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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伴樵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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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心塌地跟着他了。”
蝶影脸上洋溢着娇羞红晕,走进打开的竹门,问道:“四娘,你在这里看多久了?”
“我昨天中午出来看,几根大竹子才搭起一个房屋架子;下午一看,墙就补上了;晚上睡觉前再跑出来看,乖乖不得了,门窗都安好了,那小子正爬上屋顶铺茅草呢!”
正说话时,虹影攀上屋内的竹榻,在竹条板上又叫又跳:“大姐姐,嫁嫁!”
蝶影吓得急忙把她抱开:“虹妹妹,你可别把大姐姐的姻缘给跳坏了。”
四姨娘笑道:“这床挺坚固的,回头叫你的情郎帮虹儿做个小凉床,免得夏天天热 ,虹儿又长了一身疹子。”
“好啊!我叫阿樵哥哥做。”蝶影先是痴痴笑着,但随即愁了脸:“爹和娘怎么说?”
“老爷整天在大姐屋里,也不晓得他们商量得如何了?”
蝶影又发愁,还有伯伯那一关呢!
几个木工和竹工师傅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称赞于樵的灵活手脚,一会儿察看竹屋的接榫和钉痕,不住地讨论于樵的手艺。
四姨娘带着虹影和二姨娘聊天去了,看来家里每个人都很关心她的婚事。蝶影望着满头大汗的于樵,她又是欢喜又是愁,低下头来绞着自己短短的指头。
“大妹啊!”钟和雨出现了,脸上神色有点不安。“没想到大个子的功夫这么好!”
“大哥,你还不知道阿樵哥哥的本领吗?你自己说得话要算数。”
“这是当然的,商人一定要讲信用,不过爹也早和许巡抚那边讲好亲事了……”
“是爹要嫁?还是我要嫁?”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从父……”
“我马上要出嫁从阿樵哥哥了!”蝶影欣喜地接了下去。
钟和雨急忙掩住她的口:“先别说了,我已经被爹刮了好几顿,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呢!”
“大哥,我不管你是人是猪,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求爹!”
钟和雨唉声叹气,只怪自己太小看于樵了。
午时一到,钟融风拉了钟和雨准备开溜。“大哥,我们先去吃饭吧!”
“站住!”蝶影双手扯住两人的衣袖:“你们看,阿樵哥哥已经把屋子盖好了,你 们绝不能食言。”
“好!好!”两兄弟被妹妹拖到竹屋前,已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只得讪讪地道:“ 且让我来检查这屋子牢不牢靠?”
于樵拉了一张自己做的竹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竹屋前,大声道:“两位哥哥请!”
钟和雨先是用力摇动那扇竹门,摇了半天,只摇得门楣上的竹风铃咚咚作响,竹门并没有如他预期般倒下。
钟融风则是死命地推着竹墙,可于樵将竹干深埋地下,又在竹枝缝隙间填上草泥, 一面墙就像是实在的砖墙,又怎能推得动呢?
两兄弟心虚地笑一笑,走进了屋子里面,见到一张竹榻横放,中间摆了一张方竹桌 ,底下则是三只凳子。桌、床、椅虽是造型简朴,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来,实属不 容易。
“我说二弟啊!此时春暖花开,打开了这扇窗,可以望见江水渔帆,又可赏花观月 ,这屋子的地点真好啊!”
“大哥你说得是,若再煮壶春茶,邀集三两好友,或奕棋,或清谈,抚琴吟诗,竹 香为伴,更是气韵十足。”
“到了夏天,这竹榻清凉,清风徐徐,令人暑气全消……”
“大哥、二哥,你们说完了没有?”蝶影插嘴道。
“嘿!”兄弟俩干笑一声,走出了竹屋。
于樵站起身,拉过了小蝶的手:“两位哥哥,请带我见钟伯伯。”
蝶影也是紧握着于樵厚实的掌心,专注地看着他。
“老兄!”钟和雨抹去额头汗珠:“我是答应帮你去向爹求情,可我没有说要将哪一个妹子嫁给你,我这里还有好几个年幼的妹妹,可以等你……”
“大哥!”蝶影大叫一声。
出来看热闹的四个姨娘皆紧抓住自己的女儿,不知道这位大少爷要出什么鬼工意。
钟和雨又道:“我是说老兄手艺这么好,如果在城里熬个几年,自然能赚上名声和金钱,到时候你再来向钟家提亲,自然地简单多了。”
“我不娶小妹妹,我只娶小蝶。”于樵气定神闲地说,又朝小蝶一笑。
“请大家让让!请让让!”
人群的后面传来叫嚷声音,群众自动让出一个缺口,只见一只小毛驴拉着板车而来 ,一个老农吆喝一声,便停了车。
两个小沙弥跳下驴车,先放下一张竹凳子,一看见那张竹凳子,于樵和蝶影的心跳开始加速。
小沙弥扶于笙下车,于笙扶住凳子,抬目四望,他看看竹屋,看看地上散落的工具 和材料,又看看人群,看看衣着装扮华丽的钟家人口,最后望定了于樵和小蝶。
“阿樵,你忘了爹说得话吗?”他的神色冷峻。
“爹!”于樵不得不放开小蝶的手,走上前道:“提亲的事,钟家哥哥会帮忙……”
“我说过什么话,你还记不记得?”
“您……您叫我不要来找小蝶……”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伯伯!”蝶影跑到于笙面前,苦着脸道:“我不懂,小蝶哪里做错了,伯伯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你没有做错。”于笙望向她,慈祥疼惜的眼神一闪而过。“错在阿樵的痴心妄想 。”
“阿樵哥哥也没错,我们只是想在一起呀!”蝶影一急,眼泪又要滚出来。
“你们的身分不同。”于笙横了心:“钟小姐,别说你的爹娘不同意,我们也自知高攀不起。”
“伯伯,您叫我小蝶呀!”蝶影慌了,伯伯的态度让她好害怕。
“爹!”于樵几乎是要当众下跪求情了。
于笙转过脸,示意小沙弥扶他上车,冷冷地拋下一句话:“阿樵,你如果再跟钟小 姐在一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这句话犹如青天霹雳打了下来,于樵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蝶影掩住口,不让自己痛哭出声,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和于樵都很清楚,这句话判定了他们的死刑。
群众窃窃私语,他们看了半天的热闹,原先期待一个欢喜大结局,谁知还是这种拆散鸳鸯的大悲剧!看来穷小子和千金小姐的团圆喜剧,只有在戏台上才看得到了。
钟府大宅的深处,有一座高耸的楼台。在这里,不但看得到远处的江景,也看得到屋外发生的一切事情。
钟善文离开了扶栏,一屁股坐回软椅垫上,笑道:“闹了一天,总算结束了。夫人你果然猜对了,那砍柴郎的父亲毕竟有自知之明,他们穷苦人家怎敢奢求娶我 家的蝶儿呢?”
“或许经过这件事,蝶儿可以收收心性了。”燕柔仍站在扶栏边,语调平淡地说, 眼睛望向逐渐散开的人群。
“说实在话,那砍柴郎的本事还真不错,确实是一个人才!可惜他爱错人了。”
钟善文接过小春捧上的春茶,哈了一口,又丢了一块枣糕到嘴里,继续讲着:“和雨处理的不好,昨天早该赶走他了,还闹到盖房子就嫁妹妹的!融风也不行,成天只会跟着哥哥瞎起哄,两个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还是这么随性……”
钟善文讲了老半天,有点口干舌燥,他又哈了一口茶,想要听燕柔的意见,却看见她一动也不动靠着扶栏,眼光看着远处。
她是在看那辆远去的骡车吧!钟善又知趣地闭了口,吃起盘子里的点心。
每当她有这种表情时,他就明白她不想说话。
他和燕柔结褵二十二年来,虽然也曾经床笫恩爱,耳鬓厮磨,但他总觉得她始终淡淡的,是激情也好,温存也好,她只是温柔地顺从他。
后来,他才在其它侍妾身上找到身为男人的感觉。
二十多年了,他们始终相敬如宾,他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有看过她大喜大悲的表情,甚至在她娘家父母过世时,也不见她掉泪,唯独为了蝶影,她曾经流泪求过他……
钟善文摸着盘中的点心,摸到一颗圆圆的果子,他想到了三夫人的大胸脯。
他微微一笑,就这么决定了,今夜就到老三的院子过夜喽!
第九章
许念青看完大红色的请柬,脸却变绿了。
“爹,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成亲?”
“念青啊!”许巡抚笑道:“爹早就和钟家谈好亲事,你迟早也是要娶钟家大小姐的。”
“半个月后就要成亲了,这怎么来得及?”
“钟家有钱,许家有权,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吩咐一声就可办的妥妥贴贴,你只要安心当个新郎倌就好了。”
“爹!”许念青千方百计想挽回。“我明年还要赴京会试,您不也催我早点上京安心念书?娶了妻子以后,不是要把人家给丢在家里吗?”
“丢在家里有什么关系?爹娘帮你看着媳妇儿,你别发愁。”
“您们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许巡抚拉下了脸:“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作主,你能发表什么意见?而且这桩婚事双方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满腹经纶,今年刚过了乡试,是个举人!”许念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可那个钟大小姐,听说是一个爱玩的小姑娘,前些日子还闹了个砍柴郎求婚的笑话,我跟她一定个性不合啊!”
“我和你娘个性也不合,还不是打打闹闹一辈子,养了你们五个儿子?”
“这……”许念青终于说了真话:“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汉才女吕菡萏!她会作诗填词,人又文静贤淑……”
“哎!她爹不过是个开书铺的穷酸秀才,就算你喜欢她,也不能娶她当正室。”
许巡抚略一沉吟:“我看这样好了,等你明年考上进士后,再回来娶她当偏房,这样她也不委屈。”
“她不会做偏房的。”许念青急得踱了几步。
“你别绕屋子乱走,看得我头都晕了。”许巡抚命令道:“念青,你坐下来,爹跟你详细说分明。”
许念青掀了袍摆,满脸不悦地坐到椅子上。
“那钟老爷的岳父家世代属官,目前还有好几个亲戚在京城办事,你既然明年要考会试,上了京城总要拜会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只要你岳父写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师总是有条门路。”
“爹,不会吧?您才外放湖北这几年,在京师的人脉都断光了?你也可以写推荐信啊!”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这里当巡抚,虽说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可京师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个心眼儿不高兴,在皇上面前参你老爹一本,咱们就回家喝西北风了。”
许巡抚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上几个名宇:“这些就是燕家几个大老爷,还有他们的门生、亲家,现在哪一个不是当朝的红人呀!过去我在京城就是牵不着这条线,如今有机会结成亲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
“我都是伸进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图什么?我是为了你们兄弟啊!”许巡抚发挥着说教的本领:“不单为了你以后的仕途着想,还有你大哥、二哥在南边当个七品芝麻官,他们也需要有人提携一下,谋个好缺啊!再说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处往来,更需要钟家的照顾。”
许念青皱着眉:“所以,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就是两家的事!务必要两家相得益彰,越早成亲,越是有利。”许巡抚满意地喝茶,看来这个么儿似乎开窍了。
“那菡萏怎么办?”
“你还管吕姑娘?要嘛取来当妾,不然让她另觅良缘啊!”
许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念过圣贤书的举人,向来遵礼守法,又哪敢违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笔,想要写信给吕菡萏,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咬着笔杆,向着满园春色怨叹了。
深夜静寂,东风无力,一个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后,他来到了钟府大宅西边的竹屋。
竹门虚掩着,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揶动了门上的竹风铃,响着依然清脆悦耳的咚咚声。
于樵推开竹门,借着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张木几,上头搁着一架琴,而竹桌边也多出好几张凳子,桌面上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还有一个棋盘,两碗黑白棋子。
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奶奶,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 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 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哥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
“恐怕……”于樵嗫嚅着:“付不出房钱……”
“哎!小哥你别客气了。”赵五飞也似地跑进来,向钱七道:“六号桌要炒一盘酱爆肉、一只盐水鸡、炸溪虾、酸菜肚片汤、三大碗白饭,再打两斤白干喽!”
“知道了。”钱七把炒山菜倒在盘子里。
赵五随之端起山菜,又回头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钱先赊着,改天路过再还就行了。”
钱七嫂转身到柜子找酒坛子。“小哥,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仔细看着药汤,待会儿趁热端给你爹喝吧!阿七,小哥他爹的粥煮好了吗?”
钱七满头大汗,双手忙着和锅铲奋斗。“早熬好了,在那边慢火闷着,小哥,你自个儿倒喽!小虎他娘,再切一块姜过来!”
眼看钱七夫妇忙得不亦乐乎,于樵不敢叨扰他们,等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药汤和鱼片粥回房。
经过厨房和客栈大堂相隔的布帘子,于樵张望了一下,果然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还有专程来此大快朵颐的饕客。
张三、李四、赵五和赵五嫂忙着招呼客人,在大堂内穿梭忙碌,个个带了笑脸,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间大堂显得热闹无比。
于樵转回身,抬头看到墙上钉着一个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他不觉楞了一下。
向来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绣花鞋呢?
他满腹狐疑地回了房,见父亲已经起床,半倚在墙边,右手拿着刻刀在一块竹片上面比划着。
于樵放下药汤:“爹,您好些了吗?怎么又坐起来了?”
于笙道:“我躺了两天,睡得太足了,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心经,忍不住就起来刻划 。”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赶工,累出病来,现在我们要回白云山,您也不要再劳累了。”
“本来想在水月寺做完,还是来不及……”
“爹,您先养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将药汤送到父亲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见到儿子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当他不得不拆散一对小儿女时,他也明白儿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这么做不可呀!
小蝶变成父子俩的禁忌,谁也不主动提到她的名字。这些日子来,于笙为了及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尘往事如潮袭来,在身体和心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其实他早就病了。
于樵见父亲发呆,忙道:“爹,喝药了,我来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过药碗。“我们还有银子付房钱吗?”
“他们几位大哥说先欠着,以后再还。”
于笙轻叹着:“我在水月寺刻经是还愿,他们帮我医脚,又让我吃住,我怎能收他们的钱呢?既然银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们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们安定客栈吗?”张三从打开的房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卤猪心。“上房几个客人喝醉了,要我们撤菜,这碟猪心都还没上,我就拿过来给老人家吃,请你们不要嫌弃。”
“我们哪敢嫌弃?你们真是好心……”于笙觉得心头热热的。
“看你们父子的样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如今我们兄弟稍微发达了,不愁吃穿,理当帮帮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声道:“多谢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头。”
张三回头一笑:“呵!真是看不出来呢!头发全白了。”
“岁月催人老呵!”于笙不胜感慨,低头咽下了药汤。
父亲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为了他和小蝶的事,着实让父亲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归宿,他又能让父亲安心,那他几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说得好,时间会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亲吃完晚饭,又帮父亲抹了头脸手脚。夜色渐深,于笙感觉疲乏,沉沉睡着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厨房挖了一碗白饭,站在灶边囫囵吞着。
“小哥,您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进来打酒的钱七嫂唤着他。“客人都散了,他们几个兄弟忙了一天,现在外头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难却,于樵来到外面大堂,四个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热情地喊着:“小哥,快过来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话题便打开来了。
钱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哥,你那辆推车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窝在上头的竹屋子睡觉,他很喜欢呢!”
“小虎喜欢,我再去砍木头,做一辆小车给他玩。”
“小虎都十岁了,还玩什么?”钱七大声道:“你要做推车给他,不如教他怎么做推车!”
于樵问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书吗?”
“他哪是念书的料?我只是让他认得几个字,将来不要被人家欺负了。论到讨生活,毕竟还是要学个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着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无穷呵!就像你钱七会做菜,硬是把咱们安定客栈撑了起来。”
“是几位哥哥会讲话,把客人都给招呼来了。”钱七推辞着。
张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谁想得到今天啊?”
“多亏了姑奶奶……”赵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记给姑奶奶上香了。”
另外三个拜把兄弟立刻瞪了过来,赵五赶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烧香磕头,求姑奶奶保佑我们。”
“请问那个姑奶奶……”于樵终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后头的那双锈花鞋吗?”
李四感性地道:“绣花鞋是姑奶奶的遗物。如果不是姑奶奶送我们珠宝,我们哪有钱顶下这间客栈?赵五和钱七哪能把家人接了过来?我们又哪有好日子过呵?”
张三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述说着:“不瞒小哥你,过去我们四兄弟专干没本钱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个小姑娘在随愿寺上了我们的船,说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从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后,小蝶就把飘流到白云山的经过详情告诉他,还不忘担心那四位可怜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断了张三的故事:“你们说得那个姑奶奶,是不是眼睛大 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后……很爱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哥你都说对了,姑奶奶悲天悯人,落泪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赵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还被她用硬馒头砸了?”
四个人微微吃惊,怎么张三才讲了故事的起头,于樵就知道后面的情况?
“对了,七哥的儿子叫小虎,还有一位遭了冤狱,一位家乡闹水灾。”
“这……”四个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奶奶派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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