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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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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如此直白的戏问,孙永航便再装不下那份坦然,当下面皮微红,夹菜的手也缩了回去。支吾了下,他盯着岚袖手中的火钵子,半是转移话题半是认真地问:“你这火钵子倒精巧!打哪儿能购到?”
  “你要?”
  “嗯。垂绮有些畏寒,冬日总把一双手冻得冰冷……”话说到这儿,又是一阵黯然,这四年来,又有谁替她将手儿焐热呢?
  “为她好,也得让她知道!”岚袖白了他一眼,“你心上的那位既然博通诗书,那就投其所好,写写情诗什么的啊!”
  孙永航眉微微一跳,想了半天,脸也涨得发红了,却仍是讷讷:“这个……”
  “比如‘见亦难,思亦难,长夜漫漫抱恨眠,问伊怜不怜’之类的……”岚袖笑谑,正欲往下说时,却听得历名于玄关处唤了声:“航少爷。”
  孙永航立时回头,“怎么?”
  “宫里来人了,说皇上传你即刻进见。”
  “嗯,我这就跟你回去!”孙永航应下,立时起身,“我就先告辞了!”
  “嗯,无妨!”岚袖也不客套,只是心中微见疑惑,这碧落官制,不是说廿五过后至正月初五,官员都有假的么?哎!不管了,反正朝局的事儿,谁搞得清楚!岚袖执起酒盅,细细啜了口,又咂了番,觉得这“洞仙酒”若加味五味子,许会更好些。
  孙永航匆匆赶至宫门,正想通禀安元殿值事,却见效远由里间出来,“公公。”
  效远见是孙永航,便立时扶住了他的手臂,小声道:“大人可知?羽州出事了。”
  孙永航一怔,“时下是冬令啊……”
  “可不是?已连下两座城了。皇上正在发火呢!”
  孙永航沉吟了片刻,立时向效远揖了揖,“多谢公公。我这就进去。”
  一入安元殿,孙永航发现信王、端王、明远、相渊早在那儿了。相渊一见孙永航来,月前的气还没消,当下也没好脸色,哼了声,也没怎么理。
  孙永航行过礼,也接了简书细看了,正如效远事先通报的一般,匈奴右谷蠡王部率部已下羽州西原、支口两城。简书由榆泉郡守发出,函中只提西原、支口两城,可见匈奴并未攻袭榆泉这处军塞要地。
  孙永航冷静地分析着,并不急着说话,只拿眼神扫过威严有余的信王,以及不乏忧色的端王,再望向女皇时,女皇却正冷淡地扫过相渊,似有不耐之色。
  孙永航心中一动,将这简书合拢,交还侍从。
  “匈奴多春秋进犯,此番冬令亦犯我边境,你们给看看,到底有何企图?”女皇拢着眉眼睛巡视着在场五人。
  几人中相渊是兵部的老资历,自然便都等着他开口,他也不客气:“皇上,近年来匈奴单于亚兹历几处征战,吞并了几个部族,可谓势力大增。但若想染指碧落,只怕非得从长计议不可。所以,臣想,此次犯边,主因在于粮草一事上。”他顿了顿,又道,“近月来,连日大雪,于碧落亦频显灾情,想必于北边的匈奴更为厉害。臣以为,此番不过是抢夺粮草以过冬,不足为虑。”
  明远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到底是久居兵部的老臣,想得确然。
  端王一直恼于相渊,一听如此说,立时哼了声,“要劫粮哪儿不劫呢!纪州原州怎么都没动,就偏动上了天都头上的羽州?”
  相渊当下被抢白,心头极不是滋味,待要反驳,却见明远正瞧着自己,只得吞声忍了。孙永航低垂了眼,想了一阵,才缓缓道:“皇上,臣以为,匈奴正是借着此次雪灾劫粮来一次试探。”他的声音低沉,却偏偏镇住了正闹着意气的二人,信王亦微微转过眼来,盯着他继续往下说,“今五月初,单于亚兹历已将西边的格尔木部收归其下,匈奴铁骑横扫北塞,其野心所指,已是司马之心。此番兵锋直抵羽州,只怕就是对碧落的一次试探,如若听之任之,匈奴必然势盛,不定来年春就会举兵南下了。我碧落虽已立国,毕竟时日尚浅,且兵不精,将又少,不可不作长远打算。”
  这话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皇亦为之一震,半晌不语。明远听来,却想得更深,孙永航是带过兵的,此番分析可谓谋虑深远,然而其用意何在呢?仅仅是化了端王与相渊方才的一句相争么?
  “故臣以为,此次简书,必须出兵一战,否则便示弱匈奴。”
  此话一出,女皇是回过神来了,明远亦隐隐猜到了几分孙永航的打算,当下顺势一问,“既是要战,那么,谁为将?”
  孙永航看着女皇,“臣保举一人,游击将军闻谚。”
  “闻谚?”信王一愕,似是听过此人,却又记不起来。
  相渊是兵部尚书,自然知晓,心中有些恼于这个女婿在这么个必胜之仗里居然不遣自己人,于是口中淡淡,“这闻谚官卑职小,只怕难以胜任吧!”
  孙永航微微一笑,“正是要以虚应虚,才能让匈奴摸不清我碧落实力。”
  “嗯,”女皇微微颔首,漫声应了,“就先召闻谚入都吧。你们且退下。”她挥了挥手,闭上眼靠上椅背,殿门处刮进的冷风,让她的头微微发疼。
  “是。”
  待众人一一退下,女皇才微微睁开眼,“你说,孙永航为何要这么做呢?” 与相渊的冲突算是已有三分摆到台面上了吧。
  效远由宫娥手中接过参汤,奉到女皇面前,“孙大人怕是在向皇上示意,他只忠心于皇上吧。”
  女皇抬眸看他,看了许久才忽地笑道:“从没见你这般说话过,那孙永航很得你心?”
  效远也不否认,只是递上了一只暖手的小钵子,“效远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罢了。”
  “可怜?”女皇不解,“这话怎么说?”
  “也不全是他可怜,只怕那骆夫人更可怜。”效远一叹,并不急着说。
  “哎,”女皇坐正了身子,来了兴致,“效远,你把话说清楚了!”
  “唉,皇上只怕是不知晓这些事的。皇上只道孙大人是相尚书的女婿,却不知孙大人还是另一人的女婿吧。”
  “哦?另一人?”孙永航还另有娶?
  “那是乾定二年里的事,也难怪皇上不记得……当时,孙大人正是应了孙老爷子为他订下的婚约,迎娶他正值十七芳华的结发妻子。孙老爷子定的亲,自然贵不可言,就是皇上时常提及的骆清晏骆相之女骆垂绮,也是碧落名士杜迁之徒。”
  “居然是这门亲!”女皇大为诧异,既而细细一回想,也便忆起来了。“这孙永航真是好福气!”
  “本来郎才女貌,夫妻恩爱,在世人眼中亦颇是对神仙眷侣,也不知怎地,偏后来叫相家的这位尚书小姐知晓了孙大人这般人物,硬是要嫁。想相大人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焉有让女儿为妾的理?也不知是想了什么法儿,先使得其父低了头,再拘禁了孙大人,这才逼得低了头,迎娶了相家小姐……”效远瞅着女皇颇有些深思的眼,又补上了一句,“那场面,至今天都仍在念叨哩!倾国牡丹为饰啊……”
  效远见女皇冷淡了眸子,知是动怒的前兆,便住了口,只听她道:“这相渊可使得什么法呢!居然叫孙家也低了头!”
  “这效远就不知了。”女皇的心思,效远自是清楚的。
  “哼!你不知道,朕知道!只怕就是那年军饷的事!”女皇一拍案几,“这孙家也忒不知好歹!骆相门庭,孙永航也不过勉强配了,还容得他三妻四妾!”
  效远一闻声便笑了,“效远就说孙大人可怜了,他本也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但这世人的骂里,总缺不了他!”效远见女皇看他,便又说道,“当初孙大人也是竭力相争,但无论如何,总不能看着亲生父母去死吧。”
  女皇闻言轻叹了口气,“自孙老爷子身后,孙家成器的也就一个孙骏一个孙永航了!”她感叹了一番,忽然回头道,“效远,你排个空,隔些日子朕想去瞧瞧骆相的遗孤。”
  “是。”
  孙永航一回府,就立时钻入了书房,待至晌午,将一番布局俱思索了个透,这才放下笔来。正事想完了,思绪便有些散,不知怎地竟想起岚袖说的那句“你心上的那位既然博通诗书,那就投其所好,写写情诗什么的”来,才想起,不由就发了会儿怔,既而想象起自己若真递了什么给垂绮,垂绮又会如何反应来。
  原本一心愁悒,只是苦而无望,而自从那一夜后,孙永航像是豁然开朗,从未有过这般的坚定,也从未有过这般的满怀希望,更是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似是忽然间点透了他的路般。
  这人心,一经点透,便不可抑制地生出些希望,希望越大,激切也越大,就如同眼下的孙永航,满脑子都是垂绮,竟一丝缝也留不出来了。心中想着,怕着,烦着,笔下也不由泄一行字来。
  历名由历三娘处换了新袍子出来,才转过撷芳苑,立时便被大房的孙骥叫住了,“跟你家少夫人讲,永佑也十七了,横竖得存着些计较。再有,永玉一直就是个闲官,什么时候给端王爷说说,另换一个!自家人,总不见得老去提拔外人!”
  “是。大老爷。”历名随口应了,也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辞了孙骥仍往书房行来。
  “航少爷,刚项爷来找过您,说想找您喝酒去呢!”历名传着信,曾经对于项成刚的伤怀,如今也早说开了,倒反是钦佩其爽直的为人,又不失对溶月的呵护,想着只要溶月能好,便什么也都过得去了。
  书房因设炭盆,为去炭气便开着门,历名这一径入,正好瞧见孙永航忙不迭地将案桌上的一行字揉成一团,随手丢在角落里。
  孙永航也理不清为何这般作为,只是尴尬地回避着,“啊,成刚么?哦,前儿倒是应过他一起去喝酒……唔,这就去找他!”说着,似是怕历名瞧出什么似的,转身便走。
  历名有些莫名其妙,顿时好奇心起,起身走至案桌边上,将那团纸小心展开,细看了后,不禁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航少爷与少夫人,总得有人推一把!
  他将这字小心叠好,塞入袖中。
  回影苑里雪压芳枝,四处皆白,青鸳好不容易辟出一条小道来,就让骆垂绮给叫进了屋,“别扫了!看这天还会有场大雪。外面风恁大,还是小心冻着了。”
  青鸳抬头望了望天,终于把手中的铲子丢了,跑进屋来。一旁的菁儿见青鸳丢了铲子,一双小眼睛便再舍不得离开,偷偷瞅了眼娘亲,欲待偷跑过去玩。
  谁知骆垂绮早猜到自己儿子的这点小心思,板着脸赶在前头道:“不许去!”
  小菁儿撅起了嘴巴,却也不敢再去。
  骆垂绮见他如此,不由心软,“待这雪下透了,你再去。”
  “好!”菁儿立时就开心起来。
  一旁的荻儿也插了句话进来,“大娘,我也想和哥哥一起玩,好么?”近来因柔姬管得死紧,他倒是真不常来了。
  骆垂绮看看他,目色便有些深,然微笑始终不变,“可以,不过你们今天得先练完五个字。”
  “好!”俩孩子这回倒是异口同声,不等吩咐,就跑去爬在书案椅子上翻着书找着新字练了。
  青鸳赶着去给两孩子垫褥子,怕仍旧冷,便又添了些炭。
  这边正说着话,外间忽然就下起雪来了,纷纷扬扬,雪花由细到大,渐渐只觉天地间飘不完的鹅毛,远山已瞧不见了,就是园中矮墙亦因这大雪显得灰白而模糊。
  雪是如此之大,却又如此之静,使得屋中也一时静极,仿佛这静中偏带了茫茫的一层震慑,令人有些不安。
  正恍惚间,只见这雪天之间透出个人影,渐渐跑得近了,直至廊前那棵早成枯枝的梨树前,才约略瞧清原来是溶月。暗青的一件袍子盖了头,一路跑过来。
  直至廊上,溶月才翻下帽子,跺着脚将身上的雪抖去,口中念叨,“这雪下得真急!才一会儿工夫,就恁大了!”
  骆垂绮瞧见她手中拿着个小火钵子,不由笑问:“碰上成刚了?人呢?怎么没与你过来?”
  溶月将已充上炭的火钵子往骆垂绮怀里一塞,口中有些抱怨,“还说呢!喝酒去了!这也不是……”话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微低了眼才又继续,“说这是一朋友那儿抢的,想着姐姐身子弱,便拿来给我。而后,”话至此,她忽然一笑,这才抬起眼来,“见我也披了斗篷,说也要给我去弄一个,晚间送过来!”
  “也难为他记得!”骆垂绮笑望溶月语间藏不住的关切,原本温淡的心,终有些许暖厚起来。不管如何,溶月总还幸福。
  菁儿瞧见了娘亲手中的火钵子,总觉稀罕,也便缠了来玩,于是这本用来暖手的小钵子倒是给俩孩子玩上了。正这边闹,历名也持着一摞子书函到了。
  骆垂绮接过一一细看,青鸳便捧了盏热姜汤给历名。历名也不客气,自己拣了有褥子椅子坐了,端着姜汤焐了会儿手,便一一细禀。
  “匈奴的右谷蠡王袭了羽州的西原和支口,就为这事,皇上已召了几位重臣议了两天了。”他趁骆垂绮看着书函的当口,饮了口姜汤,才又道,“端王爷似乎有些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而对于匈奴那一块,他素来没动过心思,所以知晓得也不多。”
  “嗯,”骆垂绮一心二用,边看边听,继而微微沉吟,“宫中有什么消息么?皇上可召兵部去议过事?”
  “有,就今儿,航少爷也去了。”
  骆垂绮在听得孙永航时,心神不由一岔,怔了片刻才勉强收回来,“嗯,嗯。”她顿了顿,似在整理这一时的空白,“那宣了户部没有?或者是台谏院?”
  “这两处倒没有。”
  “嗯,这便是有用兵的念头了。”骆垂绮微微沉吟,不召台谏院,便是不想听用兵之害,不问户部,自然是先定军政再行调派军饷……唔,只怕这一仗还是快仗吧,不然怎么也得问一声户部的。
  “啊,对了,航少爷已在今日向皇上保举了游击将军闻谚。”历名立时补了进去。
  “闻谚?”骆垂绮对此人倒不如何知道。
  “就是曾随航少爷一起平过叛的旧部。”历名见骆垂绮不知,便跟着解释。
  原来是平叛旧部……莫怪此刻要用了,他孙永航这回是真想要冲着相家动手了么?想来是该高兴的,然而转到心头,却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明知事理上别无他法,却又怨他、恨他,怨他居然还能理智,恨他居然这般理智,仿似就她一个人在苦,就她一个人在怨!
  溶月眼见她神色渐渐凄怆起来,心中知她想起什么,便往横里一岔,“那这回是真要打上一仗了?也是,那匈奴也横太久了,该来一回教训!”
  这一岔,使得骆垂绮终于收回心神,微微抿了抿唇,才敛眉道:“只怕我碧落只是在以攻为守,谈不上什么教训。”话一落,就见历名与溶月同是疑惑,骆垂绮不由一笑,“羽州就在天都头上,匈奴又只动了西原、支口两处不算什么要塞的城,只怕是试探的成分居多,看看碧落能忍到什么份上。这个时候,碧落要忍了,即得立时进贡,以安匈奴之心,但往后,只怕越来越不得安保。若不忍,便唯有打这一仗,好歹在匈奴面前硬气一回,也是缓兵之计。”
  “啊!那这样不是……”溶月惊呼起来。
  “不错。”骆垂绮颇为沉重地点了个头,“都是缓兵之计,不过是拖一拖匈奴的锐气。”她看着手中这份沉甸甸的书函,心意百转间忽然想到孙永航调派旧部的用意。难道,他想领那对峙匈奴的头?
  这一念头才冒出,骆垂绮立时惊得站了起来,双目怔怔,只盯着窗外因北风呼啸而乱旋的雪花,一时竟觉手脚冰透一般。
  “小姐?”溶月眼见那惨白的脸色,心下不由着急起来。
  许久,骆垂绮才呼出一口气来,神色间满是怨愤。好!好!他又要去犯险,且这险不比当日,那是九死一生的窟,他竟然要去闯了么?在他有了菁儿的现在?在他将那“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笨手笨脚地缝补好之后?他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究竟置她于何处!
  历名与溶月见状都不敢说话,许久,才听得她冷淡地道:“你去回端王爷,若有心与匈奴相抗,便得提防着麟州的别氏,这便是皇上为何迟迟没有派兵的原因。”她似已恢复冷静,在看到下一封书函上落着“孟物华”的款,却又随手扔在一边,“让孟物华跟紧端王爷,朝中时局快变了,让他瞅准方向。”
  “嗯,知道了。”历名盯着那最后一封未曾封印的信也叫骆垂绮一并扔在案上,口中想说,终又未能,只将手中的姜汤悉数喝了,便起身告辞。
  这一日,骆垂绮也教孩子识字,也教孩子背诗,却总似少了些精神。
  黄昏,骆垂绮与溶月、青鸳等了项成刚好一阵,却见历名捧着个小暖手钵子过来,说是项成刚醉得被人抬回住处去了,只托人把火钵子带过来。
  溶月见说立时就沉下了脸,然终究只是嘴上数落着,手上却已接过火钵子来焐着。最后也终于在历名都快回去时忍不住问了声:“醉得厉害么?可有人看着?”
  历名心头叹气,却仍宽慰她:“没啥!项爷素来酒量大,不过是喝高了些,不用担心,早些睡吧。我也过去照顾航少爷了。”
  末了这一句不过是历名不经意的一提,然一旁的骆垂绮却听得分明了,心中辗转,已然猜到。她看看被菁儿捧在手心的火钵子,又瞧瞧溶月手中的,原来,项成刚是和他去喝了酒。
  冬令的日子短,又况今儿大雪,说是黄昏,眨眼天便全黑了。一用过饭,各人便都早早梳洗了睡觉。
  因骆垂绮平日要回书函,菁儿便一直与青鸳或溶月睡,今儿这小家伙也不知怎地,硬是要和娘亲一起。众人拗不过,也便依了。
  先给褥子刷过烫板,菁儿脱了衣服就“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小脚试着塞在被窝里头的“烫炉子”,“呀呀”哼叫。骆垂绮笑瞅他一眼,将日里未看的书函放在床头,也躺了进去,半坐着替菁儿掖好被窝,“既是要和我睡,你可不许乱撑被窝!”
  “知道了!娘!”菁儿保证,见骆垂绮拿了书函靠在床壁上看,也撑起了身子凑过头看。
  骆垂绮也随他,只怕他冻着,便给捂了件裘袄子,又将手头上的火钵子塞到他怀里。
  “啊!娘亲,这个字我认得!是‘信’,对不对?”菁儿晃着小脑袋,一脸骄傲地看着骆垂绮,巴望着她好好夸奖。
  骆垂绮瞅了他一眼,不由笑了,心中亦有些欣慰,便凑上信,“那你再看看,还认得几个?”
  “嗯……不知圣意……唯虑朝、朝……前有文……疑北……冬令无季……这个是‘落’,‘急’……还有‘生’,嗯……这是‘将’,啊!这是‘匈奴’!”原本还能读句,到后来只是挑着认得的字念了。
  “呵呵,”原本一腔愁绪的骆垂绮,在听得儿子这么认字,倒真是忍不住笑了,“小白字先生!那分明是‘冬令无黍’怎么念成了‘冬令无季’了!”
  “嗯?明明长得很像嘛!”小菁儿有些不服气,只撅着嘴巴,后来索性由骆垂绮床头的另几封里抽了一封出来,拆开来就要念,然而甫一开头,就有几个字不识得,觑了娘亲一眼,只满篇里急找识得的字大声读,“……今,今宝寒重,嗯……乱不知愁浓……只道天上参商,不见人间别梦……嗯,嗯,五方,白,织就心头丝,难待月影照,照木头,三更山梦同……”
  骆垂绮听着不对,不由接过手来,纸面满覆褶皱,似是被揉过,她微微一皱眉,那上面刚劲又带几分潇洒的字迹便冲入眼帘,搅乱了静静心湖。
  “鹊云难弓,织女难近,今宵寒重。凭醉解得相思苦,乱不知愁浓。霁雪难照冰心,只道天上参商,不见人间别梦。碧阶长寂寂,鸳盟无从送。五方帕,织就心头丝,从今只待,月影照梢头,三更幽梦同。”
  菁儿见娘亲久久不语,不由奇怪地抬头去看,却见娘亲眼眶濡湿,正巧一滴泪珠禁不住而滚落下来。菁儿呆了呆,怔怔地瞅着这泪珠掉落在信纸上,“啪”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
  他愣愣地盯着泪珠所润湿的那一处晕圈看,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马上叫道:“娘亲,娘亲!你别哭啊!是菁儿惹你生气了么?那你跟菁儿说,菁儿马上就改!”他越叫越急,也不由红了眼眶。
  骆垂绮听见,匆匆抹去泪渍,勉强笑道:“没有!娘亲没有哭,也没有生气……是娘亲太高兴了!菁儿居然认得这许多字了!真是个好孩子!”
  菁儿到底孩子心性,听说不是生气,又在夸他,便不由十万分的高兴,只“呵呵”傻笑,撒娇似的将头埋在娘亲软软香香的怀抱里。
  骆垂绮抹着孩子软软的发,一时只得将情绪敛了,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一下一下,哄着他睡觉。菁儿毕竟还年幼,不多时便已在自己怀里沉睡,晕红了一张小脸,暖乎乎的,看去总十分的健康,让人安心。
  骆垂绮轻轻唤了两声,见他熟睡了,便将外袄给他脱了,让他躺平,又给掖好了被窝。
  烛火幽幽,骆垂绮披着外袄,手中拿着书函,却再也看不进半个字了,满脑子都浮现出那几行刚劲潇洒的字,那一笔一画,似已在眼前描画出那人的模样,这一横如何遒劲,这一竖如何利落,这一字他微皱着眉,这一句他微噙着笑……
  三更幽梦同!梦是同,然而,那又如何呢?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想重新来过么?
  然而这一问才闪过,骆垂绮心头也是微怔,她苦,他亦苦,这人生,真经得住这苦么?然而,这一岔,他们究竟是越走越远了,还是殊途同归?她无法确认,更不敢去确认。
  为何他还能有所期待?三更、三更……他会一如既往地期待着么?
  烛光在夜里明灭,连同她的心一起沉浮。
  夜里的雪依旧很大,厚厚地又覆上一层,许是想得沉了,骆垂绮靠在床沿上便迷糊地睡了过去,梦里乱极了,总理不出个头绪,朦胧间,总似有一双手,交握着她,想挣也挣不开。那双手,隔着红红的喜帕,她见过;脚伤的时候,她见过;在最苦的时候,她想过;在最欢喜的时候,她亦想过。总是忘不了呵!
  正自梦中凌乱着,一旁的菁儿忽然“唔唔”出声,骆垂绮一下惊醒过来,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儿子,只听他满口直叫:“加炭!加炭!烧了!快烧了!”
  想来是梦着白天玩着火钵子的事了,骆垂绮叹了口气,看了眼沙漏,已是三更天了,正想给儿子掖被子,却见儿子醒了。
  菁儿揉着眼睛,迷糊道:“溶姨,菁儿要尿尿。”
  骆垂绮一笑,应了声“好”,就给他裹紧了夹袄,抱着他去便盆尿尿。
  毕竟外头极冷,菁儿一个哆嗦,倒是真醒了,看着娘亲替他脱裤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娘亲,我刚和弟弟跑去爬假山了!还看到历名叔叔和三叔叔在打架,我要去帮历名叔叔,但又打不过。还好三叔叔怕火钵子,我就往里头加炭,嘿嘿!”
  骆垂绮听着这话,知他是在说梦话,也就没怎么说他,想来那回见面,这永彰总是惹孩子讨厌了。“菁儿不喜欢三叔叔啊?”
  “嗯,我喜欢四叔叔,四叔叔给我买好吃的!”菁儿舔舔唇,似有回味。
  “啊,几样好吃的就能把菁儿收买了?”骆垂绮笑他。
  菁儿马上辩驳,“四叔叔也跟我们一起玩的!”他嚷了一句,忽然又圈住了娘亲的脖子,有点害羞地道,“娘亲,菁儿肚子饿了!”
  “嗯?”骆垂绮微愣,“真饿了?”
  “嗯。”菁儿点点头,巴巴地瞅着骆垂绮。
  “好!”骆垂绮扫了眼四周,正巧今儿没安上什么吃食,但又不想饿着儿子,就道,“那你可得把衣服都穿好了!娘亲带你去伙房,煮些面给你吃。”
  “好!”菁儿高兴地要跳起来,立刻很乖地任骆垂绮一一给他添上衣服,又因夜深怕冻,骆垂绮又在厚袄外头加了件自己的短襦,系上了一条围脖子,才点点头。
  菁儿被裹得圆圆的,自己也挺新鲜,待两人都穿好衣服,便一手提着灯笼,一蹦一跳地跟着娘亲去伙房。
  在伙房,骆垂绮拣了现成的材料做了锅面,菁儿吵着要多吃,也便多煮了些,谁知菁儿本是要玩,哪吃得了一碗!于是倒有半数多了下来。
  吃得饱饱的,浑身也都热了,骆垂绮这才抱着孩子往回走。因夜极静,菁儿毕竟是孩子,总归有些怕,便搂得娘亲死死的。
  正要踏上台阶,菁儿却眼尖地觑见卧房门口现出一条黑糊糊的人影,他急急地扯着娘亲的袖子,不敢再看,那人影一直在母子俩的卧房门外晃荡,在寂静的夜里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骆垂绮心头也是一惊,紧紧抱住菁儿的身子,就待往后退,却见那黑影忽地回过身来,雪光下,略略瞧得清几分面目,竟是孙永航!
  “啊,是大将军爹爹!”菁儿率先喊了出来。
  那黑影一怔,继而一个纵掠便蹿到眼前,骆垂绮怔怔地瞧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孙永航就近地瞧着这母子俩,一阵风过,雪片旋了一旋,微冷。他立时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母子俩人身上。
  一时就这么站着,谁也不知要说什么,谁也不知要怎么说。最后还是菁儿,好奇而又天真地问着,“爹爹,你也肚子饿了吗?娘亲屋里没有吃的哦!我和娘亲刚去煮面吃了!可好吃了!”
  孙永航正欲否认,肚子却忽地响过一声,顿时万分尴尬。
  菁儿却“咯咯”地笑起来,“爹爹饿了!上回菁儿饿的时候,肚皮也这么叫过!”他搂着娘亲,“娘亲,你也给爹爹煮面吃好不好?”
  骆垂绮看看儿子,又没好气地白了眼孙永航,也不说话,转身就往伙房处走。
  许是真饿极了,母子俩有些呆怔地瞅着孙永航竟把大半锅面全都吃下肚子里!
  孙永航见骆垂绮看他,也缠着视线回望,良久,骆垂绮生生将视线调开,冷道:“吃饱了,就回去睡!”说罢,便不再理人,起身回房。
  孙永航默默地陪着母子俩往回走,这寂静的夜,因多了一人的步子,显得宁静而温馨,像融成了个圈,包住了彼此,再不容外界的风雪肆虐。
  骆垂绮的步子越走越快,直到屋前,她才站定,正欲发话,却听小菁儿抢先道:“娘亲,我想和爹爹一起睡!我们叫爹爹一起睡好不好? ”
  此话一出,孙永航是大喜过望,与菁儿一同巴巴地望着骆垂绮,父子俩人的神气,从未像此刻这般相像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骆垂绮瞪着,瞪着,口中的拒绝几欲出口,却又叫孙永航打断,“垂绮,就让我躺一会儿,卯时前我就得起身早朝去的!就躺一会儿!……垂绮,我一回来就沐浴过了,身上没半点酒气……”
  这样的保证,杂乱无章,甚至根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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