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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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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的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干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起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发中,诧异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紧紧的盯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身发着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已飞快的拿了一条粗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过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怎么,他竟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第二章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叠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没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
“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的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
“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的洒着,屋檐下单调的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
“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的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的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倒的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
“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的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可和高宝的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的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突然说: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
“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天舞厅就要开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乱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还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
“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么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母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和方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压低声音说:
“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她皱着眉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哈,”我笑了起来:“恭喜恭喜。”
“你慢点恭喜,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什么?”我打量着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了。“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经经的说:“非但没有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谁?”“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我们画石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好了!好了!”我说:“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一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下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的说。“怎么没有用?难道你试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因为……”方瑜慢吞吞的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滴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标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了这个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的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的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钱?拿到没有?”我摇摇头,说:“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方瑜看看我,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的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别讲了,依萍。”“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的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的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方家——”妈犹豫的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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