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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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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地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燃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梓儿默默地站在阿旺身边,听着筝声,不由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亦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阿旺一曲终了,楚宅内外竟显得格外的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沉浸于这筝声之中,过了好一会,宅中忽然传出一阵清澈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们心中刚才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但梓儿心中却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地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地说道,她话音未落——“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迎着梓儿进厅中落了座,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么?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屏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么?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去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对着梓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道:“阿沅,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儿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方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澈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言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道:“我是想问楚姑娘,若我想把接你进府,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这次却是轮到楚云儿愣住了,她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缓缓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直是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梓儿未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但这些话,她是不愿说出来的。只是淡淡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
楚云儿淡淡一笑,“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终于没有隐瞒,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定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并不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卖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书院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么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么?”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么?”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那边可有动静?”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第六节
晁端彦的审判没有任何波澜。晁端彦才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不过彭简倒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一面写折子谢罪自辩,一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他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此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二公子!”众人看见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一面对众人见礼,抬眼见侍剑一身行装,知道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向侍剑低声说罢,唐康便停步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见唐康走远,方转过头来,对陈良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早将二人这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三人在后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忙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笑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亲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蔡京连忙谦逊。二人客套了几句,唐康笑道:“事情紧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诸位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由相顾一笑。唐康心知有异,不待他们回答,便又问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忙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为虑。待侍剑说完,他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地说了一下,众人至此方知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只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一面之词。”他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让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自从那日梓儿来过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日阿沅领着一个男仆到院子外面来打水浇花,竟发现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全都不见了。“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这定是亏了石夫人。”
阿沅听到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亏了什么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这些男仆素来不敢和她争辩,也不敢再接话,只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愤愤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担水往回走,阿沅还是心有余忿,但想着和一个男仆说这些,又没什么意思,满腔的忿忿郁结于心不能发泄,当真是难受得要死。眼见着那男仆挑着满满两大桶水都健步如飞,她挑了两小桶水竟被远远抛在后面,心里更是莫名地感觉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间,忽然脚底一滑,“哎哟”一声,她整个人竟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两桶水全洒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扑鼻而来。
阿沅虽爱男子装束,可到底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心里又气又急,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了出来,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视线之外了。她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糗样,遭人取笑,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人看见,方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却听另一个男子“哦”了一声,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阿沅听他声音中有惊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时不及多想,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两个男子,正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满身是泥,黑一块白一块的,几乎忍俊不禁,只是初次见面,对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一脸的正经,可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心里呯地一跳,竟莫名地便恼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概,哼!”说完使劲一推门,便跑了进去。
唐康一时竟是目瞪口呆。他听她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装在唐康看来倒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过,但这么弄得浑身是泥的,他却是头回见着。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我若没记错的话,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么?”
蔡京一愣,摇摇头,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也不觉一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远,方走到大门之前轻叩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扣门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笑道:“烦劳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盼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让人心旷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环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么?”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瑭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忙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瑭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么?”
楚云儿听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唐康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也是因为一时不察才让彭某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地一笑,“唐公子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地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没有人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地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自两年前跟随石越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震撼,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述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地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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