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农民帝国-第4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易地见到书记。为什么?你叫人家信不过,农民就容易叫人信得过,而且我这个农民还有钱。有钱的人上门让想钱的人想得多,不知道我会送什么好东西去,能调动起领导干部的好奇心和积极性。所以我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你们公安局就好生这个气……”

陈康心里说,你倒霉可能就倒在这上头了。你可以什么都不送,但不可以戏弄领导,跟领导玩心理游戏,玩来玩去这不就把自己玩了进来。

“还有各式各样的专家、学者、科学院院士,他们都向我献媚,一套套的最会总结我的经验,专说我的好话和会说我爱听的话。我无论做的什么事,到他们的嘴里都成了一朵花,给我加上一大套好听的理论。我的别墅、村口的大牌楼、九龙壁、地球灯……还不都是他们给设计的,他们千方百计地揣摩我的心思,投我所好,哄我高兴。就说那个镇唬四邻八乡的雕塑吧,你们都说它是封建迷信,你以为我一个农民能搞得了那样的封建迷信?那也是地地道道的专家给做的,还告诉我风水是怎么回事,怎样用风水绕着弯子骂人。比如雕塑一个美人挺好看,但上边会找你的麻烦,给她加上个尾巴,变成美人鱼就行了。我郭家店又没有海,哪来的美人鱼?这个意思就是说农民要想干点事也要搞点遮羞的东西,就像加个尾巴、穿条裤衩一样。高官、专家尚且如此,别的人还用说吗?郭家店最兴旺的时候,上下班高峰期走道儿都得侧着身子,前来参观的、淘金的挤满村子,到晚上没有地方睡觉就躺在路边。除此之外还有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的高级官员、记者和旅游者访问过郭家店,毫无例外都被好好地感动过一番。郭家店让他们觉得惊奇,在脑子里留下了相当深刻刺激的印象,到哪里都挑着大拇哥,一片称赞声……叫你一说这股邪乎劲也都是一种病态喽?也是被你说的那种暴富病给拿的喽?说白了,钱是每个人心里的痛。穷人谁不想发家,发了家的谁不想做大?是钱掌握着现实,也操纵着每个人的灵魂。说句老实话,如果你突然也像我一样这么有钱、有权,你会不会变?”

陈康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你也永远不会成为我。天下有钱的人很多,变成你这样的才有几个?

“我怎么了?即便倒了在中国也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无论嘛时候谈起农村的改革,能迈得过我去吗?我的经历、我的业绩,都是中国农民的神话,任何一个关注中国农村变革和农民命运的人,都无法回避我和郭家店。你们把我抓到这个地方来,说不定还是对郭存先神话的一种成全。因为没有我,郭家店必垮无疑,郭家店一垮就更证实了我的价值。这件事将来会怎么评价真还很难说……不错,你们肯定听到不少人在说我的坏话,不少人在议论我。就不知道我能一直生活在各种各样的议论之中,这也是一种荣耀。你若没有本事,想叫人家议论可人家知道你是谁呀?我敢肯定,自己一定会载入史册,成为一个历史人物。因为历史没有让我默默无闻,我也对得起历史,没有让历史感到寂寞。今天就顺便再告诉你一句实话,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判也好不判也好,判多少也好,我早晚都会成神。别愣神儿,我说的不是胡话,去年过春节,郭家店家家户户供的财神就是我。武财神的雕像,手提大刀,胡子老长,那也是用了我的脸。这可不是村上统一布置的,完全是农民自发的,是他们自个儿想出来的。因为给他们送财的、让他们发财的的确是我,而不是财神爷和关云长。我相信,在郭家店打工的那几万民工的家里,没准儿也有拿我当财神爷供的……”

陈康停下画笔,打开旁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郭家店的“年画”,端详着画面上的“财神”郭存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不禁笑了:“神头鬼脸。”

想不到陈康居然还搜集和保存了这种宝贝,这极大地鼓舞了郭存先,兴头更高了:“你知道郭家店的女人们,这几年还兴起了一种风俗,她们怀孕以后,不论是有指标准备生产的,还是没有指标要去做流产的,都先找到我的办公室,腆着肚子让我给摸一摸……”

陈康突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用手指着郭存先:“你是说郭家店的女人都得让你给摸肚子?”

“哎,你可是二级警督,别想歪了。”

“我没有想歪,是你自己说歪了。”

“我说的是事实,凡被我摸过肚子的人,去做流产保准顺顺利利,不会留下什么毛病。凡是生产的,大都能健健康康地生出个大胖小子。”

陈康似听非听,手里的画笔倒是一直没有停。他已经是在画郭存先的第三张头像了,画着画着突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你的头发太长了,胡子拉碴,明天我带个理发师来,给你推推头刮刮脸儿。”

郭存先说得正热闹,被横插进这么一杠子,顿觉扫兴,不禁有些悻悻然:“我说了半天你倒是听了没有?你到底是来审我,还是画我?”

听他这意思,对陈康为他画像不仅不高兴,反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反感和惶惧,似乎宁愿被审,也不愿意被画。陈康停住笔看着他,脸色平静,目光沉凝,语气也十分和缓:“放心吧,干我这一行讲究的就是眼、耳、手、脑并用,凡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落不下。即便我落下了这不还有记录员嘛。你刚才讲得很过瘾,把自己生前死后的价值都充分估计到了,就好像你的一生都在追求死……别误会,人只有死了才能成神,你想成神不就是在求死嘛。所以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却一步步走向犯罪,这与其说是你选择的生活方式,还不如说是你选择的死亡方式更确切。但是你忘了,每个人的经历都会造成难以摆脱的局限性,有时自以为是站在最高处,实际却是在最低处。天空的上面还有天空,风的前面还是风,道路的前面还有道路……即便就是你所说的历史,也比人更有耐性,它一声不吭地看着你、等着你一步步走向被它设下的陷阱。比如,你说自己在郭家店已经成了神,你可知道什么是神?神就是被高高地供起来,不食人间烟火,也就是被架空了。你屡屡制造或纵容恶性死人事件,深层原因是不是跟你们内部的矛盾有关?说得再具体点就是你感到权力失控,实际上是被四大金刚架空了,郭家店的经济命脉实际上已经不掌握在你手里,而是由四大金刚所控制。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事端,借着闹事再把权力抓到自己手里,将来好传给那个干儿子……”

郭存先感到自己像蜕了毛的猪,放到案板上由着陈康一刀刀地剥皮、剔骨、剜心……这小子外表像和事佬,内心却足智多谋,他现在说的比自己当初想的还清楚。自己当时若能像他讲的这样透彻,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大权旁落的问题,也不至于弄得像今天这样,彻底栽进了监狱,甚至还牵累了干儿子。

而四大金刚却毫发无损,说不定还因祸得福,站在旱岸上拣个大便宜。如果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四大集团一切照旧,就证明郭家店没有他郭存先,也一样照常运转,甚至还运转得更好。那才是端了他的老窝,断了他的后路,比判他个死刑更让他受不了。他从一被关进来,最希望的就是那几个兄弟给他作脸,从他挨抓的那天起就停工停产、或消极怠工,将集团搞垮、拖垮,让郭家店彻底完蛋。只有那样才能证明郭存先的重要,郭家店没有他不行,抓了他就等于毁了郭家店。可是,那些人会这么干吗?有的会,有的说不定还怀着某种暗喜,搬掉了太上皇,正好各自独立,称王称霸……

第二天,陈康果然带来一位理发师,审讯之前先给郭存先理发刮脸。

这就是陈康的审讯方式,随意性很大,老有出其不意的东西调节审讯气氛和节奏。他给人一种不着急不上火的感觉,讲究的是火候,如温火炖肉,不紧不慢。但,火候到了,被审讯者会比他还更着急。郭存先的头脸被清理干净以后,显得利索和精神了许多。陈康在一旁还紧着给刷色:“老郭呵,理完发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我对你就更有信心了,好好认识自己的过去,争取宽大处理,出去还可以好好干几年。”

这几句话极大地鼓舞了郭存先,尽管他没有吭声。

陈康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又开始为郭存先画像:“你简直就是焕然一新,我得好好为你画几幅像。你坐好了,咱们接着昨天的话茬儿往下说,今天要说具体的,你们打死了人刚有七个打手被判了刑,随即又发生打死了自己东方集团的总会计师的事。你还为被判刑的囚犯募捐了四十多万元的捐款,有人怀疑你拉这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真的要成立一个“杀人犯基金会”,还是另有所图?……这都是为什么?你不必解释给我听,我想让你给自己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郭存先一下子没有昨天那股胡吹乱侃给自己打气的谈兴了,他有些不耐烦。

陈康不急,右手重又拿起粗铅笔,不错眼珠地在捕捉郭存先的神情变化。嘴里当然也不闲着:“别躲、别躲,看着我……唉,这就对了,事有事在,理有理在,你甭想靠几句歪理就能逃脱责任。”

“天下的理多了,谁有权谁的理就管用,没有理也可嚼出理来。相反,手里没权,理再多也狗屁不值。现在权力就在你的手里,你怎么说都行,想提审我就得来,不想提审我就得在监号里待着。”

“哦,这么说那个时候你的手里权力最大,所以就敢为所欲为。”

“等等,先别动。”陈康伸出胳膊用画笔做了个想拦住郭存先的架势, 陈康飞快地在纸上画着,语气也跟着加快:“你们就像在过狂欢节一样兴奋、刺激、痛快,人人参与,尽情释放。打外人,打自己人,连三并四,逐步升级,打手由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发展到武装起几千人,公开对抗国家的武警部队……”

“然而,打便宜人者,一定便宜不了。”陈康从座位上站起来,举着画纸一边围着郭存先转悠,一边在打量:“你们要干什么?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听起来就像是现代版的天方夜谭。所以我一直在想,你们是不是打人上了瘾?把手都打熟了,一不高兴手就发痒,就要抬巴掌、抡拳头。我知道犯罪是能够上瘾的,有些罪犯会对自己的犯罪行为有一种畅快的感觉,为了追求这种感觉,他们便身不由己的继续犯罪,欲罢不能。比如恐怖分子、连环杀手、或者窃贼之流,总是用同一种他们所喜欢的方式犯罪,每种罪行都留有其特殊的面貌,形成他们自己的犯罪特征和笔迹。这就是犯罪心理学上所说的‘犯罪方法重复性理论’。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康奉局长之命,破例在办公室里等候着安景惠的来访。以往哪有这样的规矩,可见这位女记者的能量。更特殊的是,按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安景惠还没露面,要知道这可是她来有求于陈康,竟然还敢摆这么大的架子……

这就是女人呵,而且是有了名气的女人。陈康想象着这位本市“名女人”的样子,听到楼道里终于响起张扬的高跟鞋的橐橐声,随即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飘进来。陈康抬头,暗自一惊,老天哪,这位“名记”怎么跟电影里刺杀列宁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耸着肩,抽着脖,嘴唇冻得发青,或者是成心将嘴唇涂成这种颜色。

尽管如此安景惠却不失性感,下身一系玄色丝裙,上身是酡色衬衣,胳膊上挎着小包,双手抱在胸前,走到陈康面前停住脚,定定地看着他,面带微笑,却一声不吭。

陈康起身打招呼让座:“快请坐,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安景惠记者?”

女记者并不坐:“把这一大串都省了吧,叫我景惠就行。”

她还在不错眼珠地打量他,脸上的笑容也更亲近了:“你才是大名鼎鼎呐,刑侦专家,多才多艺……”她跺跺脚搓搓手,抱怨天气太凉,这间办公室更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寒流?忽然像老熟人似的直呼他的大名,陈康,你能不能发扬一下人民警察爱人民的光荣传统,给你安大姐搓搓手暖和暖和。

陈康尴尬,他倒是很想把安景惠的两只手抓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热了,可他哪敢呀!尽管第一次见面就提这样的要求有点过分,可他心里并不厌恶这个女人,反而觉得很受用,悄然生出一种好感,顿觉自在多了。他脱下自己的警服,绕过去给安景惠披上。

“谢谢!”安景惠笑得越加暧昧了,揶揄道,“你还算是一个绅士,其实我就想试试你们公安人的风度。”

陈康赶紧说正题:“局长办公室通知我,你想看郭家店的录像?”

“是啊,可你这屋子里太凉了,能不能让我把录像带借走,回家慢慢看。”

陈康紧张:“那可不行。”

“要不我还带着空白录像带,能转录一份带走吗?”

“那也不行。”

安景惠一点都不着急,仍旧以一种好玩的眼神在诱惑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儿有行的吗?”

陈康苦笑:“对不起,这是纪律,我也是奉命行事。若不是局长特批,您连到这儿看带子都是不可能的。但也只限于让您看一看,不能记录,不能在写文章或发消息时使用录像带上的内容。您能答应吗?”

安景惠正色道:“我答应你,咱们开始吧。”

一进入工作状态,她显得很投入,不再打岔,也不再嫌屋子冷,录像资料冗长芜杂,有许多枯燥乏味的地方,她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电视荧屏,偶尔会在一张纸上记下几个字,陈康没有制止。

画面上一片混乱,有许多房间里都在进行审讯和殴打,有吼叫,有央求,有哭号,有辩白。屋外的高音喇叭里在播放着郭存先的讲话……陈康在旁边为安景惠解说,安景惠从挎包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问道:“可以吸烟吗?”

陈康点点头:“当然。”安景惠先把烟盒送到他眼前,他摆摆手:“我不吸烟,您请自便。”

画面出现了几个横眉立目的警卫,簇拥着一个西装整洁,神情谦逊的中年人进了一间大办公室。安景惠禁不住发问:“郭家店怎有这么多穿警服的?简直是遍地警卫,处处保安。”

陈康解释说:“郭家店派出所是上边特批的,郭存先有当所长的任命书,还配了子弹、枪和十几套警服,都是公安局正式发的,不过已经收缴回来了,派出所也撤了……崇尚暴力的地方,以为穿上一身警服就可高人一等,横行霸道。其实这恰恰暴露了是一种心虚,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保护心理上的弱点,缺乏安全感才惯于自我保护。郭存先痛恨警察,却要当警察的人天天围在自己身边,这让他有安全感。”

看完郭家店打人事件的录像之后,安景惠仿佛在自言自语:“郭存先这个人真是很复杂,有时看着很男子气,可气量很小,报复心极强。有时又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她忽然侧转脸问陈康,“这录像是谁拍的?”

“当然是郭存先叫人拍的,郭家店有一流的录像设备,还有一个电视台。”

“他有病啊?这不是成心给人留下证据?”

陈康笑了:“不错,您也看出来他是有病?不过当时他下令录像的时候,更多的是要显示自己的风采,自己的权威性,表示堂堂正正,无所畏惧。另外,他还有一种历史情结,记录下所有的资料以便将来载入史册。他平时的一言一行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录音、录像,然后整理出来,或以文件的形式下发给村民,或存个一年半载的就印成一本书,将来出《选集》《全集》就很方便了。可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录像带日后竟成了他犯法的铁证。”

几天后,《大化日报》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安景惠的文章《富翁的沉落》:

又有一个农民制造了爆炸性新闻,震惊全国。他当然不是普通的农民,是大名鼎鼎的郭家店“店主”、全国人大代表郭存先。是的,就是这个郭存先出事了。出了大事,人命关天,被抓起来了。

谁不知道,1976年“文革”结束,1977年大家观望、等待和琢磨了一年,1978年首先是农民忍不住了,那也可以叫做另一种形式的“揭竿而起”: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户农民歃血为盟,签下生死文书,大胆地平分了土地,实行大包干。

也就在那个时候,各地也都有胆大的和有能耐的农民开始办工厂,跑运输,包工程……也是因为农民穷怕了,穷够了,不愿意再被糊弄,也不怕吓唬了。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干,几十块钱不嫌少,凑起几百块钱就敢干大事。只要脑瓜聪明,点子活泛,很快就能发一笔财。

当时中国最流行的话是,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农民问题最大,不懂农民就不懂中国。农民是中国社会的主体,农民活得不好,中国社会还能好得了吗?就这样,中国的改革首先在农村起步了,甚至到1980年代农业改革期间,连主要的改革领导人也多出自农业大省。

紧跟着,乡镇企业称雄,农民独领风骚,构成了那个时期的社会潮流。郭存先是这个潮流中发展得最快、干得最大的一个。他充分展示了农民的智慧、勤劳和胆气,有自己的哲学、神招和手段,甚至不缺乏自嘲和幽默感。在社会转型期,在新旧规则交叉使用的阶段,他抓住机会抢先进入高速度,打擦边球,开飞车,踩线不越线,瞅冷子还会闯红灯,屡有违章却从未翻车。只用了十几年的工夫,郭家店成为农村中无可争议的首富,郭存先顺理成章地成了经济时代的英雄,被推举为新时期农民的代表。

套一句老话,叫“典型”——农村发家致富的“先进典型”。从“土改”、“合作化”,到“四清”、“文革”,每个时代都有农民典型,但每个典型的命运又都不是很长。典型不同,其本质和盛衰规律却大同小异,这里面是不是有可总结的东西?农民的先进分子难道就不能摆脱这一命运模式?大家都在看着郭存先,寄希望于他。所以,在他成了“典型”的富翁之后,其演变过程就更值得人们思考。今天他的被捕,同时也预示了新的农民富豪们的一种命运轨迹。

当下媒体在纷纷给农民富豪们算卦:在1991年国家评选出来的500位农民企业家中,仅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就有四分之一以上的人,由于各种原因退出了企业家的舞台……他们像做了一个发财梦,梦醒之后发现又回到了原地,仍旧是穷光蛋。有的还回不到原地了,而是进了监狱,甚或已经做鬼……

北京的权威媒体,还公布了对三代农民企业家的调查:

1978至1984年为第一代,文化程度以小学为主,多是村里的支书、队长以及能人,采用家长式的管理方法,完成了从土地拓荒到市场拓荒的转变。

1985至1990年为第二代,文化程度已经上升为初中、高中,个别的甚至还进过大学的门,管理形势也趋向制度化,其历史贡献是完成了从小生产到大市场的转变。

1990至1994年为第三代,文化程度升至高中、大学甚或研究生,管理上开始吸纳外来的先进方式,有意识地引导企业走向高科技和工业现代化……

若是这么看,郭存先显然是属于第一代。几年就是一代,养兔子都没有这么快!

根据这个统计,中国的乡镇企业平均寿命是7年,有八类发财的人是富不过第一代的:胆大妄为的,做事太嚣张的,靠结交权贵发财的,养权生钱的,割据一方的,好大喜功的,侥幸发财的,股市的超级庄家……郭存先又算是哪一类?

为什么一发家致富成了“地主”,便要当恶霸,一当恶霸就快作到头了。可怕的是,郭存先现象并不是个别的。仅摘录几则刚被媒体曝光的农村暴力事件:

福建漳州的白礁村,是东南沿海的一个富裕村子,村党支部副书记林立志,买凶枪杀了村委会主任王艺杰。

河南邓州市陶营乡许家楼的村干部章则新、柳常直等人,遵从乡长段战清的授意,将向上级反映该村无理摊派和买卖土地等问题的村民陈中身,活活打死。

安徽涡阳县双庙镇的干部关而回、王部九等近十人,以“计划生育常抓队”的名义,肆意窜入百姓家,甚至破门入室,强抓妇女,任意强奸。

河北永年县朱庄乡南龙泉村青年农民张彦桥,因与村委会主任发生争执,被乡、村两级干部抓去,惨死于棍棒之下……

不仅农村的富豪是如此,在对广州、武汉、上海、沈阳的第一代富翁进行追踪调查后,得出的结论也差不多:有的一味享受,坐吃山空;有的吃喝嫖赌,吸毒成瘾;有的严重亏损,关门大吉;有的称霸一方,沦为罪犯……

暴力像瘟疫一样蔓延,毁了不少发了财和渴望发财的人。

善良的土地才能长出黄金,哪块土地上的错误和丑恶太多,就只会培育仇恨。郭存先曾经受过许多伤害,在他心里就种下了太多的仇恨。贫穷时尚可掩盖一些东西,一旦有了钱,特别是有了大钱,可以兑换权力、地位、荣誉和种种光环之后,心里积存了几十年的仇恨就要像恶魔一样寻求释放。

他喜欢跟官员比级别,心里其实是仇视比他级别高的官员;他之所以辱骂和打死总会计师杨祖省,也是因为从心里就仇视知识分子,认为知识分子最瞧不起农民;他常把为农民争气挂在嘴头上,干什么都是为农民争口气,给农民争面子,却正是他纵容手下打死了农民,其实在他的骨子里同样也瞧不起农民!过去农民因为没有钱,失去了许多自由。在郭存先的领导下,农民有了钱,照旧也失去了许多自由,一切都必须听他的吆喝。

当初曾有人指责郭存先,说他挖社会主义墙角,抢国有企业的饭碗,大搞资本主义。他理直气壮地反驳说,郭家店只有资本,没有主义。他确实是说对了,他只有资本,不懂资本主义,所以倒退回封建主义。他成了郭家店的救世主,以财神爷自居,让整个村子以无限崇拜的方式过度依赖他这个经济强人。决策、管理、运行完全随他的心意,根本没有体制化。所以郭存先走到今天是必然的。

郭存先的命运,就是郭家店致富神话的全部秘密。

难怪有专家语出惊人:“郭存先现象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现象。纵览社会各界,不仅农村、城市、工厂以至特区,哪一个成功者,哪一个成功单位,后面没有一个类似郭存先式的人物?没有一个擅长政治运作远甚于经济操控的强人?”

郭存先是强人吗?那只是表面。

信任的缺失造就犯罪,暴力表现了人的软弱。郭存先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某种弱点才选择了打人,乃至打死人。当他自以为强大到可以主宰别人生死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弱者,一个失败者。

郭存先事件之后,郭家店村口的大牌楼上贴出了一张奇怪的字谜:

存先——书记——老爷子——郭存先!

老人——病人——疯子——犯人!

我想试着对这个字谜做出解释:从郭家店人对郭存先的称呼上,可以看出他的命运轨迹:最早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叫他“存先”,透出一种喜欢和亲近,那才是他生命中的黄金时期。后来他当官了,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书记”,否则他会不高兴。再后来他上了岁数,人们叫他“老爷子”,这就有点家族族长、黑道上的老大,乃至土皇上的味道了。现在他犯事了,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民,人们可以不必再怕他、敬他,于是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可以叫他“郭存先”了!

他原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立志发家致富,有了钱以后他也老了。钱多得足以烧得他陷于一种病态,他办的那些事,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干的。再到后来,他的病态越加严重,干脆变成了一个疯子,扣押警察,想把郭家店武装成一个现代土围子。他发疯的最终结果,是进了大狱,成为一个犯人!

——这就是郭存先的轮回。

30判决

上午的提审有点怪,警察没有把郭存先带往审讯室,却领他来到大院前面的一间空房子里。令他万没想到,雪珍提着一大包东西正神色不安地站在里面等他。他在门口愣住了,心里一阵绞痛,才半年多的工夫,雪珍老了得有十岁,快成小老太婆了!

这都是自己作的孽,多好的一个女人,跟了自己却落得个这般田地。

但他忘了自己的变化,竟让朱雪珍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他还不光是老得厉害,整个人都脱形了,瘦得皮包骨,像一根干柴棒子……雪珍不敢哭,也不敢张嘴说话,大门开着,门口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涌出来,且越流越急……

由于许久以来她每天吃东西就很少,昨天接到通知后又一夜没睡,突然看见丈夫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一阵心慌麻乱,就觉着两腿发虚,手一软将兜子掉在地上,整个身子也随之堆乎下去……郭存先一步蹿上去抱住她。随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腾出右手用拇指掐住雪珍的人中。好一阵子,雪珍煞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发青的嘴唇也开始转暖……她一睁开眼就赶紧挣脱存先的怀抱,虚虚弱弱地坐到旁边的小凳子上,用手指指地上的兜子,让存先拣起来。

郭存先很想打开兜子看看里边都有嘛,他怕自己只要一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得吃。现在他像一头永远都处在饥饿中的牲口,担心让雪珍看着难受,便强忍着把那一大兜子食物提起来放到旁边。眼睛盯着雪珍,无比愧疚地说:“我向他们提出来一定要见你,不让见你就死给他们看,就是想当面向你赔罪。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一个人犯了大错,那就是你。我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有一天我如果还能从这儿走出去,先陪着你去趟下阳坡,到老人的坟前磕头认错,当初我答应他老人家的事我没有做到……”

雪珍的眼泪又下来了,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她不想让丈夫当着警察谈这些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刚想递给丈夫忽然想起警察的嘱咐,不得给郭存先传递任何文字材料,便赶忙又收了起来,改用嘴说,“传福从美国来信了……”

郭存先噌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他真走了?”

“说也巧了,跟你进来是前后脚的事,你出事的第二天他就飞走了。”

“我还一直担心,害怕因我的事影响了孩子前程……这就好了,老天有眼,总算对我郭存先不薄!”

“传福在美国挺好的,本来他就考上了全额奖学金,导师又给他找了个当助教的工作,自己挣的钱除去供自己在美国的全部花费还有富余,正办手续想叫我过去陪读。”

“好好好……”郭存先一迭声地说了一串“好”,“雪珍,我这辈子做的唯一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你做老婆,就因为娶了你才生下传福这么个好儿子,他接受的是你的遗传,你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我们郭家祖辈就没出过读书人,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