订婚这趟过场都不走呢?”说得少容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少鸾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正要从巴黎回来,我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像样的婚纱,有的话带两件来。”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少容满面喜色。玉棠看了少鸾一眼,少鸾因着这视线,也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两边的眼神仿佛是木木的,不带一丝情绪,灯下眸子闪也没有闪动一下,只一眼便各自回过脸去。玉棠照旧拈起一枚瓜子磕,少鸾仍旧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
  不吵嘴也不拌架了。仿佛寻常亲戚应有的情分,有事情的时候搭把手帮个忙,其余时候,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关系,如果一早便这样,大家都省了多少心,老太太也不用抱怨这两人像冤家似的了。
  玉棠心底里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颗心变成沼泽地,上头终年雾气萦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乔天为着订婚当天的仪式打电话问她喜欢怎么样,她都一概说随便,乔天见她声色不太对,便约她出来吃晚饭。她原本懒懒地不想去,但就是因为懒——懒得拒绝——便应了。
  出门时正遇着少鸾回来,瞥见她长袖旗袍之外只加了件开襟毛线衫,道:“外面有风,当心冷。”
  “横竖都是坐车,不妨事。”她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辫子松松地挽了一圈之后垂下,恍如午睡才醒,不觉得她不修边幅,反而有股慵懒风情。在少鸾的调教下她向来是很会打扮的,从未有这样随便的时候——在苏州那段日子除外,那时少鸾还常抱怨她糟踏自己,现在想想,这些个家常随意的样子,竟比盛装时更令人怦然心动,看着只觉得一颗心也随着宽了起来,松泛了起来。
  “要订婚果然不一样了。”他低笑了一下,道。从车子里拿出一只长匣子,里头是件呢料的排扣对襟大衣,“便是路上不妨事,外面馆子里还没烧热水汀,当心伤风。”
  玉棠迟疑了一下,方接过,“送我的?”
  “不然送谁?”
  “没什么……”她低了一下头,心底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没想到你还会送我东西。”
  “那就穿上吧。”
  她“嗯”了一声,回屋换上,对着镜子一照,合身得像是量体裁出来的。自然,她的衣服有大半是他陪着做的,她的尺寸他再熟悉不过。要配这身衣服,头发再这么着就不行了。她把梳妆台的抽屉打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头花与簪子,她从里头找到一只发网,把长发兜起来——这是少鸾劝不到她剪头发而想出的折衷法子,发网上是一排细密的茉莉绢花,耳上再换上两粒珍珠坠子,对着镜子,薄薄地涂上一层口红。
  涂的是最艳的鲜红。这是她所用的第一支唇膏,因为众人都说,她的唇形小而饱满,越是抢眼的颜色,涂着越是好看。今天整个人无论衣饰发饰,都是淡的,唯有唇鲜红,走下楼来时,少鸾抬眼见到了,目光一时挪不开,直随她到面前来。
  她也定定地看着他。几天来第一次这样的目光交汇,知道该挪开却挪不开,于是干脆不挪了。想必他也是一样的吧——一定是一样的。他一定也在和自己的视线作战——以前她打扮得仪态万方,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呢——好像再也没有比他这样的眼神更像强心剂的东西,心底里仍是懒洋洋的,血液却获得了异常的精力,快速流动了起来,她微微一笑,“这样出门,不丢你的脸吧?”
  “你什么时候会丢我的脸?”少鸾笑了一下,把眼挪向屋外,问:“乔天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那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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