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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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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已经宣布废除八股,广东的乡试还照样考八股文,被皇上严辞训责,先生还记得吗?”
  易君恕点点头,去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他对抵制新政的谭钟麟并没有好感。但彼一时,此一时也,而今维新变法已是明日黄花,谭钟麟若是对香港拓界持“顽固”态度,倒是难得的好事!心里便不禁对这位两广总督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谭钟麟这个人在大清国的高层官员当中还算一位干才,”林若翰接着说,“他自从咸丰六年中了进士,由翰林改官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历任杭州府遗缺知府、河南接察使、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浙江巡抚、陕甘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三朝元老,为官四十多年,每到一处,都颇有政绩。可惜的是此人过于顽固,不通权变,而香港拓界,恰恰遇上这个对手,就不大好办了!”
  林若翰说到这里,不觉连连叹息。易君恕却听得振奋,又问道:“那么,制台大人到底是什么主张呢?”
  “嗯,从王存善所转达的意思看来……”林若翰说了半句,突然一愣,易君恕对谭钟麟尊称“制台大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想,虽然易君恕已经被他从锦田叫回来,并且答应他不再外出,但是……关于定界谈判的大事,毕竟是港府机密,也不宜和他谈论,便咽下了后半句话,摆摆手说,“复杂!总而言之,事情相当复杂!”
  语焉未详,戛然而止。易君恕当然急于知道如何“复杂”,看看林若翰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便适时地住了口。
  “Dad,既然事情那么复杂,你们又何必强求呢?”这时倚阑却说,“那个姓王的走了,这件事就完了,你也就不要再为这些事发愁了!”
  林若翰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来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极其严厉。
  倚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父亲那严厉的一瞥使她感到伤心,她越来越觉得,父亲被功名利禄所驱使,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慈爱可亲,就像易先生昨晚说的那样,父女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其实,倚阑不必为此而烦恼,她现在已经不是孤单寂寞的一个人,不再是无桨无帆的小船了,漂荡已久的心灵终于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
  她吁了口气,那颗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抚在梳妆台上,突然想起抽屉里还有那封信!倚阑拉开抽屉,用两个指头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觉得无比沉重。远在北京的那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又浮现在面前,还有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倚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给了我,为什么还让另一个人占有他?他的一颗心怎么能分成两半?试想,如果倚阑亲手把这封信送去,当面看着他拆封展读另一个女人的脉脉温情,将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不,这封信不能再让他看到了……
  “笃,笃,笃……”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啊?易先生来了!她立即关上抽屉,心怦怦地跳着,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她的父亲。
  “哦,dad……”她有些惊惶失措。
  “我的孩子,”林若翰走进来,伸手捧着她的脸,亲切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不……没有啊,”倚阑心里一阵慌乱,惟恐被父亲看出她的秘密,忙说,“我……我是为dad不安,dad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何必再去为政府奔忙,受这份辛苦啊?去年你答应过我的,不再过问政治!”
  “唉!”林若翰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在屏风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倚阑,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还会有什么政治野心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孩子!”
  “怎么?为了我?”
  “是的,我的孩子!作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生活得更好些,身后给儿女留下更多些,可惜,我给予你的太少了!”林若翰动情地说,“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商人,只是一名牧师,按照上帝的旨意,把福音传布人间,把爱洒向人间,经我的手募捐而来的金钱何止百万、千万,都清白地流来,又清白地流去,我除了从教堂里领取的那一份薪水和靠笔耕所得的稿酬,没有拿过一毫一厘不义之财,几十年来没有为自己积累什么资产。可是,我却不能不想到,在我死后,我的女儿怎么办?没有钱,没有势,你一个人太孤单了,翰园将很难维持……”
  “不,dad,”倚阑心里一热,眼眶湿润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dad,她现在不孤单了……但是,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这话不能说,绝对不能说……“Dad,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对我说过:除了上帝的赐予,不要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所需要的,应该拥有的,上帝都已经赐给我了,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感谢上帝!”林若翰喃喃地说,“倚阑,你是一个很本分的孩子,这使爸爸感到欣慰。上帝也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他还会赐予你更多,更多!等到总督宣布了那项任命,你的身分就不同了,作为太平绅士的女儿,你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更好,即使将来爸爸不在了,也会给你留下余荫!为此,我必须努力地工作,以报答天父的慈爱!”
  “啊……”倚阑很吃力地随着父亲的思路绕了一个大弯子,才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不是dad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他对于政治的热心是遵从上帝的旨意,而且是为了女儿!Dad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可信吗?她在心中画了一个恍恍惚惚的问号。“可是,dad,”她说,“《圣经》上并没有一个字提到香港,也没有提到过太平绅士,怎么能证明这是上帝的旨意呢?”
  “你真是个孩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林若翰宽容地笑笑说,“《圣经》是上帝在遥远的古代给以色列人的启示,当然不可能把世间的一切琐碎的事情都写进去。不过,《圣经》里十分明确地告诫我们。‘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从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凡掌权的都是上帝所命的。’所以,女王和总督的权力都是上帝赐予的,他们的命令就是上帝的命令,我们必须用诚实的心去接受,去听从。”
  “包括香港拓界吗?”
  “当然,包括大英帝国的一切,她的权威,她的领土和疆域,都是上帝赐予的。”
  “可是,我不明白,”倚阑困惑地说,“英国早已经从中国取得了香港和九龙,为什么还要拓界?这件事,中国的老巨姓不赞成,两广总督也不赞成,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倚阑,这不是一个英国公民应该说的话!”林若翰的神色严肃起来,灰白的眉毛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光,“香港拓界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大事,英、中两国已经签订了《专条》,任何人的反对和阻挠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作为女王陛下的子民,应该忠于自己的祖国!”
  倚阑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父亲在去年秋天说这句话,她还会欣然接受,但是现在不同了,“女王陛下的子民”这份荣耀和自豪在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光环!
  “孩子,我感到你最近的情绪好像有些反常,”林若翰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啊?”
  “影响?什么影响?”倚阑吃了一惊,心脏“咚咚”地跳个不止。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林若翰伸手抚着女儿的肩头,眼睛眯起来,迟疑不定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刚才易先生……”
  听到父亲说到“易先生”三个字,倚阑几乎要惊叫起来,完了,她想,父亲一定窥见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极力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低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胆战心惊地等待父亲揭出谜底,置她于无可逃遁的尴尬境地……
  “刚才易先生所说的话,使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情绪,”林若翰凝神思索着,缓缓地说,“这种情绪,和他的那个朋友邓伯雄,以及现在新租借地普遍反映出来的不满情绪,都是一致的。本来,我不应该忘记,早在去年夏天,在北京举行的中、英谈判刚刚开始之际,易先生就曾经觐见李鸿章,表达了他对英国的强硬立场,虽然他的主张没有被中国政府接受,但并没有迹象表明他放弃了这一观点,我在和他接触中,经常可以感到他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倚阑,”他突然问女儿,“易先生最近对你说过什么吗?”
  “哦,没……没有,”倚阑垂着头说,心里庆幸父亲没有点到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但他对易先生的怀疑也足以使倚阑瑞惴不安了。出于保护她所爱的人的本能,她便不假思索地敷衍道,“易先生最近的情绪很消沉,他好像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了……”
  “但愿如此吧!”林若翰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却仍然不大放心,“他从锦田回来以后就表现得很消沉,但我又觉得奇怪,因为他和邓伯雄都不是消极遁世的人,两把剑到了一起,难道会互相磨去锋刃吗?这很难解释。刚才,他对定界谈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是随便问问吧?”倚阑慌慌地说,“Dad出去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如果谁都不闻不问,你也会不高兴的!”
  “咳!”林若翰哑然失笑,从女儿身旁站了起来,“你倒是很会为他寻找理由,学生处处维护老师啊!倚阑,我对易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希望他在我这里惹出什么麻烦。但愿我不致于犯下一个错误,把一个反对英国政府的人请到自己家里来!”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收敛了,郑重地嘱咐倚阑说,“也许是我多虑了,但现在时局动荡,dad又处于这样的位置,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不能不防!如果易先生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你要随时告诉我!”
  “是,dad……”倚阑垂着睫毛答道,生怕被父亲看出破绽。
  林若翰走了,倚阑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乎瘫倒在地。
  夜深了。父亲的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好一阵,倚阑步履轻轻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父亲的门外,侧耳谛听着,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经沉入梦乡。
  她悄悄地走开去,来到易先生的门前,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易君恕吃惊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低声叫道:“倚阑……”
  她没有出声,像影子似地闪进房间,飞快地掩上房门:“先生,你今天问dad谈判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怀疑你有什么目的,要我监视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里一震,“但是,他的怀疑是没有错的,我现在非常需要知道他们谈判的详细情况,倚阑,你能帮助我吗?”
  “这怎么可能?Dad已经有了戒心,问不出什么来,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会给我看的!”
  “可是,你有办法打开他的房门!”
  “啊?!”倚阑吃了一惊,“你说是偷?这怎么可以?”
  “不要用这个‘偷’字,”易君恕肃然道,“英国人掠夺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Dad没有,他既没有偷,也没有抢……”
  “可是他在帮强盗做事,在助纣为虐!”
  “他毕竟是个英国人,必须服从女王和总督,这是没有办法的!”
  “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支持英国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一些正直的议员就曾经坚决反对向中国派遣‘东方远征军’,强烈谴责这是‘为支持一种恶毒的、有伤道德的交易而进行的战争’!翰翁总是说他如何热爱中国,多么希望中国富强,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为了得到一顶太平绅士的头衔,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对中国领土的掠夺,悲天悯人的博爱之心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真为他可惜!”
  易君恕说着,深深地叹息。
  “先生,你这么说,对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阑的声音在颤抖,“他曾经……”
  “他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难忘,”易君恕喃喃地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反目成仇,我会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原谅我!不,我不愿意失去这位忘年之交的长者,也不愿意伤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阑,你应该帮助我!”
  “不,先生……”倚阑的嘴唇瑟瑟发抖,“我不能!那样做太对不起dad了,我于心有愧!”
  “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也不强求,”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无奈地叹息道,“但愿你面对生身之父的在天之灵,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哦……”倚阑一个战栗,扑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港岛,雨停了,风也停了,朝霞映红了翰园。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举行主日崇拜。早餐过后,林若翰装束整齐,准备和女儿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阑心怀忐忑地垂着眼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关切地说,“你在家里休息吧,就不要去教堂了,心里感念着主的恩惠,主会保佑你的。下午我请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阑赶紧说,“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儿,嘱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门,坐上轿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误的,尤其是——他猜想,因为王存善回广州去了,定界谈判暂时休会,总督和辅政司今天可能会去教堂参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从窗口注视着脚下的山道,翰翁的轿子已经走远了。
  门房里,阿宽哆哆嗦嗦地捂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惊恐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倚阑:“小姐!这合适吗?翰园所有的钥匙,我这里都有,十五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牧师信得过我,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怎么能偷……”
  “宽叔,你怎么能说是‘偷’?”倚阑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说:这不是偷!英国人强占中国的国土,那才是偷、是抢!”
  “啊……”阿宽愣愣地看着她,小姐变了,真是变了,那神情,那语气,越来越像阿炜兄弟了!
  泪水哽咽了阿宽的喉咙,他那老树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倚阑的手里。
  倚阑匆匆跑上楼来,易君恕正在等着她。
  黄铜钥匙插进林若翰卧室的锁孔,那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皮包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倚阑的心脏狂跳着,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开,由林若翰亲手做的谈判记录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两颗紧张的心一起跳动,伴随着倚阑的低声译述,易君恕迅笔疾书……
  院子里的草坪上,阿宽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时时地抬起头来,眺望着通往圣约翰大教堂的弯弯山道。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教堂高耸的钟楼传来,庄严肃穆的主日崇拜开始了。
  当天晚上,按照易君恕的吩咐,阿惠悄悄地下了山,乘坐疍户的小船,登上了前往锦田的夜路。她走得很急。天亮之前还要再赶回来,以免牧师生疑。
  她的身上,藏着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装着中、英定界谈判纪要,还有一封没有上下款的信:
  双方歧议甚大,谈判未果,王存善今已返穗。若广东方面坚不相让,事态发展或可有转机。
  第十三章 寸土必争
  3月14日,王存善再次来港,重开谈判。
  辅政司署会议厅里,国旗、地图高挂,谈判桌前双方原班人马照旧,惟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位显赫人物:香港总督卜力爵士,标志着谈判的规格升高了。
  上次的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仅仅进行了一天就被迫中止,要求中止谈判的并不是英方而是中方,完全出乎个力的意料。这位新总督去年在伦敦接受任命的时候,香港的拓界大局已定,《专条》早已签字换约生效,降服李鸿章的窦纳乐在英国朝野被目为英雄,连已经离任回国的前港督威廉·罗便臣也不甘寂寞,频频在报刊传媒曝光,鼓噪自己在拓界之中的贡献,惟恐人们忘记了他为女王陛下立下的功绩。香港成为英国人的一个重要议题,夕阳西下的“日不落帝国”新近获得大片租借地的辉煌业绩刺激着人们兴奋的神经,新任港督卜力一出场,头顶便闪耀着超过他的十一位前任的光环。当他乘风破浪跨越半个地球奔赴东方履新之时,耳畔回响着一百多年前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的名言: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它将像一个残骸那样到处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君临自己“领地”的卜力充满了自豪和自信,立即着手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三个半月以来。他和骆克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一张由索尔兹伯里、张伯伦、窦纳乐和卜力共同组成的大网从天而降,总理衙门入其彀中,新租借地边界将超越《专条》的制约向北大大推进,应该是毫无问题的。而他却不曾料到,酝酿已久的这一战役竟然出师不利,第一轮谈判便卡在这位其貌不扬的中方定界委员王存善手里!
  现在,王存善又回来了。扣除他往返途中的时间,在广州停留不过一天,也并不算耽搁。在和两广总督谭钟麟短暂的会见之中,他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尚不得而知。根据窦纳乐所提供的情报,谭钟麟就香港拓界问题向朝廷上书说:“租界内村庄,不下万户,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一旦闻租与英国管辖,咸怀义愤,不愿归英管。”看来,这位八十老朽的态度颇为强硬,不可轻视,连他派来的一名小小的候补道也必须认真对付,于是港督亲自出马了。
  卜力端坐在东道主一方最中间的位置上,身穿总督服,胸佩“圣迈可暨圣乔治最高大十字勋章”,鹰钩鼻上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威严地扫射着对面的王存善和他的随员,最后把目光落在身旁的骆克脸上,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诸位,英、中两国关于香港新租借地定界问题的第二轮谈判现在开始!”骆克宣布道,勺\“字眉下那双眯缝眼闪烁着诡秘的微笑,”我们高兴地看到,中方委员王道今天已经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我表示欢迎!“
  骆克说到这里,带头鼓起掌来,因为双方人员寥寥,那掌声也稀稀落落。中方委员王存善连忙欠了欠身,土黄色的脸上作出些许笑容,眼角旁便堆满了放射状的皱纹。他拱起双手,向着对方的诸位作了个罗圈揖,表示感谢。
  等掌声平息,王存善也坐下了,骆克继续说:“今天,总督阁下亲临会场,这充分表明了大英帝国和香港政府对于谈判的诚意。我们期望中方也以同样的诚意,消除分歧,解决争端,和我们达成共识!”说到这里,他看了王存善一眼,“我想,王道此次从广州回来,带来的应该是令人愉快的消息一请问:贵国两广总督阁下对你有何指示?”
  “督宪大人,司宪大人!噢,还有林大人!”王存善向卜力、骆克和林若翰拱拱手,清清嗓子,说道,“敝人前天回到广州,立即觐见总督,将谈判情况和贵方意见如实报告。谭制台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系由敝国总理衙门大臣与贵国公使签订,经双方君主批准,已具法律效力,谭制台作为一名地方官,自然无权更改。贵国公使已将《专条》黏附地图交与敝国总理衙门,上面画有边界直线,定界理应以此为准。所以,谭制台表示,不能接受贵方所提出的超过此界的要求!”
  “什么?”骆克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两天之前,当谈判被迫中止时,骆克并不像卜力那样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因为他在第一轮的交战中已经感到王存善不过窝囊废一个,根本不是对手。此人死死咬住“直线”不放,并不是态度强硬,而恰恰表明了他的虚弱,没有后台老板谭钟麟发话,他不敢作任何主张,所以才凄凄惶惶地赶回了广州。与其说是向谭钟麟请教对策,不如说是替英国人向谭钟麟讨价还价去了。骆克猜想,没见过世面的王存善经过上次的那番阵势,回去对谭钟麟一番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汇报,谅他两广总督也会感到沉重,总要拿出一个像样的答复。但他却没有想到,重返香港的王存善竟然“死牛一边颈”,还是将老调重弹!“王道!”骆克愤怒了,“你带来的信息丝毫也不新鲜,又一次对我使用了‘飞去来器’,而且这一次绕的圈子更大、更远!”
  港督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眼神莫名其妙。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听不懂汉语。坐在总督旁边的林若翰不等英方通事开口,就把脸凑近总督,准确、迅速地把双方的谈话译成英语,送进总督的耳轮。
  卜力光滑的额头上,那两道褐色的眉毛皱紧了。
  “你告诉他,”他对林若翰说,“他们的总督应该明白,我需要深圳和沙头角!”
  “是,”林若翰应了一声,在译成汉语的时候尽量把这句过于直露的话说得婉转一些,对王存善说,“王大人,总督阁下要我告诉你,深圳和沙头角对于香港有着重要意义,希望两广总督充分理解这一点——你难道没有向他说明我们的意思吗?”
  “我向谭制台讲得清清楚楚,”王存善翻了翻那双细小的眼睛,答道,“可是,谭制台说,深圳是新安东部要塞,沙头角濒临大鹏湾,其地理位置举足轻重,而且这两地都在《专条》黏附地图所标直线之北,理应划归中方,断无出让之理……”
  “这些话你在上次就已经说过了,”骆克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再三重复毫无意义!”
  “司宪大人,”王存善为难地说,“这是谭制台的意思,敝人不能不如实转达……”
  “哼,我等了你两天,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复,使我非常失望,”骆克厉声道,“这说明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不,谭制台说,广东与香港山水相连,鸡犬相闻,友好相处最为重要,他希望早日确定边界,以保地方宁静,百姓安居乐业。对于边界的具体走向,谭制台也作了详细指示……”王存善说着,站起身来,试探地望望墙上的地图,又望望卜力和骆克,眼神闪闪烁烁,“请容许我在地图上向各位大人加以说明……”
  “算了,”骆克没有耐心再听他噜嗦,“如果你仍然抱着那条直线不放,那就不必讲了!”
  “这……”王存善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不,”卜力持着小胡子,轻轻地说,“让他说下去!”
  “讲!”骆克向王存善挥了挥手。
  王存善惴惴不安地离开座位,向地图走去,心里感叹自己的可怜:这么一把年纪混上个候补道,有权有势的肥缺捞不到手,偏偏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到虎狼窝里来跟鬼佬打交道,硬了怕洋人不答应,软了又怕回去没法交代,两头受气。唉,我家祖宗八代缺了什么德,造下这份冤孽!心里这么嘀嘀咕咕,来到了地图前,定了定神,抬手指着地图说:“诸位大人请看,深圳河南部这条支流,上接红花岭,由此迤逦向东,可达沙头角,这条线虽然不是笔直,但与《专条》黏附地图大体相当,而且以河流山脉自然走向为界,也避免了人为地割裂村庄,合情合理……”
  他的话音未落,骆克已经怒不可遏,把手“啪”地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这只是你的看法!”
  王存善吓了一跳,嗫嚅道:“不,我……我不过是如实转达谭制台的指示……”
  “两广总督的指示对我们没有任何约束力!”骆克轻蔑地怒视着他,“如果你只会重复这些废话,我就只得拒绝继续谈判!因为讨论一项不能接受的建议,纯属浪费时间!”
  骆克倏地站起来,转过脸去,朝着卜力说:“总督阁下,我建议中止这项谈判!很遗憾,我为没有完成你对我的委任而感到惭愧!”
  “我同意中止谈判,”卜力板着脸说,“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骆克先生,而是广东方面的不合作态度破坏了两国政府已经达成的协议,我将立即将这一情况电告我国驻华公使!”
  卜力说完,站起身来,连看也不看三存善,便和骆克两人一起拂袖而去。
  王存善惊呆了,蜡黄的脸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踉跄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林若翰:“林大人,这如何是好?我奉命前来谈判定界,现在不欢而散,回去怎么向谭制台交代啊?”
  “王大人,”林若翰神色阴沉地说,“恕我不敬,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嗯,此话怎讲?”王存善一脸茫然,“还请林大人赐教!”
  “我说你只知其一,”林若翰抬起右手,扳开左手的食指,耐心开导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可不曾想到……”他又扳开中指,“这二呢?两广总督又如何向总理衙门交代?两国疆土之议可不是广东的地方事务,谭制台一手不能遮天!现在总督和辅政司已经去给北京打电报,请窦纳乐公使向贵国总理衙门提出交涉,这就要引起两国之间的纠纷!到时候,总理衙门必然要追究责任,王大人,恐怕你就吃罪不起了!据我所知,在贵国的历史上,由于对外交涉出了差错而栽了跟头的不乏其人,动辄就是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更有甚者,砍头示众、株连九族!”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噢,上帝啊!”
  “啊?!”王存善大惊失色,仿佛听到了“唏里哗啦”的枷锁正朝他的脖子上套过来,“我……我冤枉啊,那都是谭制台的主意,没有我的责任!”
  “有道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林若翰缓缓地睁开眼睛,瞥了瞥王存善,说,“若是朝廷查办了两广总督,又有谁替你这位候补道辩白责任呢?”
  “是啊,是啊,多谢林大人指点,”王存善战战兢兢,紧紧抓着他的手,“我和大人虽是初交,但看得出,大人是一位忠厚长者,我今有大难,大人不会见死不救,请务必帮我一把,劝劝督宪大人和司宪大人,不要给北京打电报,无论如何,给我一条回去的出路……”
  “王大人,这太让我为难了!”林若翰叹了口气,说,“现在双方的主张南辕北辙,你又寸步不让,教我如何去说服总督和辅政司?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哎,这倒也不尽然,”王存善向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不瞒大人说,我这次从广州出发之前,谭大人交代,如果万不得已,也可作适当让步……”
  “噢!”林若翰点了点头,“既然谭制台有这句话,王大人何不早说?”
  “这……”王存善尴尬地咂咂嘴,“我以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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