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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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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问白蕙:“今天还练琴吗?”
“等会儿再说吧。”说着白蕙便上楼去了。
给继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满口赞成。但夫妇俩考虑下来,继珍还戴着父孝,大请宾客不太合适,决定还是就把继宗叫来,家里人搞个生日晚会。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订制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又买一件昂贵的秋装准备送给继珍作为生日礼物。
等继宗从沪江大学下课后赶来,陈妈就请大家入席。刚一坐定,方丹突然说:“咦,怎么白小姐没来?阿红,快去请白小姐下来。”
其实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早已觉察到白蕙没在场,只是没人开口说出这一点,虽然不愿说的理由各不相同。
丁文健并不太希望白蕙下楼来。他现在每次见到白蕙,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能说他对白蕙不关心,只是他不能也不想过于明显地表达这种关心。他不知道见到她时该摆出个什么样子,该说些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知道她安逸地生活在这里,但不要常见到她。
继珍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希望白蕙在场,看看她在丁家现在的地位与处境,看看她与西平不一般的关系。但她又实在怕白蕙下来后,会吸引去西平的注意力。
真正一心一意企盼着白蕙在场的是继宗。想到晚上可以见到白蕙,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处于亢奋之中。饭桌上没能见到白蕙,他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
爷爷丁皓虽然眼睛不好,但心中明白。他对白蕙几乎可以说有一种偏爱,觉得这种场合,她还是不来为好。
西平的心情最苦。他非常不愿意把白蕙冷落在一边。与这儿的热闹相比,她将更形孤独无依。而如果非让她出席这个晚会,可以想象,她将会有怎样的心境。她毕竟是个姑娘,要人爱怜,要人保护,让她受这份洋罪,于心何忍!他不仅不希望白蕙在这儿受罪,而且自己也极想逃席而去。
最单纯的是珊珊。她极想叫她的蕙姐姐来一起热闹热闹,只是因为妈妈未发话,她不敢说而已。因此,现在方丹一提,她就十分起劲地叫:“阿红,快去呀,你快去叫呀!”
白蕙只得下楼来了。既然各人的心思是如此复杂,如此大相径庭,这顿饭在热热闹闹的外表下实际上吃得有多么别别扭扭,也就可想而知。
饭后,大家纷纷站立起来,散在客厅里随便聊天。佣人们重新把桌子收拾干净。
继宗和白蕙站在落地窗前。继宗问起白蕙母亲的病,然后两人又就最近看的一些书交换着看法。
继珍走过来了:“哥哥,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是方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是一身深墨绿近乎黑色的丝绒裙子,其长及于踝部,袒胸窄袖,上面装饰着金线、银片,穿在继珍身上,既符合她现在戴父孝的身分,又使她显得华贵、雅致。继珍自己买的衣服,还从来没有一件穿上后能有这样的风度。白蕙不仅暗暗佩服方丹对服装的鉴赏力。特别是与裙子配套的那块墨绿夹深咖啡图案的披肩,不仅与裙子的颜色很协调,而且与西平今晚穿的那套深咖啡隐条西装也分外相配。
“好,确实好看。”连老实的继宗也发出由衷的称赞。
白蕙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穿的衣服,一件浅紫底色碎花的夹袄,一条黑色的西裤。与光彩照人的继珍相比,简直一个是黑天鹅,一个是丑小鸭,一个是白马王子瞩目倾心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在灶下服役的灰姑娘,自己显得多么地寒伧呀。
当然,倘若白蕙能够知道此刻这客厅中两个青年男子心里对她的看法,她就完全不必自卑,而应感到骄傲了。
一向崇慕她、爱恋她的继宗自不待言。他从来就认为白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女孩子。
西平看到继宗与白蕙站在那儿聊天,他故意离得远远的。但却用耳朵捕捉着白蕙发出的每一点声音,用眼角瞥见白蕙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虽然今晚继珍穿得象只美丽的绿孔雀,故意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炫耀,但西平感到这反而更衬托出白蕙的娴雅、纯美。正如一丛香味馥郁的幽兰,远比拖金挂紫的芍药牡丹令人神往心醉。你看她身穿合身的浅紫色掐腰夹袄,把那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黑色的长裤更显得她身材苗条颀长,亭亭玉立。她洁白细嫩的肤色,未施脂粉,不加修饰,却更令人想起盛开的蝴蝶兰。白蕙白蕙,你就是一朵居于幽谷、散发幽香、启人幽怨的美丽兰花。西平似乎已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花的幽香,他对自己说:“不,她比真正的蝴蝶兰还要美。此花只应天上有,她是来自仙界的一株鲜花。”
佣人们端着水果进来了,接着是长顺捧着那个三层大蛋糕,上面插满五颜六色的小腊烛。
珊珊拍手叫道:“蛋糕来了,快点腊烛。”
客厅的灯关了。烛光在客厅里摇曳,衬着蛋糕前继珍那张兴奋得微微发红的脸。
珊珊递过一把长柄刀:“继珍姐姐,快吹腊烛,今天你来分蛋糕,每人一块。”
继珍故意逗她:“那你说,一共切成几块?”
珊珊飞快地巡视一下大客厅,对继珍说:“一共切八块,八块。”
“错了吧,”继珍哈哈笑:“爷爷,你爸爸、妈妈、哥哥,我和你继宗大哥,再加上你,不是七块吗?”
“还有蕙姐姐呢,你把她忘了!”珊珊不服气地说。
继珍尴尬地僵住了。这时,继宗在旁说:“小妹,快吹蜡烛吧。”
蜡烛吹灭,大厅里的灯又亮起来。
“咦,蕙姐姐怎么不见了?”珊珊突然发现。
大家向周围一看,白蕙果然已不知去向。
丁皓咳了一声说:“她说有点儿头晕,大约到花园散步去了。”
“我去看看,”继宗说着也走出了客厅。
蛋糕切好,却没人有胃口吃,连珊珊都不声不响地从桌旁走开了。
方丹见空气有点僵滞,笑着走过来对继珍说:“那次我听你在哼《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挺好听的。给我们唱一个吧,让西平给你伴奏。”
继珍的兴致又来了,也不推辞就向钢琴走去。
“我弹不好这支歌。”谁知西平靠坐在长沙发上根本不动弹。
继珍正走到半道,听西平这么说,她一扭身,走到客厅的窗前。
方丹劝西平说:“去,去弹一首,妈妈想听。”
“让珊珊弹吧。”西平仍懒懒地回答。
珊珊倒很踊跃,听哥哥一说,就走到琴凳上坐下,然后叫继珍:“继珍姐姐,来,你唱什么?我来伴奏。”
谁知继珍却哽咽起来,哑着嗓子说:“你弹吧,我不想唱。”说着,竟哭出声来。
“怎么啦,继珍,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方丹对继珍的量浅性躁、毫无涵养,实在看不惯,便明知故问,希望她抑制一下。
“对不起,方阿姨,我,我想起去年过生日,我爸爸……”她说不下去了,抽泣得更加厉害。
丁文健觉得看不下去,喝了一声:“西平!”声音里充满威严和责备。
继珍这一哭,一直对蒋万发之死感到内疚的西平,再也坐不住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继珍面前,一手扶着她肩膀,低头看看她的脸,态度温和地说:“别难过,继珍……”
继珍感到面子争回来了。心中欣慰而舒畅。她趁势往前一靠,把头斜倚在西平的胸前。
西平被她一撞,不觉退后半步,但他立刻用手把继珍扶住,否则继珍就会跌倒了。
珊珊已在弹琴,丁文健夫妇装着认真倾听,不去打扰这对年轻人。
正在这时,继东带着白蕙回到客厅。
白蕙一眼就看到西平与继珍亲呢地相拥着站在一起。她象突然被天神点化为石象似地,全身血脉凝结、肌肉强直,再也挪不动步子,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背靠窗户冲门而立的西平,也越过继珍的肩膀,看到了白蕙。他也顿时僵成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桩。他想把放在继珍肩上的手拿下来,但这手重逾千斤,根本无法动作。
不过是短短几十秒,但白蕙与西平却都感到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继珍从西平的变化、从哥哥的声音,也已感觉到白蕙就在近旁,于是她有意更紧地往西平胸前靠去,几乎象要倒在他怀里。
西平看到白蕙那长长的睫毛上,有晶亮的东西在灯光下闪烁。那是泪,他酸楚地想。
可是,白蕙已经冷静下来。她走到刚刚弹完一曲的珊珊身边,说:“和大家道晚安吧,我们该去复习功课了。
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来上海演出,一时成为轰动沪上有钱人家的热门话题。不管是否懂得这种艺术,这些人家都以能去卡尔顿剧院看芭蕾舞为时髦、为荣耀。因此虽然票价昂贵,但仍很抢手,给了那些黄牛们大好的赚钱机会。
方丹通过朋友预定了四张首场演出的包厢票。他们去看演出那晚,珊珊因为妈妈不带她去,赌气不愿做功课,提早睡觉去了。
白蕙慢慢地下楼,踱进客厅。
自从文健夫妇回来,特别是继珍住进来后,她已很久没有在晚上独自在此安静地弹琴。今天正好没人在家,难得清静。
她在琴前坐下,打开琴盖。
她想起,今年夏天的许多夜晚都是在这琴旁度过的。那些刚刚过去不久的夜晚,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留恋啊。她任思潮回溯,并没去弹琴。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把手放到琴键上,轻轻地、满怀伤感地弹响第一个音符。
她弹的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她很快沉浸到音乐的意境之中。
一曲终了,她坐着发起呆来。
突然,她伏到琴键上掩面哭泣起来。
“你又想起‘今夜’咖啡馆,是吗?”一个喑哑的声音在她身后说。
是谁,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白蕙回头,果然是西平站在那儿,目光幽怨地看着她。
他不是去看芭蕾舞演出了吗,怎么在这儿?白蕙不解地想。
西平今天耍了个花招。临开演前,他让办公室的小茶房拿着张他写的字条去剧场找文健夫妇。字条上说,他今晚有急事,不能去看芭蕾舞。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回家来,他渴盼见到白蕙。
但白蕙见了他,马上站起身来,连琴盖也不盖上,扭头就往外走。
西平一把拉住她:“别走,我只有几句话。”
白蕙停住脚步,但并没回头。
西平松开手,绕到她面前,神情忧郁地说:“你瘦了。眼看着你一天天瘦下去,我……”
白蕙只觉得不争气的眼泪拚命往上涌,她强制自己把泪咽下,强制自己声音保持平静:“丁少爷,你有什么话,就请 快说。”
西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成了丁少爷!”
白蕙略等一会,见西平不说话,便抬步向外走。
这次西平没有拉她,而是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直躲着我,蕙。我知道,你恨我……”
白蕙脸朝门外,尽量装得冷漠地说:“不,你错了,我并不恨你。我有什么理由恨你?”
但西平听得出来,她是费了多大劲,才没有哭出来。他感情冲动地捶着自己的胸脯:“你应该恨我。一个对你背信弃义的人,一个伤害了你感情的人。”
白蕙仍然背对西平:“何必这样说呢,你的选择是对的。”
一听这话,西平猛地上前一步,他脸色煞白地把白蕙的肩膀扳过来,使她面对自己:“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选择吗?你为什么故意刺我!”
不知是害怕还是心疼,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两行热泪冲破堤防,从白蕙的眼眶直落而下。
“哦,蕙,我把你吓哭了……”西平俯下头,看着白蕙的脸,白蕙一跺脚转过身子,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西平跌坐在沙发里。他手抚额头,半天半天,才哽咽着说:“你说得对,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能逼迫我。……天哪,那天死在医院里的,实在应该是我,是我!”
白蕙再也不忍听下去,走到西平面前说:“不要再这样苦自己了……”
西平抬起头来,伸手去拉白蕙的手:“仔细看看我,蕙。我还是以前的我吗?我每天木头人似的吃、睡、说话,装出笑脸,陪她去商店、下舞场……可我的心,每时每刻,都象被一条毒蛇在咬,被一把尖刀在剜,支持着我没有倒下去的,仅仅是因为我留恋着你。我还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身影……”说着说着,他也流下泪来。
白蕙没有把手从西平的手中抽去,但她绝望地说:“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我要说,要说。你知道吗,蕙,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要用我全部的爱,抹去你眼底的那一丝忧郁。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这个冲动。但是现在,我不仅没能抹去它,反而使它更浓更浓了……”
“别说了,请你不要再说了。”白蕙猛地抽出手,蒙住自己的泪眼。
西平从沙发上站起,拉开白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中,就要去吻她的眼睛。
但白蕙就象见了鬼怪一样,惊恐地把西平推开。她的力气突然变得那么大,把西平几乎推跌倒了。
“哦,蕙,为什么?”西平痛苦地叫道。
“请你,不要这样……”白蕙气喘吁吁地说。
西平垮了,他又一次跌坐到沙发上,用手捶着头:“我懂了,我再没这个权利,对吗?”
白蕙不吱声,她怕一张口,就要嚎陶大哭起来。她紧紧捂住嘴,向客厅门跑去。
“不,蕙,不要这样残忍,不要说我们之间一切已成为过去,给我一线希望吧。”西平在背后可怜地哀求。
白蕙的心软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每根神经都感受到西平心中的痛苦,她多么不愿意西平在这样深重的痛苦中煎熬。她真想走回去,把西平那憔悴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但是她终于没那么做,只是回过头来,泣不成声地说:“我们……又何必欺骗自己呢……”
说完,她冲出客厅,往楼上奔去。
当天夜晚,白蕙一直在花园中徘徊。
她听到看芭蕾舞的人们回来,老刘一直把他们送到楼房台阶前,又把车开回车库。
她看着二楼一个个窗口灯光熄灭,整座楼房都安睡了。她还不想去睡。她强迫自己,让头脑冷静下来,什么也不要去想。她在花园中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离楼房越来越远,朝花园的深处走去。
突然,一阵清新优美的琴声隐隐约约传来。这么晚了,是谁和自己一样不睡觉,还在弹琴?白蕙认真倾听着,旋律是那么熟悉。她想起来,就是她曾弹奏过的那一首《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她边听边循着琴声往花园的西端走去。白蕙那对钢琴训练有素的耳朵已听出,这个弹奏者水平高超,比她自己强得多,甚至胜过西平。那曲子经他一弹奏,更精采了十分,实在是首优美绝伦的钢琴曲。往西走了一段,白蕙恍然明白,琴声出自花园西端那座小小的两层灰楼。白蕙以前在花园散步时见过这小楼,它与丁家的花园只隔一道木栅栏。白蕙曾估计那是邻居家的房子。
但是,多么奇怪,今天才发现那木栅栏竟然有一扇小门,而且小门还开着一条缝。白蕙走近去看看,那扇门前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小灰楼前的石头台阶。
琴声继续响着,一遍又一遍反复弹奏着那首本不太复杂的曲子。白蕙情不自禁地推开术门,沿着石子路走进去。她听得更清楚了:琴声正从二楼的窗口传出来。
白蕙走上石头台阶,推推小楼的门。这门似乎从里面锁住了。她突然醒悟到,随便闯入邻家院内,似乎不太礼貌。但这木栅栏门一开,小楼就成了丁宅的一部分,这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退出来,把木栅栏门关上。正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白蕙不自禁地驻足往二楼的窗户看去,灯还亮着,似乎有人影在窗帘后晃动。
一阵凉风吹过,白蕙哆嗦一下。她这才觉得自己太荒唐,深更半夜一人在花园中乱蹿,而且离楼已那么远。她快步穿过花园朝楼里走去。
突然她身后响起脚步声。这声音使她毛骨悚然。她鼓足勇气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黑黝黝的树丛旁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月光下,白蕙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脸、天哪,他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而且不止一次……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想隐蔽自己的身影。而且,我的天,他竟然走上前来。他在叫什么?“竹茵,竹茵,你回来了。为什么不上楼?为什么到了楼前又走掉了?”
白蕙吓得转身就跑。那人竟一边叫着“竹茵、你别跑,等等我,别丢下我……”一边紧追不舍。
白蕙拼命地跑,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了。而那人却已追到跟前,白蕙吓得叫了起来:“啊——”
正在这时,那人身后又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用苍老的声音低喝道:“别胡闹,快跟我回去!”
白蕙已站起身来。她这才看清,那个追赶她的人,眼神紧张,嘴角抽动,一看就知道是个疯子。而那个抱住疯子的人,是个身穿粗布褂裤的壮实的老头。
那老头看了白蕙一眼,沉着脸说:“姑娘,天很晚了,回房去吧。”
然后他拉着那疯子走了。疯子挣扎着频频回头去看白蕙,白蕙害怕得一时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秋夜凉气袭人,白蕙在夜色中控制不住地索索发抖。
白蕙病倒了。起病又急又猛,连续几天,高烧几乎达到四十度。
丁家上下,从爷爷到珊珊,包括丁文健夫妇都很关心。文健特意把林达海请来为她诊治。
白蕙烧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时发出呓语胡话。她浑身的骨头象一片散了架的篱笆,整个身子象被风吹得悠悠飘荡的云絮。而脑子,则象笼罩着雾气、翻动着水泡的无边沼泽,远远近近的记忆,形形色色的场景,各模各样的面孔,毫无规律地在那里隐现起伏。妈妈,妈妈的愁容,妈妈的咳嗽声;西平,西平紧皱的眉心,方方的嘴角,西平在惨叫,西平在飞跑;哦,不,是那个疯子,疯子射出精光的眼睛,疯子的利爪,疯子跪在自己床前,疯子在拚命追赶自己。啊,前面是悬崖,无路可逃了,跳吧。哦,飞起来,飘起来,身子象一朵棉花……
林达海给她打了退烧针,紧皱着眉头站在床前,看着这同病魔作着顽强抗争的可怜姑娘。
第四天早上,高烧终于退了。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她第一个看见的是守护在她身旁的林达海。
林达海故作轻松地说:“你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儿,阎罗王就要胜过我了。”
白蕙无力地朝他笑笑。她从未见过林达海如此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她心里明白,林医生为她尽了多大的力。
“好好休息,不要说话,不要胡思乱想。”达海对白蕙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说完,回身对在一旁侍候的菊芬又关照许多话,才拎起他的医疗包,走了。
两天以后,林达海又来看白蕙。白蕙已经精神多了,但还没有起床。
林达海坐定后问:“白蕙,现在告诉我,怎么好好地就病倒了?你在昏迷中说出那么多胡话,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白蕙病后略显苍白的脸刷地红了。我说了什么胡话,会不会把自己的心事泄漏出来,我叫过西平吗?
其实,林达海早就猜到一切。那次路遇白蕙以后,他曾向丁皓打听过。此时看白蕙红了脸,他忙打岔说:“得病前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惊吓?我看你病中常有很恐慌的样子。”
白蕙正想把那天在花园中被疯子追赶的事问林达海呢,于是从她在客厅弹琴第一次见到这疯子的脸谈起,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听白蕙讲完,林达海沉思了好一会,才说:“早该告诉你,丁宅后花园的灰楼里住着一个人,叫方树白,是西平妈妈的远房亲戚。我十年前,开始来了家看病时,他已精神失常多年。但一般来说,还比较安静,从不跑出门来。”
“那,为什么我来没多久,就三次见到他,而且他总追着我,好象要和我说话的样子。”白蕙不解地说。
“是啊,我也在想,”林达海说,“很可能你的到来勾起了他对某一个故人的回忆。我过几天还得去看看他。”
“林医生,他会弹琴吗?我听到灰楼传出的琴声,弹得真好!”
“他不但会弹琴,还能作曲、画画、写诗,是一个非常有艺术才能的人。也许正是这种气质,使他幻想过多,精神脆弱,容易冲动,在某种刺激下便得了这种病。”
白蕙对那疯子的恐怖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怜悯和惋惜。她低声说:“原来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自从继珍住到丁家后,蒋继宗星期天或平常下班后,便常来丁家坐坐。丁公馆里人人都很欢迎他来。特别是现珊,一见他来,就叫:“大白猫哥哥来了!”——她看继宗皮肤很白,又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永远有着和善的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然后就缠着他,不是讲故事,就是做游戏,比对西平还随便。她虽然和西平很亲热,但有时哥哥板着脸时,她也很怕。而近来哥哥板脸的时候似乎特别多。珊珊是个小机灵,她早看出来,大白猫哥哥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婆婆脾气,不必怕的。
继宗每次来,总要想方设法和白蕙多聊几句。即使最迟钝、最麻木的人也终于发现,他见了白蕙就会脸红,话也说不连贯。背着白蕙,方丹和继珍就常和他开玩笑。连平时很少言笑的丁文健,也偶尔会在旁凑趣。
白蕙病后,继宗来看望了好几次,每次都带着鲜花和水果。
毕竟是年轻人,白蕙高烧退后,又休息一周,就痊愈了。
那天,继宗下班后就直接赶到西摩路,他心里记挂着白蕙。
正是晚饭前,大家都在客厅里。继宗和各人打过招呼后,见白蕙捧着一本书在看,就坐到白蕙身边的沙发上,默默打量了她一会,说:“你还得注意休息啊,一场大病,很伤人呢。”
白蕙合上书,对他笑笑:“我已全好了。其实是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小病!看你说的,”继宗反驳,“林医生都说,这次你病得不轻。看看你,这一病,人都瘦了一圈去。”
此时白蕙虽然未看西平,但却可以感到,坐在那边沙发上的西平。眼光象两道闪电,迅速扫过他们两个。
憨厚的继宗没有觉察,白蕙却受不了这眼光,便故意扭头去看窗外。
只见继珍插进来说:“哥哥,你不觉得白小姐瘦了,反而比以前更漂亮吗?”边说边朝西平那儿瞥了一眼。
西平两臂交叉在胸前,昂着头,盯着客厅的天花板。
“白小姐从来,就是……”继宗结结巴巴地回答妹妹。
继珍不禁咯咯一笑:“哥哥,你真太老实了,我担心你这样下去,连老婆也娶不到手呢。”
继宗的脸更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丹出来解围:“别拿你哥哥开心了。世上准有那么个有福气的,要跟上你哥哥这样的好人呢。”回头又对继宗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继宗赶忙说:“我已在学校吃过。我今天来,是有点事。”
“什么事,”方丹问。
“我有个好朋友秦一羽,西平也认识的。在郊外办了个‘百乐游艺场’,马上要正式开张。那是个旅馆兼游乐场所。他让我邀几个年轻朋友一起去玩玩。”
“那好啊。我看你也是个只知做事不会游玩的人,这次正好邀上西平、继珍他们一起去散散心。”方丹说。
“我想这个星期六下午就去,在那里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回来。这样玩的时间充裕,又不耽误工作。”继宗得到方丹支持,便将计划和盘托出,并问西平道:“西平,你看如何?”
西平刚想找个什么借口回绝,还未来得及开口,继宗已转身对白蕙说:“我还想请白小姐你也一起去。”
白蕙抱歉道:“谢谢。不过我不想去。”看着继宗马上变得失望的脸,她想还得说个理由,“我要去医院,还有,珊珊……”
“白小姐,你也是个年轻人,也该出去玩玩。星期天,我正想带珊珊去买几件冬装,你尽管放心去好了。”方丹既表现出大度,又支持了继宗。
爷爷也在一旁说:“去吧,去吧,大病初愈,到郊外走走有好处。”
白蕙又想出一条拒绝的理由:“我不会跳舞,上那儿去……”
继宗拍拍自己的头:“怪我,怪我,没说清楚。我那朋友说,他取名‘百乐’是因为这游艺场玩的花样多,除跳舞厅外,还有弹子房、溜冰场,骑马,游泳、划船、棋牌游戏。最妙的是,他搞了个大展厅,里面专门陈列中外名画,虽然多数是复制品,但也还不错。我想这会对白小姐胃口的,”说着,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这展厅还是我帮着设计的呢。”
坐在沙发上看报,一直未开口的丁文健突然插嘴说:“白小姐,你啊,老在家闷着,又会闷出病来的。”
“那,我再考虑考虑。”白蕙说着,放下书本,向客厅那头的饭桌走去,帮陈妈去摆碗筷饭菜。
西平也站起身,到冰箱去取啤酒。走过白蕙身边时,轻得近乎耳语似地说:“去吧,我求你!”
星期六下午,原来说好二点动身,可等到继珍慢条斯理化妆、换衣服下楼来时,已将近三点。
西平开车,继珍当然地坐在前排西平身旁,白蕙与继宗则坐在后面。一路上继珍娇声不断,还缠着西平以后要教会她开车,“省得将来非要等你有空才能出去买东西或兜风。”
为了免得与西平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遇,白蕙几乎一直扭着头看窗外,要不就是微侧着身子听继宗说话。
秦一羽果然十分热情,给他们在旅馆安排了四间最好的毗邻卧室,请他们稍事休息,等一会就来请他们吃晚饭。
秦一羽走后,他们各自回房,洗澡、小憩。继珍自然免不了又重新化妆一番。
晚餐后,秦一羽亲自把他们领进舞厅,这才告忙暂离,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舞厅不大,但很考究,打蜡地板又滑又有弹性,灯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乐队已开始演奏,但起舞的还不多。
他们在一张圆桌前坐下,侍者马上送来饮料。
刚坐下没一会儿,继珍就嗲声嗲气地支使西平:“我有点冷。麻烦你去我房里把丝绒披肩取来,好吗?”
继宗在旁说:“一跳舞你又会嫌热。”
“不么!”继珍白了哥哥一眼,“西平,我要你去拿嘛。”
西平一言不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待西平把披肩取来,继珍又不穿了,往椅背上一搁,笑着说:“我们跳舞吧。”
西平与继珍下了舞池。
“白小姐,我们也跳吧。”继宗鼓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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