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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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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老张和两个区中队员俘虏了下面的两个敌人。

老张和德松本来商量,得手后不发讯号通知姜永泉他们,以便悄悄过去告诉他们注意敌人的机枪。但现在已经响起枪声,不发讯号反而更糟,他们对空射出三枪。

娟子她们进门后,就围着看伪军、鬼子们上操。广场不大,夹在很多房子中间。化装成老百姓的区中队员愈来愈多,逐渐向队伍靠近。

两个鬼子指挥着伪军在转圈练步伐;郭麻子分队长同鬼子小队长在一旁吸着烟卷。他的姘头玉珍,怕在这小地方不安全,前天到大据点道水她哥哥王竹那去了。

象往常一样,因为天气热,敌人把枪摘下来架在一旁,子弹带手榴弹都挂在枪上。

伪军们见这末多人看热闹,特别是有那些年青女人们,心里乐滋滋的,怪神气地走着步子。

有一个家伙腿在向前走,那眼睛却瞪得象铜铃,直勾勾地向旁边盯着娟子,咧着大嘴,象要把她吞下似的。他一直把娟子看得心里有些慌起来:“莫非这人认识我吗?”娟子装害臊,转过头去,把脸藏到玉媛脑后。忽听吵吵嚷嚷一阵骂声,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伪军看女人出了神,叫了向后转走的口令他还在向前走,结果与前面转过来的那人碰到一起,摔倒了。这一来,队伍也搞乱了,郭麻子气得麻脸紫红,把那伪军喊出来,狠狠踢了两脚,罚他立正站在队外。娟子这才松了口气。

娟子她们正在紧张地等待中,姜永泉赶来了。

不一会,枪声响了!

这些看热闹的区中队员和干部们,都从篮子里、筐子里,篓子里、柴捆里、衣服里……拿出手榴弹、长短枪,下冰雹子似地向敌人群里打去!喊杀声震天动地,人们奋勇地向架枪的地方扑去!

伪军们乱了,空着手乱跑,炸死炸伤好多,有的举手投降了。人们抢到敌人的枪弹,更勇猛地冲杀。

郭麻子边跑边开枪,想冲出去逃命。可是噗嗵一声被打倒,他就躺着射击。姜永泉跑着去追赶那鬼子小队长,没防郭麻子正向他瞄准;但没等郭麻子勾扳机,娟子从侧后抢上去,举起枪把子,照他头上夯下去。郭麻子只蹬了一下腿,就再也不动了。

不料,两个鬼子先抢到机枪跟前,抡起扫过来。

几个人应声倒下去。姜永泉指挥部队冲到房子跟前,以墙做掩护。

那鬼子小队长趁这工夫,也冲到机枪跟前,指挥着边打边退。

人们被机枪打得抬不起头来。姜永泉知道发生了意外情况,这样硬拚是不行的。他正命令一批人从胡同插到敌人后面去截击,机枪却突然哑了。

原来是德松他们从小路包抄过来,准备夺机枪。鬼子一见背后受敌,就扛起机枪向西门跑去。

人们顺着墙根,跟踪猛追。

鬼子向后扫一会,跑一会,已经倒下一个了。那小队长见快要出门,就命令另一个鬼子堵住冲上来的人们,他好逃走。那鬼子跪在矮墙后面,拚命地扫射着。鬼子小队长刚跑出几步,迎面响起枪声;他忙趴下还击,可是枪打不响——子弹完了。他气怒地把枪狠狠摔掉,刷的一声抽出指挥刀,命令那鬼子回过头来给他开路。那鬼子正要返身,一枪飞来,他的腿被打断,走不动了。

这可把小队长气炸了,一刀将那鬼子砍翻,自己抱起机枪向西门冲来。

那枪是柱子打的。他刚要冲上去,见鬼子又返回来,忙又射击。鬼子小队长负伤了,可是他仍端着机枪直冲过来。

柱子见那冒着青烟的机枪口,离他只几步远,眼看鬼子就要冲出门了。这个妻子被敌人惨害了的青年农民,满腔充塞着复仇的怒火,眼睛都急红了!他把大枪一扔,迎面朝鬼子猛扑过去!鬼子的枪响了,一股热血涌出柱子的胸膛,但柱子没有倒下去。但见他身子向前微倾,他的两手抓住了敌人的机枪筒,立即有一股浓黑的油烟升上来!

大家眼睁睁地看到柱子瞪大两只眼睛,紧紧地咬着牙,象把生平的力量都使了出来,两手紧握着机枪筒,身子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鬼子小队长抽机枪抽不回来,打又打不倒他,也惊呆了!

柱子和鬼子小队长相持着。人们冲上来。

大家抓住鬼子小队长,柱子才倒下去。他两手还紧紧抓住机枪筒。

娟子去扒他的手,怎么也扒不开。结果用湿土把枪筒搞凉,才拿下他的手。枪筒太烫了,揭去柱子手上一层皮。他的胸脯、肚子、大腿,已见不到什么肉,全被子弹穿透了!

柱子那纯朴的脸上,一点痛苦的表示也没有。那双还瞪着的眼睛,依然炯炯有光,象是在向他的战友们告别。

敌人的岗楼子上燃起熊熊的火焰,烈焰冲上晴空,迎着正午的阳光,照亮了人们火热的脸。

母亲一面撒种子,一面喜爱地看着星梅刨地的熟练动作。星梅穿着白粗布短褂儿,脊梁后已被汗水浸湿一大块;短短整齐的黑黄头发,随着镢头的一起一落,一忽一闪地飘拂着,黑裤儿卷到膝盖上,露出红润坚实的腿干,两只不大不小板正的脚,插在刨起来的松软潮湿的泥土里,一挺一挺的,满有劲儿。刨过一会,她抬起头,把掉到红扑扑的长圆形脸上的几缕头发理到耳后去,用胳膊肘拭拭稍微高突的前额上的汗珠。看到母亲在看她,就闪动着那对光彩奕奕的圆眼睛笑笑,吐口唾沫到手心上,两手一搓,又干起来了。

母亲走到她身旁,又亲又爱地说:

“梅子,歇息会吧!”

“不累,大娘。刨完再歇息吧!”星梅笑着答道。

“还要强哪!看看,你比来时瘦多啦。白天给我干活,晚上要工作到半夜,还说不累呢!”

母亲把星梅拉到地堰边坐下,向地那头叫道:

“德刚啊!快拿水来给你大姐喝!”

德刚应声提着罐儿跑来,后面跑着嫚子拿着两个砂碗。走到跟前,嫚子叫道:

“妈妈,我要,我要!”

“要什么呐?”母亲接过碗问道。

“他——我哥哥拿的,蝈蝈。”嫚子指着德刚。

德刚把手藏到背后,吓唬妹妹说:

“要什么,要?早飞啦!”

星梅笑着拉过德刚,扒着他的手一看,果真树叶里包着一个蝈蝈;就说:

“好兄弟,快给妹妹吧。当哥的要让着妹妹啊。”

德刚给了妹妹,嫚子笑了。母亲说:

“领妹妹再去捉几个,可别惹她哭啦。冬天我就叫你去上学!”

看着那兄妹俩走后,星梅关心地问道:

“可真是大娘,怎么没叫小兄弟上学呢?”

母亲往碗里倒着水,说:

“他还小些,等些时没关系,在家好帮我照管点孩子。咳,冬天我就叫他去,那时嫚子就不大要人看啦。看,说着话儿忘了喝水,快喝吧!”

星梅接过水,用手背把嘴唇一摸,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一碗。母亲满意地笑着说:

“你真是老手艺!在家干过这活?”

“干过,大娘!”

母亲这块地是在村南山上。坐在这里,那北山就迎面展现在眼前。

现在是种麦子的时节,丛生的桲萝①的叶儿红橙橙的,一人多高的山草黄燎燎的,那旺盛的松柴针青森森的,山野上|奇|构成一片青黄灿灿|书|的景色。山草被风吹得前后翻腾,宛如海水上潮时向岸边扑打的道道的澎湃波涛。

星梅指着北山赞叹道:

“嗳呀!这山真是财宝,不要人管就长这末多东西!怎么也不会缺柴烧啦。大娘,俺们那可没有呐。”

“是嘛,山峦比咱这薄地还强。”母亲接口道,“这会好啦,往年可不行,山多穷人还是没柴烧!梅子,听你说话有点‘西’②,我还没问你是哪儿人呢。”

①桲萝——一种丛生的落叶灌木,这一带山上以生它和针松为主。性质和柞树相似,但不能长成树木,只当柴烧,柞蚕就是吃它的叶子的。

②西——系指同本地讲话不同的口音。因此地以东口音都相似,而向西就有差异,故有此说。

“大娘!我是莱阳人。”

“哦,这可远了。你怎么自个儿跑到这儿来啦?家里还有谁?”

“咳,说起来话可长啦……。”

莱阳离这儿有二三百里路,在国民党胶东党政军总首脑赵保原的统治下,人民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整天在死亡线上挣扎。

星梅家有父母弟妹,靠着租种几亩地,哪能维持五口人的生活!她长大些,就进了赵保原的兵工厂,当个小工。在工厂里她认识了一个叫纪铁功的工人,这人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后来,他们就订了婚。

在莱阳,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说莱阳,道莱阳

莱阳到处真凄凉

我问老乡为哪桩

只恨那赵保原把良心丧

祸国殃民喝人血

逼百姓走绝路上

爹娘儿女死路旁

说莱阳,道莱阳

鬼子来了更遭殃

赵保原投降小东洋

作威作福更猖狂

苦只苦坏老百姓

哪日才能见太阳

莱阳沦陷以后,纪铁功就领着星梅离开家乡,参加了八路军。

星梅在军队里待了一年多,和战士一样同敌人厮杀拚打,后来因工作需要,被调到地方上来了。

“现时他在哪呢?”母亲关切地问。

“他,在咱们兵工厂里。住在昆仑山里头。”

“家里的人呢?”

“不会好了,两三年没听到信息了。”

母亲没料到星梅这个乐呵呵的姑娘也有一肚子苦水,心想:“共产党里的人就是好,两口子都在外面革命,不在一块,又丢下家,真不容易呀!而我呢?倒老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咳,谁的爹妈不想自己的孩子?谁不知道自家的炕头热呢?可要都守在家里谁出来打鬼子……唉!这些人都是好样的!我那德强一准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整天只顾忙着打仗的事了。娟子……”一想到娟子,母亲又看看星梅,觉得她们两个差不多,象姐妹俩似的。她笑着问:

“梅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啦,大娘。”

“啊,比娟子还大两岁,长的可差不多。”母亲疼爱地拉着她的手,“梅子,你也好成亲啦,打算多会呢?”

星梅羞红了脸,她心里出现了纪铁功的影子,浑身更是热烘烘的,那脸儿越发象朝霞似的鲜艳。她不好意思地说:“大娘,我们还都年青,再过两年也行。打鬼子要紧呀!”

她又理理头发说:“大娘,秀娟有‘对象’没有?”

“没哩。就是有,她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咳,现如今不兴爹妈做主了,我也不愿多管。但愿她找个好人,做妈的就放心啦!”

“大娘,我看她和姜教导员就是正好的一对。你看呢?”

“呀,叫我怎么说好呢?永泉,敢仔好,真是个好人!娟子还不就是他教出来的?可人家的心也难说呀!”母亲心里很早就这样想了。她所指的好人,就是他。但她可也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哈,大娘!这不用你操心,我给他们当媒人吧!嘿,其实不用人介绍他们也早心热啦!我看哪,秀娟什么都好,就是大闺女气太重了。哈哈,太忸怩害臊了。大娘,同意不同意我对你那好闺女的批评呀!哈哈……”星梅笑得太厉害,流出了泪水,趴在母亲怀里。这使母亲觉得她和个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她兴奋地说:

“那,那才好呢!你呀,真是个好闺女,自己的事不着急,倒来操心别人的啦!娟子有上你这个好姐姐,别说说她几句,你就是打她几下,大娘也跟着说该打听!”

母亲慈爱地抱着星梅那由于激动兴奋而颤动的肩膀和胸脯,抚摸着她的柔发。星梅象真躺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带娇性的忸怩起来。在几年来炮火震荡苦难重重的生活里,她那忘记母爱的女孩子的心,现在被母爱的暖流层层包炙着,又复活了!

忽然,秀子从山底下急急忙忙地跑上来。她那嫩脸蛋涨得透红,急促地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星梅骤然感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了。母亲忙问:

“什么事?快说呀!”

“嗳呀……可累死我啦!妈,妈!我哥哥……”

“他怎么啦?!”母亲浑身一震。

“他,他回来啦!”

第九章

村子里热闹极了!人们都在欢迎八路军。啊!于得海!人们天天盼望着的神话般的英雄到底来了,他带着队伍来了!真的,他们比神话中的英雄还要强几分!于得海——啊!真是“鱼”得了海,天老爷也没有法子治他。提起他的名字,敌人都胆颤心惊!

母亲和星梅慌慌忙忙赶到家里,一个全副武装、比她高出一点的英俊军人迎上来。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直到他口吃地叫着妈!

这个团是才从前线出击回来休整的。军队打了胜仗,老百姓比亲临战场的战士还高兴,更能体会到胜利的意义。人们把肥猪、肥羊、鸡、鸭、鸡蛋、蔬菜……直往部队上送。把个事务长忙得喘不过气来。部队开始不接受群众的慰劳品,老百姓可生气了,“告状”到区政府里。政府说服了军队的上级,才收下了。

小母鸡把脸憋得通红,瞪着两只滴溜圆的金黄色小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跑出来,接着就“咕咕蛋,咕咕蛋”地叫起来。

秀子背着书包一跳一蹦地从门外跑进院子来,从鸡窝里拾起温热的鸡蛋,随口编着唱道:

母鸡下鸡蛋哪

哎咕蛋咕蛋地叫啊

秀子俺拾鸡蛋送给那侯大嫂

叫她吃了身体好

叫她养个胖胖的小宝宝……

“真不害臊,疯丫头,瞎唱什么!”母亲从屋里出来,打断秀子的歌声,又忍不住笑了笑,接过鸡蛋,吩咐道:“快去找你兄弟妹妹回来吃饭吧!”

秀子的脸有点红,瞥了母亲一眼,把书包递给她,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去了。

这时从母亲的西房间传出一个青年女子的爽朗笑声,母亲走进来笑着说:

“侯同志,你可别笑话那傻丫头。”

“哪里,大娘,秀子可真好呢!”侯敏笑着理理头发说,“大娘,你千万别把鸡蛋都留给我,你给小弟妹们吃吧。”

“咳,这是哪里话?我没好东西,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没啥稀罕。攒着留给你月子里……”母亲收住话头,看那侯同志挺着很沉的身子,靠墙坐在炕上,正缝一件红色的小孩衣服,就过去拿来看看,说:

“你的手真巧,看这针线活哪象是念书人缝的。你还是多歇会吧,别累坏身子,留着我抽空给你做做。”

侯敏那微黄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感激地看着母亲说:

“大娘,不用啦。嗨,你真比亲生妈还疼我。本来我想自己是生第一个,岁数也大些了,有些怕;有你啊,我什么都放心啦!”

“咳,你快别夸奖俺老婆子啦。看看你们这些在外面工作受累的人,谁还有个不动心的!就说陈政委吧,快抱孩子当爹啦,又出远门了。”

“大娘,等他开会回来,正能看到孩子!”侯敏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幸福里,那还未出世的小生命,模样儿似乎已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

母亲刚要说什么,忽听秀子在院里叫道:

“妈!团长,于团长来啦!”

母亲兴奋地迎出来。

于团长满脸笑容,没等母亲开口,就先笑着说:

“嫂子,你过的好啊?”

“好,好!快进屋里坐吧!”母亲忙应着,向屋里让他。

于团长走进来,陈政委的妻子侯敏刚要下炕,被他阻住了:

“快别下来,我坐凳子上就挺好。怎么样,小侯,身体好吗?”

“好,团长你放心吧!有大娘照顾着,比在家里还强!”侯敏望着母亲笑着说。

“咳,哪里的话……”母亲正要说下去,于团长打断她的话说:

“大嫂子,你就是不爱受表扬,你这脾气,没来以前我就知道,有什么样的妈妈出什么样的孩子,德强就是和你一样。”

“那孩子在家啥也不懂,出去这两年还不是你团长教导的!”母亲的脸有些红,恬然地笑笑,接着说:

“于团长,我有个事想问问你呐!”

“什么事,嫂子?”

“唉,就是……”母亲犹豫起来。

“什么呀?嫂子,尽管说,侯敏也不是外人。”“不是这,”母亲摇摇头,接着小声说:“我知道自己不是,也不好多问。可是这孩子要不是,我总不放心。我是问问,德强是不是个党员啊!”

“噢,这个事呀!”于团长和侯敏对着笑笑,“嫂子,你怎么没问他本人呢?”

“问啦,他不说呀!”

“啊!这小伙子,倒真知道保密。”于团长笑得更开朗,“大嫂,你放心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是啦!”

“哦,这我就放心啦!”母亲兴奋得眼里涌出泪花,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睛,接着说:“谢谢你团长信得过我老婆子,放心吧,不该外人知道的事,我谁也不会告诉!”

“对,大娘!就该这样。”侯敏信任地看着母亲说。“哎,好啦,快吃点饭吧!”母亲站起来,准备去拾掇饭。

于团长也站起来:

“嫂子,我来看看就行啦!饭我是不吃的。”

“你呀,咳!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我看你当团长的得把这条什么纪律去掉,不然俺老百姓可有意见呐!”

于团长又笑了:

“不,嫂子,这可是顶重要的一条……”

警卫员德强和于水都跟陈政委出发去了,老号长格外忙碌起来。这天早上,他从大门口把马牵出来,一面和马有趣地说着话,问它吃饱了没有,愿不愿跟他老孙去蹓蹓腿,一面又从怀里掏出他那永不离身的酒瓶子,一挨嘴,喝了两口。

抬头看见兰子走过来,他的玩笑又来了:

“青妇队长,你早。请喝口酒……”他突然止住话,因为他发觉平时最爱嬉闹的兰子姑娘,现在却垂着眼皮,满脸的不高兴。

“老号长,团长在家吗?”兰子问道。

“嗯,在家里。你有什么事?请进吧!”

兰子低头走进去;一会又出来了。

老号长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团长叫他,即忙把酒瓶揣好跑进去。他一见于团长满脸怒气,站在桌旁,拳头握得紧紧的,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于团长把拳头狠狠地击在桌面上,严厉地命令:

“通知警卫排长,马上把三营的马排长抓起来!枪毙!”

老号长大吃一惊,怔楞楞地没有动。

“还等着干什么,快去!”于团长怒不可遏地喝道。但他踱了几步,见老号长走出去了,又喊道:“回来!”

老号长转回来肃立着。于团长的两眼直直地瞪了好一会,才压下火气,说:

“把他先押起来!”老号长走后,于团长坐到椅子上,闷不出声地抽起烟来。

事情是这样的:

三营就是柳八爷的部队,经常不守纪律,战士们不断偷老百姓的鸡呀菜呀等东西。营长柳八爷惯着不管,派去的教导员又忙不过来,而一管严了,一些人就闹着要脱离八路军。更主要的是这些兵散漫惯了,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也正因为如此,团部总和这个营住在一起,从各方面来教育改造他们。

马排长就是和王东海比过武的那个神枪手,是柳八爷的得力手臂。他非常骄横跋扈,谁也看不起,有着严重的流氓习气,经常打骂人。他一开始就不满意跟着八路军,嫌太不“自由”了。

昨天晚上,他溜到一个寡妇家里。这家人只母女俩,住在村东头上。那老大娘见是一位八路军,就很亲热地招待他,又是酒又是菜的。他吃完了,醉熏熏地乱吹一通。不一会老大娘的女儿从青妇队开会回来,他一见着了迷,推三道四地说他有病,要热炕睡。

老大娘就同女儿睡在一个炕上,腾出另一个炕烧热给他睡。半夜里,他摸来要强奸那女儿。老大娘苦苦哀求他,女儿却要嚷出去和他说理。可是他一概不听,硬把那女儿奸污了。临走时他用手枪指着她们威吓道:

“若是嚷出去,我先结果你们!谁不知老子是柳八爷的红人、堂堂的马排长!哼,小心点!”

那老大娘哭着把事情告诉给兰子。不是她看得严,这纯洁的少女是活不下去了。

于团长一连抽完两根烟,过分激怒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按照他刚上来的火气,恨不得马上把那该死的恶棍打成肉泥!可是他冷静些之后,就觉得事情并不那末简单,不是枪毙一个人就完了。他深深知道,这事情关系着八路军铁的纪律,关系着群众对八路军的看法,同时也牵扯到一营人的去留。而柳八爷这一营人的去留,会影响成百上千的所谓“红胡子”究竟是跟共产党抗日,还是走别的路。不严格执行军纪,会失去民心,是无法弥补的罪过;枪毙马排长不能作到柳八爷心服口服,团结不住柳八爷这伙人,也是原则性的错误。他深知那个马排长在柳八爷身上占的重要地位。可是无论如何,这种败类必须铲除,必须毁掉。而这决不是在这一件事上,柳八爷部下的纪律败坏情况,必须马上扭转,彻底纠正!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于团长沉思着,想着以上的事情。见参谋长走进来,就把情况向他谈了谈,考虑一下怎么处理……。就在这时,柳八爷抡着手枪,大小机头险恶地张开,满脸杀气腾腾,突然闯进来,冲着于团长怒吼道:

“你他妈的,你怎么敢把他押起来!你这家伙,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救过我命的人!他打枪百发百中,是个最了不起的人!你为一个女人就值得这样,你快放了他!”

老号长和警卫员小张见势早把手枪提在手里,哗啦一声顶上子弹。

屋里的空气象一触即炸的火药,异常紧张!

于团长站起来。他镇定而又坦然,根本不注意柳八爷那膛弹待发的枪。他吩咐老号长和小张说:

“把枪拿出来做什么!这屋里有敌人吗?快收起来!小张,告诉王排长把罪犯押来!”见小张走后,于团长踱步停在柳八爷面前。似乎他一张口,柳八爷马上就要开枪。

“三营长!”于团长严肃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事情发生在你的营里,你当营长的首先要负责任!你说要放他,就先谈谈你的理由吧!”

“他妈的,不管怎么样,你要放掉他!若是不放,老子先跟你拚这条命!”柳八爷的手枪还在空中挥舞,可是他已被于团长的质问弄得难以对答,有些心虚了。

于团长冷笑一声,说:

“拚命也好,放他也好,我们先来讲讲道理。我问你,你柳八爷当初起来反对官府的时候,打着什么旗号来?”“你问这些干么!反正你要放掉他,他是我的大恩人!”柳八爷的手枪已抬不起来了。

“你不说,我替你说。”于团长又开始来回走动,“你是打着杀富济贫、为民除害的旗号来造反的,所以才有人拥护你。若是你一开始就去杀受苦人、糟蹋老百姓,你柳八爷能站得住脚吗?‘奸污一个女人是小事’?你怎么能说得出口来!这象是一个穷家出身的人说的话吗?亏你还是远近闻名的柳八爷,真是莫大的耻辱!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现在身上穿的是八路军的衣服,是人民军队的一位营长,你怎么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你为报自己的恩,就放掉害人的罪犯!我真是没想到!”

于团长的话越说越急,越有份量。柳八爷渐渐把头垂下去,手枪在慢慢向套里装,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好吧,算你的话有理。你先说吧,你要把他怎么样?”

于团长和参谋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坚定地说:

“这很明白,按八路军的纪律,对这种罪犯没有再留他的余地!”

“怎么,要杀掉他?!”

“是的,杀掉!”于团长镇静地答道。

柳八爷装枪的手停住了!眼睛凶狠地瞅着于团长,厉声叫道:

“不行!这办不到……”

“于团长在家吗?”

人们回头一看,见是德强的母亲来了。嫚子本来在地上母亲领她走的,一见柳八爷的凶狠样子,吓得急抱住母亲的腿。母亲忘记回答于团长和参谋长的招呼,只顾把女儿抱起来。她有些胆怯迷惑地瞅着柳八爷。

“嫂子,你坐吧!”于团长招呼道,又指着柳八爷说:“你还不认识,这是咱们三营的柳营长。老柳,这是冯德强的妈妈。”

这末一来,柳八爷有些慌乱,他把手枪插进腰里,点点头,靠到门一旁。

老号长拿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大嫂,你来有什么事?”参谋长问道。

母亲深深叹口气,象有无限的悲痛在心,满脸布着愁苦的痕迹,带有质问的口气说:

“我来找找你们。于团长,你听说过那事?”

“听说了,嫂子!你有话尽管说吧!”于团长恳切地说,看得出他是在忍受着内心的痛苦。

“于团长,”母亲有些气愤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于团长!不是我个老婆子不知情理,实在话,八路军的好处谁也不会忘,真比天高,比地厚。可是,”她沉痛地咬一下牙,“在你于团长的手下,出了这种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叫谁的心里不难过呀!”她叹口气,“黑面里再掺上多少黑面也是黑的;白面里头有一星点黑的也显眼。我知道,咱八路军干这种事的是一两个坏东西。就为这我更难过。于团长,人的眼睛不都是亮的呀,你说他们都会怎么说呢!?唉!”母亲恳切地望着每个人的脸,最后又把眼光停在于团长脸上:

“于团长,我说些气话,你可别生气。我一个老婆子不懂事,只是觉着心里不好受,象是自己的事一样把想说的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也在难过。”

于团长听着这些话,心里充满了感动和疼痛。他不知道用什么话表达自己对这位母亲的感激,只是从心里感到这些谴责里面包含着多末巨大的意义,多末深沉的热爱。

“嫂子,你说的都是实话。这是我没把队伍教好,是我的过错。嫂子,我们正在商议处理这个事。”

已经是警卫排长的王东海那魁梧的身体出现在门口:

“报告!罪犯已押到。”

“好,叫他进来。”于团长吩咐着;可是一听说门外有很多老百姓围着,就说等一会。他走了出去。其他的人跟在他身后。

柳八爷见人都走了,他长喘一声,一腚坐在椅子上。椅子克嚓一声,差点折断腿。他手抚弄着大刀穗缨,脑子里翻腾起来。

他真想不到,这末一点平常的事,会惹起这末大的反应。于团长是那末重视,气得简直不可按捺。他想起刚才于团长提到的在当初领导穷人造反的情景;他参加八路军后所见到的事情……是啊,八路军和别的队伍不同,待老百姓和父母兄弟姐妹一样亲。他柳八爷是愿为穷人出力卖命的,可是为这点小事就不能放过吗?别的队伍拿这是平常事,唯独八路军这样严,为什么呢?对,如果八路军也是祸害老百姓,那老百姓怎么会自己把孩子送来当兵,对八路军这末好呢?可是马排长,是自己的得力手臂,是救过自己命的恩人!能不管吗?不,还要管。一定要放过他这一回,以后不犯就行了。于团长要不答应,他柳八爷就领着人马出走……柳八爷想到这里,就向外走去。

大门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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