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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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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冰儿
作者:琼瑶
男主角:李慕唐
女主角:樊如冰
内容简介:
说是风就是雨的冰儿,
徘徊在风流倜傥与稳重踏实的两位男人之间,
她愿纵身悠游于浪漫的世楚的眸海中,
还是收拾起童心,
依偎在如保护神般的慕唐的臂弯里?
她疑惑了,她真的疑惑了……
正文
第一章
她走进他那私人诊所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时五分左右。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二月的冬夜,天气冷得出奇。白天,全是患流行性感冒的大人孩子,挤满了小小的候诊室。到了晚上,病人就陆陆续续的减少了。十一点前,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十一点半,值夜班的两位护士黄雅珮和朱珠都走了。他一个人把诊所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本来该关上大门,熄灯,上楼睡觉去,却不知怎的,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玻璃门外的雨雾,静静的凝视着,就这样看出了神。
大约由于白天的喧闹,夜就显得分外的寂静。他看着玻璃门上,雨珠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心情非常静谧。一天里,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喜欢这份沉寂。雨夜中,诊所外悬挂的那块牌子“李慕唐诊所——内科、小儿科”兀自在夜色里亮着灯。
“年轻的李医生!”他想着母亲志得意满的话:“才三十岁呢,就挂了牌了!”“书呆子李医生!”他想着父亲沉稳而骄傲的语气:“除了书本和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怪怪的李医生!”朱珠的话:“他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有一些喜欢朱珠吗?他在夜色中自问着。是的。他诚实的自答着。不止有一些,而是相当多。医生喜欢自己的护士,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朱珠,娇小玲珑的朱珠。他喜欢她,只为了她那句“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解人的女孩子,很会表达自己思想的女孩子,也是很能干的女孩子。
就在他想着朱珠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响。他静静的坐着,面对着玻璃门。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接着,玻璃门被推开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个穿着白纱晚礼服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她双手撑开了弹簧门,放进了一屋子冷冽的寒风。她就那样拦门而立,低胸的晚礼服,裸露着白皙而柔嫩的肌肤,看起来颇有寒意。曳地的长裙,裙裾遮住了脚和鞋子,下摆已在雨水中沾湿了。她有一头零乱的短发,乱蓬蓬的,被雨水湿得发亮,短得像个小男生。短发下,是张年轻、姣好,而生气蓬勃的脸。皮肤白,眼珠乌亮,嘴角带着个甜甜的微笑,看起来是神采奕奕的。显然,她完全无视于雨雾的寒瑟,她的笑容温暖如春,眼波明媚如水!李慕唐整个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的望着眼前这景象。她站着,雨雾和灯光在她身后交织成一张朦胧的大网,她是从这张网里走出来的,双手里还仿佛各握着一束雨丝呢!
迷路的仙蒂瑞娜!他想着,却找不着她身后的南瓜车。午夜十二时,迷魂的时刻,他八成看到了什么幻象。或正在一个梦中尚未醒来。他摇摇头,又摔摔头,累了!这一天确实很累了!再看过去。那女孩仍然亭亭玉立。现在,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更深了,眼珠更亮了,小小的鼻头上,沾着几颗雨珠。迎着灯光,那脸孔的弧线柔和细致。她笑吟吟的看着他,笑容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看来非常年轻,也非常青春。
“请问,”她忽然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李慕唐医生在吗?”他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哦,是,我就是。”他有些急促的答着。
“噢,那就好了!”她诱了口如释重负的长气,双手一放,那弹簧门在她身后合拢了,把雨雾和寒风都留在门外,她轻巧的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更深了,眼睛里,充满了阳光,整个人是明朗而喜悦的。“我真怕找不到医生。”
“谁病了?”他问,想进去拿他出诊用的医药箱,脑子中已勾划出一个狂欢舞会后的场面,有人醉酒,有人打架,有人发了心脏病。“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不必不必。”她笑得非常诚恳。“病人就是我。”
“哦?”他呆住了,注视她,双眸清亮如水,嘴唇上有光润的唇膏,她化着妆,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对,从眼神看,她百分之百是健康的。“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她笑嘻嘻的说:“如果你不救我,我想我快死了。”“哦?”他楞着。午夜十二时以后,有个闲来无事的女孩,走进诊所大门,来跟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你快死了?”他打量着她。“真的。”她认真的说,依然笑着。“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换好了我这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一个宴会,结果,这宴会的男主人失约了。八点钟,我回到我租来的公寓里,我同住的女友还没有归来。九点钟,我写了遗书。十点钟,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十一点钟,我吞下一百粒安眠药。十二点钟,我后悔了,不想这么早就死,所以我走出公寓,看到了你的诊所还亮着灯光,我就这么走了进来!”
“哦?”他应着,瞪大眼睛,仔细看她。“你说的是真话?”
“那种药的名字叫导美睡。”她有两排黑而长的睫毛,扬起睫毛,她带笑的眸子渐渐笼上一层薄雾。“奇怪吧!吃了一百粒,居然毫无睡意。当然,也可能我买到假药了,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不敢冒险,我必须把这一百粒药从我身体里除去。”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稍快了一点,像流水流过小小的石坡。“所以,李医生,你要做的事不是发呆,而是给我洗胃灌肠什么的……我想,我想……”她唇边闪过一个更深的笑:“哎,我想,这药大概不是假药了!”
说完,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向地上溜去。
他飞快的伸出胳膊,那女孩就软软的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瞪视着怀中那张年轻的脸庞,还没从意外和惊愕中恢复,可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
接下来,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
首先,他把女孩抱进诊疗室,放在诊疗床上,翻开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拍打了一阵女孩的面颊,没有用。她沉沉的睡着,头歪在枕头上,他注意到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了。确实是刚刚剪过的。洗胃吧!必须立刻洗胃。
洗胃是件痛苦的事,又没护士在旁边帮忙,他把管子塞进了她的嘴中,直向喉咙深处推入。女孩被这样强烈的救治法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呻吟着,挣扎着,想摆脱开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剂,一面去按住她那两只要拉扯管子的手。
“躺好!”他命令的喊:“如果你想活,帮我一个忙,不要乱动!”她想张嘴,管子在嘴中,无法说话,她喉中咿唔,眼睛睁大了,有些困惑的看着他,接着,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颗小汗珠,从她额上冒出来了。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不止痛,而是在搅动她的肠胃呢!很苦,他知道,却不能不做。他注视着洗胃器,不能看她的眼睛,几分钟前那对神采奕奕、喜悦明朗的双眸,怎么被他弄得这么哀哀无助呢?他几乎有种犯罪感,莫名其妙的犯罪感!
抽出洗胃器,女孩立刻翻转身子,差点滚到地上去,他手忙脚乱去扶住她。女孩把头仆向床外,张开嘴,他又慌忙放开女孩,去拿呕吐用的盂盆。来不及了,女孩已经吐了一地。他诅咒着自己,应该先把吐盂准备好的,当挂牌医生虽然才短短一年,实习时也见多识广,怎么搞的,今晚就如此笨拙!他把吐盂放在床前,女孩开始大吐特吐,这一阵吐,似乎把那女孩的肠胃都吐掉了,当她终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对他呻吟着说:“水!对不起,水!”
他急忙的递过一杯水来,凑到她的唇边。她接过杯子,漱了口,把杯子还给他。“你还会觉得恶心。”他说:“还会陆续想吐。”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无言的点点头。
他开始准备生理食盐水的注射。女孩望着那吊瓶和注射器,眼中闪过了一抹惊惶。
“我……我想,”她喘着气,那场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我没事了,我……我想……我不需要打……打针。”“你想什么都对事情没帮助。”他说,声音里开始充满了怒气,他忽然对这场闹剧生气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仅仅为了男友失约了,就拿自己的生命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如果她药性早半小时发作,她说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间里,没半个人知道!如果她药性早十分钟发作,她可能已昏倒在马路上,被街车辗成肉泥!幸好她及时走进他的诊所!幸好!“躺平!不要乱动!这生理食盐水,是要洗净你身体里的余毒……喂喂!不要睡着!”他拍打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我……很累。”她解释似的说:“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过觉了。”“哦,为什么?”他问,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静脉,把针头插了进去。“为了……唉!他呀!”她轻声的说。
“什么?”他听不懂。把针头固定了,看着食盐水往她体内滴去,他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来。“好了!”他的精神放松了。“现在,让我来听听你的心脏!”
他拿了听筒,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属冰得跳了跳,缩缩脖子,她又笑了,像个孩子般的笑了,说:
“哦,好冷。”她的心跳得强而有力,沉稳而规则。这是颗健康的、年轻的、有活力的心脏!他满意的放下听筒,收了起来。四下环顾,这诊疗室弄得可真脏乱,他就受不了脏乱!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针筒……然后,又去后面拿拖把来拖地,当他把一切都弄干净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后,他折回到她身边。由于她一直很安静,他想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他才发现她正静静的睁着眼睛,静静的望着他。“对不起,”她低声说:“带给你好多麻烦!”
钟当当的敲了两响,凌晨两点钟了。
他看了看她,这时,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颊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红,以及眉线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单枕头上去了,如今,在残余的脂粉下,是张非常清纯而娟秀的脸,有份楚楚动人的韵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线清晰,额头略宽,显得鼻梁有些短,但,那对晶亮的眼睛,弥补了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齿洁白细小,笑起来尤其动人。唔,笑起来?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个自杀的女孩,从走进医院,除了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那段时间以外,她几乎一直在笑。
“好了!”他咳声嗽,为什么要咳嗽呢?喉咙又没有不舒服,他只是被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涂罢了。他拖了一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这小诊所又没病房,也无法把女孩转到病房去。这样一想,才发现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从桌上取来了病历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着,很温柔的微笑着。“名字呢?”他问,十足医生与病人间的问话。
“哦?”她呆了呆。“我说,名字呢?”他加重语气。
“徐—世楚。”她轻声说,声音像吹气,似乎怕这名字被人偷听到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双人徐?徐什么?”
“双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
“徐世楚。”他记了下来,这女孩有个像男人的名字。“年龄呢?”“年龄……”她笑,犹豫着。“年龄……”
“是的!年龄!正确的年龄!”这种小女孩,已经懂得瞒年龄了?“二十七……”她眼神飘忽,笑容在唇边顿了顿。“不。二十八了。”不可能!他想,瞪着她,她笑得很真挚,很诚恳。只是,眼神不那么清亮了,眉端有点轻愁,几乎看不见的轻愁。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进门时说的话:
“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怎样也无法相信她有二十八岁!不过,这时代的女人,你确实很难从外表推断年龄的。他姑且记下,再问:“籍贯呢?”“湖南。”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
“住址呢?”“住址—”她又犹豫了,张开嘴,打了个呵欠,眼神更加飘忽了,她闪动睫毛,轻语了一句:“我好累。”
“住址!”他加重语气说:“你必须告诉我住址!”
“住址,”她应着,眉头轻蹙,似乎在思索。“南京东路,不不,是忠孝东路……”“喂喂!不要瞎编!”“真的。”她又打了个呵欠。“才搬的家呀!”
“好吧,忠孝东路几段几号?”
“忠孝东路五段一○四九巷七号之一。”
“电话号码?”“电话——”她阖上眼睛,声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的。“让我先睡一睡好吗?”
“先告诉我电话号码!”
她侧过头去,低语着:
“我不能告诉你电话号码。”
“为什么?”“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闭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杀未遂,他会跑来把我干脆杀掉!”
哦!原来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丽的脸庞,如此纤秀的身段!怎么听起来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经跋涉很久了?已经历经风霜了?他沉思着。
钟敲了三响。他惊跳了一下,再看过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经睡着了。他看看手里的资料,眨眨眼睛,不信任的再看看她,俯身过去,他推推她的胳膊:
“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历卡,大声的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个人惊跳起来,眼睛立刻睁开了,她慌乱的四下张顾,惊惶失措的、震动的问:
“在哪儿?他在哪儿?”
“什么?”他不解的瞪着她:“谁在哪儿?这儿只有我和你!”
“可是……可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光仍然四下搜寻:“我听到……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摇得哐哐啷啷响。“别动!”他嚷着:“你听到什么?”
“徐—世楚呀!”她答着,声音焦灼而紧张,她的眼光有些昏乱而迷糊起来。她茫然四顾,嘴唇发青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喃着说:“世楚,你来了?你——在哪儿呢?你——不要生气……世楚……世楚……”她发现室内没人了,她困惑的看他,一脸的迷茫、不解、慌乱,与倦怠:“他在哪儿呢?”李慕唐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瞪着手中的病历卡,有点啼笑皆非的问:“原来,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听到“徐世楚”三个字,她又整个人惊跳了一下。
“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又像失望,又像解脱般的松懈下来。“他不在。我要睡了。”
“别睡别睡,”他阻止着她。“我记了半天的资料,徐世楚,二十八岁,住在忠孝东路……原来,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资料?是吗?”“是呀,是呀。”她应着,阖上了眼睛。
“那么,你是谁呢?”“我?”她语音模糊,倦意很明显的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药的残余药性在发作了,她低语:“我要睡了!”
接着,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医生看着自己手里的病历卡,一种荒谬的感觉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头,望望窗外的雨雾,这是怎样传奇的一个晚上!他再掉头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打死他他也不会再相信她有二十八岁!她顶多二十罢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么办呢?总得有个人看着,让生理食盐水继续注射。万一瓶内的注射液光了,注射进空气进去就糟了。他叹口气,取来一条毛毯盖住那女孩单薄的身子。盖上毛毯时,他才发现那女孩脚上穿着双白缎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湿漉漉的。他为她脱掉鞋子,放在一边,用毛毯连她的脚一起裹住。然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腾,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扩散。他沉进了椅子深处,怔怔的凝视着面前这张熟睡的脸孔。看样子,他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第二章
钟敲六响的时候,李慕唐突然惊醒了。
他有一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会坐在诊所的藤椅里,接着,他立刻醒觉,仆过身子去,女孩仍好梦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盐水几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为自己居然“打了个盹”而生气,看样子当特别护士都没资格!他站起身子,给女孩换上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当声弄醒了。她极不舒服的在诊疗床上蠕动着,毯子滑下来,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来是不胜寒瑟的。“唔,”她哼着,扬起睫毛,不安的四顾。
他看看注射瓶,经验告诉他,她需要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在后面,”他说:“我帮你拿着瓶子,你自己走过去吧!”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晕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头找自己的鞋子。他为她另外拿来一双拖鞋。她低着头,穿上拖鞋,他拎着生理食盐水,扶着她向洗手间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头看他,脸颊蓦的绯红了,眼里有窘迫的表情。“你——没有护士吗?”她问。
“对不起,我这儿是小诊所,从不留病人过夜,通常遇到严重的病人,我会转到大医院里去。我的护士,到晚上十一点就下班了。今晚这种事,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所以,请将就一点吧!”“我不是不将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着,羞涩的笑着,一个爱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说:“你让我自己拿着瓶子进去吧!”“你行吗?”他怀疑的问。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尴尬。“要小心那针头,不能滑出来。”
“我知道,”她局促的笑着,用没注射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插着针头的左手提着裙子——老天,她还穿着那件像新娘礼服似的白纱长裙!她就这样又是管子又是针头又是瓶子,叮叮当当,拖拖拉拉,摇摇摆摆的进了洗手间。
他实在有点提心吊胆,不禁侧着头,倾听着洗手间里的父父,瓶儿仍然响叮当,半晌,大约是完事了,水龙头开了,她居然还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么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能办其他的事一样。他还没想清楚,洗手间里已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响声,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
他冲进了洗手间。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一手扶着镜子,那生理食盐水瓶子大约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的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的摔了摔手,说:
“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缝伤口了。”“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干净了的脸庞显得清爽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
“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干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干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你出来!我来弄!”他一抬头,楞住了。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的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
“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
“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面对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躯体。唔,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强大的酸楚的感觉,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从没有!是的,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徨的日子!那些埋头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尸体、病菌作战的日子!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放弃吧!放弃吧!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强烈的徊响过。
“当医生,”女孩继续说:“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他们残弱、苍白、愁眉苦脸、呻吟、诉苦。许多病人,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丢进垃圾桶,洗着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就会变得很可悲了。”她转过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挚而正经,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表现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这个女孩,唉唉,这个女人——就是昨晚走进来,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她怎会懂得这些事?怎能体会到这些事?
“你——到底多少岁?”他忽然想起来,困惑的问。
“二十四岁,前年大学毕业。”
“二十四岁?”他盯着她,不信任的。
“怎么?”她摸摸自己的面颊:“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太老,”他沉吟的说:“大概三十二岁。”
“哦!”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她惊惶的抬眼:“真的吗?”
“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十三岁的幼稚行为!至于你的脸和身材,应该刚满十九岁。”
她歪歪头,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大笑着说,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浪漫,而我这个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
“哦!”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该回到诊疗室,继续注射生理食盐水!”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她跟了进来。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准备着注射器。
“哦,不不。”她慌忙说:“我对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你需要。”他说:“起码再注射两瓶,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
“后遗症?”她有些犹豫。
“是的。”他坚定的说,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着注射,你可以坐下来。”
他不由分说的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我想……我想……”她还在犹豫:“我真的没事了,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坏……”
他理都没理她,针头已插入了她的静脉。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的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敲了七响。
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慌张的问:
“几点了?”“早上七点。”他叹口气,天色早已大亮,这一夜,就这样折腾过去了。他走到墙边,关掉了电灯开关。
“噢噢,”她叫了起来。“糟糕!糟糕!”
“怎么?怎么?”他急切的问,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针头滑了。“我的遗书!”她大叫。“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脑袋敲得“砰砰砰”的响,使他十分担心,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荡。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的问:“有办法拿回来吗?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
“是啊!”她恍然大悟的喊:“电话!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
“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吧!”
她很快的说出了电话号码。他立刻拨了号,把听筒交给她。显然,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说了一句:“阿紫,是我……”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远,她瞪着那听筒,足足有半分钟,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沉重,又沮丧,她低低的说了句:
“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
把听筒挂上,她抬眼看他,一脸绝望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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