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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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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
第十一章 壮士悲愁
柳生宗矩始终待在将军秀忠身边,等候秀赖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冈山的军营,故并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间的争执,也未听到枪声。他对表兄充满信心。有奥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边,还有何可担心的?信十郎有见识,有才干,能决断,定能不负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约定的时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桥口却开始动刀动枪,这可是双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动手的一方,说是不得已。此时德川家康已经进了樱御门,也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但在京桥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着大群人。这些人主要是从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了的伤残士兵,但动手的关东一方哪知他们的实力?
关东军队在暗暗担心,万一里面藏有偌多武士,一举攻进樱御门,堵住出入口,那还了得?当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赖母子,自不会出现这等猜疑,告诉诸人“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刀枪回家”便是。但因谷仓内诸人的拖延,局势急转直下,关东自然生疑:莫非这些人有什么企图?怀疑变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惧。于是,关东军队放弃了等待,用火药炸开了关闭的大门,冲进四方空地。
爆炸的声音震惊了大坂。
“发生何事?这声音……”秀忠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又右卫门,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飞马赶到了京桥口。他一到,已见偌多尸体横七竖八倒于地上,其状惨不忍睹……有被切开腹部而死的年轻女子,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时,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依旧在疯狂地屠杀。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畜生!”又右卫门怒吼着,猛地,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杀。
“啊,奥原信十郎?”柳生又右卫门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为,信十郎定会留在秀赖母子身边,亦须留在他们身边,但如今怎会在这里?
宗矩一边大声斥责着疯狂的武士,一边靠近那颇似信十郎的人,道:“可是奥原?”
“唔……”对方轻轻应了一声。
“发生了何事?已经将秀赖母子交与大御所了?”
那人不答,转身扑通跳进了石垣边的护城河。
又右卫门惊呼一声。烟雾笼罩的水面上,一叶小舟急速驶了出去。信十郎是坐船来的,这是为何……柳生宗矩为了制止眼前的屠杀,无暇仔细思量。他仍对信十郎十足信任,也对芦田苑的谷仓十分放心。
其实,那人正是奥原信十郎。
奥原信十郎也和宗矩一样。他听到一个下人禀报了京桥口的危急事态,心想不妙。但当时的谷仓内也躁动不安,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京桥口若发生骚乱,必堵住引水渠的出口,他预备的在最坏情形下逃生的办法也就没了用处。
“快点划,快!”他在拼命赶往京桥口的途中,听见了火药爆炸的声音。到达时,惨不忍睹的屠杀已经开始……这不是战争,这块方形空地上,一群张开了大口的狼,扑向了一群毫无退路、且已失斗志的羊,开始了暴行:人群发出一阵阵悲呜,四溅的鲜血更助长了狼的残暴。
“住手!战争已经结束!我让你们住手!”奥原信十郎丰政抡刀冲了过去,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只一瞬,但他真的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当他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冲进了人群。若非柳生宗矩赶来,为了让狼群恢复冷静,他定会卷入无法脱身的疯狂杀戮之中。
听到宗矩的惊叫,他才猛地恢复了冷静。回过神来,他听到的已不再是京桥口的悲呜,而是芦田苑的枪声……
坏了!奥原信十郎在小船上使劲咬着嘴唇。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他明白,昨日一战中吃了亏的井伊军,必会报复,他们皆对秀赖母子恨之入骨。
“快划!”他催促着下人,“水路无人把手,在万一之际按原计……”他大声说道,似是在告诉自己,“听着,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快划!”
但,当信十郎将小船停到茅厕旁的柳荫下时,井伊军已包围了谷仓,谷仓内一片寂静,不见任何生气。他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好,到了!”
信十郎听到下人颤抖的声音,却像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都完了!似是有人乘了这个小小的空隙,使他的苦心全都化为了泡影。仓内众人是被残杀了,还是自杀?他悲苦欲泪,吸一口气,一跃冲进了谷仓——他要亲眼确认已无活口。
天!映人他眼帘的,是几十具被血染红的尸体,说不出的惨烈静穆:他忍痛将灯油倒到草席和谷堆上,灯芯一倾,大火腾起。此后,他以眼角的余光窥见井伊军杀气腾腾冲了进来。
信十郎已无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赖和淀夫人中间,装成一具死尸。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着的行动,绝非先时想好,只是一时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混进了井伊的杂兵之巾,不停往外搬运尸体,清洗血迹。火焰和烟雾能遮住他的身形,却遮不住他心头的悲凉。
“多多宽谅,多多宽谅……”信十郎暗念着,取下刺在淀夫人胸口的怀剑,牵过袖子遮住她裂开的伤口。此时他才回过神来,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是我害了丰臣氏……
无论怎样,都要保全秀赖夫妇和淀夫人的仕命,这是他离开奥原来到大坂城时的誓语,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因他瞬问的离开而被碾了个粉碎。
秀赖的尸身已经没了首级,淀夫人的脸庞则显得颇为安详,带着从烦恼中解脱之后的轻松和平静。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着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净秀赖的头颅,拿走,信十郎还九法平静。他不断劳作,因为他知,一旦不动弹,旁边的士卒便会生疑,会再次流血。他一边匆匆地走来走去,一边恨道:日后我当怎办?
几十具尸体被分成几堆,就地埋在了芦田苑内。监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纯和阿部正次二人。当土井利胜从冈山的军营赶过来时,谷仓四周已收拾干净。
众人站在蒙蒙细雨之中,脸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当从仓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尸时,他们便会双手合十,口中诵佛。
一座座土坟新堆起来,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静谧。信十郎周围的人影逐渐变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胜、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战争胜利之后,他们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众人离去,并未因还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这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
良久,一个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芦田苑,他头戴斗笠,忧心忡忡望着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对岸等着。上船吧。
不听则罢,一听此言,奥原信十郎号啕大哭。新七取斗笠遮在他头上,默默站于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号啕哪会片刻就止?
雨越来越大了,啪啪击打在斗笠上。
奥原信十郎颤抖着身体,大哭了约莫一刻钟,终停下来。他回头看看新七,充血的双眼里,已可微微见出平时的模样。
新七这才松了一口气,“请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一抹令人魂断的哀伤。他缓缓走了开去。
“大人!”新七喊一声。但当他意识到信十郎将要往何处去时,亦便闭了嘴。
快倒塌的仓房旁边,生有几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树,还有几棵菩提树的幼苗。信十郎径直走到海桐树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树的幼苗,有如屠杀生灵。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认为每一个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们不能如猫狗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饥饿,真是可怜……”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信十郎,此时为何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们?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经返回,两手间皆是残花败叶。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径朝雨中的土坟走去。他手捧着海桐花和菩提树嫩叶,来到一座新坟前,停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钉在坟头。血的腥味早已渗入了泥土,消失在无边的茫然之中。
“落叶归根!”信十郎小声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为安……呔!”
花瓣和嫩叶纷纷洒落。
听见这一声大喝,几个留在仓房旁边的士卒吃了一惊,齐齐朝这边看来。奥原信十郎已转身退回暗处。
“好了,开船。”他声音甚是细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为淀夫人和秀赖备下的,以备他们万一时出逃之需。但是,关东士卒却无一人觉得此舟奇怪。
丰臣众人已无一个活口,这么一想,奥原信十郎丰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处的家臣,都自然而然变成了关东的人。他原本就未对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许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转变亦是自然之极。
还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边划船一边暗赞。此几日一过,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还有父母妻儿,即便没有家小,他们几百年来的祖坟还在奥原。见这些跟着信十郎的人归来,祖先九泉有知,也定会颇为快慰。竟能活着回去,真如一场噩梦……想到这里,新七眼睛发热。
划向河沿的时候,一只插着九鬼守隆旗帜的船划来,有人喝问:“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新七大声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乃是八轩家。在河岸,已有很多家人聚在一处,等待奥原信十郎。不必说,河岸上也开始了对大坂余众的追捕。四处均可看到有人交手,但几无人对这无所顾忌的小舟产生怀疑。
船上,奥原信十郎两手抱胸,陷入沉思。
现在还不可打扰大人……新七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着沿途景色,不敢惊扰了奥原信十郎。在他看来,奥原信十郎一心一意要拯救秀赖和淀夫人性命,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里自然难过。
眼前出现了天满桥,桥上可见一些百姓的身影,正急急走过。人们均知战事已经结束,准备回家打理明日的生计。
“新七。”信十郎丰政突然道,“令堂可还康健?”
“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哦,已作古了。”
“小人回去之后,首先要到墓前报平安。”
“即便在九泉之下,母亲还是要等着儿女平安归来啊。”
“大人也要去扫墓吧?”
“嗯。”
“看见我们回去,老家人定会很欣慰。但现在这个时候,芋头还太小了。”
“芋头?”
“是。虽然还小,却也要把它们挖出来吃,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啊。”
信十郎却道:“我就要和你们分开了。”
“哎?您说什么?”新七慌忙道。
“我不能回去。”信十郎丰政小声道,看了一眼新七,“新七,你觉得墓中之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新七瞪大眼,停止了划桨,“是啊……都说人死是往生,就是到另一个世间继续活着。”
“哦。”
“您不这样想吗?”
“我也这般想。到另一个世间继续过活……是啊,正因如此,才把在这个世间的死叫往生。”
“是。祖父跟小人说过:他不是去死,是到另一个没有烦恼和悲伤的世间继续过活。小的虽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只要小的行事端正,他都会暗中帮忙。”
“哦。”
“因此,回去之后,首先要去扫墓,向祖父道谢。大人也定会这般做吧。大人家的祖坟要比小人家的大许多啊。”
“哦。”
“因此,有比小人家多很多的佛,在等着大人回去呢。”说话问,船已靠了岸。
“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
问话的正是伊达兵卒。
主仆二人下了船,眼见着伊达军队走过后,便来到一家古樟下的废旧茶舍内,坐下。这里的店主怕是去避难了,大间里挂着苇帘,却不见开张的样子。奥原信十郎的家人约有四十,他们围成一圈,盘腿而坐,每人左肩都挂着一块写着“采邑”字样的小布,已完全是关东诸军的形貌。
雨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亦逐渐明亮起来。
“哦,老爷到了。”
“正好,刚生上火。”
果然,从屋里飘来一阵饭香。
“你们辛苦了!”奥原信十郎人房,擦着脸上的雨水,小声道,“战事已经结束了。用完饭,大家分成两队,各自回家吧。”
这话让新七感到甚为不安,“那大人您呢?”
信十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我无颜去扫墓,去见祖先……”
“这、这是……为何?”家人慌忙问道,“老爷不回去,我们怎能回去?老家人便不会同意,大家定会生怒,骂我们不忠不贞……”
“对!我们怎能抛开老爷独自回家!老爷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
下人们在一旁附和。言罢,全场无声,均想听听信十郎的解释。然而信十郎并不多言,单是解下腰间的鹿皮袋,扔到众人面前,“绕奈良道回去。里面装着我们的军饷,是右府发的。”
“但……”
“很多店铺都已开张了,给家里买些礼物……另,家里人若问起,就说我已战死沙场,或已失去踪迹。”
“老爷是无论如何……”
“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信十郎强装笑颜,抬头望着洒落细雨的天空,“你们不明白,我……我不能回去,原因已不必再说了。我输了……输给自己!我忘不了这次失败。”
“……”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乃丰臣家臣。我不想因此连累了乡亲。你们要记着,耍是有人前去盘问,你们就说奥原信十郎丰政一去未回。他们便不会怪罪你们。不,也许你们日后还会得到赏赉……”
大家面面相觑,均不出声,对信十郎的话似懂非懂。
“你们记着,定要和村里人和睦相处,也要拜托各位好生守护我家坟墓,我一生之愿,只此一个。如此,祖先才会快慰,说信十郎有些骨气。”说完,信十郎站了起来。
“且等一下!”新七抓住信十郎铠甲,“这样……这样,在此之前大人先躲一躲。况且,行走天下,还需要些盘缠。这些您且拿去!”
“不用担心!”信十郎微微一笑,“近日内不会再打仗。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开张了。我将身上这铠甲、这把武刀一卖,自能过活。记得每年代我去扫墓,拜托了!”
“啊……”
“大家莫要寻我……莫去寻找战败之人,此乃柳生门墙的规矩。无论是谁问,都说我已不知所终。”言罢,信十郎拿开了新七的手,消失在细雨濛濛的街上。
奥原信十郎丰政再也未踏上故土一步。多年之后,村子里的人还守护着他家那片墓地……
第十二章 独目窥鼎
“且等,我们有事要与伊达陆奥守说,请停一下。”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八,伊达军从大坂城西南发起行动。正在这时,两个武士朝伊达政宗的主阵奔来,他们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样的布条,但头发凌乱,盔甲里的衣服沾满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队伍的人。
此时正是芦田苑将要起火、京桥口将要大开杀戒的时刻。
政宗周围的守卫紧张起来。“来者何人?不说清楚,杀无赦!”他们齐刷刷举起了长枪。
“住口!”两名武士愤怒地大喊,“我们乃是昨天奋战于纪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与你们这些人说废话,有要事直接禀与陆奥守!闪开!”
“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虽说主公俸禄只有一万石,但对于昨日伊达的血腥之举,我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等乃是前来交涉的!”
听到他们乱喊,政宗马前的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一日混战之际,三万伊达士众和松平忠辉的越后军一起,最后到达前线,从神保出羽守背后发动了进攻。此时,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击溃大坂的明石军,毫无防备,几乎全军覆灭。
神保出羽守的俸禄只一万石,士众总数顶多不过四百人。他们若因抵挡不住明石军的进攻而溃退,也就罢了。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与敌作战之时,政宗竟在其背后下令:“把两支人马统统灭掉!”眨眼间,神保出羽守的队伍便消失了。无论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过于阴狠,就连马前的侍卫也大为不解。但此刻,众人本以为已全军覆没的神保军,竟留有活口,还找来算账了!
“好,武士之间要论武士之道,你们既是神保家臣,就帮你们通报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内和高田六左卫门。”
“稍候!”伊达队伍停了下来,两个武士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村,他好像要见我们呢。”
“这是当然。当时战场上再怎么混乱,可那样自相残杀,休想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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