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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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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写的这份《遗表》,在政见上没有新的创识,只是坚持自己以往的政见而已。但情感之深切,人格之高尚,忧国忧民之执著和对皇帝谏奏的无隐无畏,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政治家忠贞耿直的本色,历代有的学者,以此表与贾谊的《治安策》、李密的《陈惰表》并举而誉,乃“情”之使然吧!
司马光以沉疴病体不凡的毅力,写完了心中之所思,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掷笔于案,收起《遗表》,妥加密封,置于枕下,然后,吹灭烛火,倚被闭目,安然睡去。
钓鱼庵外,秋雨停了,黎明的晨光,闪现着垂首俯枝的翠竹、零落遍地的枫叶、雨滴莹莹的残荷。
窗内的烛光熄灭了,范祖禹、司马康急忙走进钓鱼庵,司马光已经倚被睡着了,气息平稳,神情舒展。
床榻的支架垫板上放着一张纸笺,司马康拿起一看,上面写着:预作《遗表》,置于枕下,慎勿拆览,吾若一睡不醒,寿尽命亡,仅授淳甫代呈圣上阅览。司马光拜托。
司马康泪流如注,咬牙吞声,把纸笺交给范祖禹。范祖禹看毕,双手抱着司马康,泪水流了下来……
篇七 江宁 半山园
王安石在苍凉孤独中度着晚年 “永乐兵败”的哀音化作惆怅的悔恨,“尧桀入梦”的探索化作慷慨的低吟
元丰五年十一月初,“永乐兵败”和皇帝赵顼病重卧床的消息,已在江宁街巷悄悄流传,失意的王安石,在江宁城外荒僻的半山园里,茫无所闻,仍在苦度着他“知世知梦无所求”的淡泊晚年。
半山园,位于江宁自下门外七里许一个名叫白塘的地方,原是东晋谢安(字安石)的故宅所在,岁月沧桑,几百年后的故宅遗址,已是荒草蓬蒿编织的一个宁静清冷世界。熙宁九年(1076年)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罢相离京返回江宁,在心神憔淬,无人对话的悲怆苍凉中,于元丰二年(1079年)选定这片荒僻之地辟荒结舍。他没有惊动官府,在“书场浪子”和几位农夫的帮助下,筑起三合院式茅屋一幢,正屋五间,厢房对峙各六间,天井极小,矮墙柴门,在门前辟蔬圃数畦,广约三亩,辟鱼塘一泓,广约一亩八分,并引悟真院八功德水成清溪浅流绕屋入溏,依水旁植垂柳,垒石作桥。他似乎在着意摆脱以往生活的记忆,使自己成为一个闲散无忧之人。屋舍左侧有一座山丘隆起,高约两丈余,苍松覆掩,状若碧玉,即谢安故宅留下的唯一证物——“谢公墩”。传说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年),前秦荷坚率大军几十万南下,“投鞭足以断流”,列阵淝水,威逼东晋,江东大骇,谢安力主抗争,进与其弟谢石,其侄谢玄,弈棋筹画于此,演出了“淝水之战”,以少胜多,大破前秦荷坚,留下了“八公山下,草木皆兵”千古不朽的历史足音。王安石似乎着意要在这足音中抚慰自己孤独的灵魂,在苍松覆掩的山丘上,筑起四角飞亭一座,亭内置石几石凳,并命名为“半山亭”,亭碑上镌有戏趣之作一首,是他与古人谢安执杯相语的对话。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属公。
戏则戏矣,然王安石一颗虽落魄而不改其狂狷的灵魂,仍澎湃于亭中。
王安石几年来太孤独了,除了妻子吴氏扶病莳蔬、灌田除草的身影外,就是垂柳袅丝的轻吟。“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常来为他抚琴唱和,解忧消愁,但都是言不涉国事,语不及“变法”,忘年相交的友谊,怕刺伤他痛苦的情怀。他常常登上“半山亭”,望着苍劲的古松,缅怀昔日“谢公墩”的主人,士族出身而位居东晋宰相的谢安,除晚年遭受排挤,出居广陵,忧郁而亡的悲哀命运引起他“相惜相怜”的忧伤外,似乎再也无话可谈。他经常走进定林寺,与年老朋友时空法师谈佛论禅,“功名荣禄尽烟雨,六朝兴衰一梦中”的虚无,虽可宽释胸中的惆怅,却不是心灵上渴求的。他有时也走向田间黎庶,江山依旧,世情依旧,织女依然吟着哀歌,富豪依然飞扬跋扈,丰收的锣鼓,唱的是风调雨顺,歉收的愁怨,骂的是将相王侯。他几十年来追求的一切,都似乎消失于无声无味、可有可无的境域中,为世人所冷漠、所轻视、所不知。这“不为人知”的悲哀更增添了他灵魂深处的迷惘和痛苦。他似乎为了逃避现实中一切世情的刺激,便终日幽居于茅屋之中,抱疴负忧的审定着他一生中最后一部劳心巨著——《字说》,以排遣自己灵魂之中的怨悱之音。
秉性难移,心志难改啊,他心曲难诉的灵魂,在这部浩瀚二十四卷的文字学著作中又闪现了他执拗,叛逆、不合时宜、失于严谨的灵光。他要从文字的形成和发展中,探索远古的人性之谜、国家之谜、权力之谜,他带有“变法”的浓重色彩,从“道衰以隐,官失学废,循而发之,实为圣时”的变革需要出发,《字说》成了《三经新义》的姐妹篇。王安石“以天下为己任”,要把《字说》作为青持学子的教材,从孩童抓起,用他的“理想”影响未来。他以大无畏气概,向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挑战,冲破儒家经学的传统樊笼,从佛老百家、野史传闻、民谚俚语,话史小说等更为广阔的领域寻找材料,博取所见,诠释语言文字的起源和规律,取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为后人提供一种敢于疑古开拓的精神。他似乎要在此领域里追取他在朝政上丧失的一切。
也许因为“变法”的旗帜还没有最后降落,皇帝赵顼又一次把他高高捧起。他的《字说》在“元丰改制”的高潮中上呈朝廷,皇帝赵顼在思谋“用兵西夏”创建“武功”的同时,立即抓住《字说》,与《三经新义》并举,思谋创造“文治”的辉煌,便加封他为“荆国公”。宰执大臣们迎合着皇帝赵顼的心意,同声唱和,极力吹捧,把他的《三经新义》和《字说》抬高到与“六经”并驱的高度,把他誉之为“今之周公”、“今之鲁公”。于是,皇上诏出,《字说》与《三经新义》独据学馆,“主司纯用以取士”,成了天下学子“鱼跳龙门”的敲门砖。青衿学子滔滔背诵《字说》的热浪于元丰四年随着“用兵西夏”的兵马出征达到了高潮,也给王安石的苍凉心灵以慰藉。
这丝“慰藉”也终于失落。十一月九日傍晚,王安石的侄婿叶涛牵着毛驴从江宁城购日用杂物归来,不及卸货进屋,便神情紧张地跑上半山亭,向身着皂袍,拄杖踱步的王安石禀报了“永乐兵败”、“皇上重病卧床”的消息,王安石立即意夺形骇,手杖落地,呆然失神于半山亭,举目北望,神情怆楚,吁叹不止。
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
暗香无处觅,日落画桥西。
王安石心头绞动着万般愁结,在叶涛的搀扶下回到书房。他心绪无依,夜不能寐,预感到一场灾难的逼近:“永乐兵败”后的朝政走向,可能是纷争的再起,可能是人心混乱的猖獗,可能是“新法”的明令罢废,可能是“变法”旗帜的最终降落。“变法”将成为历史,人们将为“永乐兵败”寻找注脚,“变法”将蒙受不白之冤,将被执权者抹去锐意进取的光辉,将被执权者视为一切罪恶的渊薮,也将被执权者借来掩饰一切无能不智者的昏庸、一切贪黩不法者的恶行、一切弄权谋私者的祸心、一切利欲熏心者的腐败。而这一切“是非颠倒”出现的迟、早、强、弱,都决定于“重病卧床”的皇上的命运了。他感到心酸、心痛、心哀,一生的心血白费了,一生的岁月蹉跎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失落的是一代理想,沉沦的是一代追求,毁灭的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留在人间的,也许只有永世连绵的惆怅和“欲东而西”不解的谜。王安石在夜阑人静的风啸雁唳中,提笔濡墨,在桌案前的八页屏风上,飞笔写上了他去年秋天吟出的一首《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王安石当日病倒,昏迷不醒,两日不语,但似无痛苦之感,神态安详,微弱的呼吸出多入少,一丝一丝地抽泄着他衰老身躯中的精气,面色变得灰暗无光。侍于床榻之前者,唯妻子吴氏、王安国之婿叶涛、“燕尔婵娟”、“书场浪子”四人。吴氏是久病方愈,体弱难支,只能依偎于丈夫身边,洒泪湿襟,不停呼唤着不醒的丈夫。叶涛是二十多岁的诗人,早就乱了方寸,一日三次进城延医诊治,但请来的几位名医,在望气诊脉之后,都瞠目摇头,以为病得离奇,不敢开方下药。吴氏心碎望绝,病卧丈夫身边,闭目流泪,不进饮食,亦不愿就医疗治,只求与丈夫情结同往。叶涛惊慌无措,只有求助于定林寺时空大师的弟子玄音和尚,飞马京都,向居官进行的王安礼告急。在半山园悲哀日益浓重之时,“书场浪子”不愧是个杂家,以其多年过从对王安石心境思绪的了解,上山采得一篓名叫“醒心棘”的草药,指点妻子“燕尔婵娟”佐三年乌鸡慢火熬制成汤,晨昏七次用羹匙喂疗王安石,并悉心悉意为吴氏宽心解愁。这对夫妻,形若王府婢仆,昼夜不离王安石的床榻。
王安石这次病倒,确如“书场浪子”所判断的,是一种灵魂极度痛苦时的心神衰竭,在杂籍传闻中称之为“佯亡之疾”——病者昏迷不语,气息微弱,脉搏隐现不定,灵魂飘忽无依,多梦多妄,三日无药物解其昏迷,则佯亡成真。传说,三国时代,蜀相诸葛亮即患此心神衰谒之“佯亡之疾”而病逝于五丈原军帐中。
王安石虽然由朝政的最高层跌落到荒僻宁静的半山园,但作为学者“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的想象力,并没有衰退:“踞傲人生,探密求蕴”的僻习,并没有泯灭;学者“神龙飞天”般的灵感奇思仍然紧系于他的理想。他执拗的个性,精微的感觉,闷郁的心灵,升腾为对人生种种神秘悲哀和壮志难酬的探索,升腾为超越凡俗、一厢情愿的空虚和迷惘。他毕竟是一位实干的“变法者”,又是一位因“变法”而被贬逐的宰相,当升腾的空虚和迷惘被京都不断传来的哀音撞击之后,便化作痛心疾首的痛苦。
“书场浪子”的药挽回了王安石飘忽无依的灵魂。第三天入夜时分,当“燕尔婵娟”再用羹匙向王安石喂饮“醒心棘”药汤时,王安石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睁开困倦的眼睛,茫然地打量着身边含泪伤情的妻子、捧碗执匙的“燕尔婵娟”和床榻前神情焦虑的“书场浪子”,似在惊异不解中猜测人们此时的所作所为。良久,他的眼睛闪了闪,似乎明白亲人、朋友是为自己猝然病倒在担心和操劳,他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弱沙哑地吟出一首诗来:枝藜随水转东岗,兴罢还来赴一床。
尧桀是非时入梦,固知徐习未全忘。
妻子吴氏喜泪滚落,俯身抓住丈夫的手高兴地说:“谢天谢地,相公,你昏迷不醒,两日不语,现时终于说话了。”
王安石望着妻子,歉疚地又一笑:“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直说话啊,你听,我的声音都哑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远古的唐尧、虞舜、殷汤,也梦见了古之暴君夏桀……”
“书场浪子”闻声大喜,王安石的思绪已走出了抑郁忧思的牛角尖,在梦中找到了对话的人,这是病恙走向康复的绝妙良药啊!他立即坐在床榻边,鼓励王安石走向舒畅和宽愉的心境:“先生梦境超凡脱俗,唐尧何状?虞舜何样?殷汤果是英俊汉子?夏桀真是面目狰狞吗?”
“燕尔婵娟”似已理解丈夫的用意,亦笑语请求:“先生两日不语,清音凝尘,人寰凄绝,婵娟似已双耳失聪,心焦神息,愿闻先生梦中之所见所得,发聩震聋。”
王安石当然理解“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友谊真切的用意,无力地莞然一笑,接过药汤,呷了几口,便若有所感地谈起:“三代之初的人间世情谁说得清啊,依稀梦中之所见,也许比史籍记载和历代圣人贤人们留下的训诲更为切合实际。尧何状?体长而伟,结兽皮为衣,勤劳节俭之状可见,分明是一位田间老者,然一双八字眉颓然下垂,不仅消没了人主的英武,而且眉宇间堆着浓重的忧郁,不曾见上天所赋‘天纵英明’的气象啊!舜何状?体矮两面色黝黑,重眸相对,貌不惊人,且语迟而缓慢,给人以钝滞木呆之感,然目光戾利冰冷,望者寒心,孝梯之色无存,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致吧?汤何状?体长面皙而极瘦,似病恙终年缠身而不离,然双目炯炯,城府颇深,双眉如剑,眉宇间带有几丝狡黠;桀何状?体魄雄伟,浓眉虎睛,举止潇洒,确有美男子之姿,王者精明干练之气溢于言表,毫无狰狞之色。然远古以来,世人都似乎以心中的向往,塑造着远古的圣贤和暴君,依据现实的需要,颠倒了远古的混沌,留下了后人永远释解不了的远古之谜——人生之谜,世情之谜,秩序之谜,权力之谜,王业之谜,万物形成之谜和神鬼魔道之谜。也许我梦中之所见,也是一种荒谬,只是自己不解远古之谜的一种癫狂颠倒……”
妻子吴氏心情沉重。丈夫真是陷于“探索天理世道”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了。“天理”是飘渺的,你能抓得住吗?“世道”是迷惘的,你走得通吗?居茅屋而心系朝廷,处今时而探索远古,真是一种多情的悲哀。唉,悲哀有时也可宽慰一个人的灵魂,如若离开了这种自寻的悲哀,他可怎么样生活啊!随他去吧,一个生性执拗、令人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的亲人……
王安石仍迷醉在他的梦境里:“三代‘先王之政’真是清明的吗?我请教于尧,尧喃喃语焉不清;我请教于舜,舜讷讷不知所云;我请教于汤,汤狡黠而推托于宰相伊尹,伊尹却深避远藏,不知去处;我诘问于桀,桀嘻笑而语:汝何愚啊!天地混沌之时,原是万物本初的世界,相依相欺、相聚相离、阴阳参合、相撩相拨,上下无形,顺其自然,无以为‘清’,无以为‘明’,‘清明之政’压根儿是不存的,汝从何处寻找啊!尧出现了,舜出现了,钻木取火,架木为巢,耕作得季,制麻为衣,结绳记事,刻甲为文,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相摩相荡,结束了万物本初的混沌,随之而来的,是人群分伙,私欲产生,虚伪行世,欺骗得宠,王位成了争夺的猎物,权力成了人间的主宰,清浊共存,明暗交融,构成了‘三代之政’的躯体灵魂,‘清明’之说,只是后人的假想罢了,汝何信其真啊!如果有其‘清明’,何来尧、舜、禹、汤之更迭?……尧低头惭然地离开了,舜喟然吁叹地离开了,汤默然沉郁地离开了,桀也狂然大笑地离开了。迷惘缠裹着心神啊!梦中所闻都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帐,罗网似地组成了人世之初的不解,这不解的‘人世之初’,已变作谬种而遗传于后世,为聪明的后世圣人贤人所因袭。尧主持的江山,真是温良敦厚的‘禅让’吗?史籍记载:”尧让许由,巢父耻之,秽其涵听,临河洗耳,池主是让,以水为浊,嗟此三士,清足厉俗。‘天下终于落到尧’二女共婿‘的女婿舜的手里,时人嗟叹。何其’嗟‘啊,难道根本就不曾有过’禅让‘,而是经受了一场争夺厮杀吗?’尧日‘、’尧天‘的传闻也许全是假的,梦中所闻’尧晚年德衰,为舜所回,其位亦为舜所夺‘,泄出了探索远古之谜的一丝亮光,也许就是时人’嗟‘叹之所本啊!舜时天下何尝清明安定?与其弟象的权争闹得你死我活,开创了骨肉权争的先例,播下了历代相传的谬种,屈子《天问》有语:“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不就是浓缩了远古之谜的纪录吗?夏桀与殷汤君臣之间的纷争,终于撕落了三代‘先王之政’辉煌的帷幕,桀贬囚汤于均台,置之于种泉(水牢),汤贿通狱卒而出逃,继而割地造反,演出了血淋淋的权力争夺,并牵出一个贤人伊尹和一个美女妹嬉,释解这远古之谜的残酷。屈子《天问》中的‘缘鹊饰王,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无人解答的疑问,先为夏桀宰相,后又充任殷汤宰相的伊尹,真是这场权争中决于胜负的人物吗?一个漂亮的女子妹嬉,真是造成远古之谜的祸根吗……”
“书场浪子”暗思:这正是王安石的悲哀啊,远古留下的人生之谜、世情之谜、秩序之谜、权力之谜、王业之谜,原是不可探索的,历代的圣人贤人都佯作视而不见,以维持这些罪恶根源的永恒,或美化这种罪恶渊薮的神秘,王安石却苦苦地追索着,试图用“变法”的霹雳手段加以改变,而且在失败遭贬的清冷空虚中仍魔谜于此道而不疲,真是难得的可怜可敬可佩。
王安石似乎已察觉到他梦境中所闻所见的悲哀,声音变得苍凉:“尧桀的是非也许原是不可探索的,就是苦苦追求而释解其中的奥秘,又能如何呢?况且一切都在梦中。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个做不完的梦啊!婵娟,我在梦中登高眺望,似见历代兴衰之迹,吟得一曲《桂枝香》,此刻尚且记得大意,请你为我作录吧!”
“燕尔婵娟”应诺,王安石低声吟出:登临进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掉残阳里,背面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鸳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燕尔婵娟”为王安石昏迷成梦的苦苦追求所感动,她不忍心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如此痴心执著地折磨着自己,便佯作欢愉地说:“先生于梦境之中,仍不暇歇息地精研远古留下的无字天书,当朝当代,能有几人。梦中所得《桂枝香》,豪雄慷慨,是先生一颗忧国忧世之心啊,婵娟为先生低吟入曲清遣心神吧!”
王安石微笑着点头。
“燕尔婵娟”入曲吟唱。
夜风呼啸,呜咽激越,似在伴奏着……
篇八 黄州
苏轼在豪放旷达笑对人生中,捧着一颗滴血滴泪的拳拳忧心,壮情浩歌赤壁矶
“永乐兵败”的消息传到荒僻的黄州,已经是元丰五年岁尾了,而且被严密封锁在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府行里。因为这一年旱情严重,收成大减,时近年节,饥民结伙为“盗”之事已在几处发生,太守徐君猷害怕“盗”风缘此消息而猖獗,不得不严禁传播,更不敢告知“口无遮拦”的苏轼。
冬季天气有些反常,无雨无雪,寒冷来得缓慢,莽莽林木至今仍然托着深秋的红枫、黄叶,苍凉的秋色仍然覆盖着黄州城,覆盖着黄州城外的定惠院、安国寺、临皋亭,覆盖着黄州城的东坡园圃,覆盖着东坡园圃里的松、柏、柳、桃、桑、枣、花、蔬和新筑的屋舍、亭台、牛棚、鸡舍。黄州城四周的山山水水,更显得苍凉而寂寥。
十二月十八日黄昏,夕阳的金辉斜映着东坡园圃一片一畦苗叶初绿的麦田和一群踩田啃青的牛羊。“东坡雪堂”的主人苏轼,葛衣芒履,乱发垂肩,长须漫胸,神情颓然地坐在一张几案前,凝视着“雪堂”四壁自己亲手绘画的雪景,抚弄古琴,唱着一支苍凉的《雪堂歌》:雪堂之前兮,春草齐。
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
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
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
挹清泉兮,抱瓮而忘机。
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蔽。
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
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
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
……
琴音歌声相融。
“雪堂”的女主人王闰之推门而入。她着蓝布衣裤,方形印花蓝巾覆发,已是黄州村妇的妆束,轻步走近几案,把一杯热茶放在丈夫面前:“子瞻,你还是没有逃出‘世之机’吗?”
苏轼停琴默然。
王闰之坐在丈夫身旁,为其解忧:“田里种的冬麦,绿汪汪一层,长势喜人。邻居潘分阝老说,若有一场大雪覆盖,明年准是一个丰收年……”
苏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午后去太守徐君猷处,得子厚(章惇)托人捎来书信一封,心烦意乱啊。”
王闰之见是章惇的来信,急忙接过,打开笺纸看着,不无感激地说:“子厚毕竟是朋友,在‘乌台诗案’中帮了我们的大忙,你去年代滕甫上呈的那份‘论西夏’的奏表也为子厚添了麻烦。他现时还在关心着你。你听,‘子瞻若能思过自新,则重返京都有望,万勿错过机缘,则为幸甚……’唉,子厚说的这个‘机缘’是什么啊?”
苏轼摇头,喟然自语:“子厚所谓的‘机缘’,也许就是我没完没了地‘思过自新’吧!两个月前,我已第三次把‘思过自新’的表文上呈朝廷:”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乃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我已自贬自新如此,还嫌不够吗?“
王闰之急忙宽慰丈夫:“子厚也是一番好心,他现时是门下侍郎,副宰相啊,话也只能这样说。别想朝廷里那些乱事了,还是多想想我们眼前的这些好人。我常想,咱们一家人来到黄州,如果没有太守徐君猷的关照,真不知在哪里安身;如果没有正卿梦得的四处张罗,真不知怎样活下去;如果没有郭生、古生、潘生的帮助,凭我们一家老小,是建造不成这个窝的。再就是如果没有潘分阝老一家人的操劳指点,咱们就是哭,也哭不出仓里的几石粮米来;如果没有左邻右舍那些大娘大嫂的帮助,真不敢想咱一家人现时会是什么样子……”
苏轼频频点头:“黄州,水暖土热的黄州啊……”
王闰之拂去忧愁:“子瞻,你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苏轼一愣而思,茫然摇头。
王闰之嗔笑:“真是‘任性逍遥’而不知其岁月之移。明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是你的四十八岁生日。”
苏轼恍悟叹息:“岁月老人,我也该‘知天命’了。”
王闰之微微一笑,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和霞商议,明天何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热闹一番。全家诗酒欢歌,为一家之主祝寿,驱一驱这几年的晦气,招一招来年的好运气。霞已在厨房里杀鸡剖鱼了……”
苏轼大喜,双手抚着妻子面颊,凝目打量着说:“既不避世,也不避人,季璋,连你也乐观旷达、澄怀观道、自由自在地做人了。明天在赤壁矶上置酒设宴,踞高峰,俯鹊巢,欢舞高歌,庆祝苏轼新生。请太守徐君猷来,请潘分阝老一家来,请梦得、郭生、古生、潘生来,请有恩于我们的左邻右舍来。我要向他们敬酒致谢。”
王闰之高兴地附和着:“明天叫迈儿去,岐亭,请季常(陈慥)也来一块儿热闹吧!”
苏轼点头:“这缺酒少肴之宴,可全靠你精心操劳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提前探索‘天命’的奥秘……”
突然,一阵歌声在“雪堂”外响起: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王闰之惊诧:“这不是晋代竹林贤士阮籍的《大人先生歌》吗?”
苏轼惊喜地站起:“天遂人愿,季常来了!”
苏轼、王闰之急忙走出“雪堂”迎接。夕阳照映之下,只见陈慥弃车马,毁冠服,布衣散发,孤身徒步,手提酒坛,拄杖向“雪堂”走来。苏轼高声相迎,步随语出:“说曹操,曹操到,两心相通啊!”
陈慥高举酒坛朗声应和:“岐亭野叟,专为落魄寿星送寿酒而来。季璋,明天是子瞻四十八岁华诞,女主人何以待客?”
王闰之急忙敛衽为礼笑着回答:“子瞻近日发迹,已备‘三白’宴会以待季常。”
“何谓‘三白’?”
“白饭一碗,萝卜一碟,白汤一盏。”
陈慥大笑:“好一个俭朴持家的农家妇啊!”
苏轼喜狂,挽陈慥走进“雪堂”。
陈慥自熙宁二年(1069年)三月与苏轼握别于汴京西同苏府之后,便辗转于大江南北,不再北返,隐适于黄州岐亭山。林泉野鹤,清风明月,以庄子梦蝶之趣,洗心中壮志难酬之块垒,十年之间,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音讯交往、诗酒唱和,消失于朝政纷争之外,成了名不闻世的“隐者”。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下旬的一天,苏轼在贬移黄州的途中,与陈慥相遇于岐亭山下。当时的陈慥,白马青盖,行迹疏狂,踏雪寻梅,放歌自娱,且佯作癫狂、隐姓埋名,自称方山子,使苏轼面对而不敢相认。后挽苏轼至林泉草庐,“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酒饮五日,诉十年离别之情,谈仙鹤麋鹿之趣,不胜欣喜;不胜怆楚。苏轼感慨万端,因贬令在身,不可久留,吟着“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的诗句而别。之后两年间,苏轼两次会岐亭访问陈慥,陈慥亦两次来黄州看望苏轼,两情相依,两心相怜,“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
今晚,“雪堂”烹茶置酒,烛光如昼,主客畅怀痛饮,“雪堂”四壁的雪原雪景,为主客提供了吐诉心声的话题。一个是踏入仕途而不断遭贬的背时者,一个是仕途不遇的可怜人,心中都有着寂寞沉沦的块垒,也都有着“顿悟”人生的渴求,酒醉人,景醉人,情更醉人,陈慥醉眼朦胧,举杯凝目打量着“雪堂”四壁苏轼绘画的雪掩绿林、雪漫流溪、雪卧渔舟、雪映红梅,默然沉思,揣摸着朋友此时的心境幽思、苦衷隐情,思虑着把苏轼引向一个忘忧忘愁的境界。
苏轼是个酒浅易醉之人,此刻已是醉眼移影,醉意摇曳,醉志恍惚,举杯望着眼前的朋友,一幕幕慷慨激越,神采飞扬的情景,不停地闪现在眼前:岐山之侧,凤翔原野,一位英姿少年,箭衣红缨,纵马荒原,两骑相随,风啸云飞。忽鹊起于前,从骑突出,张弓逐射,鹊上下翻飞,盘旋云空,傲然而鸣。少年怒马独出,飞马张弓,弓响而鹊落马前。何其英武啊,这就是嘉祐八年的季常……
终南山下,凤翔城外,高台横空,丽亭蒙翳,凌虚台上孤灯映星,一位英俊豪士,奋“驰骋当世”之志,发“忧患边疆”之心,折节读书于孤灯之下,精研兵法,论古今用兵成败之理,孜孜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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