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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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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的?”玉棠把衣服放在身上比了比,狐疑问。
  “嗯,去试试。”
  然而试在身上的效果实在是好,且不说她原本那些老式的衫子,就连当初在旗袍店试的那身旗袍都比了下去。这样的衣服一穿上,玉棠身上那股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的飒爽英气再不用藏在女式衣衫的柔美下,郁郁葱葱地显现出来了。玉棠自己也喜欢得很,“嘿,还是男装好,不管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那天你穿骑马装的样子提醒了我。”少鸾打量她,“头发全收起帽子里,就更好了。”
  玉棠照办了,在他跟前转了个圈。少鸾满意极了,仿佛看到的是一件自己的作品,充满了成就感,“我当初真是说错了,我们玉棠只要好好打扮打扮,全上海滩的男人都要拜在裙下,哈不对,是裤下。”
  他大笑起来的样子非常亮眼,左颊上的笑纹深深,眼睛弯成弯月,里头水光盈盈,映着日光,似一片光影闪烁的溪流。第一眼见她便觉得,“这个男人生得太好了点,油头粉面。”这不是玉棠喜欢的类型,却也没法不承认,这样一张漂亮的面孔,会引得人长长久久地看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救命之恩我还没报,一套衣服又算什么,”少鸾笑道,“这一套是我试着样子叫做的,既然穿得好,明天再去订它个几套。”
  “别说报恩,乔天是你拉的线,我还没谢你呢。”
  从相识以来,两人的气氛还没这么好过。在这一刻,才真有了干哥哥干妹妹的样子,少鸾问:“你真认定了他?”
  “唔。”
  “不想再看看别的?”
  “这又不是买衣服,要货比三家。乔天我看着挺顺眼的,他也挺顺着我的。男人嘛,就是要老老实实听话,他的钱多不多我不在乎,反正我有的是钱,只要他对我好就好。”玉棠一面说,一面扭头看自己的后裤角,她在飞龙寨向来是穿男装短打的,十分便利,在这里穿裙子做“淑女”,难得这样轻松,忽然想起一事,问:“那天在马场,那个白小姐是你的朋友?”
  “唔,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当真漂亮。头发卷卷的也怪好看。”
  她是一向反对在头发上动手脚的,少鸾立刻道:“你也去烫好不好?”
  “那不行,我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每人交代我一条。爷爷说,‘不许让人欺负’,奶奶说,‘不许弄头发’!嘿,别以为我们是乡下人,就不知道上海的事,上海乱着呢,我们都知道。”
  “那你还来。”
  “你以为我想来啊,”玉棠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精神起来,“嘿,快点跟乔天结婚,我就可以回去啦。我都快想死奶奶了,还有面条子、锅盔、辣子……”
  “嘿,你奶奶我是弄不来,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倒可以带你去吃。”
  玉棠眼睛一亮,“真的?”她眼睛一睁便是骨碌圆,里面黑白分明,光亮照人,少鸾只觉得心尖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挤了一下,酥酥润润的一点疼,一点痒,恍然便是第一次看见照片上那张小人儿时一般。他嘿嘿笑,“你知道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吃喝玩乐却是样样精通,上海滩也有陕西馆子,咱们这就去。”
  两人便兴兴头头打算出门,老同适时地出现了,“二少爷,半个月还没到。”
  少鸾自然大大地扫兴,使了许多手段,奈何老同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玉棠想了个主意,“你把店名告诉我,我让少容姐带我去。”
  “那店开在小弄堂里,她未必找得到。”
  “那乔天呢?你们总在一起,他该知道吧?”
  这倒是的。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把电话拨到乔家。因为马场出了事,乔天要帮着大哥乔远料理,所以忙得很。但一听是玉棠想去,二话不说便点下头来,车子下午就到了傅公馆,少鸾目送着玉棠坐上车去。
  唯一的伴走了,傅家显得格外空阔起来。老太太和大太太跟前他是不太愿去的,因为玉棠交友的成功,反面地衬出他在人生大事的拖沓,两人一见到他就要耳提面命一阵。大爷平时很少管这事,如今也偶尔提一提谁家的姑娘听说不错。二叔更是勤快了,一旦在外面玩时有哪位名媛在场,回家便好好形容一番,拍拍少鸾的肩,“下次二叔带你去!”
  “双喜临门”仿佛成了全家一致的愿望。
  少鸾怏怏地闷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闲书,开了无线电,里头传出周璇的歌声,正宜慢舞一段,可惜却没有舞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晚饭时胃口很差,只喝了几口汤便打算回房去。此时门外传来汽车响,他站了起来,“回来了!”
  第3章(2)
  果然乔天把玉棠送了回来。乔天如此已是傅公馆的贵客,老太太都搁下筷子来款待。几上切了水果,端上冰镇的绿豆汤,又倒茶。少鸾问玉棠:“味道怎么样?”
  “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泼辣子是凉的,根本不辣,面条细得像头发,一点嚼头也没有,还有那锅盔,那怎么能叫锅盔,那是油煎饼!哼,要不是乔天拦着,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乔天一脸苦笑,“这个,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么陕西饭馆啊,直接叫上海馆子不就成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关玉棠显然心情极差,转身上楼洗澡去了。
  “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乔天道,“乔先生别见怪。”
  乔天自然说没事,但神色却总像是有心事,递了个眼色给少鸾,告辞出来时少鸾相送,乔天道:“玉棠说要去马场找毒蛇,你们快给劝劝。”
  少鸾吓了一跳,“她去找蛇干吗?”
  “说是给她爷爷配药酒……我怎么都劝不住。这些天我哥正清理马场呢,她杀的那匹可是少有的名种,杜老大爱马如命,把我哥好好训了一顿,连带我都要去灭蛇鼠咧。”
  也正是因为吃饭的时候说到灭蛇的事,玉棠才着急说明天就去的——怕那蛇给他们灭了——少鸾听了自然也是皱眉,他们都知道玉棠的脾气,不是说拦就拦得住的,于是去找关玉蕉。
  关玉蕉上玉棠房里去了一趟,回来便断了玉棠找蛇的念头,少鸾大是佩服,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处久了你就知道小棠的脾气了,虽然性急了些,还是讲道理的。”关玉蕉说着,问道:“乔先生几时来提亲?”
  “应该快了吧……”少鸾答,毕竟他没见过乔天对哪个女人这样又爱又怕。
  第二天玉棠果然没出门,但也没在房内,少鸾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又到院子里找了个遍,最后才在下人告诉下找到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正是早饭已毕午饭还未开始的时候,下人们都不在。玉棠大手帕包住了头发,身上系着围裙,正在和面。
  少鸾挤了进来,“你这是在干吗?”
  “没看见吗?做面吃。”
  “有现成的,还要自己擀?”
  “你们那叫面丝,不叫面条。”玉棠说。
  她果然没有说错,因为她手底下出来的面,根根阔得像裤带,起锅后泼上油爆过的干辣椒,撒上蒜末、葱花和芫荽,再加酱油和醋,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香气和辣气混在一起冒上来,少鸾吞了口口水,“这叫什么面?”
  “这是我们陕西人的面,”她推了一碗到他面前,“尝尝。”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吃了起来,各自吃得汗流浃背,额头冒光。少鸾很少吃得这样的辣味,辣得嘴皮子鲜红,脸上也像抹了胭脂,“没想到你还有这手。”
  “我们陕西的姑娘都要学擀面的,就像你们这儿的姑娘都要念书识字一样,这样才好嫁出去,不然啊,来相看的人都没几个咧。”
  “那你在家就没人去提亲?”
  “怎么没有?刘麻子的儿子,王山头的弟弟,还有汤家坝的一个男的,外号叫做土霸王的,都来提过,给我奶奶全回了。我奶奶说,待在飞龙寨,就只能嫁那些个人,所以把我赶到上海来了。”玉棠一面吃,一面说,一碗面就见了底,问少鸾,“你还要不要?”
  “要,要。”
  于是又下了一碗。直吃到两碗半,才算吃够了。两人捧着肚子往回走,都觉得吃得有点撑,此时大厅又喊吃饭,两人是万万吃不下了,就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吹吹凉风。青绿色的葡萄一串串垂下来,少鸾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又“呸”地吐出来,太酸太涩了。
  “没想到上海的夏天这样热。”玉棠掏出手帕擦汗——有一半是给辣出来的。
  “要降暑也容易。”少鸾教给她一个办法,在电风扇面前放一盒冰块,吹过来的风便是凉的。
  果然如意。玉棠连声称赞。
  少鸾道:“这个法子,古时候的老爷们就在用了。”
  “想唬我,早先根本没有电风扇。”
  “人家用蒲扇不行啊?石崇你知道吗?就是绿珠的老公,他就是这么消暑的……”
  “石崇?绿珠?”
  于是少鸾便讲这两人的事,玉棠听得津津有味,又为绿珠叹息不已。脸上神情随着千年前的往事忽起忽落,起伏不定,“哎,你讲的比说书瞎子还好听。”
  “开玩笑,他读过史记吗?他知道各朝的野史掌故吗?他会看小说吗?”
  “那你还有什么故事?”
  那可多了去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关公单刀赴会,赵云百万军中救阿斗,孙司空神通广林妹妹初见宝哥哥,张生西厢会莺莺……那是信手拈来,落地开花,瓣瓣生莲。玉棠听得如痴如醉。
  少鸾找出书来给玉棠看,可里面的字玉棠只认得一半,少鸾便成了职业说书人,后来连莎士比亚的故事也上场了。玉棠自然也没让他白讲,少鸾喜欢上了陕西宽面,只要说声想吃,就是半夜玉棠也愿去下面。两人像是给根绳子牵到了一处,下人们都知道,找得到二少爷的地方,就一定找得到关小姐。找到了关小姐呢,也就是找到了二少爷。
  老太太自然看得心上欢喜,虽然已经不指望两人能做夫妻,但孩子们和睦,长辈总是开心的。
  时光等闲易过,等少鸾省过来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夏天已经把人逼进了六月盛暑。学里已经放假了,傅公馆里的人们计议着去何处避暑,原本年年是要去青岛的,他们在那儿也置了房产宅子,但老太太这两年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恐受不住,因此还是决定到乡下去。
  这“乡下”,指的是苏州。老太太祖籍在苏州,眼前还有几个老亲戚在,虽然不及当年显赫,清凉老宅却还有几间。
  大爷是走不开的,大太太自然也不走了。二太太想去日本,二爷自然也就陪着去。于是就是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子孙女下去。少清少鸾和玉棠当然是兴奋,少容却有些郁郁的。跟去苏州,势必要和邓子聪分离。不去苏州,没了弟妹等人的遮掩,和邓子聪会面也不容易。当然少清玉棠她们也知道她的心事,临走的前两天,大家借口出去玩,陪着少容到了邓子聪的公寓。
  每年这个时候两人都要分开一段日子,邓子聪自然是明白的。两人都不是那等小儿女,虽有些依依,却没有在人前露出态来。三个人不好打扰他们,坐了坐就借口要买冰棍吃,下楼来了。傍晚时分,不少人在地上泼了水,把竹床抬出来乘凉。一两丝穿堂风,也吹走了些许暑意,少清问道:“玉棠姐要不要跟乔先生辞行?”
  “不用。”答话的是少鸾,“由我说一声就可以了。你们不懂男人的心思,你不辞他,此去回来,他一定向你求婚。你要认认真真去辞,他反而觉得已经拿定了你,倒不急了。”
  玉棠一听,觉得大有道理。
  “那万一乔先生以为棠姐姐这样冷淡,是对他没意思,反而搁开了手呢?”
  “要这么就搁得开,也不是真心了。”
  少清笑,“呵呵,有个哥哥就是好。二哥,以后你也要做我的军师。”
  “行啊,只要你说出个人来,我一定一套一套地把手教你,直让你把他收到乾坤袖里来。”
  玉棠昨晚才听他讲西游记长生果的故事,听到“乾坤袖”三个字会神一笑。少鸾见她在笑,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不过口里仍向少清道:“但你找人可以小心些,万一找个邓子聪,过得了我这关,过不了太太那关,也是白搭。”
  说起这个,少清也不由替少容黯然,“姐姐真要耗到三十岁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除非邓子聪突然发个横财。”
  “咱们家又不缺钱,即使邓子聪在傅家白吃白喝一辈子,傅家也养得起啊,真不知妈是搭错了那根筋。”
  “你又不懂了,太太不是要邓子聪的钱,而是要邓子聪‘有钱’。他有钱了,太太才相信他不是为了大姐的钱,而是为了大姐的人。他穷一天,太太就要疑心他一天,这是谁也没法子的。”
  “这好办,你们从家里拿点钱给他不就是了。”玉棠说。
  少鸾笑道:“我的小姐,你说得轻巧,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那也是在老辈手里,二叔刨了点儿金屑子花花,还要被教训不能乱花公账上的钱咧,何况我们!”
  此时少容从公寓里下来,谈话便打住了,四人一起回家去,路上买了些东西,以示今天是逛街。回去自然无事,晚上吃完饭,大厅坐在厅里说话,玉棠拉拉少鸾的袖子,两人起身往楼上玉棠的房间去。
  少鸾在这屋里已经像自己屋里一样自在,在一只沙发上摊手坐下,“说吧,今天想听什么?”
  “随便,”玉棠说,自己弯腰开了箱里,把上面的衣服翻开,拿出一样黄灿灿的事物,“给。”
  少鸾盯着它半晌——距离自己鼻尖不到半厘米处的,是七八根金条——“你太大方了吧?我可没见谁这么打赏说书的。”
  “不是给你的,让你给邓子聪,你看够不够?”
  “白给啊?一根就足足够了,只怕他不要。”
  “谁说白给,他到时要还的。让他去做点什么买卖,赶紧赚点钱吧。别耽搁少容姐的工夫,一个女人老起来多快啊,女人过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
  少鸾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万一他赔了,他未必还得起的。”
  “得了,那就当我在飞龙寨的时候少干了一笔买卖。”她把金条搁在边上,拿一条帕子随便包了包,塞到他手里,“我手里就这么多,还有都在我哥那儿管着呢,万一不够,我问他要。”
  这当世最值钱的金属,沉甸甸地握在少鸾的手心里。他的心里仿佛也沉甸甸的。有一种从来没有承受过的东西压上肩头,觉得有些沉重,但人也因此而站得更稳当。
  玉棠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在灯下乌碧沉沉,拿手晃了晃,他方回过神来似的,收起了金条,“你这样够义气,我替他俩谢谢你。”
  “我们飞龙寨的人,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义气。你也别谢啦,我又不是帮你。”
  少鸾点点头,第二天,把自己那些玩意儿装了一箱子,偷偷拿出去典了,凑了一笔款子,叫上玉棠,两人一起去找邓子聪。玉棠见他随身带的金怀表都不见了,道:“你也够义气嘛。”
  “我还有个旧的,还能用。”他抚了抚自己的脸,“我真是太会过日子了。”肩上即被捶了一拳。
  邓子聪自然万分感谢,当即立了张借据。出来的时候,少鸾道:“有字据也好,万一他发达了之后另结新欢,我就要他当场还钱。哎,早知道该写上利钱。”
  “哼,”玉棠指尖寒光一闪,捏着一把薄薄的小小柳叶眉刀,“他要敢对不起少容姐,我就让他用血来还。”
  “嗯,有个土匪亲戚还是很不错的。”少鸾说。她一回手,刀又不见了,他上下左右打量她,“放哪儿的?”
  “哼,这可不能告诉人。”
  “那你平时都带着?”
  “当然。”
  “扎着自己怎么办?”
  “我三岁就带着它睡觉啦,”玉棠的眉高高扬起,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哪像你除了在家吃软饭,什么都不会。”
  头一次,被人这样瞧不起,却无言以对。仔细想一下,这二十多年,他确实没做过什么。拿了张大学文凭,却没拿它干什么事。上面的东西也渐渐全还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绣花枕头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头,热得出汗的傅家少爷心底里有一点发凉。
  第4章(1)
  苏州的宅子靠近耦园。这耦园是同治年间安徽巡抚沈秉成携妻归隐处,原名涉园,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严永华请当世名家顾纭在涉园旧址上扩建,分东西两园,是苏州名胜。
  老太太祖上与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苏州也常来往。少鸾等几个人没事便在耦园中溜跶。沈家已不复当年风光,庭园却是愈静愈有情致。花草树石,亭台楼阁,直如画中。玉棠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处,赞一处。
  少容少鸾少清却都是来过几趟的,开始还陪着玉棠逛,后来两个女孩子怕太阳晒,只在清晨和傍晚出来,于是就剩少鸾陪着。少鸾和玉棠两个人已经好得跟兄弟似的,跟着少容少清两个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还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点,跟少鸾则不必。两人逛完了耦园,又把苏州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耦园边上就是仓街,这是凡尘里的一个热闹处,尤其是在静悄悄的耦园对比下。几家人合住在一处,天井里滴下雨水来。
  两个人蹿进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倾盆大雨泼天而下,两人急忙跑到近处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见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让水积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骂的,但又要忙着手里的活计,于是也只是喝骂而已,孩子们玩得更疯。
  四面屋檐下都哗啦啦挂着水线,里面的人声鼎沸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们静静地站在尘世上旁观。泼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寂静,两人站在那儿都没有说话。
  雨下了一阵就收,两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檐下的家伙重新又搬出来,避雨的人们也重新开始走动,街上重新热闹了,空气里有雷雨过后特有的新清,少鸾道:“你觉不觉得,苏州好像能让人心静下来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点点头,心里是觉得有一股闲适的懒散味道,无事可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想这么慢慢荡下去。
  “以前我怎么没觉得呢……”
  “你来过苏州?”
  “苏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吗?”
  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这里。”后来嫁到北方去,后来又因为夫家失势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迁,最终留在上海。这是奶奶常常说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来省亲时遇见了我娘,在苏州待了两个月,回去之后,我娘就写信来说有身孕了。我爹担心老太太不认她,于是先让人安置下她,准备等生了之后,再接她过门——”见她微微扬眉,知道她那六十岁的脑子里,肯定在想这样的行事不对,解释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赎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时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来替母亲上炷香。小时候是由父亲带着,后来则自己来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感伤。
  偶尔的偶尔,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妇人,声音温柔,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那就是他对母爱与母亲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着头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发丝有几缕湿了,她把它掳到耳后去,说了声:“难怪。”
  “什么难怪?”
  “难怪我总觉得你像是不把傅家当家似的。”
  “咦,”他诧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个觉,吃个饭,什么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样吗?我听我哥说,你在商行里挂的职从来不去应卯,你爹都已经气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对商业不感兴趣,”至于不着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现在女人都不兴守在家里呢。”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喜欢干什么事?”
  “……”
  这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事,每天就是这么过了,手里有钱,身边有人,除了长辈的嗦,什么也不用发愁。因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连听也懒得听了,有什么事先往外一推,乐得清静。
  少容曾经说过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没准就去抽大烟养女人了。他可从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过得顺风顺水。
  玉棠见他眉头微皱,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说不上来了吧?所以说你就是个绣花枕头,嫁人千万不能嫁你这种人,我有个干姐妹就是坏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很难说清心里那种有点失落又有点沉重的心情是什么,少鸾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还有干姐妹?”
  “哦,是我给我哥抢的,可惜我哥不要,结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穷婆婆嫌弃,我就给她补了一份嫁妆,她感谢我,就跟我结拜了。可惜,嫁过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盘光了她的钱,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给她气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这样就死了?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啊,他想着,忽然醒悟过来,“你一开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头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闲。”
  “……至少,至少我不会让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现在又没老婆,谁说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钱!”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钱哪一个铜子儿是你自己赚来的?”
  “……”少鸾恼羞成怒了,“至少没花你的钱吧!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我才没工夫教训你,只不过聊天罢了,你急什么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头发湿了贴着脸,人好像比平时小了几分。水红衫子也飘上了雨点,腰身格外纤细地掐在身上,滚着深金色的边,底下是条纱裙。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装来着——自从少鸾送了那套之后,又做了好几套——到了这边便换了。一来是天太热,外国料子比不上丝料凉快,二来,这儿是苏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无所谓。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习惯了,少鸾倒也不觉得她的长辫子和斜襟衣裳碍眼了。又或是苏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缘故,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孩子,打着伞,踩着木屐,踏着汪着水的路面走过,襟上往往别着一两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后天气里闻着这样的香,好像连气也生不起来呢。少鸾把她襟前已经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来,到摊子上另换了一朵。是枝并蒂,“喏,愿你和乔天花开并蒂,早结连理。”
  玉棠欢喜地接过,“但愿早日如你吉言。”
  “呵,这么心急要嫁出去。”
  “这些事要办就快些儿办,我可不喜欢磨磨蹭蹭的。”
  少鸾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乔天比我强。”
  虽然一直以来,其实是乔天跟在他身后。但是回过来想,他带着乔天不过是吃喝玩乐,而乔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离了乔远,他也能自立门户,养家糊口。
  而他傅少鸾如果离开了傅家,就什么也不是。
  虽然,确实,就像她说的那样,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傅家的继承人,他身体里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双晴空朗朗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不过玉棠没注意,她在街角发现了卖袜底酥的摊子,欢呼起来。
  袜底酥着实是一种不雅的点心,它的形状像布袜子的底,但吃着很酥,得用东西托着,因为它会淅淅沥沥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没有东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鸾看着她吃,一面提醒她掸掉屑子。又去买了枣泥麻饼,还有虾子鲞鱼和粽子糖。少清最爱玫酱夹心棕子糖,而少清最爱松仁棕子糖,这两味又多买了些。
  两人拎着大盒小盒回到宅子里,老太太一看两人衣衫半湿,便命人立刻去准备洗澡水,“天热也会受凉的,出去也不知道带把伞!”
  少鸾自然有办法把老太太哄开心。只是晚饭后乘凉的时候,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众人一起去耦园。玉裳说:“我去寻他来。”没有少鸾的笑话和故事,即使在耦园这样的地方也是无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虫偶尔出声,或者风掠过松树和芭蕉,发出浪涛与雨声一般的声响。院子里有一人穿着白色丝质衫裤,躺在摇椅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这人自然是少鸾。但他又不像是少鸾。看不见眼底那种时刻跃动的光华与神采,这样的少鸾格外清和宁静。松风寂寂,明月高悬。一切像在画中,又在梦中。玉棠站住脚,忽然不敢走近。
  好像一走近,就会惊醒他。好像一走近,就会惊醒一些她自己不也不了解不明白但又不愿它消散的东西。
  少鸾却察觉有人,睁开了眼。不远处玉棠站着,明光下面目梦也似的迷离,见他醒来,咳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不过去?沈家老太太请我们吃茶。”
  少鸾道:“有点累,想歇着。”
  玉棠见他神情语气不似往日,走近来坐下问道:“怎么了?”思忖着也没什么事啊,唯一一遭就是今天自己说了他,但她口角一向厉害,哪天不损他七遍八遍?她推推他,“拿块西瓜给我。”
  摇椅边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几样瓜果,少弯“哎”了一声,“好小姐,你去沈家有的是人伺候你,何苦又来折磨我?”手上却已经递了一块过来。
  玉棠尝了两口,道:“是没有沈家切的那个甜。”吃完了瓜,要水洗手,下人们却都不在。往常这时候他们是举家去耦园的,因此下人都得空出去了。少鸾爬起来到井下去打水,井水冰凉,他跟着洗了一回脸,却仍有些蔫蔫的,看来当真是有心事了。
  “哎,”玉棠道,“喏,我说得过了,你比他好。”
  少鸾茫然地“啊”了一声。
  “你不是为这个生气呀——哎,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嘛。”
  少鸾却来了兴致,“谁?你说谁?乔天?”
  “就是白天说的那个,我干姐姐的男人,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一路人,但你心地至少比他好,你能让人开心。”
  她可真是从来没夸过他,少鸾睁圆了眼看她,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道:“跟我在一起你开心,是不是?”
  “嗯。”这一声倒“嗯”得清脆爽利,少鸾的心情不知怎么一下子开朗起来,就像是风吹散乌云,露出月亮皎洁的脸来。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往上勾,笑起来,“那是,凡是认得我的人,都喜欢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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