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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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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马上去烧!”孟樵立即应了一声,看到母亲对宛露的那份亲热劲儿,他已喜悦得不知所措了。没耽误一秒钟,他立即冲进厨房,嘴里不自觉的哼著歌儿。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倒像是去夜总会似的。你这样艳光照人,真使我觉得家里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声,双手拘束的放在裙褶里,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庄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轻轻的滑到沙发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来。“手工钩的呢!你也会编织吗?”“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视她。“你父亲是×大的教授吗?”
“是的。”“书香门第的孩子,”孟太太点著头。“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没爹的孩子,他又实心眼儿,说穿了,是个又穷又傲的傻小子!你这么漂亮,这么会打扮,又这么被父母、伯母什么的宠大的,我真怕咱们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听说,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吗?”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声,无助的看著孟太太。于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带著笑意的眼光里,看出了第一次就曾伤害了她的那层敌意与奚落。一种自卫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并没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两个而已。我父母虽然宠我,家教还是很严的。”
“是吗?”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独子,我爱之深,难免期之切,他一生严严谨谨,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个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运气!可是,他是个老实孩子,既不会用心机,也不会用手腕,他可不同于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滚打惯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开始不能平静了,她打断了孟太太。“您怎么知道我有什么脂粉堆中打滚的男朋友呢?”
“难道你没有吗?”孟太太又笑了。“我决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叹口气。“我还不了解吗?男朋友少了,等于没面子!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现代的,很洒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这种女孩子我见多了。说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让你安分下来!”
“伯母!”她惊喊,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在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就像潮水般泛滥开了。她竭力想压抑自己,这是孟樵的母亲,可能将来要成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气,她不能鲁莽……否则,一切又要破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风瑟瑟的森林公园里,面临“孟樵”与“道歉”的选择。她喘了口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里带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请你不要误会我,伯母,我从没有不安分过。”
“你有一对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吗?”
“我——”她深抽了一口气,面对著孟太太那充满挑战与批判的眼光,听著她那似讥嘲又似讽刺的语气,她那倔强与骄傲的本能再也无法被压制,她冲口而出的说:“我还有一个不安分的鼻子,还有一张不安分的嘴巴!还有浑身十万八千个不安分的细胞,和数不清的不安分的头发!”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张利牙利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儿子健全优秀,我不会允许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个十足的小太妹!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你——”宛露气急的站起身来,整个面孔都像雪一样白了。她正要说话,孟樵从厨房里笑嘻嘻的跑出来了,手里捧著一杯滚烫的热茶,嘴里唏哩呼噜的,不住把那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嚷著说:
“茶来了,茶来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妈从来不让我下厨房,为了你小姐要喝热茶啊,只好到厨房去烧水,谁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滚,右也不滚,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那美丽而乌黑的眸子,像只受伤的小豹般闪著阴郁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亲。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么了?”
掉转头来,他困惑的去看母亲。孟太太一接触到儿子的眼光,脸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缓了下来。对孟樵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静的说:“我想,你在枉费工夫!”
“怎么?妈?你们又怎么了?”孟樵焦灼的问。
“樵樵!”孟太太的声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个好儿子,你孝顺,你也懂事,你就饶了我吧!你妈老了,她实在没有能力去讨你女朋友的欢心!”
孟樵烦躁而懊恼的转向了宛露,急促的、责备的说:
“宛露!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忘记了你来的目的吗?你是来道歉的,不是吗?你怎么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觉得胸口堵塞,而浑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拳,握得指甲都陷进了肌肉里。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是干噎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孟太太已靠进了沙发里,蜷缩著身子,不胜怯弱,也不胜凄凉的说:“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间,没有缘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过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给了她一阵乱摇。“你说话呀!宛露!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妈作对!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宛露注视著孟樵,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
“孟樵!现在不是你来对我说,我们之间完了。是我来对你说,我们之间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转身离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苍白著脸说:“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你是什么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说:“那就是你的母亲!你只有资格做孝子,没有资格交女朋友!孟樵,别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樵樵!”孟太太说:“如果你舍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妈一生是孤独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还可以熬过去,我还能养活我自己……”“妈!”孟樵大叫,放开了宛露,他扑向他的母亲:“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亲了吗?你……”
宛露看了他们母子一眼,一语不发的,她转身就冲出那间屋子。到了街上,寒风扑面而来,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回家。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呼唤之声:妈妈!妈妈!从没有一个时刻,她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需要母亲!她要滚倒在母亲怀里,她要向母亲诉说,她要讲尽自己所受的侮辱与委屈,她要问母亲一句:在这世界上,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母爱?什么是孝顺?……
车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钱,跳下车子,直奔向家门。才到门口,她还来不及按门铃,就听到门内有一阵说话的声音,是母亲!本能的,她住了手,母亲的声音里有焦灼,有祈求,她显然是送客送到门口。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如此凄苦而无奈?她并不想偷听,但是,那声音却毫无保留的钻进了她的耳鼓:
“许太太!求求你别这么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乐,你何忍破坏她整个的世界?她无法接受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段太太!”是那个许伯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她在嘶声的叫唤著:“你别糊涂掉,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可是,我已经养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当初为什么要遗弃她?”
“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只是个小舞女,我养活不了她呀!她那没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没办法呀!可是,我现在有钱了,我嫁了个阔老公,我可以给她很舒服的生活,给她房子,给她珠宝……”宛露的脑子里一阵轰然乱响,身子就不知不觉的倒在那门铃上,门铃急促的响了起来,门开了。门里,是满面惊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还有那个泪眼婆娑的“许伯母”,门外,却是面如白纸,身子摇摇欲坠的宛露。
第九章
时间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自从在大门口看到了那个“许伯母”,听到了母亲和她那篇对白以后,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主的游魂,一片飘荡无依的云,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意识与思想,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乱了,也麻木了,无法动,也无法说话。
依稀彷佛,她听到是兆培把那位“许伯母”赶走了,依稀彷佛,是父亲和母亲把她搀进了卧室,依稀彷佛,父亲在试著对她解释什么,依稀彷佛,母亲握著她的手在流泪……但是,这些距离她都很遥远很遥远,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视著书桌上的一盏小灯,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绪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飘荡与游移。
“宛露!宛露!”母亲摇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唤著:“你说句话吧!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说出来吧!你心里怎么想,你就说出来吧!”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只有个朦胧的感觉,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这一个晚上之间,碎成了几千几万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仅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谜,还包括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伤害,其他的绝望……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会聚集在一个晚上发生?不,不,事实上,这一切一直都在酝酿,一直都在演变,只是,自己像个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负著手,焦灼的在室内踱著步子,他是教书教惯了的人,说话总像在演讲。“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好像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预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对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爸爸妈妈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以后一样爱你,你的出身,没有关系,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你永远是我段立森的女儿……”
像闪电一般,宛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一句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话:“……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这句话一闪过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同时,脑子里像有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封著的门。她忽然能够思想了,能够感觉了,有了意识,也有了痛楚了。她张开嘴来,终于喃喃的吐出一句话来:“妈,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张毛毯,把她紧紧的裹住,可是,她开始发起抖来,她觉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里,和每个毛孔中奔窜。她努力想遏止这份颤抖,却完全无效。一直站在一边,皱著浓眉,凝视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说了句:“我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来!”
她下意识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里朦胧的想著,他并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妇的儿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见那位“许伯母”的时候,兆培曾拦在门口,尴尬的想阻止自己进门,那么,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个被人遗弃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边,把毛毯尽量的拉严密,一面用手环抱著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双冰冷的手。“宛露!”她的声音里含著泪。“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抚弄她的头发,触摸她的面颊。“哦,宛露,我不会放你走,我会更疼你,更爱你,我保证!宛露,你不要这样难过吧!你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扑进母亲怀里,她想放声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几小时前,她还想滚进这女人的怀里,述说自己的委屈。而现在,她为什么变得遥远了?变得陌生了?她的母亲!这是她的母亲吗?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才是她的母亲!她抽了一口气,心神又恍惚了起来。兆培跑回来了,他不止给她拿来了一个热水袋,还为她捧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从不知道鲁莽的兆培,也会如此细心与体贴!兆培把热水袋放到她怀里,又把咖啡杯凑到她嘴边,他对她挑挑眉毛,勉强的装出一份嘻笑的脸孔来。
“好了,宛露,喝点热咖啡,你会发现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说,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宽一点,不要去钻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瞪了兆培一眼。当然哩!她心里酸楚的想著,你尽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反正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顺的儿子!她接触到兆培的眼光,从没有发现,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温柔的。她垂下了眼睑,被动的喝了两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冲进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咖啡。
“还要吗?”兆培温和的问。
她摇摇头,抱住热水袋,蜷坐在毛毯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勇气,也必须要面对属于自己的“真实”面了。抬起头来,她看著段太太,颤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诉我,”她清晰的说:“别再瞒我了!我到底是从那儿来的?”从那儿来的?好小好小的时候,她也问过:妈妈,我是从那儿来的?哦,宛露,你是从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她酸涩的摇摇头。“妈!我要真相,你们必须告诉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坚决。“好的,宛露,我告诉你一切真相。”她下定决心的说。“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苦,告诉了你,让你自己去做一个抉择,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停了停,低头看著自己手里,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终于痛楚的抬起头来,直视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儿。二十年前,我们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们住在和平东路,也是公家配给的房子,那时不兴公寓,还是栋有花园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岁了,我很想要个女儿,可是,医生断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就到处托人,问有没有人愿意出让新生的女婴。这样,大家都知道我想要个女孩,朋友们都帮我四方打听。然后,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习惯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扫院子里的落叶,那时我们院子里有几棵竹子,总是落上一地的竹叶。忽然间,我听到大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门铃。我打开大门,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如飞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门外的台阶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轻叹了一口气。兆培却给母亲递上了一杯热茶。今天的兆培,怎么如此的细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当时心里已有了数。把你抱进了家里,我才发现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开了你的包袱,我发现在你胸前,放著一张纸条。”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纸条拿来吧!”
段立森凝视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说:“你要看吗?”
宛露坚决的点了点头。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里握著一张颜色已经发黄的白报纸,慢慢的递给了宛露。宛露打开了纸,立刻看到一个像小学生般粗劣的字迹,极不通顺的写著几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喜欢做好事,有个阿巴桑
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我的女儿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
的爸爸是坏人,不肯和我结婚,已经不见了。我才十九
岁,妈妈不要我了,我只能当舞女。这个小孩有病,我
养不起,送给你们。你们就算做好事,把她养大吧,菩
萨会保佑你们。“就这么几行字,里面已经错字连篇,许多地方,还是用国语注音写的。宛露抬起头来,看著段太太,心里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从未看过这张纸条,为什么他们当初不烧掉这张纸条?段太太想把那纸条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张纸——那来自她的生母的笔迹。她该为这些字迹高兴?还是为这些字迹痛苦?这是她的喜悦?还是她的耻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视著她。”这就是你来到我家的经过,我至今还记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虽然已经满月,却只有层皮包著骨头,你妈和我,当时都很怀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长大。我看你轻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视?于是,我为你取名叫宛露,从此,你成了我们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而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我们爱你,宠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红润起来,一天天结实起来,我们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过去,我们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在我心中,未始没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会突然出现,来向我要回你,可是,没有。这二十年来,我们也搬过好几次家,换过好几次地址,我心里早就放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岁生日之后没多久,那位许太太忽然冒出来了。”段太太深长的叹了口气:“起先,我真不肯承认这事,我想,她可能是来敲诈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诉说,二十年来的悔恨,二十年来的追寻,她积蓄了二十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有钱的丈夫,因为,她要改善她的环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遗弃了的女儿。”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里浮漾著泪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见到的这位许伯母,她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证实这件事,她曾把当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里握著的这张纸条,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宛露,”她凝视著女儿。“她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念过多少书,她却背得一字不差,可见,这信在她内心深处,曾经怎样三番四次的背诵过。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泪珠就再也无法在眼眶中停留,终于落在旗袍上了。“我那么爱你,那么要你,二十年来,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把你抢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也挣扎过,努力过,不断追踪我家的踪迹。养母是母亲,生母难道不是母亲?养母都能如此爱你,生母更当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会痛苦,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争执,都在于爱你,别为了我们这份爱,而过于苛责你的生命!好吗?宛露?”
宛露仰著苍白的脸,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经看进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颓然的、无助的把头埋进了弓起的膝盖里。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这件事,她不信这件事!这是个荒乎其唐的噩梦,过一会儿,她会醒过来,发现整个事件都只是个噩梦,没有许伯母,没有许伯伯,没有自己手里紧握的那张纸条!
段立森走了过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宛露那柔软的长发上,语重而心长的说:“宛露,既然秘密已经揭穿了,你也该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这件事。我们养育了你二十年,绝不是对你的恩惠,因为你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千千万万的金钱也换不来的。与其说我们有恩给你,不如说你有恩给我们,你必须要了解这一点。至于你的生母,她虽然教育不高,她虽然堕落风尘,对于你,她也无话可说。先帮你找了一个可靠的人家来养育你,又积下了金钱,嫁了阔丈夫,再说服了丈夫,一起来寻找你,她实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现在很有钱,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你可以选择生母,也可以继续跟著我们,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现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乱,但是,你必须冷静下来,冷静的考虑你的未来,以及你的选择!”
宛露的头抬起来了,忽然间,她觉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里暴发了一般,她觉得疯狂而恼怒,觉得整个的世界和她开了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迸流在整个面庞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雾中,可是,却像火般在燃烧。她崩溃了,她昏乱了,她大声的、无法控制的、语无伦次的吼叫了起来:“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台阶上?你们为什么要收养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二十年?你们有了哥哥,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去弄一个养女来?现在,你们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初死掉!你们不该收留我,不该养大我,不该教育我……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的仁慈,恨你们对我的爱……”“天哪!”段太太站起身来,面孔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段立森立即跑过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泪眼婆娑的转向了丈夫。“天哪!”她说:“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兆培一直在一边倾听,这时,他忽然忍无可忍的扑了过来,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疯狂的摇撼著她,大喊著说:
“你疯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么权利责怪爸爸妈妈?只因为他们收养了你,教育了你,爱护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难道养育你反而成了罪过?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头脑?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阵摇撼摇醒了,张大了眼睛,她惊愕的张大了嘴,再也吐不出声音。兆培咽了一口口水,冷静了一下自己,他回头对父母说:
“爸爸,妈,你们下楼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单独谈一谈!”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儿子。“你……也要卷进这件事吗?”
“既是家里的一份子,发生了事情,就谁也逃不掉!”兆培说,稳定的望著父亲。“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长叹了一声,挽住妻子往门口走去。“你们年轻人,或者比较容易沟通,你们谈谈吧!”他疲倦的、沮丧的、不安的带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门关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无踪,他看来严肃而沉著。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对面,宛露自从被他乱摇了一阵之后,就像个石头雕像般呆坐在那儿,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宛露,”兆培深沉的说:“你不觉得,你对爸爸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完全不公平吗?”
宛露终于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也不想听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今天的心情!”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她又大叫了起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理所当然的享有他们的爱!你不必等到二十岁,来发现你是个弃儿!来面对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的选择,你幸福,你快乐……”“别叫!”兆培哑声说,他的声音里有种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听我说,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声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妈妈自幼就有心脏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哥哥,”她嘶哑的、不信任的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看到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妈妈不可能生育,我到医院求证过,然后,我直接的问了爸爸,爸爸没有隐瞒我,我是从孤儿院里抱来的!”
宛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们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还幸运,因为你起码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
宛露一动也不动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过吗?但是,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份痛苦,因为我体会出我的幸福。你刚刚说到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于偶然,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男女偷欢之后的副产品,生而不养,不如不生!而养育,却必须付出最大的爱心与耐心!那一个孩子,会不经哺育而长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爱我们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是真正爱我们才要我们的!不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欢愉而生我们的!你懂了吗?宛露?”
宛露依然不说话,她整个人都呆了。
“从此,”兆培继续说:“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儿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为骄傲,为快乐,我以我的家庭为光荣。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吴慧中的儿子!今天,即使有个豪门巨富来认我,我也不认!我只认得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宛露的泪痕已干,她眼睛里闪着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来。“你去怪爸爸妈妈吧,去怪他们收留了你,去怪他们养育了你,去怪他们这些年来无条件的爱你!你去恨他们吧,怨他们吧!反正,你已经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边去!反正,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里你只能选一样!”
宛露抛开了身上的毯子,丢下了那个热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兆培问。
“去楼下找爸爸妈妈。”她低语,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眼睛湿润的看着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哥哥!”
“你更应该知道的,是我们有怎样一个家庭!”兆培说。“妈妈从没骗过我们,你是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我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宛露走出房门,拾级下楼。段立森正和太太并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段立森在轻拍着太太的手背,无言的安慰着她。宛露笔直的走到他们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发前面,她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把面颊埋进了段太太的衣服里。
“爸爸,妈妈,”她低语:“我爱你们,要你们,永远永远。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没有别人。”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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