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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旗袍-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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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春生的孤注一掷,如果今夜不说明白,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里面没有动静,春生以为她没有听见,敲门加重了力气,声音提高了八度,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干涩,有些颤抖。“白老师,开门好吗?”这时候春生隐约听见身后有动静,忙虚惊地回顾,没有人,只有小黄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腿。

白香衣听得真切,心惊肉跳,惊慌失措,她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一方面恐惧,一方面又渴望危险将她无法抗拒地淹没。白香衣觉得自己被春生逼得无处藏身,她的心硬了起来,想就在今夜,快刀斩乱麻,让春生彻底死了心。

门突然开了,春生喜出望外,一闪身钻进了屋。

屋里没有亮灯,白香衣坐在床上,春生远远地坐在缝纫机前面,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着。白香衣刹那间恍惚起来,她仿佛经历过这样一个梦境,她和一个男人也是这样坐在暗夜里,等待一些事情的到来。

他们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有许多话要说,他们都在寻找一个切入话题的点。门外传来小黄的呜呜声,这是它讨好人的专用语言。白香衣忽然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侧耳倾听。黑暗中,春生也站了起来,他的紧张不亚于白香衣。

突然,小黄惨烈地嚎叫起来。春生作势要冲出去,白香衣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向后拽了一把,春生心领神会地往床上一滚。白香衣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把春生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她点燃了煤油灯,理了理头发,一只手按住几乎要窜出胸腔的心脏,一只手摸索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干冷的空气扑进来,白香衣脚下发软,觉得风就要把自己托起来,飘到半空去了。

小黄夹着尾巴跑过来,呜呜咽咽,诉说委屈。

白香衣积聚了半天的力气,才把头探出门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下校园,并不见半个鬼影子。但这不能减轻她的恐惧,她敢肯定有人曾经来过,而且是一个和她非常亲近的人,如若不然,小黄早该汪汪乱叫了。是谁呢?春晖吗?不会,天这么晚了,春晖早该进入梦乡了。那不是春晖,还会有谁能让小黄保持沉默?白香衣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关上房门,白香衣虚脱了似地靠在门上。她想起了一个人,也能让小黄俯首帖耳,那就是玉翠。可是依着玉翠的火爆脾气,这事让她发现了,她早就狂风暴雨,唯恐天下不乱了。

思来想去,春晖的可能性大些,也许春生出来时惊醒了他,他悄悄地跟来了。如果明天他问起来,如何跟他解释?白香衣心乱如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好久,白香衣才记起炕上还藏着一个大活人,一个把她逼进这个进退维谷的境地的人。她吹熄了灯,说:“你可以出来了。”

春生猛然掀开被子,翻身而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有人吗?”

“没看见。”白香衣用平板的口气回答。

“谢天谢地,没人就好。”春生显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释重负。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白香衣尽量把话说得严厉,就像在课堂上训斥不听话的学生。

可是春生不再是学生了,他现在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面对着她。“俺可以回去,但你要答应俺,不要给俺当干娘。”

“为什么?”白香衣明知故问,“嫌我不够格?”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俺不要你做干娘,俺要你做俺的媳妇。”春生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

白香衣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是恼,就像一个泥胎浸在了水里,坚硬的外壳不堪一击地软化了,仅存内心的一个硬核,苦苦支撑着。她感到自己弱不禁风,摇摇欲坠,有了这种感觉,身体真的就摇晃起来。她太累了,需要一个支撑,而一个女人最强有力的支撑,就是一个男人强壮如山的身躯。“俺要你做俺的媳妇。”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轻而易举把白香衣的层层防护击碎,可是造化弄人,说出这句话的人偏偏是她不能爱不敢爱的春生。

春生如同吃了熊心豹子胆,把白香衣拦腰抱在怀里,放到炕上,然后像一座大山,压住了白香衣丰腴的身体。白香衣的心兀自挣扎着,喃喃地说:“好孩子,放开我。我是你的老师,你的婶子,还会成为你的干娘,这个样子,咱们是乱伦,是犯罪!”

怀抱白香衣那久违了的身体,春生浑身战栗着,骨节噼叭作响,神情如痴如醉,似痴似狂。“俺不管,俺啥都不管!俺就要你!要你!要你!!!”

在白香衣的神志还有一线清明的时候,她又一次咬住了春生的肩膀。当她松开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汪洋,到处是明晃晃的水光,她随波逐流,希望一直这样漂下去,漂下去……

春生离开的时候,找回了理智的白香衣说:“这次真是最后一次了,你不要再来了。”

“不!俺要来!死也要来。”春生的话简单有力。

走到门口,春生回过头来,忽然间,神情无助得像个孩子,期期艾艾地说:“白老师,求求你,真不要做俺的干娘。”

白香衣的心仿佛一个钟摆,不停地摇摆,都快被摇碎了。“我也求求你,走吧,走吧!”白香衣的最后一点坚硬,随着春生的黯然离开,灰飞烟灭。她扑倒在床上,春生那令她晕眩的气味,仿佛一个漩涡,把她活生生地吞噬进去。

第三章 旧袍子 破鞋子 臭架子 29 智斗

一村子的男女老少,此时正流连在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偶尔的犬吠使夜晚寂静而悠远。春生仿佛作了一个梦,咬了一下舌头,疼,他这才放心了,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在这个属于酣畅睡眠的夜晚里,还有一个人醒着,正襟危坐,怒气冲冲,她就是玉翠。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玉翠了解了一些真相后,仍然死死抱住一线幻想。一个是忠厚老实的儿子,另一个是宛如亲姐妹的白香衣,她不愿意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

到了夜里,玉翠处处留心,熄了灯,和衣而卧,假装睡去。春生出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动静,翻身下炕,悄悄尾随着他。春生走向学校,她的心便越走越凉。

后来她见春生在白香衣的门前徘徊,敲了好久门进不去,心中又暗中欢喜。也许这只是春生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白香衣是清白的,根本不理会他。正当她准备过去揪住春生的耳朵,严加管教的时候,白香衣的房门却石破天惊地开了,春生进去后,房门又关了一个滴水不漏。屋里黑咕隆咚的,黑得让她脸红心跳。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过去,小黄亲昵地迎接,她心慌意乱,一不留神,被小黄绊了一个趔趄,怒不可遏,踢了小黄一脚。小黄的尖叫声把她叫醒了,她忽然害怕,仿佛偷汉子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慌忙逃离了学校。

白香衣把她想简单了。玉翠心里明白,这次丑事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如果张扬出去,她儿子就更别指望说上媳妇了。而大儿媳妇桂兰就不同了,从桂兰一过门,她就瞧不上眼,所以才唯恐天下不乱,大不了,打发了桂兰,再给儿子说一个称心如意的。如果不是白香衣从中调停,她才不会轻易放过桂兰。

春生轻手轻脚走进家门,刚走到西厢房门口。春生感到有人拉他的衣襟,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见是玉翠,失声叫道:“娘,你咋还没睡?”

玉翠气得直跺脚,压低了声音说:“小祖宗,轻声点。”她冲自己的屋指了指,返身进了屋。

春生硬着头皮跟着进去,心里盘算着如何编一个谎话,蒙混过关。

玉翠等春生关上房门后,冷笑着说:“畜牲,给俺跪下。”

春生跪下,狡辩说:“娘,俺不该回来这么晚。可俺又没干坏事,只在背癞爷爷那里听瞎话,听迷了。”

“很好,很好。该不是老五也跟你去了,说不定又咬了你一口!”玉翠咬牙冷笑,在春生一愣神之际,劈手扯开了春生的棉袄领子,露出他健壮的肩膀来,赫然有两排新鲜的牙印儿,渗着猩红的血。

春生忙陪着笑脸顺水推舟:“这次不怪他,是俺说话不好听,惹恼了他。”

“别装你娘的头了,你以为娘是瞎厮?是聋厮?你和春晖他娘那点子破事,俺心里清楚着呢。你咋这么贱?用金贵的童男子身子,送上门让一个寡妇乱咬乱啃,丢先人的脸呐!”玉翠点着春生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春生的心里忽悠悠地一荡,很快坦然了。既然娘已经知道,索性把心一横,掷地有声地说:“俺就要她当媳妇!”

玉翠差点儿背过气去,抬腿蹬了春生一脚。“你个不知羞的畜牲!”

春生歪了一下身子,然后又跪直了,坚定地说:“俺就要她!”

玉翠抬腿又是一脚,这次春生有准备,挺着身子硬挨了一下。“俺任你打,任你骂,可俺不改主意,就要娶她当媳妇!”

玉翠的脚抬起来,又放下了。“好,娘不打你也不骂你,就是不准娶她!”

“娘,这是为啥?你不是总夸她吗?让她当媳妇有啥不好?娘,俺求你了。”春生趴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

“你别白费力气。娘说到做到。你也不想想,第一件,她是你婶子,错着辈分,第二件,她是一个寡妇,年纪比你大了五六岁。你们能不要脸,俺还要这个老脸呢!”

“可是娘啊娘,咱家和宝柜叔家都八十竿子够不着了,又不是亲婶子,再说了,咱村里很多女的比男的大,也有大十多岁的,不都过得好好的吗?”春生据理力争。

“不行就不行!婶子就是婶子,不在远近上。人家那些大媳妇儿,都是明媒正娶,把自家的男人带大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你安生点吧,等后天认了她当干娘,你们都给俺规规矩矩的,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不依我,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咋说啊娘,你开开恩吧!你都知道了,还让俺认她干娘。”春生不住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你想揭娘的脸皮啊?信儿都发出去了,到时候你妹妹们要来,你舅你妗子也要来,村里人都知道这回事,能说不认就不认?便宜了那不要脸的,这么多年,老娘看走了眼,她咋就那么没有良心,偷哪里的野汉子不行,偏偷俺的儿子?”玉翠痛心疾首,摇头叹息。“早知道她是这种人,俺就不该对她掏心掏肺,真是悔青了肠子!”

春生抬起了头,一道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他不甘心地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人家还不定同不同意当这个破干娘呢!”

玉翠看着儿子脸上的血,下意识地想去擦,手到中途却停下,啐了一口。“这事由不得她不同意,你瞧好就是了。这点子事再办不了,那你娘可真是白活了。”

春晖早晨回家,嘴边挂了一圈黑灰,像一夜间长出了胡子。夜里他足足过了一次家雀瘾,要不是春来有些心不在焉,还可能多掏一些。

白香衣看见儿子回来,有些无地自容,但是并不见儿子有什么异样,就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昨天夜里根本没有人来,是自己吓自己。她觉得自己再也担不起这样的惊吓了。

春晖吃过饭,才想起玉翠让他捎信给她妈,闲了的时候过去一趟。

白香衣估摸是商量认干娘的事,上了两堂课,跟曹子安说了一声,徐徐地向玉翠家走去。春生提议她拒绝认干娘,恰好提醒了她,只要认了这门干亲,等于又增加了一道锁,春生忌讳这个,说不定就不敢再胡来了。于是,一路走来,她就把主意拿得跟秤砣似的,这个干亲非认不可。

进了玉翠家天井,白香衣看见春生在西屋门口晃了两下,好像冲她微微一笑,一闪不见了。白香衣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发现春生的头上包着一层白布,心里迷惑他什么时候伤了头。

玉翠正在炕上拾掇衣服,看见白香衣进来,略微欠了欠身子,招呼她过去。“快来瞅瞅,俺给你准备的衣裳,能不能相中?粗人活粗,怕你看不上哩。”

白香衣凑过去,嘴里埋怨:“嫂子你拿我当外人呢。不就是认干亲吗?简简单单的,才更像一家子。”

“咦,不和俺打马虎眼了?这次咋不说不情愿的话了?”玉翠笑着问。

“我是担心年轻,拿不出干娘的派头。既然嫂子非认不可,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白香衣拿起一件天蓝色的夹袄,端详着直摇头:“嫂子,你也太破费了。”

“你别跟俺假膜假样的客气,就凭你这迷死人的身架和盘子,也值这些。这好比去集上买东西,鸡蛋鸡蛋的价,猪肉猪肉的价。”

“嫂子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

“俺说话粗,不会说巧话。再说把话说成花儿,不办正经事,那还不如不说。你是明白人。不像那些办事顾前不顾后的下三滥。这下你帮了嫂子一个大忙,大恩大德嫂子记在心里。白老师,这么多年咱们姐俩没红过脸吧,以后啊,咱们也谁都不许红脸儿。”

白香衣听她这么说,忙正色说:“嫂子说的是。”在心里白香衣却暗暗打鼓儿,默默地给玉翠赔了无数个不是。

玉翠忽然问:“白老师,进来时瞅见老二了没有?”

白香衣便说:“看见他在西屋门口晃了一下。”

“瞧见他有啥不一样?”玉翠又问。

“没,没啥不一样。”白香衣被问得心慌。

“昨天夜里,这个老二走路不会拐弯,撞南墙上,把头磕破了。唉,他是俺的一块心病,三十了还娶不上媳妇,以后俺的心病就分你一半了,你不许偷懒,要给他着落一个好媳妇。”

“嗯,这是要紧事。”白香衣嘴上爽快地答应着,心里却疙疙瘩瘩。

回学校的时候,白香衣捎回来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双鞋三顶帽子,玉翠说必须搁在白香衣的枕头边上一宿,沾上她的生气儿,就和她亲手做的一样了。白香衣边走边琢磨,觉得玉翠有些不对劲,要说对她的亲热劲,比起往日有过之而不及,但言谈举止中,却隐约着一些生分。白香衣想不明白,这生分从何处来。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好像还套着一层话似的。

曹子安看到白香衣回来,过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校长,说二妮可能又有了,他要带她去看看先生。白香衣答应他后天,说明天自己有事。

曹子安大惑不解,诚恳地说:“我还以为他们瞎咋呼呢,原来春生真要认你干娘啊。白校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古往今来,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绕不过去。圣贤书上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你和春生,这是何苦呢?”

白香衣怔了怔,正色说:“曹老师,现在是新社会,不要做旧社会腐朽文化的贤子孝孙。我和春生更是啥事没有,请你不要捕风捉影,影响安定团结。”

“那好,白校长,我最后说一句,你问问自己的心吧。”曹子安叹了口气,摇头晃脑走开了,还大声念叨:“新社会咋了?这男的还是男的,女的还是女的,这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块,能不生事儿,那,就怪大了!”

第三章 旧袍子 破鞋子 臭架子 30 入瓮

天刚亮,从曹家庄请来的大厨曹大嘴便胳肢窝里夹着他的家什包过来了,吆五喝六地指挥几个毛头小厮在伙房门口搭起一个临时棚子,支锅垒灶。伙房里的大铁锅闲置了一冬天,此时也被刷得清光瓦亮。

油在锅上吱吱地响,赖被窝的春晖被诱人的油香勾得再也躺不住,穿衣服下炕。春宝春来早出去忙活了,只有春生还在炕上挺着。春晖说:“春生哥,大懒奸,快起来,晚了俺大娘又要骂你。”

春生蒙着头,闷声不响。春晖不再烦他,打开屋门,看见存粮靠在棚子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春晖走过去,握住存粮的手,和他一块瞅锅里翻滚的油花。

玉翠这屋里看看,那屋里瞅瞅,一会儿交待春宝几句,一会儿嘱咐桂兰赶眼色点儿。转到棚子里,看到春晖和存粮的馋样儿,抿着嘴笑,从盆里捏起两小块炸鸡,一人一块。“俩馋猫,等上了席,由着你们吃。”推着他俩出了棚子,嘱咐春晖说:“好孩子,带着存粮去外面玩玩。”

天快晌午的时候,院外驴鸣马嘶,张庄来了一辆大马车,一辆驴车,男女老少十来口人。玉翠的娘家哥张玉成、娘家兄弟张玉海带着老婆和子侄拥进了院子,玉翠迎出来,在影壁墙前面碰了头。

张玉成看到妹妹,忍不住埋怨:“给外甥们认个干娘,也不见得是啥大事,你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玉翠陪着小心笑笑,张玉成家的赶着说:“大好的日子,你别充大。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知道你是老大!他姑,别理他,越理越上脸。”

玉翠笑着说:“嫂子,俺可没那胆子,往后指着哥嫂的事还多着呢。”回头喊:“春宝,快让你舅、妗子和兄弟们屋里喝水。”说着拽着张玉成进了没人的东屋,嘁嘁喳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最后玉翠说:“哥,春生就交给你了,横竖别让妹妹丢人。”

玉翠的闺女春草、春花拖儿带女地到了。小孩子多了成灾,叽叽喳喳,满院子乱窜。玉翠从村里请的见证人也到齐了,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胡桂花也在其中,这是玉翠特意安排的,怎么说她也是白香衣的本家妯娌。客人里面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二妮了,她不请自来,而且自来熟,逮着谁就跟谁夸自家男人好。

白香衣梳着光溜溜的头,素着一张白嫩的脸,穿了一件咖啡色小翻领的列宁装,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袱走来了。她看见车辆牲口占了半条街,看热闹的占了另外半条街,心里就暗暗埋怨玉翠把小事弄大了,折腾这么一下子,她家得打好几个月的饥荒。

没到大门口,桂兰就远远地迎上来,把包袱接过去抱着。玉翠在院门前站着,含笑等白香衣走近,挽住她的手,姐俩肩并肩走进去。进了屋,一屋子人都站起来,玉翠让白香衣坐上座,白香衣不肯,笑着说:“嫂子湖涂,有长辈,也有哥哥嫂子在这里,哪儿轮得到我?”

玉翠笑着说:“今们啊,下雨不打伞就轮到你了。你是正主儿,你不坐,谁坐?”

白香衣还是不肯:“不合适,这不合适。”

孔怀玉家的笑着说:“白老师,春宝他娘说的是正理儿,甭虚让了,你不坐,大伙儿没有敢坐的。你总不能狠心让俺这些老婆子打站票,一直站着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也都随声附和,劝白香衣入座。白香衣难拂众意,只得坐了。她坐那儿倒也压得住台面,面带微笑,举止有度,一副大家风范。

有一个生性诙谐的见证人,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春宝她娘,快叫儿子们给干娘磕头,俺等不及要入席呢,为吃你家这顿肉,俺可是两天没吃饭,饿清肠子了!”

认亲仪式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始了。春宝捧着一个印花包袱走过来,跪在地上,叫了声娘。白香衣略一迟疑,就答应了一声,倒也脆生。春宝把包袱举过头顶,桂兰上前接了,给白香衣看了看,说:“白……娘,这是俺们孝敬您的衣裳,您将就着穿。”

白香衣说:“很好,很好,费心了。”

春宝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又返回来,鞠了个躬,就跪下,连磕三个头,站起身又是一个躬。白香衣忙摆手说:“磕个头就成了,哪里用得着这么罗嗦?快起来,别费那洋事!”

玉翠却说:“这可不能马虎,少一哆嗦也不行!他们哥仨谁敢偷懒,俺依,只怕俺的笤帚疙瘩也不依!”

白香衣只得等春宝规规矩矩拜完了,说:“这儿有我的一份心意,干活时穿吧。”玉翠早把鞋帽包成了三份,她虽不认得几个字,简单的字却会写几个,在包皮上用白灰画上了一二三的字样。白香衣拿起标着一字的,桂兰就接了过去。

玉翠说:“快穿穿试试,让你干娘高兴高兴。你干娘说让你们干活穿,那是客气,你们谁敢真的干活穿了,小心俺的笤帚疙瘩不长眼。”

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白香衣也不禁莞尔。

鞋子是黑条绒鞋面的千层底,帽子是时兴的黄军帽,都是照着他们哥仨的尺码置办的,自然没有不合适的。春宝穿上新鞋,戴上新帽子,一下子增了几分人才。春宝抬抬腿,踢踢脚,傻乐呵。

玉翠笑骂:“朝巴样,甭臭美了,轮到老二了,还不喊他?”

春宝出去了,张玉成也悄悄离了座位,走了出去。

趁着老二没到的空,桂兰走向前去,扑通跪下了。“娘,俺也磕个头。”

白香衣忙说:“快起来,你也跟着闹鬼。”

桂兰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才站起身,笑着说:“头磕完了,俺得向娘求件东西。”

白香衣说:“啥求不求的,只要我有的,说出来就是。”

“娘肯定有,只怕舍不得。”桂兰卖关子。

没等白香衣说话,玉翠就不高兴地拦着:“别没大没小的。”

白香衣笑吟吟地说:“嫂子,今你让我坐这儿,我就说了算。难得桂兰开次口,打发她个满意。”

一屋子人被桂兰吊起了胃口,都支楞着耳朵听桂兰究竟想要啥东西。

桂兰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两声,才说:“俺也不白要,就和当娘的换一换。咱娘俩把脸盘子换一换,俺也俊一俊。”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白香衣想稳住不笑,却终究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里闹了一阵子了,还不见春生出来。玉翠心里怕出乱子,没心肠笑,强笑了两声应景儿。

白香衣表面上春光明媚,心里却忐忑不安,春生迟迟没有露面,她的心早悬了起来,怕春生当着大伙的面生事,弄个不可收拾的局面。高高在上地坐着,那简直是活受罪,真想逃离这里,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春生出场的时候,闹哄哄的堂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他哭丧着脸,眼里噙着泪,直挺挺地跪下,生硬地磕了三个头。白香衣心里一痛,想说“快起来。”喉咙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忙扭脸去拿写着二的那个包。

人们看到春生的光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屋里像突然飞出了一群蚊子苍蝇,嘤嘤嗡嗡乱响。桂兰接过包,递给了春生。玉翠心里感念娘家哥事办得漂亮,满面含笑地骂春生:“傻东西,认个干娘就高兴成这样,现在成了,这个娘是跑不了了,以后慢慢高兴吧,担不多的东西。快,把鞋子帽子穿戴起来,给你干娘看看。”

春生不动,桂兰就帮他打开包,把鞋帽拿出来,忽然叫道:“不得了,这鞋子破了。”

白香衣一惊,差点儿站起来,不过她很快稳住了心神,泰然自若地说:“都怪我没留意。这样吧,赶明天我再补上一双。”

玉翠却笑嘻嘻地说:“补啥咧?破鞋一样穿,有人还专爱捡破鞋穿呢。”

白香衣心里一动,觉得玉翠话有所指,就走了神。春生如何被他的表兄弟扶走的,她都没看见。春来一声响亮亮的娘把她唤了回来,她低眼一看,春来正郑重其事地给她磕头。

该拜的都拜了,该赏的也都赏了,白香衣招手叫过春晖来,让他给玉翠跪下磕头。

玉翠忙站起身去拉,一边嚷嚷:“这是咋说?”

白香衣笑着说:“你送了仨儿子给我,我也送你一个儿子。”说着,拿出一个红纸包,递给玉翠。“这是你儿子孝敬你的,让你买双洋袜子穿。”

玉翠接了打开一看,是整整齐齐六张五元的票子,就像火烫了手,丢还给白香衣。“甭跟俺闹鬼,这不行!”

“嫂子,不能横竖都是你的理,你也得听我一回。我借着今天让春晖认你干娘,实在赚大便宜了,省了多少事?你要是不收,就是嫌俺春晖。”白香衣恳切地说着,又把纸包递了过去。

玉翠不好推辞,勉强接了纸包,埋怨说:“你有这个想法,早该跟嫂子透个信,这倒好,儿子倒是孝敬娘了,可当娘的没啥东西给儿子。”

“还说没啥东西,你自己看看,春晖身上穿的棉裤棉袄,脚下踩的棉鞋棉袜,哪一件不是你棉的絮的?”

玉翠把春晖揽进怀里,摩挲着他的头说:“瞧你妈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后你就总跟着俺,让她自个儿说,自个儿唱,自个儿听!”

孔怀玉家的凑趣说:“要俺说,你们姊妹俩一个是穆桂英,一个是花木兰,都是响当当的人尖子。你家这个干娘认的,倒像唱了一出大戏,要体面有体面,要喜庆有喜庆。可是俺只看人尖子唱大戏,肚子是饱不了的,不如把好吃的端上来,让咱们边吃边看,咋样呢?”

大家伙都嚷:“这个主意不赖。”

堂屋里摆了两桌,是女席。东屋里一桌,是男席。西屋里安了一张小桌子,是给小东西们准备的。玉翠把小东西们都轰到了西屋,唯独留下春晖,白香衣递眼色,努嘴巴,赶春晖走,玉翠看见了就说:“你别多事,俺就让儿子挨着俺。”

大家伙吵吵嚷嚷,谦让了一阵子,才落了座。一桌的上席白香衣和张玉成家的坐了,另一桌的上席孔怀玉家的和张玉海家的坐了。其他人按照辈分年纪依次坐下,胡桂花有些不舒坦,因为她和二妮坐一面儿,二妮一个人占俩人的地方,把她挤到了犄角上。桂兰在门口站着,传水递菜。

席面上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菜是鸡鸭鱼肉全的,但看着满碗满碟的,其实量却很少,鱼肉的下面大部分是衬碗碟的白菜和萝卜。就这样,玉翠办的席面也可以和人家娶媳妇的大席一比高下了。酒是和男人们喝得一样的曹家庄的烧刀子,喝一口能辣一个跟头。女人们喝酒是举举酒盅应应景,喝不喝没人在意。二妮嚷着要喝酒,白香衣吓唬她,喝了酒生出孩子来就是小酒鬼,不吃奶尽喝酒,这才吓得二妮不敢喝了。拦住了二妮,白香衣自己却喝了不少,喝得嘴唇更红了,脸上像抹了厚厚的胭脂,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两汪微风轻拂的春水。

玉翠把春晖面前的碗里夹满了菜,还非灌了春晖一盅子酒,说是冲冲胆气,辣得春晖吐出舌头直扇风。

东屋里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沉闷悲凉。女人们都站起了身,连声问:“咋的了?”

桂兰过去瞧了瞧,回来说:“是春生喝醉了。”

玉翠招呼女人们坐下,说:“甭管他,一碟子狗肉,上不得桌子。”

春生的哭声勾起了白香衣的委屈,泪在眼里打转,忍了又忍,还是滴下两滴清泪,忙用手指抹去。偏让胡桂花看见,惊问:“嫂子,咋的了?”

“没啥,不小心迷了眼。”白香衣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

“俺还以为干儿子哭,干娘心疼了呢。”胡桂花自以为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可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离得近的张玉海家的微微一笑。白香衣低声和张玉成家的说话,玉翠和孔怀玉家的隔着人大声说笑,其他人也各自说说笑笑。

胡桂花有些失落,可她是耐不住寂寞的主,看见白香衣端坐在上面,春风无限,出手那么大方,毫不肉疼地把三十大元扔到了玉翠的怀里,使她更加迫切拉近和白香衣的关系。她又提高了声音,卖弄她的自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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