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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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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舒了一口气,双手抚着苏轼,感情诚挚地说:“‘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简略而明了!先生三言,朕当深思。”
  苏轼是个重感情的人。他望着年轻的皇上,泪花朦朦了。
  篇八 王安石书房 福宁殿
  琼林苑召见的秘密,加剧了朝臣们的胡乱度测 猜疑也悄悄渗进了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者之间的友情
  皇上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的消息、在当天晚上就传遍了二府、三司。官场宦海腾起的风波,在这个晚上突然打了一个回旋,急剧地向相反方向卷去。“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官员和御史台、谏院官员的心情来了一个颠倒,喜悦和焦虑换了一个位置。
  第二天清晨,知开封府吕公著和谏官刘琦、钱(岂页)、孙昌龄等奔走相告,聚集议商,四出打听,企图摸清苏轼、司马光参奏的具体内容和当时皇上的反应,以便确定他们再次上表抗争的言词。吕公著找到同修起居注孙觉询问,孙觉茫然不知。
  宋朝中期,修注官记录皇帝言行,除朝会、经筵、行幸从其出入作简略记录外,主要有三种办法,一是直录皇帝言行。即皇帝在后殿阅事,在前殿视朝,允许修注官侍立作记。二是臣僚录报帝语。即皇帝召见臣僚议事,不允许修注官参加,召见次日,由臣僚告知修注官或由臣僚录记“圣语”封报起居院。三是百司供报修注事件。五日一报、十日一报,一个月报,其内容为进贡谢辞、游幸宴会、赐赏恩泽、风俗善恶、风云气候、奇异物事等。
  同修起居注孙觉,也许是出于必须执行第二种录报方法,便答应了吕公著的请求,立即奔往苏府询问。
  孙觉,字莘老,江苏高邮人,时年四十一岁。身体魁梧,髯长而美,为人正直,学识渊博,是苏轼的密友,与苏辙相交亦厚。当年苏洵购置西冈庭院,孙觉曾解囊相助。
  孙觉在苏府与苏轼、苏辙交谈终日,得到的“参奏”、“圣语”只有十六个字:“山南海北,海阔天空,品茶论道,议论古人”。因为苏轼在会见孙觉之前,就得到苏辙的再度忠告,早就把他说给皇帝的三句谏言:“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孙觉大为失望,傍晚时分,回到家里,当着朋友的面长叹一声:“苏子瞻也学会耍滑了!”
  但也怪,就是这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竟引起朋友们更大的兴趣,“苏子瞻耍滑”,不正说明内中有不好言明的秘密吗?他们请求吕公著亲自出马去司马光府邸再探。
  吕公著,字晦叔,安徽凤台人,时年五十岁,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筒的儿子。此人沉静老成,与司马光相敬相重,交谊极深。他深知司马光和皇帝不寻常的君臣关系,也深知这位“朝臣典范”决不会像苏轼那样的品茶胡扯,更深知这位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品德: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人短,从来不在妻儿面前议论朝政,从来不在迩英殿外议论皇帝的言谈笑貌、悲欢苦乐。吕公著之所以应了众人之请来到司马府邸,完全是一种侥幸心理的驱使,人在极愁极乐时,都愿意和朋友谈谈心,以发泄其心中块垒。但愿司马君实也和常人一样,在极愁极乐的发泄中,能流露出几句重要的消息。
  吕公著在与司马光将近两个时辰的交谈中,这位白须黄脸的“陕西子”连“琼林苑”三字也没有提及,自己几次提到“变法”两字,都被这位“朝政典范”用话岔开了。吕公著深夜垂头而归,面对朋友,苦笑而已。
  事情愈发神秘。“猜疑”原是在各自疑虑的轨道上寻找谜底,琼林苑君臣会见本身就是一个共同的轨道。眼前朝野风狂浪卷,君臣会谈不可能不涉及。忧国忧民的苏轼和司马光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不申述自己的主张。越是不透露风声,越说明天机不泄。众人进而推断:“变法”大约要煞车了!于是,他们在品茶、饮酒中等待着“变法”煞车的惊雷传来。并把这殷切的希望通过酒气的挥发和茶香的飘散,传给了各自的亲朋故友,又通过亲朋故友的酒气、茶香,传出府邸、衙门,传向京都喜欢小道消息的人群……
  第二日晚上,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等人,也聚集在他的书房里。
  书房的烛光亮着,窗外无数夏蚊,黑蒙蒙一片,嗡嗡不息地呐喊着。
  王安石身着黑绸短衣,斜倚在一张长形竹榻上,一只手支在耳沿上,机敏的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的肌肉无规律地搐动,显示他心底正飞速寻觅一个新的决断。人间若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那种“耳眼心手,同时并用,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决事,以手行事”的奇人,那就是王安石这样的人了。
  曾布神情忧郁地说着自己的看法:“……圣上召见苏轼和司马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移进琼林苑,分明有避开执政之意。更为奇怪的是,今天已是第二天,皇上既不视朝,又无谕示,会不会有突变可能?今天一整日,朝廷沉寂得出奇啊……”
  曾布所谓的“突变”,就是暗传于二府、三司的“变法”可能煞车。他听到了,吕惠卿、章惇、谢景温等也听到了,他们都神情紧张地等待着王安石开口。
  王安石不移不动,眉宇间肌肉渐渐隆起,形成一个下宽上尖的三角形。
  谢景温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当他看到王安石眉宇间的三角即将形成时,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叠材料献策说:“可以断言,三个月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轼和司马光,在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中,决不会再作哑巴的。皇上今天的沉默和朝臣们暗地的雀跃,就是一个可怕的预兆。要粉碎这股暗流邪风,必须向几个有声望的人物开刀……”
  王安石抬起头来,注视着杀气腾腾的谢景温,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谢景温接着说:“我半个月来查访得知,判尚书都省张方平曾散布流言,攻击‘变法’,说‘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这个张方平,原是苏轼、苏辙的恩师……”
  室内沉寂无声。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竟然污蔑‘变法’是‘残民之术’。这个范镇,原是苏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引荐人之一。且范、苏两家又有世交。更为有趣的是,范镇的重孙范祖禹,现时又被司马光借到书局供职。而司马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忠于皇上,他有一首写王昭君的古风诗不无深意:”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着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借古人而舒发心志,这不是对皇上的怨恨吗?“
  王安石一惊,霍地站起,瞥了谢景温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谢景温的手段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吕惠卿不动声色,他注视王安石。
  章惇也被谢景温弄得心惊肉跳:这是冲着苏轼、司马光放暗箭啊!
  谢景温继续陈述他的战术:“擒贼擒王,只要拿下这些头面人物,才能制止‘突变’的发生。而拿下这些头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弹劾他们貌似忠诚而反对‘变法’的罪行。我已写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阴沉,眉宇间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里正有一场风暴,片刻便要雷声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动,一时喘不过气来。然而,王安石忽然缓缓摇头,随即把紧皱的眉头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绪在经历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后变得从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谢景温要以范镇和张方平为筏,向苏轼、司马光大开杀戒,以回击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这完全是“猜疑”产生的报复,是荒唐无据的!
  他盯住谢景温,疾言厉色:“师直,你知道司马光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那是十六年前在群牧司时,司马君实和我深夜饮酒后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说这首诗里藏匿了司马君实对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吗?我不也成了司马君实的同谋者吗?王昭君就是王昭君,诗就是诗!‘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两句,我看倒是司马君实的神来之笔,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灵。司马君实是脚踏实地之人,决非阴谋行事之徒!苏子瞻虽然口无遮拦,决非无中生有之人!我们‘变法’者心胸要刚正,决不可望风捉影、深文周纳,妄织人罪啊!”
  谢景温面红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进怀里。
  王安石转头询问吕惠卿:“吉甫,‘均输法’、‘青苗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敲定了吗?”
  吕惠卿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神情的变化,从王安石对谢景温“杀伐”建议的训诲中,他发现王安石的心是软弱的。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莫名的微笑。但从王安石平静的询问中,他猜到这位软心肠执政的心头,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呈上:“‘青苗法’因为子由有不同见解,诸多条款尚在争议。‘均输法’已经成文,请执政最后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过“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拉近几案,移来烛台,对吕惠卿说:“吉甫,谈谈你对当前朝廷动荡的看法,越详尽越好!”
  吕惠卿应了一声,谈了起来……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烛光下,展开《均输法》,目视、手批、耳听、心决,忙忙碌碌。
  吕惠卿毕竟是一个才智出众,辩才极佳的人物,对当前政局的分析,充分显示了他观察力的深透和敏锐。他说:“三个月来,我们实际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动死气沉沉的朝廷,震动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动惧怕‘变法’的重臣,震动沉迷不醒的黎民。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我们自己却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视、手不停笔,大声称赞说:“好!‘变法’伊始,就是要雷滚九天,惊动鬼神!”
  吕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气感染,提高声音继续说:“现时,‘均输法’还没有出台,‘青苗法’还在难产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究拟定,‘变法’尚未真正开始,我们何罪之有?‘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一事,针对的是培育书呆子的教育旧制,与天下英才何碍?与黎民百姓何干?范镇说‘变法’是‘残民之术’,分明是无的放矢!张方平预言‘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实在是杞人忧天……”
  王安石边阅文本,边随口吟出几句诗来:众人纷纷何足竟,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
  ……
  王安石突然笔停手歇,中止吟诗,低头仔细看着《均输法》,挥笔修改,同时头也不抬地催促吕惠卿:“吉甫,接着谈你的高论吧!”
  吕惠卿听了王安石即兴吟出的诗句,心境觉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觉得不必浪费精力与反对者去争辩,自己何必找气生呢?况且,王安石把反对“变法”的头面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圣人周公旦,可见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觉得再说些什么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几句,作为自己议论的结语:“至于御史台、谏院一些官员的反对,恐怕只是一种本性罢了!”
  王安石正在挥笔勾划着,闻吕惠卿之语而大声询问:“吉甫,你说他们的本性是什么?”
  吕惠卿回答:“维护旧法。”
  王安石扔笔抬头,纵声大笑,以掌拍案,连声称赞:“一语抓住要害!他们立足‘维护’,不想‘开拓’,恋旧而拒新,守死而畏生。此种官员,能有出息吗?”遂即又吟出两句诗来,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曾布这时凑趣说:“妙,全诗居境高阔,立意鲜明。最后这两句,铮铮铁骨,毫无畏惧。一个人是好是坏,并不在人们如何议论,而是由自己行为的好坏决定的。”
  王安石点头:“千古皆然。我们变法者,只要本身刚正、清廉、光明、磊落,断不会被人骂倒,一定会赢得千古胜负。子宣,这份《均输法》,劳你尽快工整抄写,我要连夜进宫,呈奏皇上。”
  曾布应诺接过。
  吕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紧时机反击了,便试探地提醒:“现时已将近亥时了。”
  王安石笑着立起:“我子时进宫,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们都安歇吧。”
  王雱此时已将王安石的即兴诗背诵抄写于笺纸上,呈王安石过目:“阿爸,这首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过,目光一扫,笑着说:“理太直而诗意少,若为苏子瞻所知,又要说味若嚼蜡了。”说着,一撕一团。
  谢景温急喊:“可惜,可惜啊……”
  吕惠卿一笑,说:“王公子已牢记于心,会流传于世的。”
  窗外亥时的梆鼓声敲响了。
  亥时梆鼓,传进大内,传进福宁殿,拂动了内寝外厅里的烛光,惊扰了两天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赵顼,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她轻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说:“官家,已是亥时了,入内安歇吧。”
  赵顼闻声站住,抬头望着皇后,吁叹一声,微微摇头,又在室内徘徊起来。皇后望着赵顼,暗暗垂泪。
  皇后,河南沁阳人,时年二十三岁,是真宗赵恒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其父向经曾任定国军留后。她贤淑聪颖、容颜秀丽,性情谦和;头上绾簪的粉红珠花,衬托着一双晶莹深情的眼睛,更显庄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时为太皇太后)那样胆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时为皇太后)那样的聪颖过人,却有着女人罕见的雍容大度、柔静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荫和当时女子的德、才、容、工走进颖王府邸,与当时只有十八岁还不是皇帝的赵顼成了亲。她长赵顼两岁,以秀丽的容颜、温柔的性格与大姐一般的关切,赢得了赵顼的欢心和情爱。一年多颖府内如胶如蜜的生活,连结了两颗相恋相爱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总嫌时光易逝、岁月短促。可现时,当皇帝了,当皇后了,朝廷“变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闲,愁容代替了笑脸,昔日的欢乐已经逝去,忧郁、沉默、紧张、泪滴占据了这华丽的宫宇。白天没有尽头,这夜晚也没有个头啊!
  赵顼昨日傍晚从琼林苑回到福宁殿后,就废寝忘食反复琢磨着苏轼、司马光晋见中的一言一语。
  苏子瞻对贾谊的评论,似乎在诉说他自己的抱负。难道他在“自用其才”、在“持志忽耐”、在等待时机吗?可这个“时机”又是什么呢?苏轼对商鞅的评论,似乎是有所暗示,难道这次“变法”也和商鞅“变法”一样,也会出现功在安石、罪在安石的结局吗?历史有惊人的相似,秦王朝兴盛了、败亡了;汉文帝和贾谊相会了、离散了;难道朕也在走这条道路吗?苏子瞻最后的三句谏言是明确无误的,“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虽不反对“变法”,不也在谏奏朕要稳健行事吗?也许现时马车奔驰得太快太猛,该勒勒缰绳了。
  司马光的全部谈话,像一位师长那样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贬分明。他赞扬王安石“识高而学富”,并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议辩解:“介甫无他,只是执拗耳”、“介甫固大贤,其失于用心太急,自信太笃”。公允之论,甚合朕心!朕没有看错王安石,也没有看错司马光啊!新进之臣以“守旧”之名罪司马光,诬而不公,不能信。
  是啊,司马光在谈论中,曾议及吕惠卿,认为此人“奸巧非佳士”、“诚文学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必此人也”。询问其依据,司马光坦诚而语:此人城府极深,看不透,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司马光知审官院,知人颇深,这种感觉也许是有道理的。但凭感觉对待一个臣子,特别是一个才能超群的臣子,则是荒唐的。再说,“变法”伊始就更车换马,不正是为抗争的御史、谏宫长气添力、提供口实吗?而御史台、谏院之设,不也是为匡正朝事的缺失吗……
  没有个头的夜晚,折磨着年轻的皇帝。他在“决”与“不决”之间徘徊着。他毕竟只有二十一岁,当皇帝只有两年,而且是第一次经受朝政纷争的考验,他的胸腔里那颗容量不大的心,还没有变得“冷酷如铁”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宫这座炼狱中经受着煎熬……
  篇九  皇宫 王府 苏府
  一个惊人的消息从皇宫传出 家伎、官妓、娼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 御史中丞吕诲亮出了反对“变法”的旗帜 一篇离奇的《奸论》哄响京都 罢贬狂潮席卷而来
  皇帝赵顼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之后的半个月里,朝廷异常平静。除了王安石每日进入宣德门处理朝政日常事务外,“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人物,如吕惠卿、曾布、章惇、苏辙等,都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御史台、谏院的官员和二府、三司因“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而丧失权力的臣僚们,熬着早至的酷暑沉默着,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皇宫里的一切动静。
  六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大内皇宫传出:皇上焦虑成疾,皇太后、太皇太后深夜驾临福宁殿探视了皇帝的病情,王安石被深夜召见,受到了皇太后的严厉训斥。
  这则消息明显地意味着“变法”要完了。可靠吗?御史、谏官们没有查实就相信了。二府、三司官员探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确有深夜福宁殿探视皇帝“病情”之行,便深信无疑。于是,他们着魔似地欢腾起来。家蓄歌伎者,饮宴歌舞,通宵达旦;家无歌伎者,重金聘请,日以继夜。以致院街、马行街、曲院街、鸡儿巷、麦秸巷、杀猪巷有点名气的酒楼、妓院的歌伎、娼妓供应不敷,甚至曾出现争请之战。京都的文人们兴致极高,但因囊中羞涩,只能携拥野妓、暗娼夜游御街,在路灯荧煌和月色朦胧中狂舞高歌。
  家伎、官妓、娼妓、暗妓、野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啊!
  六月十一日,一声霹雳,“均输法”出台了。“均输法”宣布:为供应京城皇室、百官、军队的消费,朝廷拨给内藏库钱五百万贯,上供米三百万石,以供周转的费用。发运使掌握淮、浙、江、湖六路的财赋情况,斟酌六路每年应该上供和京都每年所需物资的品种、数额以及库存情况,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从便交易蓄买”,贮存备用,供以节省价款和转运的劳费。试图由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调节供求关系,做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同时,以陕西转运副使、五十三岁的薛向为东南六路发运使的实施机构出现于京都。派往一淮、浙、江、湖推行“均输法”的新进官员,突然从京都一下冒了出来,乘车的乘车,策马的策马,旗帜堂皇,轰轰隆隆,示威般地穿过东西大街,分六路奔驰而去。
  府邸里的歌舞,哑了,停了。
  家宅里的酒宴,凉了,散了。
  御街上的夜游,冷了,垮了。
  御史、谏官和二府、三司的官员们又一次遭到了嘲弄。他们怒火中烧;从大内皇宫传出的消息原来是假的!一定是王安石故意放出来,用以掩盖“均输法”的出笼。真是欺世骗人的卑鄙伎俩啊!
  他们骂对了。但放出假消息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吕惠卿。这个“伎俩”,不是出于吕惠卿有意嘲弄,而是出于他性格上的“奸巧”。一种超越众人才智的“奸巧”啊!
  重臣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均输法”的出笼,简直是“制置三司条例司”出笼的重演,完全是故意蔑视二府、三司。而薛向任东南六路发运使的设置属官和六路新进官员车粼粼、马萧萧地游街出京,则完全是“招待新进勇锐之人”的扬威仪仗。王安石啊,骄赛阴贼之徒!
  他们骂的当然也有理。王安石确实有些“骄蹇阴贼”。如果说“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是“操之过急”,那么,这个“均输法”的出笼,就是“突然袭击”了。错而不改,变本加厉,还不够“骄蹇阴贼”吗?但,这种“骄蹇阴贼”也是他们反对、弹劾、抗争造成的,不“骄蹇”,“变法”就得煞车;不“阴贼”,新法就不能推行。王安石“用心太急,自信太笃”的执拗性格和刚毅果敢、锐意进取、不待时日、不畏艰险的品质决定了这次“突然袭击”的出现。王安石的本意也许是为了避免激烈的抗争,但却引起更加激烈的争斗。
  二府、三司失却权力的大臣和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开始在沉默中聚集力量,盘算谋略,睁大眼睛注视“均输法”的实施中有何纰缪,准备伺机反扑。
  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地在淮、浙、江、湖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浙路)设置机构、招徕官员、组建官船、招募客舟。开始了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的均输,打击富商大贾的囤积居奇、从中盘剥,以图达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的设想。
  汴河上的漕运船队一日一日地增多,桅杆如林,锦帆蔽空,全国最富庶的东南六路的漕粮百货渠运而来。漕运号子声震动京都,日夜不停,为繁华的京都又增加一景:“汴河锦帆”。
  在日夜回响的漕运号子声中,闭门不出的司马光,以他特有的沉稳,投入了日以继夜的书局事务,又送走了半个月时日。前天,他的助手刘攽因其哥哥刘敞(字原父)病故将近周年,回江西新余老家扫墓去了。他的另一位助手刘恕,因已调书局供职,也返回翁源县交割事务去了。书局的工作暂停,这就给了他潜心研究《均输法》条款的足够时间和精力。
  司马光研究“均输法”的初衷,原只是想摸清皇上突然决定加速推行新法的意图,其中也许含有寻找其中谬误的动机。但在一夜半天的研究之后,他竟奇异地萌生了兴趣,认为这部“均输法”若能切实实施,也许真是一部求治有效的妙方之一。他顺手推开儿子司马康送来的午饭,闭目凝神地悉心琢磨。
  范祖禹走进书局,看见桌案上未动的饭菜和展开的《均输法》文本,以为老头子又在为“变法”生闷气了,不觉微微摇头,迟疑片刻,轻步上前,低声叫了一声:“老师……”
  司马光忽地睁开眼睛,目光闪亮,顺手就把《均输法》文本推给范祖禹、激动地说:“淳甫,这是介甫制定的《均输法》,你看看!”
  范祖禹以为司马光因气愤所致,急忙宽慰:“老师正在治史,不必为眼下的事情过分操心。”
  司马光看出范祖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说:“治史为了资今。否则,治史何用!”
  范祖禹愕然。
  司马光兴致极好:“这部《均输法》,是介甫才智之所集,很值得一看的。”
  范祖禹惊讶了。这部“均输法”文本,他已在祖父范镇府邸看过了,结论是“纲”极佳而“目”极缺,缺少预防消极后果的措施。他不敢把这个看法告知祖父,因为祖父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样的文本。他此刻来到书局,就是想探知司马光对这部文本的看法的。如果能借重这位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力,把自己的看法奏知皇上,以弥补此法之缺,不是比御史、谏官们的一味反对强多了吗?他了解司马光这个老头子的为人,在朝廷群臣面前,神情严峻、不苟言笑,语不虚发,令人敬畏,但在与后生学子的交谈中,却慈祥随和、乐于争辩,毫无凌人之气。出于尊敬,他捧过“均输法”文本,坐在司马光对面,请教说:“能为老师赞赏者,必有创见之处。请老师示知。”
  司马光持须而语:“我朝建都汴京一百零八年来,为供应皇室、百官、军队、市民之需,特在东南六路设置发运使,负责督运粮盐百货。近几十年来,官吏因循,不问丰年灾年,不问需要多少,不问价钱贵贱,一律照章而行,致使运费浩巨,供应不协。物品缺时,高价收购;物品多时,半价抛售。富商大贾囤积居奇,左右市易,上赚国库银两,下敛黎庶之银。此法主张粮盐百货漕运官营,强调‘徒贵就贱、用近易远’之原则,借以节省价款和转运之资,并提出”从便交易蓄买“,以避免富商大贾之盘剥,也许可解国库匮乏之忧。”
  范祖禹头点:这就是他认为的“纲”极佳之处。但“目”呢?老头子不会见而不察吧?他再次拱手请教:“老师教诲,我记住了。此法有无偏颇之处?”
  司马光慈和地望着范祖禹:“历代安业乐富之道,在于农尽力、工尽巧、商贾流通。此法立意于官营,必压抑商贾之交流,乃为偏颇之处。矫枉过正,也许是一时之需,介甫有意为之。我所虑者,此法匆忙而出,实施官吏未加精选,未经教育,新进锐勇之士,又不明宗旨,不解分市深意,如果借法弄权,或假公济私,则此法之害,烈于富商大贾矣!”
  范祖禹瞠目,自己看到的是“‘目’极缺”,而老头子看到的是“祸所倚”,比自己深刻多了。他情急地说:“老师既看到福之将至,祸之所倚,何不立即奏请圣上,或转告执政,匡正所缺,以完备新法。”
  司马光神情一震,面色忧郁起来,旋即吁叹一声,闭目摇头。似乎在说:介甫急功,皇上近利,箭已发出,欲停不及。若再烦言相扰,独讨皇上厌烦、介甫怨恨耳!
  范祖禹看出了司马光的疑虑。
  他突然想到风华正茂、言无所忌的苏子瞻。此人素来敬重司马光,亦为皇上所赏识,也许能够转呈老头子之所虑于皇上,便站起恭身询问:“老师有意会见苏子瞻否?”
  司马光蓦地睁开眼睛,惊异地打量着范祖禹,神情肃穆地叮咛说:“淳甫,从今以后,你也少晤苏子瞻吧。你两家有世交之谊啊……”
  范祖禹愣住了。
  此时的苏轼,正在苏府庭院梨树下,歌舞酒宴,款待他的朋友章惇。
  章惇今天是骑着他心爱的“秦岭玉”来的,现时就系在庭院内的假山旁。此马不算高大,脚力一般,但体态极为神气:浑身雪白,通体如玉,短鬃秀尾,笋耳亮目,颇具飘逸之韵;其反应灵敏,善解主人之意,为章惇自得而乐道。今天,赤色辔头饰其脑,红色鞍鞯覆其背,玉体飘火,更显神韵。苏府上下人等,围而观赏,啧啧称赞。章惇曾任商州令,政绩颇佳,此马乃商州的一位朋友去年来京时赠与的。
  章惇今日是为调解苏辙和吕惠卿日益紧张的关系来到苏府的。苏辙担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之职后,奉王安石之命与吕惠卿共同制定《青苗法》条款。“青苗法”是“变法”在乡村中的根本措施,用官府贷款之力,发展农业生产,消除富豪对农民的高利贷盘剥,抵制土地兼并和农村贫富日益严重的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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