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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裂变-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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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没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没摔伤。”
  两人顺着一条经年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随,二人一路竟然无话。到得谷底,但见小道旁收割后的谷茬已经枯黄,旁边几畦菜田却是青绿葱葱。孝公笑问:“这是秋葵还是萝卜?”玄奇揶揄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了能记住?”孝公笑笑便不再言语。将到茅屋,却见一株桑树已经是绿色将尽树叶金黄,树下却放置了一个大木盆,盆中沙沙有声。孝公惊讶笑道:“霜降已过,尚能养蚕么?”玄奇回头笑道:“此乃寒蚕。你又如何晓得?”孝公感慨,又见茅屋前面的土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铁铲药锄木耒连枷等一应农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压磨得光滑平整,边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齐的谷草。孝公知道,这肯定是打谷场了。
  “吱呀”一声,玄奇推开茅屋小门,“请吧,国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进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却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东墙边一张竹榻,榻柱上挂着一支皮鞘已经黑红的阔身短剑。榻侧一个小小的木台,放着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张本色无漆的粗制木几,上面是几摞竹简。这些东西只占了一个小小角落。中间却是一个石桌,一片白布苫盖着一张古琴。没有女儿家必备的铜镜,也没有华彩的衣物,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进屋打量,此时已经是眼眶湿润了。玄奇却似乎没有觉察,从陶罐里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过木碗,咕咚咚饮尽。玄奇坐到竹榻上,却看着孝公不说话。
  “小妹,大父哪里去了?”孝公的声音有些颤抖。
  “爷爷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里。”
  “小妹,倏忽一别,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声叹息。
  “你,是用卫鞅为左庶长变法了么?”玄奇突然问。
  孝公惊讶,却又高兴,“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滩一次刑杀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杀了名士赵亢?是否毁掉了民居数十万?是否还要准备焚烧民间《诗》《书》?你说,是不是?”玄奇疾言厉色,一连串追问竟是满脸胀红。
  孝公点点头,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玄奇,这些都是事实,但却不是你说的那个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说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关紧咬,却突然泪如泉涌,趴在小台上饮泣,“嬴渠梁,你为何要那样做?为何呀?难道变法就一定要那样么……”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着玄奇的双肩,“小妹,不要伤心,许多事我们都要慢慢说。你如果相信我嬴渠梁,就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好么?”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声饮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阵酸楚,大滴泪水滚落在玄奇乌黑的头发上。玄奇觉察,抬头仰望着那张诚实痛苦的脸庞,止住了哭声。她伸手为孝公拭去泪水,轻柔细致,明亮的眼中一片体恤。孝公却是心中潮涌,猛然抓住她的双手,脸庞伏在她小小的温热手心,强忍哭声,却也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玄奇将孝公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有我陪你,不怕。我什么都对你说,什么都说,哪怕他们杀了我……”
  天色将晚时分,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玄奇详细讲述了墨家要对秦国动手的经过和自己受惩罚的原因,“老师斥责我大事迷乱,不堪大任,罚我在这里自省三年,同时探察秦国有无改弦更张。我今日上山采药,听得有人和歌,声音似很熟悉,一个不慎,脚下踩空,便滚了下来。谁想果然是你呢。”孝公也说了秦国变法、卫鞅遇刺、自己遭到袭击等事,叹息一声,“我最担心的就是卫鞅。秦国不能没有卫鞅,不能没有变法啊。”
  “莫得担心。墨家子弟在栎阳受到了意外袭击,大约鬼谷子门人有意阻挠。老师见冬天将至,已经命令邓陵子撤回大山,来春再进栎阳。至于对你这个暴君,苦获一击未中,料你还要去陇西,正准备第二次捕获呢。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获?我正要送上门去呢。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肃然,“墨家子弟为了学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负一国正道,岂能逃避风险而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我从开始就知道,你是个秦川犟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呢?不也是个墨家犟妞?”却将“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温婉官话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秋月已上东山,玄奇在茅屋里做了野菜饼和米粥。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贴近的看女子下厨,见玄奇围着粗布围裙,又显得明艳本色,不禁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暗自感慨隐居田园的愉悦洒脱,自己却偏偏无缘。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粥便摆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玄奇笑得不亦乐乎,“我的国君大人,你慢点儿好么?馋相!”便拿面巾轻拭他额头汗水,孝公高声道:“再来一碗!”理直气壮的样子俨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头,“吆喝什么?村汉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汉好啊,一个老妻三间屋……下边什么来着?”玄奇咯咯笑得弯腰蹲在地上,眼中却闪着晶莹的泪光,上气不接下气,“冬来,火炕,春来……”却不再说了,转身盛粥。
  “哎,这春来如何?”
  玄奇悠然一叹,“春来哭啊。”
  孝公笑道:“这词儿不好,春来哭甚?”
  “暖阳阳,饿断肠。不哭么?”
  孝公恍然叹道:“是了是了,难怪孔夫子没有没有将它编进《诗》里呢。”
  玄奇揶揄道:“村汉好么?”孝公默然一叹。
  吃罢晚饭,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领着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问:“小妹,你一个人如何在这里维持生计?能自食其力?”显然,这个问题一直搁在他心头。
  玄奇笑道:“做国君就是傻。给你说吧,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些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的,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活动根基。这片河谷小园,是我在三年之间断断续续开垦的。你来看,这里是我的谷田,小十亩,足够吃。这里是菜田,大约一亩,也够了。山上,还有取之不尽的药材野菜呢。”
  “那还有衣服、农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换呀。拿我不用的东西到集市上换。”
  “你拿什么换?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国君,你还真得好好学学呢。你看,这是两株桑树,那一株细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记得孟子的话么?”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着,“你也就是问我吧。”掰着指头诉说起来,“听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做剑柄刀柄,一具十钱。二十年老桑,便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晓得么?”
  孝公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呢。”
  “是啊。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椹则可食可卖。我那株柘桑尽皆宝贝,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呢。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胜凡丝远矣。凡此等等,岂不能换来等闲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宝贵,不对你说了。”玄奇一口气说来,竟是珠玉落盘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叹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国后于春三月沐浴而种,可丝衣。竟不知桑树有此等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蠢蠢蠢!蠢哥哥!”拉着孝公双手,“想不想听我奏琴?”
  “好啊,我正想听听柘蚕丝做的琴弦呢。”
  玄奇高兴的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块青石上,又恭敬的燃了一柱香插在琴前香炉里,坐正身子,轻拨琴弦,一阵清亮浑厚的叮咚琴声便在谷中荡开,典雅旷远。玄奇望着圆圆的秋月,轻声吟唱:
  陈仓河谷兮渭水之阳
  养育斯人兮慰我肝肠
  女桑柘桑兮齐我百物
  禾田菜园兮做我谷仓
  淙淙流水兮琴声泱泱
  山月皎洁兮与诉衷肠
  松涛呜咽兮入我梦乡
  青灯黄卷兮流我时光
  今欲别去兮谁做惆怅
  女儿依依兮恋我陈仓
  恋我陈仓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长……
  琴声戛然而止,那飘渺的余音却在山谷久久回荡,孝公不禁听得呆了。
  第九章 霹雳手段
  一、栎阳城阴云四起
  卫鞅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铁工坊的大火扑灭,铲除了焦土废墟,不消几日,砖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墙木柱的破旧房子和工棚,铁工们一片欢呼,立即又紧张忙碌起来。就铁工坊而言,更新了破旧作坊,铁器产量有所增加,未尝不是好事。但是,铁坊事件的当晚,墨家剑客刺杀卫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栎阳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种流言又一次弥漫开来,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县村庄。卫鞅的气恼正在于此。他很清楚,袭击并赶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变法维护自己的某种势力。但他们却是帮了一个倒忙,使栎阳城乃至秦国冬眠的反变法势力苏醒了过来,国人因为获得土地而唤起的变法激情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怀疑起来。这肯定是袭击墨家的势力始料不及的。
  他们究竟是什么势力呢?以卫鞅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竟是想不清来路。能在栎阳城将三十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的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惟有鬼谷子一门。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但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搞秘密行动。那么说,是鬼门发动了这场袭击?有可能。因为鬼谷子一门在政学上是坚定的法家,历来反对墨家用大而无当的“兼爱非攻”干预国家法制。再者,鬼门多奇能异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当有百数十人之多,虽在整体行动上与墨家无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动中击败墨家还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门一旦出山,组织非常严密,不可能不给自己一个消息。难道老师违背了让他独自承担人世风险的诺言,想伸手帮他?不。不可能。老师对他的约定,凝聚了漫长的思考,那是老师对抗天下的秘密试验,不可能改变。再说,以鬼门的为政智慧,岂能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岂能帮他一个倒忙?应该说,不会是鬼门所为。哪,能有何人呢?难道山东六国会保护我卫鞅么?匪夷所思!卫鞅为这个念头感到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左庶长,何事可乐?”景监走进书房。
  “歧路亡羊,四顾茫然,安得不乐?有事么?”
  “我闻,近日甘龙给太子讲书了,讲得是《尚书》之《洪范》。”
  卫鞅顿感诧异。这甘龙是太师,尽管名位尊崇,但毕竟不是太子傅,等闲情况下是不能给太子讲书的。按照秦国惯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给太子讲书,首先要由太子傅上报国君,国君许可,方得讲书。如今秦孝公远在西陲巡视,何人许可甘龙对太子讲书?太子傅只有两人,嬴虔居左领衔,公孙贾居右讲书,难道是嬴虔做主请甘龙讲书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却有着微妙深远的纠葛。太子乃国家储君,变法国策能否延续,太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种治国主张,则又是国策变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时为了安抚元老重臣以保证变法顺利,秦孝公才让公孙贾做了太子傅,为防万一,又让耿耿忠心的兄长嬴虔居左领衔;同时明确告戒公孙贾,三年之内,主要给太子讲授技能性知识性经典,诸如农书、乐书、兵书与儒家六艺等。秦孝公曾对卫鞅暗示,合适时候,将把教导太子的重任交给卫鞅。卫鞅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如何不迟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时候,甘龙竟然给太子讲书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书·洪范篇》!
  “景监,我要去拜会公子虔,你以为如何?”
  “该当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许与他有关联。”
  片刻之后,一辆粗朴的轺车驶出左庶长府,直奔上将军嬴虔府邸而来。变法繁剧,卫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嬴虔单独见面了。作为现任执政大臣与曾经执掌军政大权的重臣,卫鞅与嬴虔本该经常沟通的。卫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则秉性所致,卫鞅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种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热情。“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是当时名士们对卫鞅的评价。这种性格在寻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难以极端化的表现出来。但在卫鞅这样的执政大臣身上,则这种极端性格完全可能将人变成冷冰冰的公务机器。繁剧的公务淹没了一切,渗透在卫鞅的行动与生活中。这种无私忘我的禀赋,就在无穷尽的公务中放大了,极端化了。在官场交往中,卫鞅没有私交,惟有公务。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处置公务的速度令所有的属吏吃惊,满荡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官署,从来没有延误过那怕半个时辰。吏员报事,没有人超过半柱细香的时间。卫鞅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吏员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便立即让他下去理清头绪再来。三次超出,便罚俸一石,六次超出,贬职左迁,调出左庶长府。两年多来,卫鞅已经罚了十三人,贬了九人。没有专精公事而心无旁骛的秉性,这种极高的公务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这样一个执政大臣去经常性的拜会应酬,自然也是无暇为之了。
  与卫鞅相反,嬴虔却是悠闲得很。自嬴虔将左庶长位置让给卫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减少。官场政坛,公事多少就是权力大小。一个悠闲的官员,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须做的公事很少,无疑就是权力已经流失了。秦国的左庶长爵位不高,但历来是兼领军政的权臣位置。嬴虔既然让出了这个位置,原本在军中的事务便也渐渐减少。上将军职位虽在,但在不打仗时却没有多少实际事务。因为日常性的军中大事也归左庶长,具体军务则有车英这样的卫尉和大小将领。所以,这个上将军也几乎成了一个挂名的统帅。至于太子傅一职,对他更是有名无实,本来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说,让他这个火暴性子去细致调教一个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烦。如此一来,正当青壮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师甘龙一样闲暇了起来。虽则如此,嬴虔并没有任何怨言。他知道为政在专,多一个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当初自己既然对尚贤让权有功,今日又何须无事生非?嬴虔很通达,无非总觉得空落落而已。每日里练剑读书,便成了他最主要的两件事。
  听得卫鞅来到,嬴虔高兴的迎出门来,“呵,左庶长大驾光临,当真稀客!”说着便走到车前,伸手要扶卫鞅下车。
  卫鞅一旦将拜会来往当作公务,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嬴虔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嬴虔的双手爽朗大笑,“太子傅,别来无恙?”使劲摇摇嬴虔的胳膊,就象军旅中老友相见一样粗率。
  “手劲儿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着卫鞅肩膀,“进去说话。”便拉着卫鞅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嬴虔府邸在秦国尚算宽敞,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嬴虔领着卫鞅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后推开剑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竟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卫鞅不禁赞叹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园小筑,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无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叙谈,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坛好酒来!”
  两人在山顶石亭坐定,秋阳无力,凉风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来,你我经年不见,先干此一爵!”嬴虔慨然举起大大的酒爵。
  卫鞅举爵,“近在咫尺,少来拜望,先行谢罪了。”一饮而尽。
  “哪里话来?你公务繁剧,我疏懒成习,各杖五十!干!”嬴虔大笑饮尽。
  卫鞅咂咂嘴,拍案笑道:“这是赵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干!”
  嬴虔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慨然笑道:“惭愧惭愧。这是赵国一个故交马商送了一车。我历来不饮赵酒,都送了公孙贾几个,留下几坛,偶尔饮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评功夫,你我分了岂不大好?竟便宜竖子也!”又是一阵大笑。
  “酒茶无家,原是放不住的。”卫鞅笑道:“公孙贾也好酒么?”
  嬴虔摇摇头,“哪里?他拿我的酒给老甘龙上贡呢。”
  “岂有此理?老太师滴酒不沾的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龙在外不饮酒,然在家却用酒浸草药饮之。”
  “浸药之酒,宜醇厚凛冽,赵酒正是对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孙贾便来我这儿讨去几坛,送了老甘龙。”
  “也是。公孙贾与老太师毕竟有师生之名,敬师原是该当的。”
  嬴虔微微冷笑,“敬师?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公孙贾也。他是为了劳动老甘龙替他讲书。”
  “讲书?请老太师教诲他儿子么?”
  “那里。给太子讲书。公孙贾在我这里絮叨,言说他自己修习甚浅,几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请老甘龙给太子课讲。你说此等小事也来聒噪,烦不?过了几日,又来絮叨,说老甘龙已经答应,问我该讲何典籍?我哪儿懂啊?就说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着面皮向我讨酒,说我不饮赵酒,不妨让他孝敬老师。你说,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饮赵酒?那个笑呵,让我发腻。我就给了他几坛酒,立马送客!” 嬉笑怒骂间,嬴虔竟是充满对公孙贾的轻蔑与厌恶。
  卫鞅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好个阴鸷的公孙贾!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禀报”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谋划办了。嬴虔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无法说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须担待!仔细一想,此事还只有嬴虔这个角色可以扳过来。卫鞅便又大饮了一爵,慨然笑问,“公子,可知老太师给太子所讲何书?”
  嬴虔摇摇头,“管他甚书?还不都一样?酒!”
  “老太师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么?”
  “公子,《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间脸色便阴沉起来,“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贼!”仿佛又在军中,粗鲁的骂了一声霍然站起,“左庶长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龙正在侃侃讲书,阴阳顿挫,有声有色。
  秦国的太子府,实际上是国府宫的一个偏院。院中最大的是书房,六间房子中分为二,东面是讲书厅,西面是读书写字房。公孙贾给太子的作息时间划分得简单明了:五更至卯时练剑,早晨练字并刻简,午饭后讲书,晚间一个时辰温习。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与比他大六岁的一个宫女所生。那个宫女叫采桑,生下嬴驷后一个月便突然失踪了。她在嬴驷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写着八个大字——身患内疾,远遁山林!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时很是气愤,认为采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个美丽宫女的苦心——老秦风习朴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继大业,然对其母却往往有诸多非议。采桑若留在宫中,蛊惑储君的恶名在宫廷纠葛中随时可能成为儿子的致命陷坑。断然离开,一了百了,岂非聪敏绝顶的奇女子!从那以后,嬴渠梁翻然悔悟,发愤立身,竟是一直没有娶妻立后。
  嬴驷由太后抚养长大,天赋过人,性格成熟很早,十二三岁就象一个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寻常时间听公孙贾讲书,他极少象一般孩童那样问来问去,偶然问一句,却往往令公孙贾难以做答。有次,公孙贾讲许行的《农经》。嬴驷突然问:“先生言,许行楚人,南蛮嚼舌,如何便通中原农事?”公孙贾面红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讲书的是甘龙,嬴驷倒是非常恭敬,听讲一个时辰竟是神色肃然。小太子很景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从小就知道他是秦国的三世老臣、学富五车的东方名士。《尚书》又是他第一次听治国大道,确实是津津有味。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惜我秦国,本东周开国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竟是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呜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师甘龙讲到最后,竟是白头颤抖,伏案痛哭失声。
  嬴驷毕竟童稚纯真,惊讶非常,连忙上前抚慰,“老太师莫要伤恸,国家大政,从长计议嘛。公父回来,嬴驷定然禀明老太师一片忠心,力谏老太师主政治国便是了。”
  “咳!”公孙贾重重的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太子啊,今非昔比,断断不可莽撞。老太师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补牢也。”
  “老师之言差矣!”嬴驷慷慨正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何谈奢望?尔等老臣,难道以为公父乃昏庸之辈,不纳忠言么?”
  公孙贾大为惶恐,伏地叩头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实吃罪不起。老太师风烛残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岂敢过问朝局?”
  谁知嬴驷更加气恼,小脸儿通红,尖声叫道:“岂有此理?秦国难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谁将国家搅成了如此模样?骨鲠之臣都要走!谁?说呀!怕甚来……”却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口。
  嬴虔一脸寒霜走了进来,冷冷道:“驷儿,身为太子,对大臣不敬,成何体统?”
  嬴驷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样,素来害怕这位威猛庄重的伯父,况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顺。脸上一红,声势顿时萎缩,期期艾艾道:“驷儿,见,见过伯父。没,没说甚……”
  “国事有官称。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来检视你的学业。”嬴虔冷冰冰打断嬴驷,将“左太子傅”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甘龙正在泪眼朦胧,一时竟有些茫然。虽然他是资深老臣,但对霹雳猛将嬴虔却素来敬而远之,实则是敬畏三分,况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儿;自己身为太师,对太子讲书本也无可厚非,但讲出局外,总有些不妥。虽则甘龙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是久经沧海,漫不经心的哽咽着:“左傅鉴谅,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态。太子劝慰,原是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的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之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
  “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让我赠送老太师赵酒呢。”
  嬴虔一怔,却哈哈大笑,“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吧。”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呢。我呀,最怕说话,半柱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公孙贾想不到丢给嬴虔的烫手山药,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挤出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岂敢岂敢?有罪有罪。老太师鉴谅!左傅鉴谅!”
  甘龙皱着眉头冷笑道:“公孙贾,学着点儿。左傅,老夫告辞了。”佝偻着腰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着出了门。嬴驷恨狠瞪了公孙贾一眼,连忙赶上去扶着甘龙出门上车。
  “右傅大人,何时讲书,不要忘了我,记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孙贾但凭左傅大人定夺!”公孙贾满脸堆笑,双腿却簌簌发抖。
  刚刚掌灯,吏员便抬进满荡荡两案公文。卫鞅在书案前坐定,便准备开始批点。正欲提笔,景监匆匆走进,将太子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卫鞅禁不住大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景监知道卫鞅规矩,说完便立即忙着打理公事去了。刚刚批得几卷,卫鞅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侯嬴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呀,是侯兄。”卫鞅吁了一口气,“吓我一跳呢。来,请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这铁笔不错,鹅翎中竟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铁笔鹅翎剑,老师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侯嬴坐到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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