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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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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门之内,老者捧钵收钱,少者提构卖水,一位禅师打坐于池畔高岩之上,闭目敲打木鱼,高声喊价:“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八功德水,救普救难,五钱一钵,三钱一碗……”
  王安石脸色苍白,跌坐在身后的一块青石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语难说地微微摇头。
  苏轼恍然:奇货可居,奇货生财啊!心中的希冀失落,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的痛苦更加重了他心头的悲哀,发出了一串苦笑:“探幽索胜?悟真成佛?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银两,交给身边的王府老仆:“老伯,劳你辛苦,买一桶八功德水来……”
  老仆犹豫了:“先生,我们没有水桶啊。”
  “你不是带有喂驴的油布桶吗?”
  “这……”
  “我要用八功德水饮咱们的毛驴。”
  老仆不解地离开了。
  苏轼颓然地坐在一块青石上,心中烦乱地望着泉池边的人群,长吁一声:世风如此,京都的情景又会如何呢?
  王安石怆然开口:“子瞻,你此刻看到什么?”
  “农夫不再耕田,织女不再梭丝,官吏不安其职,学子离开书房,黎庶不再各司其业,连僧人也不再诵经坐禅。”
  王安石默不作答。“变法”灵魂的失落、人们心中寄托的消失、官吏贪黩,重臣纵欲,朝政日非,边事溃败的“四面楚歌”,已摧毁了固有道德。学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骚,都惶惶然向着游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托物拢来,正在淹没着人间实有的良知。唉,‘天纵英明’的皇上,在几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禅寺礼顶膜拜了吗?今天江宁悟真院这幕草台闹剧,还值得悲愤惊讶吗?
  苏轼道:“唉!怨什么渔樵农夫、度工织女、官吏学子、黎庶僧侣?自己不也闻‘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吗?道德在权势、欲念、珠宝、金银面前是软弱的,心灵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妇,自己的心灵不是也在经受着饥渴的煎熬吗?彼岸在哪?苦苦寻觅终不可得啊……”
  王安石没有直接回答苏轼的询问,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叹宽慰着苏轼:“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历史的轮回,也许就要开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岁吧?仍是可为之年,安居江宁等待天时吧!当‘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复了真实的存在,人间的悲哀也许会消失的。”
  王府老仆手持油布桶颓丧而回,把银两奉还苏轼,歉疚地禀报:“泉池人群拥挤,青壮人物均系买水倒卖之徒,凶悍异常,老仆力衰,实在挤不进去!”
  苏轼站起,笑着宽慰老仆:“大佛已去,带走了人间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驴子只能是驴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银两放置在青石上,执佛礼祈祷:“阿弥陀佛。大佛轮回转世吧,凡人苏轼留下香火钱了。”
  王安石微笑摇头。
  王安石与苏轼再游定林寺。山路弯弯,奇景迭出。
  漱甘凉病齿,坐旷息烦襟。
  因脱水边屦,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
  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
  王安石反复吟唱着,似在敲字炼句,似在吟给苏轼听,似在品味着“无机巧在心”的闲适,不觉已抵达定林寺山门。
  山门徐徐打开,时空大师长眉白须,身披袈裟,举止飘逸,微笑而出。
  “阿弥陀佛。闻歌吟而知荆公至,‘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真佛门之语啊!”随即合掌转向苏轼,吟出苏轼十多年前在杭州写的诗句殷切致意:“‘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苏郎苏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辉,老袖竭诚欢迎。”
  苏轼惊讶于时空大师竟能张口背诵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诗作,急忙拱手为礼:“大师仙安。苏轼愚钝,特谒定林佛缘,以净灵魂,乞大师指点。”
  王安石笑道:“子瞻今日何其拘谨如此?时空大师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辈诗行人物,尤喜子瞻诗词。昔日你的一部《钱塘集》常使大师捋须赞叹。”
  苏轼更为惶恐:“惭愧,惭愧,苏轼轻狂之作,污大师慧目智珠了。”
  时空大师:“荆公所言极是,老袖与子瞻虽属初次结缘,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时空大师,姓名不详,籍贯亦不解,自云时年八十三岁。民间传说,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场失意,愤感世情混浊而遁入佛门,研读佛经以参悟人生,绝迹江宁繁华,自守僧寺空灵。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宁,与时空大师结交,论诗谈禅,相慕相敬,朝夕相晤,交谊日笃。王安石宰执京都时期,两人书信来往不断,时空大师常以“势不可使尽,言不可说尽,规矩不可行尽”等佛语相嘱。特别是王安石第二次罢相贬居江宁的八年间,定林寺成了王安石自疗心灵创伤之所。时空大师虚无名利、崇尚空灵的言行,多少宽慰了王安石郁闷愁苦的心境。王安石明知佛门的晨钟暮鼓敲撞不出人生奥秘的蕴底,但佛门对于人性美好的追求,却能给自己以慰藉。况且这定林寺里有着一位年老的佛心诚挚的朋友。
  王安石和苏轼随着时空和尚走近佛堂,忽被门前两楹新添的一副长联吸引住了。王安石和苏轼注目观看。
  上联是:有何胜算各争先?问,虎踞龙盘,衮衮英雄谁在?休论它,挥戈除暴、问鼎称尊,到头来,一局终场,好梦都成千古恨。
  下联是:至此愁关真打破!笑,宫开燕逝,茫茫世事如斯。且任俺,饮水流觞,催诗击钵,放眼去,前途入画,青山犹当六朝看。
  苏轼看着,一层凄寒渗心,一阵怅惘扑怀,一场秋风秋雨似的绵绵怨愁笼罩灵魂:这就是茫茫人生的蕴底吗?这就是千古历史的写照吗?这就是佛机佛理揭示的世情结局吗?他茫然若失……
  王安石则频频点头,连连称善。看毕,发出坦然舒心的微笑,转头询问:“大师,缘何不写联额?”
  时空大师合掌:“阿弥陀佛。老袖今晨佛事完毕,随意涂鸦长联于此,专等荆公挥笔点睛。”
  王安石并不推辞,语随笑声而出:“佛门境界,至此尽善尽美,凡俗香火弟于,睹此六十八字长联,无需再长夜青灯苦读千卷经书了。额以‘心有灵犀一点通’七字如何?”
  “荆公赐额,桥通佛俗,功德无量,愿天下众生,循荆公指引,早日离弃凡尘忧患愁苦之境,心通我佛极乐之界。”时空和尚说罢,望着茫然若失的苏轼,微笑询问:“子瞻有何见教?”
  苏轼从茫然中醒过,急忙执佛礼回答:“阿弥陀佛。珠王落盘,铮铮然,爽魄荡魂。佛门空灵,六十八字长联,胜过诗书万卷啊!”
  时空大师大笑:“阿弥陀佛。苏子瞻愁关未破,心仍在人间,荆公‘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指引一出口就失灵了。”
  王安石、苏轼相对笑起来。时空大师推开佛堂大门。
  “我佛慈悲,来日方长,请两位施主进入佛堂‘饮水流觞,催诗击钵’吧!”
  七月二十七日,“书场浪子”为王安石移居秦淮河畔购置的小屋已经收拾停当,苏轼游览江宁形胜之后也急于北上汝州,当天夜晚,在离情凄凄的送别酒宴之后,王安石与苏轼走进王安石的书房,二十天来两位相聚、相游、相怜、相慰的朋友作最后的话别。一盏烛光,一壶清茶,宁静沉寂,相对无语。
  王安石望着苏轼:二十天来,情谊交融,两心无隔,遂晚年之愿矣,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谈的事都谈了,所担心者,唯未来纷争朝廷中苏子瞻的命运耳。唉,这也许是一种“杞人忧天”,子瞻抱负的治世之策,终因自己蒙皇上信赖而未及施展,时代偏爱了自己,自己却失败了,时代冷漠了子瞻,子瞻不甘心啊!此次子瞻奉诏北上汝州,也许是一次机缘,使子瞻展其胸中抱负以创造功绩,也算是一种公平!
  苏轼望着王安石:二十天来,介甫以病后衰弱之躯,隐忍着失弟丧子愁居蓬蒿之痛,扶杖挣扎,陪自己登山临水,吟诗唱和,回忆往事,盛情殷殷,亲若师长,尽人间友谊的高山流水了。所忧于怀者,介甫自疚过重,失望过多,心情常溺于悔恨之中,病弱衰老之躯,怎堪其如此自罪自罚?唉,政争原是无情物,政坛原是仇恨地,任何才智高明之士,若一步蹈空,则遭万劫不回之灾,不许忏悔,不许改正,甚至连参与计议的机缘也没有了。这公平吗?介甫乃人间鲲鹏,志在四海风云,也许只有四海风云才能排解其歉疚的忧伤啊!他举起茶杯,浅呷了一口清茶,低声说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晤,轼有一言,欲言于公。”
  王安石微微点头。
  “天下大事,公能无动于衷乎?大兵大狱,乃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懈,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
  王安石摇头叹息:“此二事皆吕惠卿、王珪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及朝政。”
  苏轼以语驳之:“因也。然在朝言,在外则不言,乃事君之常理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
  王安石似为昔日“君臣际遇”的深重情谊所感动,神情激越起来:“子瞻所言有理,安石应说,安石当说……”
  苏轼喜形于色,急忙执壶为王安石斟茶,忽见王安石摇头苦笑:“安石终不可说啊!出安石之口,入子瞻之耳,则自得其安了。”
  苏轼一时悲凄:政争残酷,吕惠卿叛师背友的阴险毒辣,已使介甫心悸胆寒如此。他愤怒不平之语不禁出口:“公仍畏吕惠卿及吕惠卿之流的奸佞吗?”
  王安石怆然摇头,从书案上捧出皇帝赵顼思准的《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的“偷示”,交给苏轼:“安石老矣,难忘皇上知遇之恩,蒙皇上恩准,半山园已捐为僧寺了。”
  苏轼看完“谕示”,心全乱了,始知皇上已无意于介甫,介南亦无意于朝廷。今“捐园屋为僧寺”,介甫晚年连一个适闲的住处也没有了。他望着眼前病弱体衰的朋友,泪珠簌簌滚落,声音哽咽:“介甫公,你为什么要呈送这样的奏表啊……”
  王安石也动情垂泪了。他抓住苏轼的手苦笑着,话语哽咽而苍凉:“子瞻,你知我心,我捐园屋为僧寺,是在赎罪啊!”
  “介甫公……”
  “我不是为自己失落的理想赎罪,那个理想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光耀千秋的!
  “我也不是为弟弟安国赎罪,他反对我,反对吕惠卿,反对新法,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因亲朋而害公,更不因我是他的兄长而改变自己的政见,这就是做人的品德。他的灵柩已埋入我家的祖坟,他无罪而不需赎!
  “我更不是为了英年早逝的雱儿赎罪,他有罪于为人的诡戾,用不光明正当的手段对付吕惠卿。但他在生前就知错了,就跪在我的面前用泪水忏悔过了。他是‘变法’的卫道者,又是一个为‘变法’做了蠢事的殉道者,如若阴间一定要因他的愚蠢判罪于十八层地狱,我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也不会向他烧一张纸钱的……
  “我在赎罪啊!赎自己‘自毁变法’之罪,赎自己‘种瓜得豆’之罪,赎自己‘政失偏颇’之罪。‘变法’中我只看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之急切,而忽视了‘行德则兴,倍德则崩’的古训,使人间道德失落,‘变法者’争权自残,执权者污身贪颗,据位者奢侈糜费,终于导致了一幕‘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以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侯,囗夺成家者为雄杰,礼义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饰变诈为奸了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的荒唐悲剧……
  “我已无权、无机缘匡正失误以赎前愆;我本无财、无粟银赈济天下以消民苦。我只有一颗知是知非的心,仅示过失清白于人间:王安石愧对天下黎庶,但一双手是清白的。我今之所有,仅秦淮河畔新置茅屋三间和北山下一片葬有父母、弟弟、儿子的墓地……
  “‘凄怆江潭’!病卧床榻的圣上,这是罪臣王安石献给您的一颗苍老无力的忠心啊……”
  苏轼五内翻腾,咽泣出声,他眼前的王安石似乎一下子变得更高大、更慈和、更亲切了。他突然恍悟到二十天来王安石隐曲劝阻自己北上汝州的深沉用心。莫再蹈介甫的覆辙了。去汝州干什么?进京都干什么?上呈奏表留居常州吧,常州宜兴县有薄田数亩,足以粗给擅粥了。他感激地望着王安石说不出话来,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从公已觉十年迟,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半山园,离开心碎体衰的朋友王安石,在继续乘舟北上的江宁渡口,他的不满周岁的小儿子苏遁因急病不救而死亡,遗骨埋在江宁的土地上。全家悲痛欲绝,王朝云经不住失子的打击,病倒在江水呜咽北去舟船上。但苏轼不忍再回半山园打扰“凄怆江潭”的王安石了。
  篇十一 汴京 大内皇宫 福宁殿
  皇帝赵顼自知不久于人世 病榻上的嘱托,暮鼓声中的忏悔 忏悔终不能了却人生的失误和遗憾
  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四日午后申时三刻,久已停止欢歌曼舞的大内皇宫,突然增添了一层紧张气氛:通向福宁殿的两道、回廊、角门都增加了大内禁卫人数。福宁殿丹埠上,禁卫成列,连往日趾高气扬的当值宦侍,也显得举止谨慎、神情沉默。这些无声有形的迹象,把一个人们不敢说出口的消息,送进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官员的眼睛里和心里。
  正在群臣惶惶不安的猜度中,一座明黄锦缎飞凤轿舆,由四个辇官抬着走出崇庆宫,飞速地绕过凝晖殿,穿过会通门,进入北廊门楼,向福宁殿奔去。这是皇太后乘坐的轿舆。猜度似已证实:久病卧床的皇上,不久于人世了。
  此时的福宁殿,已是一片无奈和凄凉。老御医沈安士神色慌乱。几十名皇帝身边的亲从宦侍、宫女,都愁容满面,落着眉眼,三五相依,站在皇帝寝室外的长廊里,望着紧闭的寝门,惶恐地等候着宣唤或是那句不敢说出口的哀音传出。宦侍梁惟简和内臣张则茂,“神情沉重地倚于寝门两侧,形若沉思。
  寝室内此时已是心碎泪流。
  皇太后走进寝室,抬头望着病榻上的皇帝赵顼,泪水滂沱而落:儿子已脱形了,脸上似乎只有一层纸薄的皮肤,而且灰黄失色;双眼深陷,跌入隆起的颧骨眼眶之中;一双眸子虽然还算明亮,并有一丝无力的微笑在向她致意。但皇太后心如刀绞,急忙用手捂住了泣咽的嘴,泪眼望着儿子点头,心里默念:官家,娘看你来了。
  皇后一年多来一直侍疾于丈夫病榻前,情伤和劳累已使她心力欲竭。今日午时,丈夫病情突然恶化,几次出现昏迷,她已哭成了泪人,紧握着丈夫的手不愿舍去。
  皇帝赵顼此刻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望着母亲、妻子,心如乱麻,有许多话要说。他心里明白:自己活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储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一场难过的血泪险关。宗室王公有宗室王公的选择,宰执大臣有宰执大臣的选择,有喜欢温厚的,有喜欢平庸的,有喜欢乖党听话的,有喜欢胸无城府的,皇子越多,选择越众。喜欢选择精明干练者的皇帝也许会有,但在现时的宗室王公和宰执大臣中,只怕难于寻找啊!朕虽有意于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并已示意于群臣,但皇六子只有十岁,终难孚宗室王公、宰执大臣之望;皇后贤惠,待皇六子如己出,但不谙朝政,更无使风弄云的心机,是保护不了皇六子的。弥留托孤之事,只能仰仗皇太后了。他望着母亲,声音低弱、有气无力地说:“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仰母后福佑了……”
  皇太后停止咽泣,她明白儿子要托付后事了,便拭泪俯身回答:“皇六子亻庸,年虽幼而孝悌有知,清俊好学,我已接进崇庆宫看视,官家放心……”
  “雍王颢(原为岐王)、曹王君页(原为嘉王)近来好吗?我、我、我已多天不见他们了。”
  皇太后心里明白,官家是担心他的两个弟弟有意于皇位,她心里一阵酸楚,苦笑着说:“雍王颢、曹王君页,近来都好,我是怕他们常来探视,打扰官家的歇息,已传谕他俩无诏不许进入福宁殿,他们还是听话的。”
  皇帝赵顼气息短促,会意作谢:“谢母后操心了。母后以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为人如何?”
  蔡确在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对王安石大加弹劾,欲置王安石于牢狱,深得皇太后赞赏,在皇太后心中留有极好的印象:“右相蔡确,勇于任事,不吝改过,亦行政之佳才。”
  皇帝赵顼摇头:“儿臣近日有察,蔡确诈而不实。此人先瞻王安石马首,捧之有加;待王安石罢相,织罪弹劾,且多不实。趋势之人也。‘用兵西夏’败北,此人不吝改过,殿堂自察自咎,而非出于至诚,矫情之诈也。愿母后来日详察之。”
  皇太后点头。
  皇帝赵顼再嘱:“儿臣思之再三,皇六子延安郡王亻庸之辅养,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官家要立即诏司马光、吕公著入京吗?”皇太后急切地询问。
  皇帝赵顼摇头。
  皇太后茫然。
  “苏轼到了常州没有?”
  皇太后不解其意:“官家是担心苏轼会借机诗谤朝政吗?”
  皇帝赵顼摇头说:“司马光、吕公著、苏轼,都是我贬离京都的,特别是苏轼,十三年来,几乎都是在贬途中生活,还坐了几个月的牢狱,遂使朝野多怨,怨我昏庸,怨我寡恩,其怨在我,我领受了。去年十二月,司马光成《资治通鉴》一书,我已粗览,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苟悦《汉纪》远矣,故朝野敬仰,威望愈高,我仅下诏赏赐银帛衣带鞍马,仍留其居住洛阳,寡恩昏庸。苏轼十三年颠沛流离,诗名播天下,已为文坛领袖,我诏令从黄州移居汝州而不准入京,后又准其改居常州,亦属寡恩昏庸之举。我死之后,可使皇六子亻庸下诏召司马光、吕公著、苏轼入京,委以重任,发挥其治国之才,平息民怨,其思在亻庸。我现时能为皇六子亻庸今后着想者,唯此一事耳。”
  皇帝赵顼力竭,汗湿额头,双目慢慢闭合,急促地喘着气。
  皇后忙为丈夫拭汗,滴着泪水宽慰着:“官家放心,皇太后会为皇六子作主的。”
  皇太后被儿子一颗弥留不歇的忧心感动了,为宽慰儿子,立即招来梁惟简,低声吩咐:“汝速归,告汝妻,连夜密制一袭黄袍,十岁儿童可穿,密怀入宫呈我,切切勿为人知。”
  梁惟简一时愣住了:私制黄袍灭门之罪啊!
  皇太后见梁惟简迟疑之状,从头上取下一支飞凤玉簪:“此簪乃英宗皇帝留赠之物,宗室王公和朝廷重臣皆识,权作懿旨吧!”
  梁惟简跪倒,接过玉簪。
  皇帝赵顼听得明白,急喘的气息平和了一些。
  与皇帝赵顼病榻托孤的同时,在大内皇宫的政事堂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因皇太后的轿舆飞速地奔向福宁殿而惊慌万状,在惶恐无依的徘徊中,职方员外郎邢恕,兴高采烈地闯入政事堂,压低声音说:“一切都在按蔡公的筹画进行,高公绘回到京都了,而且写了‘奏请’……”说着,把一份“奏请”交到蔡确手里。
  邢恕,字和叔,郑州原武人,时年四十九岁。少俊迈,喜功名,嗜论古今之事,有战国纵横气习,曾从学于程颢,嘉祐年间举进士,得吕公著举荐任崇文院校书。王安石亦重其才,熙宁变法开始,放纵任性,窜迹六监九寺,放声非议新法,无人敢阻,阻则大声嚎吼,没完没了。王安石怒,贬知延陵县,任职不到一年,延陵县废,遂浮湛于陕、洛之间,七年不仕。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邢恕复官为著作佐郎。蔡确为右相,擢为兵部职方员外郎,掌管图经、地图,遂成蔡确心腹。
  蔡确看完“奏请”,惶恐稍减:“高公绘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进京尚不到一个时辰。”
  “你俩会过面吗?”
  “没有。”
  “他现在何处?”
  “宣德门值房。”
  “噢?”蔡确愕然。
  邢恕诡密地一笑:“高公绘不愧是外戚臣子,心系圣躬。他进京入府尚不及更衣洗尘,忽闻皇上病状转急,便匆忙进官探视,谁知大内已增加禁卫,情状森然,当值押班黄子恢不讲情面,以‘外任官员无政事堂准令不得入内’为由,挡驾于宣德门,并逼出这份‘奏请’来”
  蔡确听得出高公绘进宫受阻的一切,都是邢恕着意安排的,会心地笑了。
  邢恕走近蔡确:“蔡公,高公绘乃皇太后内侄,年龄与皇上同庚,小时常住皇太后身边,深得皇太后垂爱。若能制服此人,就是为通向崇庆宫架起一座桥梁。此事关系重大,请蔡公亲自出马。”
  蔡确凝视着邢恕,一股森然之气在眉间聚集,突然开口询问:“和叔,你俩的交情究竟如何?”
  邢恕低声回答:“三年前他居京都闲暇无聊,恕曾与其交游,虽非刎颈之交,旦已是语无所隐。前年,他外任光州团练使,临行饯别,恕已告其光州之任乃右相奏请皇上所赐。今天受阻于宣德门,自呈‘奏请’于右相,可见其仍怀蔡公之恩于心胸。”
  蔡确决定走这座桥了,霍地站起:“看来天意在我们一边,高公绘在这关键时候回到京都,就是一个吉兆。和叔,你亲自去宣德门值房,迎接高公绘到政事堂吃茶!”
  邢恕应诺,转身行至门口,忽被蔡确叫住:“和叔,此事重大,让我再好好想想,这座桥该怎么走……”
  皇帝赵顼病重卧床,立储继位之事成了当务之急。皇帝有十四个儿子,皇长子囗、皇二子仅、皇三子俊、皇四子伸、皇五子侗、皇七子价、皇八子倜、皇十子伟都先后早亡,现存的皇六子亻庸、皇九子亻必、皇十一子佶、皇十二子俣、皇十三子似、皇十四子亻思,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这就成了立储继位的艰难。皇帝赵顼有意于皇六子亻庸,并以皇六子亻庸出囗露面于延和殿以示知群臣,但宰执大臣中暗里仍存在着两种对立的选择: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选择了皇六子亻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选择了雍王赵颢。他们选择的标准,都摒弃了“变法”的灵魂,都出于自身权欲的所需。王珪之看中皇六子亻庸,除迎合皇上的示意外,主要因为皇六子是个十岁的孩童,对朝政一窍不通,易于操纵,拥立之功。将巩固自己的相位;蔡确等人之看中雍王赵颢,除雍王颢是皇太后的儿子外,主要因为雍王颢是个“宴乐宫闱”的福主,且对“变法”有着强烈的不满,而这个“不满”正是皇太后和宗室王公十多年来之所怀,拥立雍王颢继位“改弦更张”之功,必会使自己飞黄腾达。随着皇帝赵顼病情的加重,他们的暗中活动日益加紧,已使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分为两派,各有所依,暗中已形成旗鼓相当的对峙局面。他们又都是宰执朝政的人物,对宫廷权力的奥秘都有着透彻的了解,弥留病榻的皇上和死人已无区别,在那个时刻决定一切的,将是崇庆宫里的皇太后。蔡确知道邢恕与皇太后的内侄、光州团练使高公绘交游甚密,便令邢恕写信给高公绘,暗示其当回京都探视皇上病恙,以尽君臣之义和血缘亲情,借以打开通向崇庆富的路子……
  邢恕带着高公绘走进政事堂,蔡确急忙起立,迎至门口而拱手:“公绘,两年辛劳在外,今日抵京,就遭大内禁卫挡驾,蔡确执政有失,先在这里告罪了!”说着深深一揖。
  高公绘,时年三十八岁,皇太后弟高士林之子,身躯魁梧,举止潇洒,着装饰佩,仍有外戚高傲之气。此人有项羽之风,读书不多,识字无几,但酷爱剑术。悟性极高,为人颇为正直。由于小时常居姑母皇太后身边,对外戚与皇室关系,有谨慎自重之习。今日,或因数日风尘劳累,或因皇上病情忧心,神情呈疲惫之状。蔡确抢先恭礼相迎,使他一时失措,急忙拱手致礼:“光州团练使高公绘,恭请右相大安。卑职接到和叔书信,得知圣躬欠安,心急如焚,不及请示朝廷而至京,并违‘无诏莫入’之制,恳乞右相处置。”
  蔡确挽高公绘入座,并亲自奉茶,笑着说:“‘无诏莫人’之制岂是为公绘设啊!大内新增禁卫有眼无珠,我当查究以重罚,请公绘海涵其咎。”
  高公绘急忙拱手作谢,并极力为宣德门当值押班解脱,随即急切询问:“皇上近来病恙如何?”
  蔡确心里一喜,借机抛出与邢恕计议的圈套。先是故作忧伤而不语,继而唉叹一声说道:“公绘乃皇上亲眷之人,恕我直言无隐了。皇上服药日久,御医已尽其所能、所知、所闻,皆无医效出现,近日时有昏迷之状。现朝臣所虑者,无新的药方以奉皇上,且一般臣子,位卑人微,虽有奇方,亦不敢贸然贡奉。公绘从光州归,知光州有医昏迷之疾的妙方否?”
  高公绘忧心更重,默然摇头。
  邢恕在旁似忽而恍悟道:“蔡公所语,突使我想到一个偏方:”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但此方载于何书,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请右相速下谕旨,立即着令龙图、天章、宝文、显漠、徽献、敷文诸阁官员,翻阅全部藏书查找。“
  蔡确听罢,急情而起:“和叔何延误至今啊?你说的是《道藏》一书吧?《道藏》一书中确实载有这一药方,我也是看到过的。但‘桃著白花’,乃旷世绝无仅有之物,何处可得啊?”
  邢恕回答:“对,对!是《道藏》一书中记载的,还是蔡公的记性好。蔡公、公绘,实不相瞒,寒舍花园有一株桃树,满著白花,十分神奇,今闻蔡公言及偏方,突忆起‘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之说,真是天意巧合!公绘,请至寒舍睹‘桃著白花’之奇,借重公绘忠贞高贵之躯心,能献此药方于皇上,邢恕则生无所憾了。”
  高公绘一把抓住邢恕的手,激动地说:“若‘桃著白花’果能治愈皇上昏迷之疾,和叔之功将冠于群臣。”
  蔡确急忙拱手祝贺:“公绘、和叔之交,真有高山流水之雅,这种情谊必将造福朝廷。”
  邢恕的住宅在东华门外土市子街北端的莲花巷里,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宅屋之旁,有一小型花园,篱笆环绕,柴门敞开,内有石几石凳,颇为雅致。高公绘在邢恕引导下走进柴门,果有几株桃树,花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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