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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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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真娘娘在此,险些儿吓死婢子也!”
  项王当日大乐,叫:“阁下侍儿,急忙打扫花雨楼中,谨慎摆酒:一来替娘娘压惊,二来贺孤家斩妖却惑之喜。”台下齐声答应。当时阁上的众侍女们都来替行者揉胸做背,进茶送水。也有问:“娘娘惊了,不心颤么?”行者道:“也有些。”也有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行者道:“这个倒不,独有气喘难当。”项王道:“气喘不妨,定性坐就好。”
  忽有一对侍儿跪在面前:“请大王娘娘赴宴。”行者暗想道:“我还不要千依万顺他。”登时装做风魔之状,呆睁着两眼,对着项王道:“还我头来!”项王大惊,连叫:“美人,美人!”
  行者不应,一味反白眼晴。项王道:“不消讲,这是孙悟空幽魂不散,又附在美人身上了。快请黄衣道士到来,退些妖气,自然平复。”顷刻之间,两个侍儿同着一个黄衣道土走上阁来。那道土手执铃儿,口喷法水,念动真言:三皇之时,有个轩辕黄帝,大舜神君。大舜名为虞氏,轩辕姓着公孙。孙虞、虞孙,原是婚姻。
  今朝冤结,哪得清明?伏愿孙先生大圣老爷行者威灵,早飞上界,再闹天宫,放了虞美人,寻着唐僧。
  急急如今!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
  行者叫声:“道土!你晓得我是哪个?”道土跪奏:“娘娘千岁!”行者乱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齐天大圣,有冤报冤,附身作祟。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决要与虞美人成亲!你倒从中做个媒人,得些媒人钱也是好的。”说罢,又嚷几句无头话。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勅”字又不响。
  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叫声:“大王亲夫在哪里?”项王大喜,登时就赏黄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两,送他回庙。忙来扶起行者,便叫:“美人,你为何这等吓人?”
  行者道:“我却不知。但见榻边猢狲又走进来,我便觉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只见他立脚不定,径往西南去了。
  如今我甚清爽,饮酒去吧!“
  项羽便携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阁,径到花雨楼中坐定。
  但见凤灯摇秀,柱烛飞晖,众侍女们排班立定。酒方数巡,行者忽然起身,对项羽道:“大王,我要睡。”项羽慌忙叫苹香丫头点灯。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
  行者当时暗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便对项羽道:“大王,我有句话,一向要对你说,只为事体多端,见着你就忘记了。妾身自随大王,指望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大王又恋妾一身,不肯广求妃嫔。今大王鬓雪飘扬,龙钟万状;妾虽不敏,窃恐大王生为孤独之人,死作无嗣之鬼。苹香这侍儿天姿翠动,烟眼撩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项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间惊偏了心哩!为何极醋一个人,说出极不醋一句话?”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日的不容你,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为你子孙。我的心是不偏,只要大王后日不心偏。”项王道:“美人,你便说一万遍,我也不敢要苹香。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日观灯夜同生同死之誓,却来戏我?”行者见时势不能,又陪笑道:“大王,只怕大王抛我去了,难道我肯抛大王不成?只是目下有一件事,又要干渎。”
  【评】孙行者不是真虞美人,虞美人亦不是真虞美人;虽曰以假虞美人杀假虞美人,可也。
  第七回 秦楚之际四声鼓 真假美人一镜中
  项羽便问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求大王先进合欢绮帐,妾身暂在榻上闲坐一回,还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烦闷好了才上床。”项羽便抱住行者道:“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一更不上床,宁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磊世界。等我讲平话,一当相伴,二当出气。”行者娇娇儿应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说来。”项王便慷慨悲愤,自陈其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把左脚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我罢了!项羽也是个男子,行年二十,不学书,不学剑,看见秦皇帝矇懂,便领着八千子弟,带着七十岁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时节,有个羽衣方士,他晓得些天数;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他说秦命未绝。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
  “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该绝,绝了;楚不该兴,兴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众将官魂儿飞了,舌儿长了,两脚儿震了,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
  “章邯来战,俺便去战。这时节,秦兵的势还盛,马前跳出一员将土;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员将士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听得我廓落落的声音,扑的一响,在银花马上翻在银花马下。那一员将,吾倒不杀他。
  “歇歇儿,又有一个大将,闪闪儿的红旗上,分明写着‘大秦将军章’。吾想秦到这个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声在战场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他便骨头粉碎了,一把枪儿横着,半个身儿斜着,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青金锣儿敲着,只见一个金色将军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那时俺在秦营边,发起火性,便骂章邯:”秦国的小将!
  你自家不敢出头,倒教三四尺乳孩儿拿着些柴头木片,到俺这里来祭刀头!‘俺的宝刀头说与我:“不要那些小厮们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放了那厮。
  “美人,你逼章邯怎么样?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厮,径领着一万的精兵,也不开口,也不打话,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望俺的头上便劈。俺一身火热,宝刀口儿也喇喇的响了。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说:”章邯不可杀他,还好降他。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土,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吧。‘俺那时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轻轻把刀梢儿一拨,斩了他坐下花蛟马,放他走了。那时节,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只听得樵楼上冬冬响,已是二更了。项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还是这等烦闷。”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讲:次日平明,俺还在那虎头帐里呼呼的睡着,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万岁!万岁!‘北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万岁!’西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东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俺便翻个身儿,叫一贴身的军士,问他:”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与俺家对敌?他也是个天子,今日换件新甲?“
  “美人,你道那军土怎么样讲?那军士跪在俺帐边嗒嗒得说:”大王差了;如今还要讲起“秦”字?八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土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要俺来见你?
  “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优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抬起头来。你道哪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哪一个的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稍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樵楼上冬冬冬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此后沛公有些不谨,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闷,俺也不睬他,竟人关中,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顶日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跟着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摆一个长蛇势子远远的拥来。他在松林夹缝里忽然见了俺。那时节,前面一个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脱了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换了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凉服;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把两手儿做一个背上拱。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都换了草绦木带,涂了个朱红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俺的乌骓马去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听得道旁叫:”万岁爷!万岁爷!‘俺把眼梢儿斜一斜;他又道:“万岁爷爷!我是秦皇子婴,投降万岁爷爷的便是。’俺当年气性不好,一时手健,一刀儿苏苏切去,把数千人不论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个无头鬼。俺那时好耍子也!便叫:”秦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却说行者一心原为着秦始皇,忽然见项羽说这三个字,便故意放松一步道:“大王,不要讲了,我要眠。”项羽见虞美人说要眠,那敢不从,即便住口。听得樵楼上冬冬冬冬冬打了五声更鼓,行者道:“大王,这一段话得久了,不觉跳过四更。”行者就眠倒榻上;项羽也横下身来,同枕而眠。行者又对项羽道:“大王,吾只是睡不稳。”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讲平话。”行者道:“平话便讲,如今不要讲这些无颜话!”项羽道:“怎么叫做无颜话?”行者道:“话他人叫做有颜话,话自己叫做无颜话。我且问你:秦始皇如今在那里?”项羽道:“咳!秦始皇亦是个男子汉;只是一件:别人是乖男子,他是个呆男子。”行者道:“他并吞六国,筑长城,也是有智之人。”项羽道:“美人,人要辨个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个愚智。元造天尊见他矇懂得紧,不可放在右人世界,登时派道矇懂世界去了。”
  行者听得“矇懂世界”四字,却又是个望空,慌忙问:“矇懂世界相去有几里路程?”项羽道:“还隔一个未来世界哩。”行者道:“既是矇懂世界还隔一未来世界,那个晓得他在矇懂世界?”项羽道:“你却不知。原来鱼雾村中有两扇玉门,里边有条伏路,通着未来世界;未来世界中又有一条伏道通矇懂世界。前年有一个人名唤新在,别号新居士,他也胆大,一日,推开玉门,竟往矇懂世界去,寻着父亲;归家来时,须发尽白。那新居士走了一遭,原不该走第二遭了,他却不肯安心,歇得三年,重出玉门,要去寻他外父;当时大禹玄帝重重大怒,不等他回来,叫人拿一张封皮封了玉门关。新居士在矇懂世界出来,见了玉门关儿紧闭,叫了一日,无人答应。东边不收,西边不管,这中人却是难做。喜得新居土是有性情的,任在未来世界过了十多年,至今还不归家。”
  行者便叫:“大王,玉门果是奇观,我明日要去看看。”
  项王道:“这个何难。此处到鱼雾村,不过数步。”
  正说之间,听得鸡声三唱,八扇绿纱窗变成鱼肚白色,渐渐日出东山,初昕鼓舞。四个赠嫁在窗外走动,但有脚声,无口声。行者便叫:“苹香,吾要起身。”一个赠嫁在窗外应道:“叫来。”
  顷刻,苹香推进房门;项羽扶了行者一同走起。登时就有一个赠嫁趋进,请娘娘到天歌舍梳洗。行者便要走动,又转一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摘一瓣石榴花叶,手里弄来弄去,仍旧丢在花砌之上。
  行者转身便走。不多时,走到天歌舍,只见一只水磨长书桌上,摆一个银漆盒儿,合着一盒月殿奇香粉;银盒右边排着一个碧琉璃盏儿,放一盏桃浪胭脂絮;银盒左边排着一个紫花盂,盂内放一根扎头带;又有一个细壶儿,放一壶画眉青黛。东边排大油梳一个,小油梳三个;西边排着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西南排大九纹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东北方排冰玉细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纹爵,爵中注着六七分润指甲的酒浆;西北摆着方空玉印纹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着几片奇石子,石子上横放一只竹节柄小棕刷;东南方摆着玄软刷四柄,小玄软刷十柄,人发软刷六柄;人发软刷边又排一个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钳子一把,玉镶剪刀一把,洁面刀一把,清烈蔷簇露一盏,洗手菉米粉一钟,绿玉香油一盏,都摆在一面青铜古镜边。行者见了镜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见镜中自己形容更添颜色。当时便有侍女儿簇拥行者,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晓妆才罢,又见项羽跳入阁来,嚷道:“美人,玉门前去也!”行者大喜。项羽叫打轿;行者道:“大王这样不知趣!
  一步两步的路,又都是松阴柏屋之下;俗嗒嗒打什么轿!“项羽就叫不许打轿。
  两人携手出阁。不多时,走到玉门关下;两扇门上也不见什么封皮,两手推推,玉门半开。行者暗想:“此时不走,何时?”便把身子一闪,闪进玉门关;项羽慌慌张张,嗒嗒吃吃,扯住一把衣裳,又扯了一个空,扑的一跌。行者全然不顾,竟自走了。
  却说行者撞入玉门,原来是一直滚下去的。滚下数里,耳朵里只听得楚王哭声,侍儿号叫;又滚下数里,才不听得,只是未来世界再不肯到。行者心焦,便嚷道:“哎哟,哎哟!老孙一向骗别人,今日反被项羽骗入无量井了!”忽听得耳边叫:“大圣不用忧煎!此处一大半路,再走一小半,便是未来世界。”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说话?”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行者道:“既然如此,开了门等我进来吃口茶水。”那人道:“这里是无人世界,没得茶吃。”行者道:“既是无人,话无人的是哪个?”那人道:“大圣多的聪明,今日又呆!我是离身数的,却不曾连身数。”
  行者见门儿不开,赌个气,苦用力一滚,直落下未来世界。刚刚立得地上,走得几步,对面撞见当年六贼。行者笑道:“啐!时运不济,白日里见鬼!”六贼便喝:“美妇人休走,等我来剥下衣裳,留下些宝物买路!”
  【评】竟是一篇项羽本纪。
  第八回 一入未来除六贼 半日阎罗决正邪
  原来行者做虞美人时节,忙忙然撞入玉门,便一心只想未来世界如何长短,不曾现得原身。当时听得六贼之言,方才猛省,慌忙抹抹脸,叫:“六贼看捧!”那六贼心胆俱碎,跪在道旁,哀哀告上:“大圣慈悲菩萨!我等当年在枯藤古树之下,不该挡你师父,恼了大圣尊性,弟兄六个,一时横死。那时一点灵魂奔入古人世界。古人世界道是我有个贼名头,不肯收留,只得权到这里,堂堂正正,剽掠过日,并无半件不良的事业。伏望大圣放生”行者道:“我放得你,你却放不得我:”登时拔出捧来,打为肉饼。望前便走,一心要寻伏道。
  忽然一对青衣童子一把扯住行者,道:“大圣爷来得好,来得好!我们阎罗天子得病而亡,上帝有些起工动作之忙,没得工夫派出姓氏,竟不管阴司无主。今日大圣爷替我们权管半日,极为感激!”大圣想想:“若又错过半日,明早才好见始皇哩。万一师父被妖精弄死,怎了怎了?不如回那童子去吧。”便叫:“儿!我别的事做得,若是阎罗天子,断然做不得。
  我做人虽然直达,却是一时性躁,多致伤人,万一阴司有张状词,原告走来,说得是,我便忽然愤怒,拔出棒来打得被告稀烂。若是没有公道硬中证的还好;一时间有个中证,直头跪上前来,又说原告不是,被告可怜,叫我怎么样?“青衣道:”大圣差了。生死关头在你手里,又怕那个哩?“也不管行者肯不肯,一把扯进鬼门关,高叫:”各殿出来迎接,我寻得一个真正阎罗天子来也!“
  行者无奈,只得升了正堂。当时有个随身判官徐显,捧上玉玺,请行者权掌。阶下赤发鬼、青牙鬼,一班无主无归昏沦鬼,共八十四万四千六百个;殿前七尺判官、花身判官、总巡判官、主命判官、日判、月判、芙蓉判官、水判官,铁面判官、白面判官、缓生判官、急死判官、陷奸判官、助正判官、女判官等,共五百万零十六人,呈上连名手本,口称“千岁”;又有九殿下进谒。行者通打发出去。当时主簿曹判使跪倒阶下,送上生死簿子。行者接在手中翻着,心中暗想:“我前日打杀一干男女,不知他簿子上可曾记着不曾记着?”又翻了一页,道:“万或记在上边,孙悟空打死男女几千人,我如今隐忍好,还是出牌票好?”正踌躇间,忽然醒悟通:“啐!吾老孙当年赶到此间,把姓孙的多已抹倒;哪一班小猢狲还靠我的福荫,功罪两无。况且老孙自家干事,哪一名小鬼敢报?
  哪一个判官敢记哩?“便顺手翻翻,掷落阶下。曹判使依旧捧在手中,傍着左柱立起。
  行者便叫曹判使:“你去取一部小说来与我消闲。”判使禀:“爷,这里极忙,没得工夫看小说。”便呈上一册黄面历,又禀:“爷,前任的爷都是看历本的。”行者翻开看看,只见头就是十二月,却把正月住脚;每月中打头就是三十日,或二十九日,又把初一做住脚,吃了一惊道:“奇怪!未来世界中历日都是逆的,到底想来不通。”
  正要勾那造历人来问他,只见一个判官上堂禀:“爷,今日晚堂该问宋丞相秦桧一起。”行者暗想道:“当时秦桧必然是个恶人,他若见我慈悲和尚的模样,那里肯怕?”便叫判官:“拿坐堂衣服过来。”行者便头戴平天九旒冠,身穿绕蛟袍,脚踏一双铁不容情履。案上摆着银朱锡砚一个,铜笔架上架着两管大红朱笔。左边排着幽冥皂隶签筒一个,判官总名签筒一个,值堂判官签筒一个,无名鬼使签筒三个。登时又派起五项鬼判:一项绿袍判官,领着青面青皮青牙青指青毛五百名剐秦精鬼;一项黄巾判官,带着金面金甲金臂金头金眼金牙五百名除秦厉鬼;一项红须判官,颌着赤面赤身赤衣赤骨赤胆赤心五百名羞秦精鬼;一项白肚判官,领着素肝素肺素眼素肠素身素口五百名诛秦小鬼;一项玄面判官,领着黑衣黑裙黑毛黑骨黑头黑脚(只除心儿不黑)五百名挞秦佳鬼——配了五色,按着五行,立在五方,排做五班,齐齐放在那畏志堂前。又派一项雪白包巾、露筋出骨、沉香面孔、铜铃眼子的巡风使者,管东边帘外;一项血点包中、露筋出骨、粉色面皮、峨象鼻子的巡风使者,管西边帘外;着一个徐判官总管。又添一项草头花脸、虫喉风眼、铁手铜头的解送鬼六百名,着崔判官管了;一项虎头虎口、牛角牛脚、鱼衣蛟色的送书传帖鬼使一百名;一项迎宾送客葱花帽子阴阳生,一项卷帘刷地的蓬首鬼二百名;一项九龙脚凤凰头的奏乐使者七百名。行者便叫小鬼把铁风旗杆儿竖起了。判宫传旨,帘外齐齐答应,擂鼓一通。
  铁杆立起,闪闪烁烁,二面大白旗分明写者“报仇雪恨,尊正诛邪”八个纯金字。行者看立旗杆,登时出张告示:正堂孙:天道恢恢,法律无情。一切掌善司恶刑使,毋得以私犯公,自投严网。三月日示告示挂毕,帘外齐声大喊,擂鼓一通。行者又出吊牌一起:秦桧判官跪接牌儿,飞奔出帘,挂在东边栋柱。帘外大震,擂鼓一通。
  行者便叫卷帘。有数个鬼使飞趋走进,把斗虎帘儿高挂。
  只见众判官排班,雁行雁视,两边对立。外面又擂鼓一通,吹起海角,击动云板石,闹纷纷送进一首白纸旗儿,上写:偷宋贼秦桧到了头门,头门上鬼使高叫:“偷宋贼秦桧牌进!”帘外齐声答应,擂鼓一通,重复吹起海角,击动云板石;殿中青牙判使便撞起夺邪钟,头门上发擂,二门上也发擂,帘外也发擂,烟飞斗乱。头门鬼使高叫:“秦桧进!”帘内五项鬼判,帘外众项鬼使,同声吆喝,响如霹雳。
  鼓声才罢,行者便叫:“放下秦桧绑子,细细问他。”一千个无职雄风鬼慌忙解下绳来,把秦桧一揪揪下石皮,赐了几脚。秦桧伏在地上,不敢做声。行者便叫:“秦丞相请了”。
  【评】写行者扮威仪处,一一绝倒。
  第九回 秦桧百身难自赎 大圣一心皈穆王
  掌簿判官将善恶簿子呈上御览。行者看罢,便叫:“判官,为何簿上没有那秦桧的名字?”判官禀:“爷,秦桧罪大恶极,小判不敢混入众鬼丛中,把他另写一册,夹在簿子底下。”行者果然翻出一张《秦桧恶记》,从头看去:会金主吴乞买以桧赐其弟挞懒;挞懒攻山阳,桧遂首建和议。挞懒纵之使归,遂与王氏俱归。
  行者道:“秦桧,你做了王臣,不思个出身扬名,通着金人,是何道理?”秦桧道:“这是金人弄说,与桧全没相干。”行者便叫一个银面玉牙判使取“鉴奸水鉴”过来。鉴中分明见一秦桧,拜着金主,口称“万岁”。金主附耳,桧点头;桧亦附耳,金主微笑。临行,金主又附耳,桧叫:“不消说,不消说!”行者大怒道:“秦桧!你见鉴中的秦桧么?”秦桧道:“爷爷,鉴中泰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行者道:“如今他也知苦快了!”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把秦桧遍身刺到。又读下去:绍兴元年除参知政事,桧包藏祸心,唯待宰相到身。
  行者仰天大笑道:“宰相到身,要待他怎么?”高总判禀:“爷,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秦桧是后边一样。”行者便叫小鬼掌嘴。一班赤心赤发鬼,一齐拥住秦桧,巳时掌到未时还不肯住。行者倒叫:“赤心鬼,不必如此,后边正好打哩。”又读下去:八月,拜右仆射;九月,吕颐浩再相,桧同秉政。
  桧风其党,建言内修外攘,出颐浩于镇江。上尝谓学士綦崇礼曰:“桧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倒还刘豫。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乎?”
  行者道:“宋皇帝也是真话。到了这个时节,布衣山谷,今日闻羽书,明日见朝报,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你的三公爵万石侯是谁的?五花绶六柳门是谁的?千文院百销锦是谁的?不想上报国恩,一味伏奸包毒,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粱,还是忠呢,还是奸?”秦桧道:“桧虽愚劣,原有安保君王宴宁天室之意。‘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此是一时戏话。爷爷,不作准也罢了!”
  行者道:“这个不是戏的!”叫抬小刀山过来。两个蓬头猛鬼抬出小刀山,把一个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行者道:“此是一时耍子。秦丞相,你不准也罢了。”说罢大笑。又看下去:八年拜右仆射。金使议和,与王伦俱至,桧与宰执共入见。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畏尾,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帝曰:“朕独委卿。”桧曰:“愿陛下更思三日。”
  行者道:“我且问你:你要图成和议,急如风火,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万一那时有个廷臣,喷血为盟,结一忠臣丢命党,你的事便坏了。”秦桧道:“爷爷,那时只有秦皇帝,那有赵皇帝?犯鬼有个朝臣脚本,时时藏在袖中。倘有朝廷不谨,反秦姓赵,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爷爷,你道丢命忠臣,难道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党既不成,秦桧便安康受用。”
  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象个什么来?”
  秦桧道:“当日犯鬼眼中,见殿上百官都是蚂蚁儿。”行者叫。
  “红面鬼,把秦桧碓成细粉,变成百万蚂蚁,以报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蚂蚁微虫,东趱西走。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吹转秦桧真形,便问:“秦桧,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还是丞相是蚂蚁?”秦桧面皮如土,一味哀号。
  行者又道:“秦桧,你如今再说,你当日看宋天子象个什么来?”秦桧道:“犯鬼站立朝班,看见五爪丝龙袍,是我箧中旧衣服;看见平天冠,是我破方巾;看见日月扇,是我芭蕉叶;看见金銮殿,是我书房屋;看见禁宫门,是我卧榻房。
  若说起赵陛下时,但见一只草色蜻蜓儿,团团转的舞也。“行者道:”也罢,我便劳你做做天子!“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把秦桧滚油海里洗浴;拆开两胁,做成四翼,变作蜻蜓模样。
  行者又叫吹转真形,便问秦桧:“我且问你,你这三日闲不过,怎么消闲?”秦桧道:“秦桧那得工夫?”行者道:“你做奸贼,不要杀西戎,退北虏;不要立纲常,正名分,有甚没工夫呢?”秦桧道:“爷爷,我三日里看官忙,看着心姓秦的,便把银朱红点着名姓上;点大的大姓秦,点小的小姓秦。大姓秦的,后日封官大些;小姓秦的,后日封官时节小小儿吃亏。又有一种不姓秦又姓秦,不姓赵又姓赵的空着,后日竟行斥逐罢了。撞着稍稍心姓赵的,却把浓墨涂圈,圈大罪大,圈小罪小,或灭满门,或罪妻孥,或夷三党,或诛九族,凭着秦桧方寸儿。”行者大怒,高叫:“张、邓两兄!张、邓两兄!你为何不早早打死他,放他在世界之内,干出这样勾当!也罢,邓公不用霹雳,还有孙公霹雳!”便叫一万名拟雷公鬼使,各执铁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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