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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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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烈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原来到了这步田地你还不能正视眼前的现实,不敢承认自己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还学着鸵鸟把脑袋钻进沙子里,幻想躲进过去的光环里就能混过去。你就不想想,监号是辟邪的,你以前那些光环若真能环护你,你也不会进到这个地方来。告诉你吧,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如果穿不透特权的高墙,又怎么能走向民间?说吧,就从郭家店打死第一条人命开始……”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具体情由我记不得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刚过去没多久,你每天不知要在脑子过滤多少遍,怎么敢说不记得?”

“白天吃不好,夜里睡不好,昏昏沉沉,脑袋要裂……你还想要我记住什么?告诉你吧,这就叫老了。你不知道人老了有八大反吗?夜里不睡白天睡,远事都记着不记近事,远处的东西看得见,近前的玩意儿看不清……”

伍烈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看着郭存先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想不到打岔还有这样的效果。不说话是一种掩藏,文不对题乱说一通也是一种掩藏。伍烈审讯的目的是要刺探郭存先内心的隐秘,引诱他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郭存先要不什么都不说,玩沉默。要不就乱说,这叫有声的沉默,用有声沉默对付审讯,便可让任何询问都无济于事。

郭存先以前曾对沉默怀有深深的恐惧,只有迫不得已才会忍受孤独和孤立,沉默本身充满意外和许多危险因素。现在什么都被剥夺了,唯有沉默还属于自己,也只有在沉默中自己还能保持几分尊严,人格才显出分量。真正的沉默是生命的基础,在沉默中心灵才能自由地控制自己。对一个被审讯者来说:沉默是最高宣言。一旦被剥夺了沉默,就会全线崩退。

审讯成了家常便饭,不吃这一套还不行。

审讯不光是斗智慧,还要斗意志,斗经验,斗嘴。归结到一点就是套话,你套我的话,我套你的话,一个圈套连着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接着一个陷阱,一不留神掉下去,可能整个人就哗啦啦垮了。所以,郭存先的神经绷得特别紧,白天被伍烈审,晚上回到监号自己还审自己,回想白天哪一句话说对了,哪一句说错了,明天伍烈可能要从哪儿下嘴、会咬住哪儿不放……以至他已不能断定,下面的审讯是真的发生过了,还是只在他脑子里演练过?

“郭存先你承认不承认,你从来都不拿别人的死当回事,已经习惯于制造或目睹各种各样死亡,甚至利用别人的死为自己取得好处。比如,你早年是靠给人砍棺材起家,成全死亡,送人上西天,赚死人的钱。你刚当大队长不久,一个远房侄子是出纳员,为结婚拿了大队三百块钱,你一通臭骂,小伙子就卧轨死了,听说刚结婚没几天。”

“哦,你说的是郭传贵?那件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当时还是韩敬亭当书记,发现问题的不是我,找他谈话的也不是我,是有人想用他的事整我,传贵一时想不开就用死改正了自己的错误。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你们把它扣到了我的头上……不论他是不是我侄子,也不论钱多少,性质都是贪污,那时的三百块对农村来说也是笔钱了,别说我没管这件事,我就是真说他骂他了也都是对的,他也必须把那笔钱还回来。他想不开是他的事,这叫重节轻生,以死洗刷了自己的耻辱,是大丈夫所为,不愧是我郭家的后代。他死后是我厚葬的他,并负责照顾他媳妇,以后给她找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改嫁了。你说我哪儿做错了,要是你会怎么办,难道你今天坐在审讯员的椅子上,就认为村里不该追问他,容忍他的贪污?”

“别歪词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次事件确实不是你的错,甚至可以说你做得对,因公灭私。我举出这件事是要你认识自己品性中的阴毒和残暴,惯于利用死人做文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蛤蟆窝的那场大火吗?至今那还是个悬案。最奇怪的是着火的第二天,要抓纵火犯的治保主任蓝守坤的儿子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连他们两口子也离开了郭家店,这又成了一桩悬案。你反倒因祸得福当上了村支部书记。”

“你什么意思?给我栽赃,还是吓唬我?看我反正是在你们手里,想把公安局所有破不了的案子都扣到我的身上。”

“用不着再往你身上扣别的案子,光是你自己犯的事就够你喝一壶的。我说的是一种现象,这些现象说明一种规律,构成了你的人生轨迹,或者说是犯罪的轨迹……还比如狗蛋的死,你好像早就等着这场死亡,一下子就促成了你命运的转折点:赶走调查组,讹上了大化钢铁公司,借狗蛋的小命找到了郭家店快速发财致富的契机,工厂就像吹气冒泡般地建起来,钱多得连你们自己也数花了眼,郭家店变戏法似的发起来了。”

“这不对吗?正说明死是终结,也是孕育。死是生的开端,死也是活着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死而创造出来的生,强大无比,绚丽多姿……你是被死的观念欺骗了,忽略了生的意义,这也正暴露了你的虚伪。你的职业比我更习惯于看到死亡,利用死亡,借法律之手把死当做惩罚的工具,你才是拿死做文章的高手。为什么就只允许你以死为手段对付别人,而不许我通过死看到生的价值呢?”

“你是说以别人的死换你的活,利用别人的死实现自己生的价值?你有今天这种结局难道也是生的价值的体现?其实这正是你借郭存勇的死大做文章的结果,以死人整活人,无法无天,草菅人命,以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就叫利令智昏。你以为调查组真是被你赶走的?调查组离开了郭家店,可法律、民心对你的调查并没有停止,一直在积累着你的材料,现在时候到了,就把你隔离在这里边,调查起来岂不是更方便?”

28咸鱼翻身

又是一天,这一天天过得可真慢真长啊!

能够熬下来就很不容易了。郭存先回到监号已经是晚上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就把“号饭”强吞下去:两个窝头、一小碟咸菜和一碗清汤。最可怕的是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后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在等着他?对于一个失眠者来说夜里难熬,对于一个接受审讯的囚犯来说,白天比夜晚更难熬。

什么叫失去自由?“犯”字的左边是犬部,这就是说当了犯人半只狗,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你有屁股,不得到允许不能坐;你有双腿,却不能自己想站就可以站起来,想走就能走出去……你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不再由你自己支配。甚至连令人毛骨悚然的监号,此刻都成了他向往的地方……到夜晚回到监号,至少还有坐着或躺着的权利。

世间的事就这么别扭,人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一定还会有所得,这就是逼着你多想好多事……即便是自由本身,伸缩性和变异性也很大,有时自由度愈大,说不定自由愈少;自由度愈小,或许自由愈大。就像王顺食品厂里的鸡,想要它们多下蛋,就得剥夺鸡的自由;养猪场想叫猪长肉快,也得把猪关起来。倘若能利用蹲监狱这个没有自由的条件静修,给大脑和心智以最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间,一定会获益匪浅。不然监号里的这些不自由人,为什么都还活得劲儿劲儿的,能吃能睡,无病无痛?他们一定在心理上都有一套对付不自由的办法。这也是一种功夫,一种修炼。郭存先之所以还能撑得住,是认准了一条,自己不是一般的犯人,他不相信上边那些跟他有联系的大人物会不管他。还有那些记者,国内的,国外的,听说他出事还不炸了锅,这对上边就没有压力吗?没有了他的郭家店很快就会垮下来,这么大的责任,下令抓他的人真能够扛得住?

商易的那份号饭还摆在小板凳上,诱引得许多眼睛老往这儿瞟。如果是给别人留的饭,恐怕早就被号里人抢着吃了。商易的饭,却没人敢动。有人认为他今天晚上不可能再回来了,屎蛋的口气最肯定:“这一天下来,那家伙肯定被收拾惨了,你以为警察就那么好糊弄,那么好说话?如果还让他留着一口气儿,也会黑白连轴转地进行突审,还想再回到号里来睡觉是没门儿了。”

有人反问他:“如果他扛不住把什么都撂了,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屎蛋说:“撂了就更麻烦,那得戴上手铐脚镣被关进单号。要不那家伙就太危险了,谁知道夜里还会死谁呀?”

“那还用猜,没有别人肯定是你!”

屎蛋翻翻眼,“敢,我借给他个胆儿!”

“哟,人家不在看你牛的,怎么俩眼珠子老瞅着他的饭不敢动呢?”

“老子今天胃口不好,我自己那份还是强塞的呐。”

“嘿,你早说呀,我们替你打扫。”

就在号友们嘻嘻哈哈、你来我往的乱呛呛中,一个年轻人坐到郭存先的床上来,他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认识他这样的人物……他叫付新辉,二十七岁,原是银行业务员,财经大学毕业后刚工作了四年,却贪污了一千多万。他平时上下班开着自家的宝马轿车,有人问就随口乱说,一会儿说是跟朋友借的,一会儿说是打赌赢的……这年头什么样的朋友能把崭新的宝马让给你玩儿?他要给你宝马,你得给人家什么?有时他忽然想吃葡萄了,周末就坐头等舱飞到新疆,住在乌鲁木齐最高档的酒店里,把吐鲁番的葡萄吃够了,周日晚上再坐头等舱飞回来……

真是会作呀,是个人物!但毕竟还太年轻了点,钱一多,来得又容易,就不知该怎么造了,张扬过头才被人盯上。他原打算再干半年,凑足两千万就出国,不想驾轻就熟地竟失了手。其实人家早就下好了夹子等他,还会逮不着?这个监号里还真是藏龙卧虎,郭存先为付新辉感到惋惜,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禁不住称赞他是个人才,能够像变魔术一样搞来大钱的人都称得上是人才,这个时候发横财不是耻辱,至于最后失手了,那是命运的安排……

付新辉说:“您知道人才都有什么结局吗?就两条道,一是过人上人的日子,二是进监狱。您还不是一样,您是农民中的大才,要在过去是领袖一方的人物,现在还不是跟这些杀人越货、鸡鸣狗盗之徒关在一块儿。”

在付新辉的指点下,郭存先开始拿眼前的这些人逐个对号。

屎蛋,真名叫沈福民,是个大盗。专门围着二环线作案,他认为凡窗户对着二环线的机关和住户一定都麻痹大意,因为二环线上昼夜车水马龙,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灯火通明中登高作案?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和手段。在这次进来之前,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围着二环线偷了一圈儿,光是现金就到手37万……

被称作老鬼的叫刘全,是这个号子里年纪最大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灰苍苍的干毛,一脸鸡皮。被抓进来的因由是奸污幼女,他们一共四个老东西,合伙奸污了邻居家的弱智幼女。他们中年纪最大的84岁,最小的67岁,另外三个人分别关在别的号子里。

测字先生白良,以年龄为序在监号里排第二。看上去还算干净,能说会道,犯的罪却非常下作,经常偷看儿媳妇洗澡,有一天趁儿子不在家就把儿媳妇给强奸了……真是邪了,当今社会上各种壮阳补肾的广告满天飞,好像无男不虚,无男不萎,怎么看守所里的这些糟老头子,不仅不虚不萎,反倒性亢奋,成了性犯罪的主力?真是天道无常,人道也无常。

吱铃铃……刺耳的熄灯铃响了。说话的犯人们立马闭上了嘴,谁敢在这时候还出声,让查号的警察听到那可是自找倒霉了。几乎是踩着警铃声,商易回到了监号。已经在床上躺好的犯人们又扭脸又抬脑袋的看着他,大家心里可能怀着相同的疑问,看看他变没变样,还是不是囫囵个儿的,按常规推算这一天他吃的苦少不了。商易似乎有意让大家看清楚,走到号子中间停了一会儿,回应每个人的注目礼,显得轻松自如,身上干净利索,显然并未受皮肉之苦,看上去比早晨离开监号的时候还更精神些。有些人的眼光跟他一接火,就赶紧扭过脸去装睡。他看到了小凳子上的号饭,也不问这是不是给自己留的,弯身就抄起一个窝头,一口下去少半个。

郭存先将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用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下慢慢吃。商易顺手把放号饭的凳子也拉过来,坐在郭存先脑袋跟前轻轻问道:“怎么样?还顶得住吧?”

警察突然在门口喊上了:“商易,你还折腾什么?警铃响过了没听到吗?”

商易屁股没动,嘴里还照样嚼窝头:“你不是看到我刚回来吗?总得让我吃点东西吧?要不你们就别管饭。”

警察倒也不愿意跟他多纠缠,训斥几句就离开了。

郭存先问他:“你真的一天没说话?”

“反正都是死,干脆以死对死,张了嘴只会死得更快、更窝囊。”

“他们变着法逗你说话,你怎么就能憋得住呢?”

“你要是被大粪呛死过,也会憋得住的。有人就想杀你灭口,你若开口必死。法国有个很著名的老头叫伏尔泰,他说人有两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一件是替人保守秘密;第二件是如何度过闲暇时光。这简直就是专对我们这些被抓进看守所的人讲的。”

商易眨眼工夫就把那些东西全倒进脖腔子里去了,抹抹嘴巴将脸凑到郭存先脑袋跟前,谈话变成了耳语:“还记得前几年外贸的大红人刘建梅吗?每年为市里创汇不低于五千万美元,为不到三万块钱的一个小漏洞被抓进看守所。下边的人立马去找主管市长,几乎没怎么耽误工夫就疏通好了上边的关系,马不停蹄地拿着领导放人的批示来看守所接人,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自己已经承认受贿一百多万了……他自己这么一吐噜,就是神仙也捞不动他了。无论你是什么人物,无论外面有多硬的关系,也不能把一个罪人从这里面捞出去。要想出去只有一条道,自己咬死口,我是无罪的。要救你的人也才有机会。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辩理的地方,不开口就是最好的雄辩,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吞。”

有道理,要活命就得有足够强硬的意志。而意志不是命运,人的一生就是意志和命运抗争。郭存先感觉商易对他好像格外好,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他没有向警察说出他夜里曾经下过床的事?

转眼郭存先被抓进来一个月了,按规定拘留的时限已满,要么正式宣布逮捕,要么就得放人。所以,这几天的审讯就像干锅爆鱼,嗤嗤冒烟,翻过来掉过去,伍烈就想靠急火把他拿下来。里面也确实快烤焦了,连他自己都闻到了一股煳味儿,表面上却还能拿捏得住。耍过肉头阵,也说过不少话,但真正有用的不多,估计就根据这些口供恐怕还难以逮捕他。既不能正式逮捕,那么会放他出去吗?据商易告诉他说,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被抓进来,头一天说情的人最多,像潮水一样扑上来。一周后求情的人会逐渐减少,有人怕引火烧身,便知难而退了。到月底的几天最关键,如果这一天还不能把他捞出去,往后就难了。一个月之后基本就不会再有说情的了……

郭存先问一个关进来时间最长的号友,以前有没有抓进来一个月,过了拘留时间又释放的?号友说只是听人讲过,没有亲眼见到过。被铐着进来甩着手出去,那叫咸鱼翻身,哪能那么容易碰上?恰恰这一天上午伍烈没有提审他,又增加了郭存先的希望,莫非真是在研究怎么放他?他们肯定要先想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既放他走,又不能承认是自己抓错了,以免他出去后得便宜卖乖,不依不饶地起诉他们。其实他们只要放他出去,别的事都好说,他可以立下保证不追究伍烈和后面指使者的法律责任。

到下午,监号的人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商易真来了个咸鱼翻身!

应该说在这个监号里数他这条鱼被腌得透,近一个月里就没有闲着过,有长时间的连续审讯,也有不让他喘气的突击审讯,就在宣布释放前的一分钟,还在经受轰炸式的审问,连骂带吓唬地已经折腾了多半天,给他的感觉是自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既然反正都是个死,说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就死得像个人,让一切委屈、怨怼和愤怒都烂在肚里,保留一个人完整的尊严。

谁知心如死灰地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审讯员突然口气一转,告诉他可以走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理解“可以走了”是什么意思?除去回监号他还能往哪儿走?警察很不耐烦地呵斥他:“叫你走嘛当然就是放你出去,你在这儿还没待够呵?还想再多待几天?”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警察没有掌握真正能定他罪的证据,而外边想捞他出去的力量又很强大,时间一到就只能放人……郭存先蓦地有所悟,为什么咸鱼能够翻身?已经被腌咸的鱼,自然早就是死的了。而死鱼是不会开口的,你只有豁出去死,才能闭得住嘴。商易正因为能三缄其口,求死不求生,反而能死里逃生。死硬死硬,豁出去一个死,才能真正硬起来,唯有硬起来,才有机会复生。

世事难料,有时直路反不如弯路近。他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商易被意外释放似乎是对他的提醒,审讯员反常的大半天不露面也预示着点什么……看来这个地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并不像传说的那般进来容易出去难。真实的情况是进来突然,出去也突然,你没有想到能进来,也会在你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被送出去,他很有可能就属于这一类。

郭存先心里发躁,坐立不宁,耳朵仔细听着监号走廊里的动静,充满期盼……咸鱼都能够翻身,何况我还不是咸鱼,活这么大年纪翻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大的翻身就是建起了钢铁厂,偏赶上那年钢材大涨价,一年下来就赚了一个多亿,林美棠天天数钱都数不过来。按理说经历过那样一次大翻身的人,已经翻到了社会的最顶层,不会也不该再有翻船的事了……

正想着翻身的美事,不料伍烈就来了,说是来看看郭存先,既不宣读正式逮捕令,又不说要放他走,这家伙的手里攥着什么牌?莫不是有意在刺激他,考验和折磨他的神经?先以不提审制造假象,给他以错觉,让他产生幻想,然后又毁灭他的全部幻想?

他玩得起,郭存先可耗不起,不如干脆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们已经关押我一个月了,今天是不是该放人了?”

伍烈轻描淡写地说:“经领导特批,你的拘审期再延长一个月。”

郭存先大怒:“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伍烈嘻嘻一笑:“这也是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郭存先一直心存侥幸,坚信外面想救他出去的人绝不会比想捞商易的人少,而且实力也会更强大,他之所以还没有出去,大概还是由于自己的态度。因为他跟商易正相反,人已经被关在监号里,可思想上始终还无法正视这个现实,说是要沉默,可忍不住老想跟伍烈辩出个理来……太想出去了嘴就咬不紧,态度也死硬不起来。

有希望就有所求,有所求就有弱点,就容易被戏弄。想想几十年来管过多少人,管过多少物,管过多少钱,怎么轮到这一天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被关在这种地方,除去舌头还归自己管,别的也管不了啦。郭存先呀郭存先,你应该算是一条老咸鱼了,以前挨整无数,都是靠硬碰硬顶过来的。在那个拿着整人当饭吃的年代,靠敢顶敢撞顶出了自信,也顶出了威信,由一个木匠顶成了生产队长,再由生产队长顶成了大队书记……不怕挨整是你成功的一条经验,每当一次咸鱼必翻一次身,这回是怎么啦?

成功是失败的根源,你难道已经不能再挑战自己了?所以也就无法获得新的机会。莫非真是老了?你被延长拘留时间,就说明外面的所有搭救都没有起作用,或者是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根本就没有想救你……他带着惊惧、自疑和自危,要求伍烈多给几片安眠药。

伍烈说不可能。他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一个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能熬多久?如果我垮了,你是不是就省事了?你就不怕我留下一纸遗言,告你是精神迫害?

伍烈说不会的,你现在的失眠不是药物所能治得了的,是脑子里黑白转轴,跟自己较劲。如果你选择跟我合作,一吐为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自然也能在夜里睡安稳觉。

“我心里没有石头,现在睡不着觉是叫你们给气的。”

伍烈说:“你是被延长拘审时间给气的吧?到了这一步你应该清醒了,不要再指望有什么人会为你说话,别在对自己的将来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从不思考将来,因为我对将来看得很清楚。每个人一生下来都被判了死刑,也包括你。无非有的缓刑期长一点,有的缓刑期短一些,其实早几年又何忧?晚几年又何乐?”

伍烈说,“这样讲太消极了,这不是你的风格。照你这么说人人都是混吃等死,那生命价值又怎么体现?你当初又何必带领郭家店发财致富?富了又有什么意义?人还是要活得有价值,活得有价值不容易,死得有价值就更难。因为死得没有价值会抵消活的价值。你是由于缺觉而思维有些混乱,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怎么样?”

他出去不一会儿,果然领着个上了年岁的医生进来了,老医生对郭存先打量个没完,又是摸脉,又是听胸,手指敲肋,张嘴看喉,然后东问西问没完没了,这岂不成了变相审讯?他腾一下火了,“待在这里边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吗?这还用得着问,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老大夫一点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医生看病有四妙:称神、圣、工、巧。望而知之叫做神,闻而知之叫做圣,问而知之叫做工,切脉而知之叫做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好医生。若望、闻、问、切一概没有,就是华佗再世,也只是逞能。

“好吧,经过这一番望闻问切,我究竟有什么病呢?”

老大夫一口气说出了他身上的一堆毛病,肝脾心肾都不是很好,以胃和肺里的毛病最大,好像身上没有毛病的地方倒不多,神经衰弱并不是最主要的……但目前都无大碍。

郭存先忽然明白了,伍烈并不是真正要给他治失眠,而是想听最后一句话:目前无大碍。也就是说眼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这是怕出意外。

临走的时候伍烈说,熄灯前会让看守给他送一片安眠药来。郭存先生气地拒绝了,他感觉到自己今天的情绪格外恶劣,是由于反省商易的被释放而对自己不满意,也对刚才跟伍烈那番对话不满意,下了决心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以拼死的硬劲闭住嘴,怎么看见伍烈一呛火,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还跟他要什么安眠药,如果下了想死的心,还怕睡不着觉吗?自己的定力怎么就比不上才三十多岁的商易,当年的胆力、勇迈和智慧都到哪儿去了?

早晨,吴清源的车驶到公安局大门口,门卫敬礼放行,却斜刺里跑来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拦住了他的车,车一停她开门就上了车,司机正想发作,却认出了她是大化日报的名记者安景惠。吴清源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就想到了,在大化能做出这种事来的,除去安大记者再无第二人。说吧,有什么吩咐?”

安景惠脸上堆出迷人的笑容:“我要旁听你们上午的会。”

吴清源则面有难色:“你可真是厉害,连我们内部要讨论一下案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局里一定有内奸……”

安景惠以不见外的口吻磨蹭:“郭存先的案子不仅是特大新闻,还有许多值得往深里挖的东西,用我们的行话说是块大肥肉。我们老总说了,让我一跟到底,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好好写写这个人物的起伏跌宕,你吴局长无论如何得支持我。”

“这是有严格规定的,我们内部研究案子不许记者介入。”吴清源嘴上这么说着,但神色轻松,甚至是带几分赞许的样子鼓励安景惠跟自己泡蘑菇。皆因他此时的心情太好了,简直可以说是志得意满。抓捕郭存先是他从警以来最得意的一着棋,或许还是他为官以来干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先是造成既定事实,然后顶住了一轮又一轮来自各个方面的巨大压力,现在可以说大局已定。只要把郭存先一判刑,郭家店一完蛋,支持郭家店的人就不可能再闹腾了,某些人想借支持郭家店主政大化市的可能也就没有了,而自己的计划则会一顺百顺……他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对安景惠的要求自然就格外照顾,而且这个女人手里的这支笔自己也正用得着:“我同意你的说法,郭存先这个人物将来是可以写一部大东西的。但今天上午的会你进不去,也没有必要,今天不讨论具体案子,只原则地讲讲政策,对你没有用。不如这样,用我的车把你送到宣传部,你在那儿等我,我一散会立刻赶过去,再拉上宣传部长,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这已经给足了面子,安景惠当然知道见好就收。她坐在车上,公安局长反而从自己的车里下来,让车掉头离去,自己走着进公安局的大院子。会议室里专案小组的其他成员早都到齐了,他一落座就赶紧开场:“郭存先案件震动全国,现在各种媒体的记者不再去郭家店,都涌进了市委宣传部。市委书记高敬奇几乎每天都要过问案件的进展情况,我知道你们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些天来非常辛苦,发现和掌握了大量证据。检察院的批文也下来了,正式逮捕郭存先。从今天起,郭家店案件进入正常的司法程序,我们这个临时应急的专案组也该撤销了。撤销前再最后汇总一下情况,该交接的交接,看看还有什么遗留问题需要提醒具体办案人员注意的,或者对案件有些什么要求、希望,都可以讲一讲,下午我要向市委常委会汇报。”

吴清源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举手:“好,老钱同志先讲,我们听听人大那边的反映。”

老钱自然就是钱锡寿,退休前到市人民代表大会当了个常委。但,光当常委平时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而他又没家没业,非常需要有个事可干,于是又在人大法制委员会当了个主任。这下就在人大办公楼里有了一张办公桌,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有干不完的事。钱锡寿精神抖擞,皱纹绽开,只是太瘦了,被高脚沙发椅衬得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儿。他嘴向里瘪,下颌往前挑,更像个小老太太了。但一张嘴,声音却依旧响亮尖厉:“市人大常委会接到了一百多件代表提案和数百封群众来信,多数是要求公审郭存先,能够公平公正地将此案追查到底,查清他的后台,他的关系网络,查到谁算谁,也是对人民有个交代,对群众是个教育……”

他边说边打开眼前的文件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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