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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折红梅-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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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第6章(1)
融雪的时候,气温格外地低。
由长安而来的船上,走下来一群步履沉重、神态紧张的汉子。
由东海船运王家派出的船,专门护送厉盟主前来这异族的小岛。
一行人下了码头,就见巫凰教派出的教众已等在一旁迎接,盟主亲身前来,随同的还有他的幼子。但在阳光之下显得鲜艳无比的火色衣抉如此尖锐,令厉盟主心头一跳。
被送上马车,以黑布包裹起来的车窗无法见得外头,而帘子旁亦有巫凰教民坐着,说是为了保护巫凰教隐密,不得已,还请厉盟主见谅。
对于这异族的规矩,有求于人的厉盟主也不欲多摆架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然而一旁闹着坚持要跟来的幼子却忍不了好奇心,多次要求掀窗子、揭帘子,闹得厉盟主很是困扰,一众随同的汉子也很是头疼。
坐在车帘旁的巫凰教民倒是视而不见,只要那小少年不要滚到车帘子旁吵着要掀,他们也不管人家家里怎么管教孩子。
马车行过半个时辰,只是稍有颠摇而已,直到前头传来一声清脆马鞭声,车子就停下了。车帘子一掀,就闻见了花香味。
厉盟主微微屏息,一众随同的汉子也沉默地止着呼吸,那胡闹着的幼子却早就随同掀帘的巫凰教人一并下了马车,让来不及抓他回来护在身边的厉盟主很是懊恼。
天光正亮,湿泞的地上雪水融着,折射光芒灿亮。
那么一座小巧别致的宅邸映入厉盟主眼底的时候,很是教他惊讶。
如此格局、如此摆饰、如此花草……这模样,哪里像是异簇之地的风格?
他看看左右巫凰教众人,也是露出了些微的不自在,手脚格外地轻,格外地仔细,生怕碰坏了什么。
难不成这异族领地,也有武林中的人渗透进来吗?他此行的目的,若是曝光了,而引来有心之人的威胁利诱……一思及此,厉盟主脸色沉下,暗暗戒备了。
随着带领的教民走入宅邸,厉盟主将幼子紧紧制在身边,不许他乱跑,随行而来的大汉也摆开了防卫的架势,进退之间暗行章法,可攻可守,完全做足了深入敌方险地的心理准备。
绕过重重纱屏,帷幕之中,厉盟主只见到一个人,而左右伺候的教民竟然一个都不见;前瞻后顾,只有一人而已。
那一身沉色衣袂,脸面蒙着纱巾,连发色也不曾显露出一点的身影,正以袖掩面,喝下桌上的酒水。
抬头,黑色眼睛清晰而冷淡,毫不收敛的逼人束气扑面而来,吓得厉盟主身边的幼子缩进父亲怀闪里去,哭也不敢哭上一声。
厉盟主身旁众人气息一滞,如临大敌地摆开架势,防着对方突然出手;那人却只是瞥来一眼,复又低头下去,淡淡挥了挥手,指着一旁花梨木精雕的靠背圆椅。
“请坐。厉盟主。”声音瘖痖而肃冷。
偎在父亲怀里的幼子死也不肯再上前一步,厉盟主没法子,又急着欲将事情办完,只好将儿子交托给一旁的汉子,低声吩咐他们寸步不离;小儿子几乎要闹腾起来,却不敢开口哭叫,憋红了一张小脸闷闷地抓着护卫的手,眼巴巴地盯着父亲靠近了那张桌子,坐在那个很可怕的人面前。
一杯酒推了过来,厉盟主看了一眼,拿起来轻嗅,竟是陈年沪州老窖。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异族人,却在这么一眼望去时,心里突发奇想。“壮士非本地人?”
那人目光淡淡,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也不直接答他,却以遣词用字来表明自己是外来者。
“厉盟主远道而来,是要拜托我巫凰教做什么呢?”
厉盟主听他口音,识他用字,不觉大为欣喜。在这异族领地能够见到自己家乡的人,纵使立场不同,也感到放心许多。
他笑了起来,开口时却又面露忧色。“实不相瞒,老夫有一女,已是待嫁之龄;但她在娘胎之中的时候,就给染了毒,生出来之后,可养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命悬一线。虽已有婚配,但对方嫌她体弱,有意毁婚。”
说到这儿,厉盟主脸色不豫,似乎隐隐咬了牙,沉默了半瞬,才又开口。
“女儿不嫁无妨,老夫养得起她……但是,那婚配对象欺人太甚,当年分明是他们眼巴巴求来了小女的婚事,如今却又无耻反悔,还指称小女命薄不祥,污了小女声名,老夫忍无可忍!”
说着厉盟主气得一拍桌子,桌面一跳,对桌那人一手轻轻抬起,压下桌面,竟让那泼出的酒水分毫不漏地落回杯中,厉盟主纵使气怒难消,也不免惊讶地看向了那人。
这人,竟有如此武功……
“盟主此言,是要我巫凰教出手,灭尽对方一门吗?”
出口的声音低哑,沙砾磨石一般,听得难受万分;然而话语里的血腥清晰可闻,连见惯生死的厉盟主都心下一凛,对于男子的轻描淡写印象深刻。
“倒也不是……”定了定神,厉盟主平静了心绪。“老夫此来,是因为听闻巫凰教擅长蛊物毒类,想请贵教派人远行一趟,为老夫那娇弱女儿看看,能不能解了那蛊物。”
“蛊物?”男子眉梢一挑,“不是中毒?”
“小女出生即身有异香,那味道平常闻了无妨,但小女一近血腥,那香味就蜕成了毒雾似的,寻常人嗅了一点,立刻就昏死过去;若是习武之人嗅了,昏死不说,醒后还要调气半天,方能回复。最糟的是,小女身体越弱,那股异香越重,几乎是拿小女当宿体似的,吸尽了小女气血啊”
男子略作沉吟,指尖摩裟着杯壁,良久,他开了口。“听来确有附骨蛊物的眉目,但未曾观视,仍未可知……”
“壮士愿意一行吗?”救女心切的厉盟主倾前身体,急切地问道。
男子却低着眉眼,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当朝兵部尚书,还是十年前那个,未有更换吗?”
“欸?”厉盟主一愣,回答得慢了些。“是、是吧……没有换,还是原来那个。当朝皇帝倚重他老人家,留他续位。”
“皇帝换人了?”男子眉一抬。
“换了。”厉盟主这回答得就快了。“先皇七年前驾崩,换上二皇子继位,宫里有些动荡血腥,但很快就平息了。”
“兵部尚书之子,与他的娘子,相处得可好?”
“这……”厉盟主答不上来了,他苦苦回想,这无关朝政的琐碎之事……
“少爷与少夫人,相处得极好。”随同厉盟主前来的一个汉子恭身应答。
男子抬头望向他。“你在兵部尚书府里当过差?”
“不是。”那大汉头一低,“先前曾被借调出去,帮忙捉一贼人,那时承蒙少夫人相助。少夫人相当博学,所提计策很是有效,贼人如她所计地落了网。”
“是吗?”男子怔怔,沉默了半晌。“如她所计……”
这突如其来的问答,着实是出乎意外,而男子的心不在焉,几乎像是在发呆,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惊然的束气,在男子的沉默之中越发地凌厉。
厉盟主有些不安。“壮士?”
男子放下了酒杯。“你们走吧!”
“壮士!”厉盟主站起身来,惊慌地想挽救。“您不愿亲身出手吗?”
男子只是挥了下手。“我已多年不离此地。盟主的委托我巫凰教接下了,你们先行回去,十日后,自然会有巫凰教人到贵庄拜访。”
“但小女……”
“请回吧!”
平淡无波的一句,却令心绪激动的厉盟主浑身一冷,他屏住声音,退了出去。
重重屏风帷幔之内,男子独坐桌旁,一杯一杯地喝完了那壶沪州老窖。
沉默里,戾气冰寒压抑。
海风犹要扑面,然而以黑巾蒙住脸面的巫邢天却无视那份冷意,站在甲板上。
他终究还是上船了!
痴等了他十年的巫凰圣女再也等不下去,逼到了他房里来问他这十年的暧味到底如何作结?而他手里正拨弄着几盆小巧的花草,心里估量着该怎么混合成一味新的毒物;听闻圣女之言,他头也不抬,淡淡地以一贯的温柔来应付她,声音中却忽然有了倦意。
“既然养出了下一代圣女,就传位下去吧!”
“我是在问你,你究竟娶不娶我?”
“待你这圣女的身分卸了任,伺候了你一辈子的班那达也可以迎你过门了吧?”
“你在说什么……”巫凰圣女的声音发着抖,颤颤的,那样震惊,那样委屈而软弱。
巫邢天漠然地、疲倦地望向她,纯黑的眼里没有分毫的柔软,透露出惊人的清晰。
巫凰圣女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待她温柔呵哄的祭司,也会有这样眼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连戾气都消退了,这个青年、这个人,原来是“空”的,只是个壳而已。
没有黑巾掩面的容貌有着逼人的美丽,在褪去了一切伪装上去的情感之后,就化成了令人心寒的空洞,仿佛只是个瓷烧的娃娃,无论碎与不碎,内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巫邢天,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
“对。”瘖痖的声音,平淡无波地回答了她泪盈盈的问话。
巫凰圣女果决地掉头,摔门而去。
巫邢天则静静地坐在椅上,静静地在纸上排划着调配的方子,桌上那盏烛火点了一整夜。
天明时候,他收拾好房里东西,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行李,然后走出房去。
远处,气喘吁吁地奔来一个小童。
“祭司大人,圣女要卸任了呢!您不为她主持吗?”
“还有其它的祭司在吧?请大祭司主持吧!”
“可是教里的事一向是您在发落的啊……”
“让大祭司主持。圣女会同意的。”
“是!呃……祭司大人,您要远行吗?”
“厉盟主的女儿需要一些诊治,我去看看。”
“咦?可、可是……祭司大人您等等,我去叫护卫们集合跟着您去……”
“不用了。”平静、冷淡的一个断句。
顺着风向,他的手动了一下,细细的香味扎针般地刺到小童肤里去。
伺候他的小童往前飞奔的身影一小顿止,猛地倒在地上,额边磕出一个包来。
第6章(2)
巫邢天独自一人,去得远了。
随意上了一艘远行而来的商船,他鬼魅般地闪进一间厢房里,将里头一小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迷晕了扔进柜里去,霸占了那间房。
白日里,他不踏出房门,入了夜才出去随意晃晃,海上的月光皎洁迷人,那样硕大的明亮,望得久了,仿佛会走出一个衣带飘飘的仙子,含笑问他何以这样专注凝视。
月光下,有哭声隐隐飘来,低低切切回转不停,模糊不清,却又不时出现,仿佛鬼泣。
巫邢天漠然待之,不去寻找。但是接连听了几夜,他皱起眉头,不耐烦了。
他循着声音,东弯西绕,来到船的后段部位,在下人住宿的杂乱地方,翻出了那个藏在粗大缆绳之后、缩在船身阴影之中的女子。
“你哭什么?”
一个人躲着正哭得凄惨的女子乍然抬头,看见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又因为巫邢天以黑巾掩住了脸面发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女子惊吓之中见着了他,只觉得有鬼在夜半出现,当下骇得脸色惨白,想哀叫都哀不出声音。
巫邢天烦了,伸手将她从阴影中拖出来,两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中。
女子被他这么冒然一抓,吓得不轻,哆嗦了一下,却又发现这是个人,不是鬼,咽了口唾沫之后才放下心来。
是放心,而不是安心。
她怯怯地站离他远点,泪水倒是停了,泪珠儿挂在下巴摇啊摇。
“你每夜哭个不停,很吵。”巫邢天毫不客气。
他在巫凰教里被必恭必敬地待奉了这么些年,出口都是轻描淡写的命令语气,十足的上位者气势。
在下人的宿房附近被逮着的女子一身侍婢衣物,听着巫邢天的口气就知道这人身分不低;就算不明白来历,凭这么一身气势,也不会是寻常人物。她抽抽噎噎向着巫邢天哭诉起自己卑微的身世,又告状着那外来的狐媚子抢去了她家老爷的心。
他大可拂袖而去,但眼前这个女人满腹怨气,若不听她讲述,她必然会继续哭,这么一来,他在下船前都必须忍耐她断断续续的夜泣了。他默默地听,默默地随便点点头,女人只是要一个听话的对象,并不是真的要他为她做什么。
总是与大批女子接触的巫邢天,很明白自己只需要安静地倾听就好了。
“老爷娶了新妇,却又迷上了青楼女,那个三千阁里十二金钗个个都是妖魅,说什么琴棋书画……老爷还要带那个牡丹头牌出海去……这一回跑船带回的饰物有一半都是要贡给那个狐媚子的……那什么头牌……明明就是个不干净的勾栏女……老爷负了我……他明明说我肚里有孩子,要迎我过门,我、我不求当正夫人,但……小妾也可以啊!”
女子哽咽地继续抱怨,“男人迷恋青楼,可是那些女人哪有真情意?听说那牡丹头牌在月初时才让一个对她痴心的大富人家二公子败光家产,还把那人扫出了三千阁,丢到路边去,说她只要锦衣玉食,不要粗茶淡饭……那个女人一定也会这么对我家老爷!可是我不会啊……我伺候老爷这么久了,为什么老爷迷恋那个青楼女……”
女子绝望地哭起来,满脸的狼狈。月光下,那纵横的泪痕如此斑斓。
巫邢天漠然,女子却抓住他的衣袖摇晃着。
“你说!那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哪里好了?你说啊……”
女子哀切泣之,求助无门的悲惨让她伏低了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跟巫邢天无关的事;而陌生女子哭诉的事情,也是寻常至极,他无所谓地望着月光,一晕淡淡的光华在夜空中清晰无比。
女子幽怨如鬼泣的诅咒,一个一个扫过了三千阁里十二金钗的名字。
巫邢天却猛然一震。“你刚说什么?”
“咦?”女子愣住了。
巫邢天扣住她的肩头,力道大到她骨头都生疼了。“你刚说那十二金钗里,有个姓梅的……”
“梅晴予吗?”女子被他的反应吓得忘记要哭,也忘记要生气他打断她的抱怨,呆呆地回了话。
巫邢天的脸色却在听到她讲出的名字之后,倏然惨白,很快地又生出怒红。
“那间青楼……晴予为什么会在青楼?她不是嫁给兵部尚书之子……”
“梅晴予?”女子愣愣的,一脸茫然,“她一直都在三千阁啊!那些江湖人最喜欢点她的牌;老爷总是说,他都不敢去招惹她……”
“但她不该在青楼!”巫邢天大怒,咬牙切齿的,仿佛恨不得粉碎三千阁。“那种妓坊!”
女子很是迷惑。这个男人,被勾栏女欺骗过吗?这么愤恨的……
忽然,有人迈步向这里靠近过来,女子身子一缩,躲避似地逃回下人的宿房里去。
巫邢天眯起眼睛,没有去掳她出来询问,在来人发现他之前,他绕开了对方可能的视线范围,藏身阴影之中,回到了他迷晕原主人、霸占了整趟船行的厢房里。
之后,女人再也没有在船上看见过巫邢天。
但是临下船前,巫邢天却鬼魅般地出现,交给她一个用布巾包起来的物事。
“这是一个蛊。把这东西交到你怀恨的那个牡丹头牌手上去,让她随身带着,吸足她身上血气……此物一遇海水,便摆脱不掉,把你的诅咒日日夜夜向这蛊物倾诉,然后,它会为你实现愿望。”
“什么诅咒都可以吗?”
“你想要它怎么做,就看你怎么培养这个盅。布巾里有驱使它的方法,你照做便是。”
“但我不识字……”
“画了图的,你会看懂。”男子微微揭了蒙面的黑纱,让女人看见他俊丽的美貌。那迷惑人的美色,因为对着玷污他记忆中纯净少女的三千阁的恨意,而蜕化得无比锋锐,咄咄进逼。“你我的目的,有些许相似,我才赐予你难得的蛊物。”
女人被其中的迫力吓住,却回应了男子的恨意。“我要报复那个抢走老爷的牡丹头牌!”
男子将黑纱蒙回脸面,阴冷地笑了笑。
巫邢天踏上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到厉盟主的庄里走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解了其女身上的蛊物,并将那珍稀的蛊物收了起来,然后,他在感激涕零、频频询问他是否要去哪里游历一番的厉盟主面前,平淡地提出要往长安三千阁一趟的意思。
厉盟主明显地呆了一阵,然后他老脸微红、结结巴巴地发下话,要庄里的人领其前往。
巫邢天瞥他一眼,无所理会地自行离去。
厉盟主见他走了,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以致救命大恩的巫凰教祭司气得拂袖而去,连忙发出了江湖召令,要接令的百多高手见到衣饰特殊的巫凰教祭司立刻回报,并且代厉盟主对其仔细款待,这事办得好,便能央厉盟主做一件事。
百多高手听到能让厉盟主欠下这么一份重大人情,纷纷出动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外来者;而“鬼燕”,就是那个运气好到极点的高手……
从长远记忆中回得神来,三千阁里,蒙住脸面的巫邢天紧握着乌木温润的围栏,愣愣地望着那个与记忆中的娇弱少女仿佛是相似的、又仿佛截然殊异的柔婉女子,心里的酸涩痛苦难以言述。
为什么?
他以为嫁给了兵部尚书之子,应当活得欢快的梅晴予,为什么会待在这送往迎来的妓院里,成为了世俗轻蔑的勾栏女子?
他的晴予……
第7章(1)
“晴予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也不回、以黑巾幪住脸面的男子,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问。
若无其事站在他左侧的三千阁主,观望着底下人收拾残局,重新布上桌椅酒菜,挂上纱幔,请客人入座……一串行云流水的,没有半分的迟疑与怠慢,甚至闲闲地在阁里待嫁的牡丹头牌风摇蕊都下了楼去,安抚伺候的雏儿、打点惊魂未定的客人,末了,还抬起头来望向三千阁,娇俏地打了个招呼。
阁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语气,听起来是晴予旧识呢!”
“她应该嫁给兵部尚书之子,成为他捧在手心里的妻……”
“原本是的。”阁主闲适地点了点头,抚过自己修得圆润的指尖,瞧着那白里透红的肤色。
“那么……”男子霍然回眼,戾气弥天漫地,扑面而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阁主悠然回睇,唇边勾起的微笑很是优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吗?”
男子不耐烦了。“我在问你……”
“能带十二金钗出场的,三千阁都要问明了出身来历,确保姑娘们的安全。”阁主微扬眉梢,娇婉的身子柔弱不胜衣,却那么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气涛然的阴戾之中,一点笑弧妆点着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带晴予出阁叙旧,也请不要带得太远。”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当中,看过、接触过很多女人;他以为梅晴予的存在已经是个特例,但眼前这个自称『艳娘』的三千阁主,似乎也是个特例。
“晴予……是卖身进来的吗?”
“不是。”阁主似笑非笑,那仿佛藏着秘密不让他知道的目光,让巫邢天浑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愿进三千阁的。”
自愿?巫邢天被骇住了。他思绪里一片混乱,良久才挤出了一点破碎的声音。
“你说……她自愿……”
“祭司大人还没回答艳娘的话呢!”阁主安适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吗?”
“姓『邢』。”
在这个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够太过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烦躁的感觉,竭力让自己专心应付眼前的女人。
“邢……”阁主沉吟,微带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过他覆面的黑纱。“大人与晴予是旧识?”
“青梅竹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顺的回答。
“但是大人却身在异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轻巧的一句话,扎实地咽住了巫邢天的怒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质问的资格。
他呐呐地说:“我以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轿。”阁主点头,却语带玄机,不将话说得太满。
巫邢天皱起眉。他觉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着,却寻不着缝隙夺回主导权。
三千阁主漾着微笑向他睇来一个轻描淡写的目光。“十个珍稀蛊物,换晴予七日出场。时间到了,就完好无缺地送回来。成交?”
莫名丧失反攻机会的巫邢天将手捏得死紧,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当场诛杀这个女人。
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来。“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来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从鹰求悔手里被带开,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对于自己没能好好陪伴鹰家少主谈心的这件事耿耿于怀。
但是被打断了约会的鹰家少主,却在倾听了三千阁主的耳语之后,微微地笑起来,眉间的轻皱也松开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顺的长发,在她颊边吻了下。
脸上骤起红晕的梅晴予,胡里胡涂地被带走,塞进软轿里去,送到偏院的最里间厢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边的贵妃软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却等不到那个据称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着眼睛,她拿过软枕层层迭迭地为自己堆出一个舒适的弧度,然后把自己塞进那堆软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来,她在一个人的夜里,除了持书以外,就是望着月色呆着。
梦里倒是什么也没有,她沾枕即入睡,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别地敏锐,但这房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穿戴着侍儿的服饰,开启她的房门,气急败坏地来掳走她……
来到长安之后,当时还那样年少的梅晴予,曾经婉言拜托三千阁主代她探寻心系的少年下落;但无论深过几次,回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那个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门之后,就宛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但是没有死讯,梅晴予也固执地相信,那个少年还活着。
因此,她开始等。等过第一年、等过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华渐渐地长了,等到她青涩而天真的心渐渐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为一种习惯。
三千阁从来没有亏待这她。以真名高挂艳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来的不仅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还有那个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爷;她以为自己会被交出去,毕竟没有哪一家妓坊在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众多官兵之后,还能不屈服的。
但那个风流绝丽的三千阁主却款款摇曳着往阁门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爷府总管摔在地下,咳出两颗血牙来,待美丽的女人慢条斯理地将纤细的手掌收回袖里去,娇娇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来,才开始讲理。
“总管大人,您这般地张扬可不好呢!三千阁虽然不是官家妓坊,但这枚金印确实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任谁要来踢这阁门,都得先往宫里去请求一番……莫要怪艳娘无礼了呢,这整城的人都见到您怒冲冲地率了这些弟兄过来,惊动了宫里可就不好了……艳娘先给您这么一掌,也算是给您解了围,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给六王爷交差去吧?”
说着,又掏出一件物事。“啊,这白千层花膏好呢!给您去去瘀,还可以收收您那脸皱纹,阁里的姑娘们想要都不给的。现在献了您了,来,收好!还有这一点心意……欸,总管大人拿好呢,劳烦您带着弟兄们跑这么远来三千阁,不好意思阁里招待得不甚妥贴,那边还带十坛好酒给爷儿们作礼物的……总管大人上马车小心啊!别给颠着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队走人后,阁主款款地回过身来,见梅晴予泪盈盈地哭得满脸斑斓却又惊讶地傻瞪着,模样好生逗趣。
阁主若无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里去,然后招呼着左右要她们准备准备,要开阁门作生意啦!
一块柔软的绣帕递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着胭脂的狼狈模样擦得干干净净,梅晴予望过去,就见那日后被称为“牡丹头牌”的妖娆女子笑得那样漂亮,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进了这三千阁谁也不能欺负你。”
渐渐地,她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在这阁里,送往迎来,以往藏于深闺之中的她却乍然开了眼界,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许的痴缠、为了负心恩客自尽的姐妹、持刀闯入阁里要和姐儿一并殉死的狂汉……最纯粹的感情和最复杂的利益,人心可以这样美丽并且丑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许多次,喜欢她的恩客要出钱为她赎身,她只是温婉地笑笑,没有特别去解释她并没有卖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阁很好的,我要在这儿待着。您若要见晴予,就往这儿来,随时可以见。”
失了望的恩客没办法,却又舍不得,只好时时来访,时时来见,她总是温静地接待他们,然后款款地送走他们。
她把曾经有过的心动和恋慕,珍藏在心里面。
女孩子宝贝无比的初次,她确实地交给了最重要的那个少年,连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没有遗憾。
听不见那个少年的死讯,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记她而重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些都不会有,所以那个少年还是独属于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时期里美好的回忆。
永远不会崩毁。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记忆里不曾忘却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里的书卷落到地上,也没惊醒她来。
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房内漫开。
阴影里,走出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那一身异族的服饰、幪住脸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现身的时候,仿佛鬼魅一般。
他曾经那么熟悉的少女,经过十年欢场的历练,仿佛变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顺的如缎长发……他对她的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巫邢天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为她抚开了那一点轻皱,然后拉过一旁的薄毯为她覆上。
他有七日时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将和他的晴予走到哪个份儿上。
晨起,醒来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识模糊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这块毯子啊……
未曾听到脚步声,闭起的房门却忽然开了,梅晴予惊讶地瞪着门扉。
那扇门外踏进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异族服饰相当抢眼,轻薄的料子很有种飘逸的味道,但这人侧面望去,却是幪着脸面的,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生死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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