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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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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继珍不是个笨学生,有点基础,也还用心,可就是颇有点急功近利。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语,特别是法国上流社会各种交际场合的应酬语言。前几天她又突然心血来潮,要白蕙开列一张法国著名小说的书单,把书名、作者用法文写下来,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知道继珍的脾气,照做就是了。这些法文小说白蕙都读过,因此她很快就把书单写好了。
这一日两人正在继珍房间里上课。继珍在用法文拼读背涌着那些法文小说的书名,白蕙边听边纠正着。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继宗走了进来。他和白蕙打了一个招呼,满怀欣喜地问:“怎么,白小姐,你已经在教珍珍读这些小说了?进度真快啊。”
白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继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念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继宗当然不相信继珍已经读了那么多,他在心里大大地对继珍的话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无惊奇地问白蕙:“你用了什么速成教法?才两、三个月她就能读原版小说?”
继珍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就会说我笨,不用功,什么也学不会,怎么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会了?”
继宗见白蕙一直没开口,不觉把饱浸着敬佩的探询眼光停留在白蕙脸上。
白蕙这才笑着说:“继珍小姐和你闹着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书名的拼读,这是我们临时添加的……”
听白蕙的口气倒好象很抱歉似的。继宗拍了一下继珍的头:“调皮!光会念书名看不懂书有什么用!”
继珍说:“怎么没用?西平家里有满满一柜子法文原版书。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读一本小说。我问她书名,她用法文一念,叽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继宗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临阵磨枪,现买现卖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
白蕙在旁说:“其实,不少法国小说现在已有中译本,继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学院借几本来。”
“我看算了,”继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砖般的书吗?”
继珍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珠一转,瞪她哥哥一眼 道:“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都是你来捣乱。算了,我们不念了,我去让张妈买点儿点心来。”
继珍说着就朝外走,一面背着白蕙向继宗睒眼做鬼脸,一面大声说:“白小姐,你再坐一会。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高跟皮鞋的橐橐声一路远去。白蕙朝开着的房门望望,笑着对继宗说:“我看,你对继珍小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继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从小让她,让惯了。”说着,他拿起书桌上刚才继珍在念的那张法文书单,问:“白小姐,这些是你读过的法文小说?”
白蕙点点头。
继宗说:“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绍几本给我看看吗?”
白蕙记得继珍告诉过她,继宗是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很好,想不到他还能读法文,而且对法文小说有兴趣。他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很随便地谈起来。他们谈到巴尔扎克,谈到莫泊桑,谈到乔治·桑,谈到司汤达的《红与黑》、梅里美的《嘉尔曼》,甚至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白蕙发现,继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扫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谨口讷,变得放松自如,甚至相当诙谐幽默。
后来他们谈到雨果。这是白蕙最喜爱的法国作家。她变得神采奕奕,两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习见的那种忧愁,而是一种热烈的憧憬。“那么,你最喜爱雨果作品的哪一点呢?”
“人道主义,”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补充道,“那种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无畏地牺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欢《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九三年》里的郭文。”
“是的,他们让我感动,让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笔……
白蕙兴奋地说着,脸上泛起绯红,两眼象深不见底的古潭,湿润、黝黑而又炯炯发光。继宗从未见过白蕙这个样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觉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简直是一尊灌注了灵气、活生生的圣母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张妈端来了小笼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当,又倒好茶水,然后说:“少爷,请白小姐过来用些点心吧。”
继宗问:“小姐呢?”
“小姐说她临时有点事,出去了,关照少爷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么搞的,刚才那种融洽自然的谈话气氛一下子没了。白蕙说她根本不饿,要走。继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尝尝小笼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强举箸时,继宗极力想找回刚才的的气氛。他告诉白蕙,以前他爱读英国小说和诗歌,最近却爱上了俄国小说和国内的普罗文艺,尤其是鲁迅的作品。他问白蕙看过这方面的书没有,白蕙摇摇头。
继宗说:“我认为很有意思,值得认真读读。”
“那,改日请你推荐几本给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继宗是多么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好赶紧站起来,嗫嚅地说:“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没有深拒,使继宗感到一丝安慰。
熬过了令人沮丧的霉雨季节,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学院里忽然接到继珍的电话,问她今夭能不能早点儿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没课,白蕙答应了。
在约好的两点钟之前,白蕙来到蒋宅。张妈一见她就说:“白小姐,我们小姐正等着你呢,快上楼去吧。”
白蕙来到继珍房间,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着镜子往脸上扑粉。没等白蕙开口,她说:“白小姐,今天不上课,请你陪我上街。”接着告诉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马路、二马路几家公司去选购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阵霉雨天出门不便,又嫌平时那些女友多少有点乡气,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请她帮忙。
继珍打开自己的衣橱,指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对白蕙说:“白小姐,请随便挑着穿,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白蕙走过去,把橱门关上,摇头说:“继珍小姐,你算是找错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个好哪个不好呀!”
继珍道:“好坏我知道,你只帮我出出主意就行。只当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实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蒋老太爷和继宗来,说:“他们知道你不上课去逛公司,该生气了。”
谁知继珍满不在乎地说:“嗨,不会不会!就是生气,我也不怕!”
继珍是个爽快人,见白蕙执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说:“行,就这样,我们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门下楼。白蕙跟她走着,心中却不免暗想:这位小姐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她们雇了两辆黄包车直奔惠罗公司。
继珍说是要买一件春末初夏季节穿的洋装,让白蕙给出出主意。但白蕙认为有几件式样不错的裙子,继珍却看不上。继珍是个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丰满,脸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说长得很端正。从白蕙的眼光看,其实只要色彩协调一些的衣服,继珍穿上都蛮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来是件苦事的,在继珍却有着无穷的乐趣。她在挑选,试穿各种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时简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当继珍换上一套新衣,在大镜子面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时,她总是一迭声地说好,希望她早点决定下来。可是,跑遍惠罗公司三层楼所有柜台,继珍竟没有选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从惠罗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选、试穿、反复照镜计议,直到华灯初上时分,继珍总算选出两件薄呢长袖洋装,决定买下其中的一件。她问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说:“我看这件紫罗兰色的很漂亮。”但继珍掂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买了那件宝蓝色的。她付过款,一面看着大店员把裙子放进纸盒包扎好,一面充满自信地说:“这件鲜艳,西平会喜欢!”
整个下午白蕙不止一次听继珍提起“西平”这个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经明白,继珍的择衣标准,其实完全系在她对西平审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样倾全力揣摩着西平的好恶,并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对这个叫西平的人左右继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继珍的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又一次听她提起,不禁随口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位西平,到底是什么人呀?”
“你是说西平?”白蕙注意到继珍的声音几乎掩盖不住兴奋之情,脸上也顿时容光焕发,把半日辛劳所带来的疲乏之色一扫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这个名字!”
“唷,我倒没注意,”继珍把腋下夹着的纸盒紧一紧,“不过,不瞒你说,我买这衣服就是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电话给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亲。她告诉我西平后天到上海,让我和她一起到飞机场去接。我们是好朋友,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多年没见了,他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一走就是三年。这回重逢,我得让他吃一惊,你说对吗?”
不消说,这位西平,准是继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继珍之所以要学法文,学会话,最近又急着要背那些法文小说的名字等等这些事串了起来。继珍对西平的情意是那么明显。难道这就是爱情?那力量是多么巨大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询问什么,但继珍的思绪却象开了闸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电梯和走到公司大门口这短短的距离内,白蕙已从继珍滔滔不绝的叙述中了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恒通丝绸成衣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的唯一继承人,学的是纺织机械和经营管理。丁家和蒋家是世交,丁氏企业下属六个厂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 织厂,现在就由继珍的父亲掌管着。两家小辈们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继宗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
她们走出公司大门,才知道天色已晚,马路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好一片嘈杂的市声。一条大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铺不是霓虹灯,就是串彩灯,高高低低、红红绿绿,把这条上海最繁华的大道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继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饭,白蕙说要回学院夜自习去,坐电车很方便的。于是继珍叫过一辆黄包车,就在她登车要走的时候,又大声把已经走了几步的白蕙叫住,说:“下礼拜,你不必来我家了。西平回来,我可得大忙一阵哩!什么时候上课,我会打电话给你。”
白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上课我们工资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继珍一面说一面催促车夫快走,没等白蕙开口,黄包车已经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这茫茫人海中,顿时感到异常的孤独、凄苦。那个兴奋、直率的继珍刚才那句话也许是无意的,但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主人的身分。自己真傻,白白浪费一个下午宝贵时光,陪着一个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场购买漂亮衣裳,而这又不过是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对,应该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么不值得,多么可笑。难道这一下午在摩肩继踵的人流中拥挤,被商场里那嗡嗡嚷嚷的声音和沉闷浑浊的空气搞得头昏脑涨,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工资,工资,因为你给我工资,你就可以这样对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谁去诉说!真想扑到妈妈怀里痛哭一场,妈妈,亲爱的妈妈,可是,怎么能呢?妈妈是那么可怜,为了妈妈,我必须忍受这一切,我能够做到……
不知不觉中早就走过了电车站,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而且还没有吃晚饭,糟糕……
于是白蕙边走边留心道旁的商店,终于在快到学院的路上,买到一只面包。这就连明天的早餐都有了。
白蕙过了几夭清闲日子,她又成了一个没有额外负担的女大学生。
昨天下午,她收到继珍寄来的一封短信,内附一张请柬,说是本周六晚上,为丁西平学成回国在她家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邀请白蕙参加。丁西平,又是丁西平,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又是星期六,回家晚了,惹妈妈不放心。当然,这位刚从巴黎留学归来的贵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何以让继珍小姐那样倾心,那样着迷,倒也不妨借此一观。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思之再三,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好在还有两三夭,不忙着决定。
谁知今天傍晚蒋继宗竟找到学校来了。当白蕙领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学讲师走出女生宿舍楼向校园走去时,白蕙听到了身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心里好不恼火。
可是,继宗找她确是有事的。白蕙多日未到蒋宅,他特意把这个月的工资送来。白蕙看钱数还是那么多,要退还一些,继宗马上阻止,“暂停上课是我妹妹的决定,你没有责任。你的工作完全值这些钱,不,还不止,远远不止。而且。”继宗的表情是那么诚恳,“白小姐,我们是好朋友,请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老板给雇员的工资。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看着继宗那热诚,甚至是带点乞求意味的神色,白蕙心软了。
然后继宗又说,今夭是特意到学院当面邀请白蕙参加明晚的家庭聚会。白蕙先是拒绝,可最终还是被继宗的耐心和诚意所感动,答应去了。但她说明,先得回家看看妈妈,晚饭后迟一点才去蒋宅,继宗也只得让步。
星期六晚七时半,白蕙来到蒋家。当她走近一楼客厅时,正听到里面发出“哗”一声哄笑,大概是刚刚有人讲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只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人在高声谈笑。继宗注意到她,赶紧走过来,她摆摆手,意思是让继宗别忙着介绍,以免打断别人的谈兴。
继宗理解她的意思,微笑着请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果然没有声张。
白蕙现在可以从容打量一下客厅了。客厅中央的大圆桌上,放着各种水果和饮料。客厅里包括继宗兄妹在内,共有四男二女,都是年轻人。
一个身穿质地优良、极其挺括的纯白西装的青年背对着客厅的门,坐在圆桌旁的一张高背椅子上,正在讲话。其他的人散坐在沙发或椅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那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深沉,颇有磁性,讲话中偶尔夹一两个法语单词和简洁的手势。这是一个高傲的、充满了自信的青年。因为他背对着白蕙,白蕙无法看清他的脸,但白蕙立刻发现了继珍那灼热而钟情的目光。继珍今夭穿着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益发衬得皮肤白净、满脸朝气。白蕙不得不承认,那天买衣服时,继珍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这件洋装太适合她了。作为女主人,她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可是此刻她完全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说话者的脸上,满腔的爱慕崇拜几乎控制不住地流溢出来。不用怀疑,那就是了西平,白蕙心里想。
一阵笑声夹杂着两个女孩的惊叹声,那个高傲的青年接着说:“旅馆看门人讲的鬼故事把他们吓坏了,都说要连夜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我说,你们害怕,就先回巴黎,我可一定要参观了雨果的故居后再走……”
继宗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等等西平,下面你得详细说说雨果故居的情况,我们这儿有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那么说没猜错,他果然是丁西平。
西平感兴趣地问:“谁?你说谁是雨果的崇拜者?”
继宗指着白蕙说:“给你们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白蕙小姐,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专攻法国文学与艺术的。”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她只得站起身来,继宗引着她同客人们握手。
第一个就是丁西平。他的手轻轻与白蕙一握,锐利的眼光已在她脸上一掠而过。白蕙惊人的美,特别是眉宇间那股清新高贵的气质立刻震慑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来不及细看,白蕙已经松了手,走向了那个叫陈慰芳的女孩子。
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征。身材高大匀称,脊背绷直,高鼻梁,薄嘴唇,黑而深邃的眼睛。最与众不同的是那两道直插入鬓际的剑眉,和方方的嘴角,它使人感到严峻,甚至有点严厉。
谁也来不及思索,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两束眼光的交会,真正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可是,这又是刻骨铭心的,甚至是致命的一瞥。此后无数的感情波澜,都源自这最初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交流,犹如奔腾浩渺的江水,都源自山间那琤琮浅细的潺潺小溪。
朋友们都知道丁西平对女孩子的美是极其挑剔的,他自己也并不否认。当有人问到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时,他依然用惯常的冷峻而戏谑的口气说:“我受不了中国女孩圆大而扁的鼻子。你向周围看看,十个中倒有八个半长着这种鼻子,而剩下的那一个半呢,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尖刻而无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骂,他却一本正经,毫不动容。
于是又有人开玩笑:“你这些年在国外,何不找一个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说:“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当它和廉价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这样,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无人的名声传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胆怯起来,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掠而过的对视中,这堵冰墙竟开始融化了,坍塌了。别人并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却已感觉到,他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过头去。可是他的身子却不听指挥,双眼紧盯着白蕙的侧影,一个希腊雕像中才能见到的轮廓优美的鼻子,长而弯曲的睫毛半遮着那对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衬托下的姣好身材,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画!丁西平竟不自觉地推开椅子,想向她走去。
继宗引着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喧,没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样子。但丁西平的神态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另一个人的注视。正当他将要跨出一步时,继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声地说:“白小姐是我们家请的家庭教师。”
丁西平顿时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声。
继珍推了他一下,说:“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继珍从桌上端起一盘杨梅。杨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着许多牙签。她合情脉脉地先让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然后,继珍又端着盘子走向别人。这时,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由继宗引着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从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继珍第二次、第三次给西平拿杨梅。
继宗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说:“西平,你接着讲参观雨果故居的情况吧,我们都想听听呢!”
但丁西平好象已没有兴致再象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了。他把两手一摊,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尔尔。”说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着。没有了主讲人,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起来,继宗兄妹则忙着拿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见丁西平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朝长沙发边上让了让,可丁西平并没有在沙发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张软椅上。
“白小姐在蒋家做家庭教师多久了?”西平开口说话。
“四个多月了,蒋小姐想学一点法文。”白蕙据实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丝讥嘲的笑,而且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脸上漾开。
这是怎么回事,做家庭教师有什么可笑的?家庭教师就不配参加有你丁少爷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里知道,这时在西平脑际闪过的是近日来继珍口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些半吊子法语单词。他想,这个继珍,还是那么好耍弄小聪明。
“白小姐专攻法国文学艺术,法国小说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语调很平稳,白蕙平素也不是个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刚才那讥嘲的笑,使白蕙变得敏感起来,她觉得丁西平的语调里似乎有一丝可疑之处。“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这是称赞,还是嘲弄?这话叫我怎么回答,承认,还是否认?接下去他将说我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假客气,真心虚?正在迟疑之际,继宗来到他们身边。丁西平指着他对白蕙说:“刚才继宗说白小姐很喜欢雨果?”‘
“是啊,白小姐读过雨果许多小说。”继宗接口道。
“那么,是否可以请问,白小姐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随口报出一串书名。
白蕙在心里暗笑,何必呢,丁少爷!怕人家不知道你阁下是堂堂法国留学生吗?等西平一报完,她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几乎每一部我都喜欢,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读的了。”
“白小姐现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东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便进一步问,“能不能告诉我呢?”
白蕙没有回答,接过继宗递来的一杯柠檬汁抿了一口。
继宗见她面孔微红,和西平谈得颇为投机,朝他俩笑笑,意思是不打扰他们了,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西平凝视着白蕙,正想再开口说话,继珍走了过来。她把一盘插着牙签的雪白梨片递到西平面前,朗声地说:“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也让我听听。”
西平转过脸来,笑着对继珍说:“你哥哥不是说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吗,我在问白小姐她喜欢雨果哪部作品。”
“你们在谈这个呀!”继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说:“雨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来这儿还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继珍讲话,一向随便,这句话继珍听了还颇受用。可是,那戏谑的语气却激怒了一旁坐着的白蕙。谁知西平的话并未到此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气了。干吗尽拿人家打趣,这位公子哥儿阔少爷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来走开,给他一个脸色。然而,白蕙实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进谈话,哪怕是引得她申辩反驳,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当他看到白蕙微变的脸色,一丝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马上改口赔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气。
唯有继珍是天真烂漫的,她并没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态,还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西平说:“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说《巴黎圣母院》时,她用了法语,总算没弄错,让西平听懂了。
西平朝继珍翘翘拇指,眼睛却扫着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读原版的《巴黎圣母院》了。”
继珍没听出西平话里的嘲讽语气,故作高深地说:“我觉得这比他的那本《钟楼怪人》写得好。”
西平两眼向上一翻:“天哪!当然……《钟楼怪人》当然不如《巴黎圣母院》。”说完,他禁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
继珍更得意了:“乔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写得也不错。一个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画得如此细腻,真让人佩服。”
白蕙的脸简直红得发烫了,气恼外又加上为继珍害羞。原来她死乞白赖地要那张书名单子,就是为了这样来派用场!这才好,阴阳倒错、张冠李戴,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还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还要说名师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进去讲什么,一边是高傲而喜欢嘲笑人的阔少,一边是同样高傲却又无知而心胸狭窄的小姐,随他们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来给继珍解围,但继宗正好去了厨房,另外那几个客人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他们是否听清了继珍的胡说八道。
这时,白蕙听到西平说话了,还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吗,这位乔治·桑‘先生’还与著名的钢琴家肖邦‘小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呢!”
继珍很有会心地说:“哦,肖邦,我知道,是个弹钢琴的。原来是个女人!那么,她和乔治先生的罗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给我讲讲。”‘
客厅那头的谈话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显然尚未尽兴,故意朝白蕙那头一扬下巴:“让你的家庭教师给你讲吧。她那么博学,不会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白蕙此时的情绪已经超过了恼怒。她想,好啊,你这位大少爷取笑一个继珍不够,又对着我来了。以为我沉默,就是可欺吗?那你就错了!我可不是继珍,不想买你的帐。于是,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转过来集中到他们三人时,她笑问大家:“今天是愚人节吗?”
一个名叫柳士杰的男客接茬反问白蕙:“白小姐,此话怎讲?”
白蕙指指西平和继珍:“要不,他们二位怎么一搭一挡,故意颠倒男女,瞎三话四,愚弄我们?”
西平哈哈笑了,说:“我道歉,并正式为乔治·桑、肖邦两位恢复性别!”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继珍起初不明白,后来也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闹了个红脸。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义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继宗走进客厅,手中捧着一大盆新鲜批把。继珍看到哥哥,半是恼怒半是撒娇地说:“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快帮忙把桌子搬开,我们要跳舞了。”
蒋家客厅不算太小,但周围一圈沙发,中间如有个三、四对舞伴一转,还是略显局促一些。继宗用留声机放起舞曲,继珍拉着西平先跳了起来。她是个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方才的不快抛开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两人配合又默契,特别是她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配上西平的白西服,显得非常协调。看他们两人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
柳士杰与陈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陈慰芳穿了一件洋红色的长裙,裙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柳士杰是一套黑色带隐条的西服。连继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浅灰的薄毛料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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