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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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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否是骆垂绮格外的沉静,总之这一回,菁儿没像以往蹦来蹦去地玩,安安分分地牵着骆垂绮的手走着。
  一路上也没人说话,转过山脚,又行了阵,便瞧见一处有两棵柏树苍翠高茂,菁儿这才挣脱了娘亲的手,跑了过去。到了坟前,他马上冲着那块石碑跪下磕了个头,乖巧地道:“外公外婆,菁儿和娘亲还有溶姨青鸳姐姐都来看你们啦!外公,嗯,外公,你爱吃桃米饼吗?菁儿藏了一块,原本想要自己吃的,如果外公喜欢吃,那菁儿就给你吃啦!”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被咬得缺了几处的桃米饼。
  其他三人一见这模样,再是沉肃的心也不竟被逗得一笑,溶月更是笑着上前道:“哟,你这小机灵鬼!什么时候藏下的?”
  菁儿咧开嘴一笑,搔了搔小脑袋,又偷觑了自己娘亲一眼。
  骆垂绮温温一笑,轻问:“菁儿,这些话谁教你说的?”
  “是青鸳姐姐教我的!”
  骆垂绮回头朝青鸳看了眼,嘉许地一笑,轻轻点了个头,道:“青鸳,你带着菁儿去走走,别让他玩得太野!”
  “是,少夫人。”青鸳心头微热,感觉那笑,就似那清凉的溪水般涓涓渗入了心坎里,是自太夫人过逝后她最觉舒心的一刻。
  骆垂绮也轻拉住菁儿的手,叮嘱了一遍,“别给你青鸳姐姐淘气!”
  “嗯!”菁儿一听能玩,自然开心得不得了,赶忙应了,就乐颠颠地跑了。
  溶月见他们走远了,便将香烛摆开了,点上香,溶月便跟着骆垂绮一起跪了下来。烧了给土地婆婆的钱,接着便是先老爷与夫人的。
  骆垂绮接过溶月手中的几幢经,有“七佛”、有“平安经”、有“状元经”、有金银元宝,全是溶月操办的,其中忽然滚出一幢经,上面居然落了项成刚的名字。溶月一脸红,马上收在自己手上。
  骆垂绮淡淡一笑,低低喃道:“爹、娘,溶月多得你们庇佑了!她此生有一个项成刚,我心里也便踏实了。即便有个什么……我也放心得很……”
  听她语间惨淡,溶月马上出声打断她,“小姐,快别说这种话!多少也别叫老爷夫人心里惦记,在那边也不安心啊!”
  骆垂绮点着头,神情却有些异样,面上不见滴泪,却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担心。“……也是啊,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绮儿不是已往的绮儿了。绮儿死过一回了,许多事,也能放得下了……真的!只要菁儿能好好的,我没什么别的心思!”说着,骆垂绮忽然神情一变,那怪异的笑便带出七分悲怆,“爹,娘,其实绮儿一直在说谎。说什么能放得下,说什么没别的心思!不,绮儿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极坏的心思……爹爹,您的画,我拿去做了买卖……爹爹,女儿将您的遗物拿来做买卖了!”骆垂绮轻轻说着,语声依旧惨淡,甚至听不出些情绪,只见她递向火苗的冥纸微微地抖着。
  溶月皱紧了眉,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吭声,小姐的委屈,总得有个说处!正这转念,却瞧见骆垂绮已然闭上了眼,溶月叫了声,赶紧将她手中的纸往边上一拨,“小姐!”她翻看着骆垂绮的手,方才那火苗险些就蹿上手了。
  然而骆垂绮似是浑然无觉,闭了会儿眼,忽然睁开,“只是,我怎么能让那些权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画呢?‘千尺渊海,君子藏器;万里云山,丈夫扬名’,爹爹,您怎样的光风霁月、磊落气度,怎么能让他们糟蹋您的画?女儿无用,保不住画,唯有毁了……”
  “小姐,别说了!想老爷夫人也了解你的苦衷的!你何苦……”溶月禁不住哽咽劝道。
  骆垂绮抬起脸来,那面上干干的,无一滴泪,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见一点血色。“不对,溶月,没有苦衷,只是理由。我不是来告罪的,我是来让爹娘放心的。”她笑了笑,继续烧着纸,然而那微垂的脸却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径儿的白。
  溶月几次想开口,却又止住,终于,待得金箔烧尽,溶月又想说什么,然一侧头,见青鸳已带着菁儿回来了。
  “娘亲!”菁儿一看见骆垂绮便马上扑到她身上撒娇。
  骆垂绮搂了搂他,让他在边上跪好,“菁儿,你的外公是个才学极高、襟怀磊落的人,咱们骆家骨肉就只你一个,你可不能坠了骆家的声名。”
  许是从未听过娘亲如此沉肃且清冷的语气,菁儿有些被吓住,只是愣愣地瞅着娘亲。
  然而骆垂绮却只是盯着那两块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划过那铭文,“菁儿,你跪好!”
  “嗯!”菁儿马上在地上跪好。
  “从今往后,你要牢牢记住,骆家门庭,才学不能落人后,行事要坦荡磊落,担不起这二者的,就不是我骆家人。”骆垂绮说完,回身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见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着头说完“菁儿日后定会牢记,才学不落人后,行事坦荡磊落”的话,才稍稍软下语气,“菁儿,好孩子!你虽姓孙,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会好好看你呢!”
  菁儿听着娘亲的话,不由也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天边的卷云,幻想着两个一如他的爷爷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会笑一点,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胡子更长一些,似乎更会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会更多一些……
  想着想着,菁儿重重地点了个头,“嗯。”
  回程因菁儿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较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来,路程稍远,却好走得多,也离皇城的北门近。正巧是溶月想着了菁儿爱玩,怕累着,早就叫了小侍赶了车到北麓去等。
  收拾妥当,就要离开时,菁儿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风一吹,就卷到边上一堆草篷里。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着拾起一只银闪闪的纸元宝来。“啊!娘亲,这儿还有一只元宝没烧呢!”
  起先众人都没在意,但当溶月接过手来时,骆垂绮神色却微闪了闪,今儿烧的那些经是溶月于佛寺中购得,但元宝却是自己与溶月二人叠的。这元宝的手法显然不同。
  谁的?谁曾来过?
  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乌州,如何会来!那便是无人了……
  心涩涩地痛着,让骆垂绮几乎再难看着这只明显出自何人的元宝。为何他偏要来?在今时今日,他还会来?心中忽然满是怨恨,然而,却又不断地想着,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会来?每年他都还记着……想至此,她忽然顿住,生生掐断这种念想。
  “走吧。”她紧紧将菁儿的小手握在掌心。
  溶月知情,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后头。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儿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几步,便大张着双手飞跑着下去。
  山路蜿蜒,微一转,菁儿就不见了人影,青鸳在后头大呼叫他慢点,他也不管。又转过一弯,菁儿照样又跑在了前面。
  溶月摇摇头,想着追着实在累,这一回便没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气时,忽听得菁儿一声惊呼。几人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待转过弯口,几人却全愣住了。只见孙永航歪在道边上,衣襟散乱,茅草覆面,甚是狼狈。骆垂绮心一惊,紧了几步,上前俯身细看,然而扑面的就是一股酒气。
  “娘亲!大将军爹爹睡着啦?他怎么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将军爹爹也不乖啊?”菁儿好玩地拿手指戳着孙永航熟睡的脸,觉得非常有趣。
  骆垂绮见只是酒醉,马上便站起身来,心中不悦,然眼神四下里一扫,却瞧见一只散出几卷画轴的背囊,以及边上敲破的酒坛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随意翻看,便交给了骆垂绮。骆垂绮总觉这些画轴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开。
  是一幅洛神图,上还书着“彩鸾仙姿编贝光,灵龟扑舞丝竹扬。宓妃愁意轻如许,陈王八斗才尽伤”,用的是秃笔,体格圆融。落款为“执笏总忆掩月松”,其印质粗细,乃是木章!
  骆垂绮别开眼,只咬着唇不做声,默了会儿,再打开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笔法。第三幅,《老子骑牛》,记忆里,除了《鲲鹏万里云》就属这幅记得最深,因为那是爹曾送给外公的寿礼,却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记。还有第四幅、第五幅……总共七幅画,幅幅都是她从未奢望过再能见到的遗作。他如何得来?他如何想到?他为何要得?他为何要携来此处?他又为何要酒醉于此?他更为何睡颜苦涩?
  骆垂绮颤抖地望着,眼睛涩痛涩痛的。为什么每每她想将他从记忆里挖出根来舍弃的时候,他就会来搅乱自己的意志?为什么原先想得千般坚决万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见到他,自己就会乱了心神、乱了阵脚?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总怕自己不够苦,偏偏要添上一重;总怕自己不够难;总怕自己怨他少;总怕自己……会忘记他,时时来提醒一下!
  画轴滑落,久忍的泪亦跟着滑落,微微干涩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泪意,而灼痛。一痛,那泪意便更甚,咬着牙关亦止不住。
  许是被菁儿戳得有些不舒服,孙永航眉尖微蹙,随手一挥,翻了个身还欲再睡。然菁儿见他翻身,以为他醒了,欢呼了一下,“爹爹!”
  孙永航僵了一下,忽然惊醒似的猛然张开眼,菁儿润红的小脸就凑在他的鼻尖前,亲热地叫着“爹爹”,那热乎乎的气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热。他唇角轻轻扬起,半坐起身的同时,已将菁儿小小的微有汗湿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小菁儿啊!我们的小菁儿又长高啦!爹爹抱抱!唔……还重了不少!”
  菁儿“咯咯咯”地笑着,躲着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胡子楂,但搂着爹爹脖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爹爹,项叔叔说我赶上老菜头爷爷养的那头小猪了……嗯,还说,说我不听娘亲的话就要带我去卖掉!像那头小猪一样!”
  孙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没有不听话?”
  “没有!”
  “那我给你在你项叔叔面前作担保,你乖一点,就不卖咱们的小猪!”说着,孙永航不禁弯指刮了菁儿一个鼻子。
  “嗯!”
  望着这父子俩亲昵地玩笑,骆垂绮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孩子天性,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然而,这位父亲与儿子之间,常年究竟能见上几回!
  一想起这些,骆垂绮原本心头的激荡立时冷淡下来,撇开头,转身即走。
  孙永航瞧见,心中微凉,不禁脱口唤道:“垂绮……”
  骆垂绮僵了僵,依旧不回头地往前走。
  孙永航见状,放下菁儿,抄起地上散乱的画轴就起身追过去。“垂绮!”他赶上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骆垂绮唇抿得死紧,不看孙永航的面,就只盯着这只抓握着自己的手。
  溶月见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儿往前走,菁儿原本不愿,好歹哄了一阵儿,终于撅着嘴瞅着自己的爹娘,不情愿地被抱走。
  孙永航见骆垂绮如此模样,不由手下握得更紧,“垂绮……”孙永航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然而,如今亲面,却觉得除了瞧她,就再无时间想别的。那容颜清瘦,那眉目含怨,她……是如此不乐,是如此哀伤……
  骆垂绮知道他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愈望她心中愈怨,怨他,凭什么他现在还能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然而,又为什么,自己也万分想转过头去看看他?这一身酒气,方才苦涩的睡颜,久蹙难展的眉宇,连这目光,都万分沉痛!
  这一切,如此深重的无奈,如此深重的怨恨,就如同将自己的心放在磨盘里,任那厚重的碾子一寸寸碾过。到最后,她这心头血竟全数化作对孙永航的恨,凭什么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凭什么、他能……她却不能……
  “你放开!”骆垂绮想抽回手,奈何孙永航握得死紧。
  “垂绮……别放下我,好么?”孙永航眼神是直的,所有的心神全放在她的身上,“恨我,怨我,看我遭报应……什么都好!就是别放下我,好么!”
  骆垂绮猛然抬头,死瞪着他,“你凭什么说这些!我已经不恨你了!不想怨你!不想看你遭报应!我早放下你了!早放下了!”然而这话,越说却越执拗,越执拗却越显哽咽。
  “你没有!你不会!”孙永航咬着牙关驳着,然他争着,却争得如此缺少底气,如此执拗而绝望。“骆垂绮,我告诉你!我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窝,“都是你,从来就只有你……我,我知道我做错过许多,我知道,以往的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现今的我,卑鄙阴郁,天地不容!可是,可是,这里,还满满的都是你!”那双眼早睁得赤红,而这番话讲来,哽气难咽,浑身都在抖着,似是用着全身全心的力气在说着。“垂绮,垂绮……”他唤着,语声一软,那目中便淌下泪来,“垂绮,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襟怀坦荡的孙永航了……我,我可以随手丢出孙家人的性命了,我会以利交友了,也会因利卖友了,我,变得面目全非了……垂绮,这个样子的孙永航,你还要不要?”他抖着唇问着,却又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手一揽,将人狠狠抱在怀里,“你会嫌弃的吧,你一定觉得我很脏!你如此美好,我配不上了……垂绮,我配不上你了!”他伏在骆垂绮的肩头,呢喃着,带着缕缕绝望,以及未解的几分酒气。
  骆垂绮咬破了唇,然而泪亦跟着滑下,愈忍,却愈忍不住,整个人都抽噎起来。那渐渐濡湿的肩头,那紧箍着自己的力道,那低咽耳边的哽咽,为什么就一定要她知道?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她不想知道他的痛,不想知道他的苦,他那么可恨,怎么还有脸来求取自己的原谅,怎么还有心来挽回自己!可是,他又为什么那么颓丧?又为什么,他颓丧,自己的心会疼?更为什么,当他说配不上自己时,当他抱着自己时,她亦想抱住他?
  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不要再想他!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双手搂着他,不该像现在这样任他在自己的肩头哭!她不应该……然而,她却做着,怎么也狠不下心。
  “垂绮,爹也说,你不要我了!他说你把画烧了,就是再不要我了!爹说,我坏了,我是恶人。他说,我配不上你了……垂绮,垂绮,爹说你想离开了……把我丢掉,把我丢在那个孙府里了……垂绮,垂绮……”孙永航只是抱着,紧紧地抱着,死不放手。
  听到这话,骆垂绮先是一怔,既而心中一处最冷硬的地方却由这两人的泪水悄悄浸润,热烫的泪,最柔最软的泪,然却满添了伤心与苦涩。她伸出手,带着自己也无法彻悟的悲悯,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他,她缓缓抚上那鬓,那苦涩不展的眉宇,轻轻地抚着,为他,也为自己。这苦,他们都想越过,然而,何从越过?
  第二十二章 采芳难赠
  寿阳未招红梅魂,蕊冷香幽不系春。
  晓来霜风埋红处,应见屐履覆苔痕。
  溶月看了一整天了,终于确定下来,她们的小菁儿居然在发愁了。这会儿的他正坐在廊阶上,两条腿一晃一晃地,正拾着手中的小石子砸那棵大桂树,砸完了,就跳下来再捡一手石子,再砸。
  这玩意儿很闷,溶月看着都闷,也就越发认定菁儿心里存着烦恼。
  溶月把这事儿和正在堂屋里绣着兰花的骆垂绮说了,骆垂绮头也不抬,就回了句,“定是俩小家伙吵嘴了,不碍事,依菁儿的脾性,必等不了几天。”
  然而这一回,等不了的却非菁儿,才隔了一天,菁儿刚背完了一首诗,一个人在那边耍着历名削给他的木头剑,回影苑的苑门处便悄悄地立了一抹矮小的身影。荻儿有些怯意地站在门边上望着一直耍来耍去的菁儿,不敢贸然进来。
  荻儿不敢随便进来,就一直在那儿怯怯地站着。
  菁儿耍着剑忽然来了记转身,一抬眼,自然瞧见了荻儿,先是眉一扬,唇微微咧开,既而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顿,嘴撅得老高,哼了声,竟然转过身去不理他。
  溶月一旁瞧见,捂着嘴偷偷一笑,以为是两小家伙闹意气了,碍着大人的面,不好意思。她也不多管,就朝苑门处的荻儿招了招手,就管自己转回后屋去了,心道这回可得多准备些桃米饼了,两小家伙都爱吃!
  溶月满以为待她端着桃米饼回来时,准瞧见两孩子又玩在一起了,谁知竟是打起架来。
  “你娘是坏人!就是坏人!就是坏人!”菁儿推了把荻儿。
  此刻的荻儿似是满目委屈,眼睛红得都快哭出来了,抓着菁儿推在他胸前的手,“不是!我娘亲不是坏人!”
  “就是!就是你娘!害得大将军爹爹哭,害得娘亲哭!都是你娘坏!你娘是个大坏蛋!”菁儿被他抓得有点疼,又想着那日他听在耳里的话,以及爹爹娘亲抱着哭的情形,他难受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弟弟的娘亲,青鸳姐姐说过,她是个坏女人!是个大坏蛋!然而他却不知道,平日里一直玩得很开心的弟弟是不是坏人,他不喜欢看见娘亲哭,不管是谁,都不许让娘亲哭!
  “你骗人!我娘亲不是!我娘亲是好人!她不是坏人!她没有惹大娘哭!没有!”荻儿哭着喊起来,他委屈极了!娘亲是他的娘亲,怎么可以说他的娘亲?哥哥怎么可以这样说他的娘亲!他微闭上眼睛哭起来,手也跟着乱挥。
  菁儿也委屈,就是认定了他娘是个坏人,一见荻儿居然挥着手打他,他更气,不由也出手打了过去,“就是!就是!就是!你娘就是个坏人……我才没有骗人……”
  两孩子一打起来,哪还分轻重,没一会儿便扭作了一团,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了。溶月回来时正巧便是看见这副情景,当下把碗一搁,就上前去将两人扯开。
  然而他二人却还在那边气愤不平地哭着,眼泪鼻涕横流,只拿袖管子一擦,便全糊在一张脸上。
  “你骗人……”荻儿抽噎着,口中呢喃不清。
  “你娘是坏人!”菁儿也不肯甘休。
  “闭嘴!”溶月吼了一声,将人一手一个揪了起来,各瞪一眼,提着进了堂屋。“两人都不许再吵!我去端水!”将两人往椅子里一摁,转身就去打水。
  正巧骆垂绮给六房婶婶宣盈璧送了幅绣回来,一进屋就见俩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噎着。她微微一皱眉,转头问菁儿,“怎么回事?”
  菁儿负气,扁了嘴扭着头不说话。而一边的荻儿也是拚命忍住眼泪,就是一声不吭。骆垂绮见两人都不肯说,也没再多问。待溶月打了水进来,骆垂绮便接过手,替荻儿轻轻擦拭。菁儿见自己娘亲居然给荻儿擦手,心中又添不服气,不由一甩手,不让溶月碰。
  骆垂绮沉下了脸,没有多做声,也不理他,只是耐心地将荻儿脸上、手上在地上磨破了皮的伤口小心洗净了,又给涂了点清凉的药膏。
  荻儿望着眼前的这个大娘,这双远比娘亲温柔的眼睛,这么望着他,这么小心地给他擦手,红红的、痛痛的地方,都擦得特别轻,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这么擦着擦着,让他原本委屈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止住了抽噎,忽然极轻极细地问了声,“大娘,我娘亲是坏人吗?”
  骆垂绮的手一顿,望向孩子的眼神便复杂起来,复杂到深邃,复杂到幽悒,然而,最终,当她望入孩子这双害怕又企盼的眼睛里时,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你娘亲,对你而言,怎么是坏人!”
  “大娘……”荻儿久忍的泪再一次滑下,他哽咽着扑向骆垂绮温柔的怀里,只一迭声地唤着,“大娘,大娘,大娘……”喊到最后,那连声的“娘与大娘”已然不分。
  骆垂绮怔忡于这怀中的温暖却又陌生的孩子的唤声,久久,才只是放下一声叹,将孩子脸上的泪,一一拭去。
  一旁菁儿看见自己的娘亲居然只顾着荻儿却不管他,心中极是委屈,不由又流下泪来。
  骆垂绮在一旁看见,让溶月继续给荻儿上药,自己叫过了菁儿,“菁儿,你过来!”
  菁儿擦擦眼睛,走到跟前站好。
  “你跟娘亲说,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菁儿憋紧了嘴巴,就是不说,许久,在娘亲的盯视下,终于嗫嚅着吐了几个字,“青鸳姐姐说过,不能说……你和溶姨会伤心……”
  骆垂绮与溶月听到这话都是一怔,继而心头微微有些发软,然而骆垂绮微软之后,仍是板起了脸。“菁儿,娘亲是不是教过你,知礼守礼的好孩子是不能打架的?”
  “是。”菁儿低着头应。
  “你是不是前儿才在外公的坟上立过誓,要才学不落人后,要行止坦荡磊落?”
  “是。”菁儿的头又低下了几分。
  “娘亲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叫做行止坦荡磊落?”
  “说过。娘亲说,行止坦荡磊落,就是要菁儿做了什么就承认什么,不能撒谎,不能瞒骗。要知错就改。”
  “你觉得你该打架?”
  “不该。”
  “你刚刚的行止算是知礼守礼、坦荡磊落吗?”
  “不算。”
  骆垂绮软了软语气,将孩子拉近点站着,“荻儿是你的弟弟,是不是?你们是亲兄弟,你还是哥哥,你居然打他,你觉得他伤不伤心?”
  菁儿瞧了荻儿一眼,低头道:“伤心。可是……”他又猛地抬头,然而只说了两个字,就又不敢再说了。
  “荻儿他做错事了吗?”
  “没有。”
  “他什么也没做错,你这个做哥哥的居然无缘无故地打人,你说你这么做对么?”
  “不对……可是,可是他娘是个……”菁儿开口想争辩什么,却叫骆垂绮沉下的脸色给吓住。
  “这是娘亲的事,与你没关系!与荻儿更没关系!大人们的事大人们自己处理,你还是应该守住你身为小辈的礼数!什么他娘!娘亲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么?”
  菁儿见娘亲真的动了怒,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畏惧,不由又开始抽噎起来。
  骆垂绮见他哭得直抽鼻子,却又拚命想忍住,心不由就软了,拉过菁儿,轻轻揽在怀里,“菁儿,娘亲告诉过你,骆家就只你一脉骨肉,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孩子,才不负娘亲和在天上的外公外婆对你的期许。娘亲教导你知礼数,守礼数,那也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在这样一个府里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长成一个明理睿智的人。娘亲这一番苦心,你明白么?”
  “娘亲——菁儿错了!您责罚菁儿吧——”菁儿抱着骆垂绮不由号啕大哭。
  一旁一直站着的荻儿对许多话都听不甚懂,但一听到“责罚”二字,心中就不由发起怯来,不由马上站出来跪在了地上,“大娘,是荻儿不好!您不要打哥哥,好么?要打就打荻儿吧!是荻儿先动手打哥哥的,还把哥哥的手弄破了。”
  骆垂绮扶起他,朝菁儿瞅了眼,“菁儿,向荻儿道歉!”
  菁儿走到荻儿前面,看着那张原本白得像瓷碗似的脸蛋被自己打得红一块肿一块的,心中也十分懊悔,“对不起,弟弟,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也不会再骂你了。”
  荻儿见他这样,不由破啼为笑,不禁主动伸手去拉菁儿的小手,“哥哥,你前儿说过今天要背一首很好听的诗给我听的。”
  “嗯。”
  溶月望着两孩子握手言和,心中不由舒了口气,骆垂绮却微有皱眉,“等等,菁儿,你得先去秋芙院你二娘那儿,给你二娘道歉!”
  “我……”菁儿扁起了嘴,然而憋了许久,终于低着头,应了,“噢,娘亲。”
  眼看着两孩子手拉着手出了院子,溶月不禁有十分的担心,“小姐,要罚菁儿,这也就够了,何必再试他呢!那相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又不是不知道!”
  骆垂绮淡抿了唇,深邃的眉宇不曾或展,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我不是在试菁儿,我试的是那孩子。”
  斜阳垂下,往屋里投入亮得有些刺目的光线,一束束尘灰纷扬,仿似张开了一张静极的网,连屋外的知了声也网住了。
  溶月一怔,唇动了动,依旧无声。
  骆垂绮静静地注视着那束束亮光下的细尘,许久,久到仿佛人都快入定了一般,她才轻轻地、无声地一笑,带着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的自嘲,“青鸳在哪儿忙呢?”
  溶月瞧了她一眼,轻声道:“我去唤她过来。”
  骆垂绮无声地望着溶月跨出房门,心头忽然泛过一层深浓的怅意,似悔却无从悔,想抛又无从抛,就如同蚕儿吐丝,丝丝缕缕,缚得是自己。
  青鸳正帮着历三娘收拾物事,一听溶月说了大概,心头立时就悔了,然待溶月说到菁儿去了秋芙院,青鸳立时惊叫起来,“那怎么行!菁儿还不受了委屈回来!这可不行!都是我的错,我多了嘴,我去给二少夫人道歉去!”说着就立时起身要去,历三娘与溶月赶忙拉住。
  “你去才是找晦气!”历三娘不客气地说了她一句,“你一去,这不正好给了相夫人口舌?少夫人的良苦用心你到底懂不懂!”她弹了青鸳惠秀的额头一记,仍拾掇着手中的活计,“菁公子是孩子,孩子出面,谅相夫人多大的气,总也不好意思往孩子身上撒!找不着人发火,这事自然就歇了,要不,你只怕在这府里就待不了喽!笨丫头喂!”
  青鸳呆了阵,才讷讷地道:“少夫人……这是为了保我……”
  溶月微微一笑,“小姐唤你去呢!以后别多嘴就是了!这些事,和一个孩子说什么!他能懂啥呀!再说了,小姐的家教,又哪容菁儿惦记着这些事呢!”
  青鸳点了个头,轻声道:“是我糊涂了!”
  “快去吧!”
  堂前日影斑驳,一缕缕,一束束,有微尘散扬。青鸳进屋,就见骆垂绮怔怔地望着那缕缕日光,久久不语。
  青鸳等了会儿,才轻轻唤了声,“少夫人。”
  骆垂绮闻声,收回神思,淡道:“来了啊……坐吧。”
  青鸳咬了咬唇,忽地跪下,“少夫人,是奴婢错了!这与菁公子无关的!要罚就罚奴婢吧!”
  骆垂绮看着她跪下,激起日影中的尘埃,像脱了缰似的乱旋,“青鸳,你是有过,却不是错。而菁儿,他却有错。”她轻轻一笑,“你还是起来坐吧。罚菁儿本与你无干,只是为了要他知道做人的道理。”
  “可是菁公子还小……”
  “正是年纪小,尚无分辨是非之力,才更要教之以正,心术不能偏了。”骆垂绮见青鸳扁了嘴默默起身,才将眼望向她惠秀的面庞,“青鸳,你在孙府也待得不短了,你难道至今还不明白,在这里,对与错的区分仅仅是是与非么?”
  “少夫人……”青鸳咬住了唇,她明白的!即便她不及少夫人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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