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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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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言背立,默祷片刻,我虔诚的扔了两个钱。
  云帆走了过来。“你的愿望是什么?”他问,眼睛在月光下闪烁。
  “哦,”我红着脸说:“不告诉你!”
  他笑笑,耸耸肩,不再追问。
  我们又上了马车,马蹄答答,凉风阵阵,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云帆帮我把披风披好,我们驭风而行,走在风里,走在夜里,走在几千年前的历史里。
  这次,马车停在一个围墙的外面,我们下了车,走到墙边,我才发现围墙里就是著名的“罗马废墟”,居高临下,我们站立的位置几乎可以看到废墟的全景。那代表罗马的三根白色石柱,正笔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圣殿的遗迹,那倾圮的殿门,那到处林立的石柱,那无数的雕像……都能看出概况,想当年繁华的时候,这儿不知是怎样一番歌舞升平,灯火辉煌的局面!我凝想着,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红颜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的繁华,如今也只剩下了断井颓垣!于是,我喃喃的说:“不见他起高楼,不见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
  云帆挽着我的腰,和我一样凝视着下面的废墟,听到我的话,他也喃喃的念了几句:“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宴宾客,可怜他楼塌了!”
  我回过头去,和他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我们依偎得更紧了。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们之间那样了解,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历史在我们的脚下,我们高兴没有生活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是现代的,是生存的,这,就是一切!
  然后,踏上马车,我们又去了维尼斯广场,瞻仰埃曼纽纪念馆,去了古竞技场,看那一个个圆形的拱门,看那仍然带着恐怖意味的“野兽穴”,我不能想像当初人与兽搏斗的情况。可是,那巨大的场地使我吃惊,我问:“如果坐满了人,这儿可以容纳多少的观众?”
  “大约五万人!”
  我想像着五万人在场中吆喝,呐喊,鼓掌,喊叫……那与野兽搏斗的武士在流血,在流汗,在生命的线上挣扎……而现在,观众呢?野兽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这半倾圮的圆形剧场!我打了一个寒颤,把头偎在费云帆肩上,他挽紧我,惊觉的问:“怎么了?”“我高兴我们活在现代里,”我说:“可是,今天的现代,到数千年后又成了过去,所以,只有生存的这一刹那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我凝视他:“我们应该珍惜我们的生命,不是吗?”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着我,然后,他忽然拥住我,吻了我的唇。“我爱你,紫菱。”他说。
  我沉思片刻。“在这月光下,在这废墟中,在这种醉人的气氛里,我真有些相信,你是爱我的了。”我说。
  “那么,你一直不认为我爱你?”他问。
  “不认为。”我坦白的说。
  “那么,我为什么娶你?”
  “为了新奇吧!”“新奇?”“我纯洁,我干净,我年轻,这是你说的,我想,我和你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继续观察我吧,”他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认识我!”我们又坐上了马车,继续我们那月夜的漫游,车子缓缓的行驶,我们梦游在古罗马帝国里。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小时又一小时,我们一任马车行驶,不管路程,不管时间,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晓月初坠……最后,我们累了,马也累了,车夫也累了。我们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才回到家里。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着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罗马的气氛与情调。我心深处,洋溢着一片温馨,一片柔情,一片软绵绵,懒洋洋的醉意。我当着云帆的面前换上睡衣,这次,我没有要他“转开头去”。
  于是,我钻进了毛毯,他轻轻的拥住了我,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轻手轻脚,他悄悄的解开了我睡衣上的绸结,衣服散了开来,我紧缩在他怀中,三分羞怯,三分惊惶,三分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诗情——我的意识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罗马的往日繁华里。
  “云帆。”我低低唤着。
  “是的。”他低低应着。
  “想知道我许的愿吗?”我悄声问。
  “当然。”他说:“但是,不勉强你说。”
  “我要告诉你。”我的头紧倚着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个愿望是:愿绿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个愿望是:愿——我和你永不分离。”
  他屏息片刻。然后,他俯下了头,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颊,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颈项……我的睡衣从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匹白马,驰骋在古罗马的街道上……那白马,那梦幻似的白马,我摇身一变,我们也是一对白马,驰骋在风里,驰骋在雾里,驰骋在云里,驰骋在烟里,驰骋在梦里……呵,驰骋!驰骋!驰骋!驰骋向那甜蜜的永恒!于是,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这才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来的岁月,我们过得充实而忙碌,从不知道这世界竟那样的广阔,从不知道可以观看欣赏的东西竟有那么多!仅仅是罗马,你就有看不完的东西,从国家博物馆到圣彼得教堂,从米开兰基罗到贝里尼,从梵蒂冈的壁画到历史珍藏,看之不尽,赏之不绝。我几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收集完了罗马的“印象”。然后,云帆驾着他那辆红色的小跑车,带着我遍游欧洲,我们去了法国、西德、希腊、瑞士、英国……等十几个国家,白天,漫游在历史古迹里,晚上,流连在夜总会的歌舞里,我们过着最潇洒而写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开始有些厌倦了,过多的博物馆,过多的历史,过多的古迹,使我厌烦而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欧洲的冬天,严寒的气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习惯,我看来苍白而消瘦,于是,云帆结束了我们的旅程,带我回到罗马的家里。
  一回到家中,就发现有成打的家书在迎接着我,我坐在壁炉的前面,在那烧得旺旺的炉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视着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亲写的,不嫌烦的,一遍遍的问我生活起居,告诉我家中一切都好,绿萍和楚濂也平静安详……。绿萍和楚濂,我心底隐隐作痛,这些日子来,他们是否还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是,当这两个名字映入我的眼帘,却仍然让我内心抽痛时,我知道了;我从没有忘记过他们!我继续翻阅着那些信件,然后,突然间,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写来的信!楚濂的字迹!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脏收紧了,我像个小偷般偷眼看云帆,他并没有注意我,他在调着酒。于是,我拆开了信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简短而潦草,却仍然不难读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费云帆想必已游遍了欧洲吧?当你坐在红磨坊中喝香槟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怀念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台湾的小树林?和那冬季的细雨绵绵!我想,那些记忆应该早已淹没在西方的物质文明里了吧?
  ……绿萍和我很好,已迈进典型的夫妇生活里,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储蓄了一日的牢骚,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发挥……我们常常谈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帘,和你那一帘幽梦!现在,你还有一帘幽梦吗?……“
  信纸从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着,然后,我慢慢的拾起那张信纸,把它投进了炉火中。弓着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着那信纸在炉火里燃烧,一阵突发的火苗之后,那信笺迅速的化为了灰烬。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为灰烬之后,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云帆正默默的凝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解释什么,可是,云帆对我摇了摇头,递过来一杯调好了的酒。“为你调的,”他说。“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过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坏了我,”我说:“我本来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
  “喝一点酒并不坏,”他说:“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盯着我:“明天,想到什么地方去玩吗?”
  “不,我们才回家,不是吗?我喜欢在家里待着。”
  “你真的喜欢这个‘家’吗?”他忽然问。
  我惊跳,他这句话似乎相当刺耳。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不,没有意思,”他很快的说,吻了吻我的面颊。“我只希望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你已经给我了。”我说,望着炉火。“你看,火烧得那么旺,怎么还会不温暖呢?”
  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站了起来,去给他自己调酒了。我继续坐在炉边,喝干了我的杯子。
  这晚,我睡得颇不安宁,我一直在做恶梦,我梦到小树林,梦到雨,梦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车上,用手抱着他的腰,疾驰在北新公路上,疾驰着,疾驰着,疾驰着……他像卖弄特技似的左转弯,右转弯,一面驾着车子,他一面在高声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然后,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尖叫,发狂般的尖叫,车子翻了,满地的血,摩托车的碎片……我狂喊着:“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摇撼着我,我耳边响起云帆焦灼的声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恶梦!紫菱!紫菱!紫菱!”我蓦然间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浑身颤抖。云帆把我紧紧的拥在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我,不住口的说:“紫菱,我在这儿!紫菱,别怕,那是恶梦!”
  我冷静了下来,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着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我看着他,他把我放回到枕头上,用棉被盖紧了我,他温柔的说:“睡吧!继续睡吧!”我阖上了眼睛,又继续睡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度醒过来,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着香烟。我假装熟睡,悄悄的注视他,他一直抽烟抽到天亮。
  第十六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天气仍然寒冷,漫长的冬季使我厌倦,罗马的雕像和废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当日的可口,过多的奶酪没有使我发胖,反而使我消瘦了。云帆对我温柔体贴,我对他实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开始学习做一些家务,做一些厨房的工作,于是,我发现,主妇的工作也是一种艺术,一双纤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给一个家庭增加多少的乐趣。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会做好几样中国菜了,当云帆从他的餐厅里回来,第一次尝到我做的中菜时,他那样惊讶,那样喜悦,他夸张的、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像一个饿了三个月的馋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赞不绝口:“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他说:“我真不相信我那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也会做菜!我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摇头,大大的咂舌,一连串的说:“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信!”
  我笑了。从他的身后,我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耳边,我低语:“你是个好丈夫!你知道吗?”
  他握住了我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温柔的叫。
  “嗯?”我轻应着。“已经是春天了,你知道吗?”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闻不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么是春天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我问。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来,让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怀抱着我:“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一个小木屋?”我点点头。“愿意去住一个星期吗?”
  我再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应用物品,开车向那“小木屋”出发了,在我的想像里,那距离大约是从台北到碧潭的距离,谁知,我们一清早出发,却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到了黄昏时分,才驶进了一个原始的,有着参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吗?”我惊奇的问。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情调呢?”
  我四面张望着,黄昏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是的,这是春天,到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绿,草地上一片苍翠,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着一丛丛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视蓝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高兴的叫着说:“好可爱的森林!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一直要带你来,”他笑着:“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
  “缺少一些东西?”我愕然的问。
  他笑着摇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了,这儿大概是个别墅区,欧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作别墅。那么,这森林里必定有湖,因为,划船、钓鱼,和他们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湖,在森林中间的一个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我深深叹息。
  “怎么?”他问我。“一切的‘美’都会使我叹息。”我说:“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这样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
  “是什么?”“你。”我凝视他,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绞痛了我的心脏。一时间,我很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一些话,一些最最亲密的话,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话到嘴边,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现,我如何能摆脱掉楚濂?不,不行。那么,我又如何能对云帆撒谎?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车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发什么呆?我们到了。”
  我警觉过来,这才惊奇的发现,我们正停在一栋“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这名副其实的木屋呀!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这屋子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时,一个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过来,他对云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话,我的意大利文虽然仍旧差劲,却已可略懂一二,我惊奇的望着云帆说:“原来你已经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计划了我们要来,是吗?”我望着那意大观人。“这人是你雇佣的吗?”
  “不,他在这一带,帮每家看看房子,我们十几家每家给他一点钱。”房门开了,我正要走进去,却听到了两声马嘶。我斜睨着云帆,低低的说:“那是不可能的!别告诉我,你安排了两匹马!”
  “世界上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着说:“你往右边走,那儿有一个马栏!”我丢下了手里拎着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边的马栏,然后,我立即看到了那两匹马,一匹高大的,有着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我叹息着,不停的叹息着。云帆走到我身边来,递给我一把方糖。
  “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我伸出手去,两匹马争着在我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我痒酥酥的。我笑着,转头看云帆。
  “是你的马吗?”他问。
  “不是。是我租来的,”他说,“我还没有阔气到白养两匹马放着的地步。但是,假若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注视着云帆。“你逐渐让我觉得,金钱几乎是万能的!”
  “金钱并不见得是万能的,”他说:“我真正渴求的东西,我至今没有买到过。”他似乎话中有话,我凝视着他,然后,我轻轻的偎进了他的怀里。“你有钱并不希奇,”我低语:“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你如何去运用你的金钱,如何去揣测别人的需要和爱好,这与金钱无关,这是心灵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云帆。我一直梦想,骑一匹白马,驰骋在一个绿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总有办法,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挽紧了我,一时间,我觉得他痉挛而颤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喃喃的说。
  我怔了怔,还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挽着我,走进了那座“小木屋”!天哪!这是座单纯的小木屋吗?那厚厚的长毛地毯,那烧得旺旺的壁炉,那墙上挂的铜雕,那矮墩墩的沙发,那铺在地毯上的一张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长窗,上面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云帆!”我叫着,喘息着。跑过去,我拂弄那珠帘,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你已经先来布置过了!”
  “是的,”他走过来,搂着我。“上星期,我已经来布置了一切,这珠帘是刚订做好的。”
  我泪眼迷□。“云帆,”我哽塞的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坏!”“让我宠坏你吧,”他低语。“我从没有宠过什么人,宠人也是一种快乐,懂吗?”我不太懂,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类是多么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备的晚餐。然后,我们并坐在壁炉前面,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们叹息着,依偎着,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们的小木屋,我们的森林,我们的湖水,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彼此!云帆抱起了他的吉他,他开始轻轻弹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弹出血的事,于是,我说:“不许弹太久!”“为什么?”我躺在地毯上,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着他的脸,微笑的说:“你已经娶到了我,不必再对我用苦肉计了。”
  他用手搔着我腋下,低声骂:“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怕痒,笑着滚开了,然后,我又滚回到他身边来。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我说。
  “为什么?”“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伤手指!”
  “怎么?”他锐利的注视我:“你会心痛吗?”
  “哼!”我用手刮他的脸:“别不害臊了!”
  于是,他开始弹起吉他来,我躺在地毯上听。炉火染红了我们的脸,温暖了我们的心。吉他的音浪从他指端奇妙的轻泻出来,那么柔美,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他弹起一帘幽梦来,反复的弹着那最后一段,我阖上眼睛,忍不住跟着那吉他声轻轻唱着: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抛下了吉他,扑下身来,他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软软的绕住了他的脖子,我说:“云帆!”“嗯?”他继续吻我。“我愿和你一直这样厮守着。”
  他震动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吗?”他很快的问。
  我猝然睁开眼睛,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苍白了,所有的喜悦、安详,与静谧都从窗口飞走,我愤怒而激动。“你一定要提这个名字吗?”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声音冷淡而苛刻:“这名字烧痛了你吗?经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会刺痛你吗?”我拒绝回答,我走开去,走到窗边,我坐在那儿,默默的瞪视着窗外的湖水。室内很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门响,我倏然回头,他正冲出了门外,我跳起来,追到房门口,他奔向马栏,我站在门口大声喊:“云帆!”他没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骑在那匹褐色的马上,疾驰到丛林深处去了。我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听着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看着月光下那树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折回到屋里来,关上房门,我蜷缩的坐在炉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满心抽痛。把头埋在膝上,我开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久,夜渐渐的深了,炉火渐渐的熄灭,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就越哭越厉害。最后,我哭得头发昏了,我哭累了,而且,当那炉火完全熄灭之后,室内竟变得那么寒冷,我倒在那张老虎皮上,蜷缩着身子,一面哭着,一面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弯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哽咽的叫着:“云帆!云帆!”“是的,紫菱,”那人应着,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有力的胳膊,我顿时睁开了眼睛,醒了。云帆正抱着我,他那对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怜惜的看着我,我大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我哭着说:“云帆,不要丢下我!云帆,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紧我,吻着我的面颊,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颤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破坏这么好的一个晚上,都是我不好,紫菱!”
  我哭得更厉害,而且开始颤抖,他把我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层层的裹住我,想弄热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复的吻着我,不住口的唤着我的名字:“紫菱,别哭!紫菱,别哭!紫菱!哦,我心爱的,你别哭吧!”我仍然蜷缩着身子,仍然颤抖,但是,在他那反复的呼唤下,我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虽止,颤抖未消,我浑身像冰冻一般寒冷。他试着用身子来温热我,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他躺在我身边,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紧了我。我瑟缩的蜷在他怀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痉挛,于是,他开始吻我,吻我的鬓边,吻我的耳际,吻我的面颊,吻我的唇,他的声音震颤而焦灼的在我耳边响着:“你没事吧?紫菱?你好了一点了吗?你暖和了吗?紫菱?”他深深叹息,用充满了歉意的声调说:“原谅我,紫菱,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头埋进了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在他那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复了循环,我的身子温热了起来。我蜷缩在那儿,低低的细语:“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丢下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嗫嚅着:“你不要我了!”想到他跑走的那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审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大大的叹了口气。“我怎会不要你?傻瓜!”他喑哑的说,然后,他溜下来,用他的唇热烈的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了活泼的朝气与美好的阳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云帆把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从来欧洲后,我从来没有为“穿”伤过脑筋,因为,云帆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来装扮我,他给我买各种不同的服装,总能把我打扮得新颖而出色。我想,学室内设计的人天生对一切设计都感兴趣,包括服装在内。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长统马靴,一件鲜红色滚金边的大斗篷,和一顶宽边的黑帽子,我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像个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说。“或者是吉卜赛女郎!反正,简直不像我了。”他走到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
  “你美丽而清新,”他说:“你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我望着镜子,一时间有些迷惑。真的,我从小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娇小苗条的人影却是相当动人的。或者,我只该躲开绿萍,没有她的光芒来掩盖我,我自己也未见得不是个发光体!又或者,是该有个云帆这样的男人来呵护我,照顾我,使我散发出自己的光彩来。我正出着神,云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走吧,野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吗?”
  啊!骑马!飞驰在那原野中,飞驰在那丛林里!我高兴的欢呼,领先跑了出去。那匹白马骄傲的看着我,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两粒方糖。它是驯良而善解人意的小东西,立即,它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着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为它弄了我满脸的口水。云帆把马鞍放好,系稳了带子,他看着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说。
  “啊呀!”我大叫:“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着说,话没说完,已经把我举上了马背,帮我套好马镫,又把马缰放进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着你呢!你放心的骑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为马已经向前缓缓的跑出去了,我握紧了马缰,紧张得满头大汗。云帆骑着他的褐色马赶了过来,和我缓辔而行,不时指点我该如何运用马缰、马鞭,和马刺。只一忽儿,我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我一拉马缰,向前冲了出去,马开始奔跑起来,我从不知道马的冲力会这样大,差点整个人滚下马鞍,云帆赶了过来,叫着说:“你玩命吗?紫菱?慢慢来行吗?你吓坏了我!”
  我回头看他,对着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骑得好好的吗?”
  “你生来就是个冒险家!”他叫着:“现在,不许乱来,你给我规规矩矩的骑一段!”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我们纵骑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风从湖面拂来,我们笑着、追逐着,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纵骑了整个上午,回到小屋内之后,我又累又乏,浑身酸痛。躺在壁炉前面,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云帆做了午餐,用托盘托到我面前来,他说:“觉得怎样?”“我所有的骨头都已经散了!”我说:“真奇怪,明明是我骑马,怎么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云帆笑了起来。“谁叫你这样任性,一上了马背就不肯下来!”他把烤面包喂进我的嘴里。“你需要饱餐一顿,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去划划船,钓钓鱼。晚上,我们可以吃新鲜的活鱼汤!”
  我仰躺在那儿,凝视着他。
  “云帆,”我叹息的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份神仙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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