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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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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罢!我的确没那么多钱财!你就支一百两银子,明日去送孟大人一程!就说这一百两是我请托的保管画作之意,半年之期,请他切勿忘记!”骆垂绮似有些不耐地挥了挥团扇。
  “是。”历名转身即走,却在跨出门庭时终于等来骆垂绮明显有些迟疑的声音。
  “历名……你支领银子,记入谁的名下?”
  “自然是航少爷。”历名拎着心答得却沉稳自然。
  身后久久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历名也僵着,就在他都自觉要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历名听清了那抹叹息,疲倦、心酸、迷惘,似是心底深处所有的困惑烦恼俱被勾了起来。原本想的是主子的事,而至后来,却不知不觉变成他自己的心事。
  庭中月,细细一眉,就像女子的眉黛,清清瘦瘦,淡淡疏疏。
  四月初七的清晨,天都城犹笼在一片含笑花的薄香里,器水岸边,水汽蒸着日光一看,总一派清旷之象。孟物华停了马车,轻轻走了下来,最后望一眼天都府,这座碧落的行辕,这座他即将一赌的堡垒。
  凤凰涅磐,可能浴火重生?忽然间他微有迷惘,放弃孙家的姻亲,是否值得呢?他回头看向这驾小得只能俯身相就的马车,才不过坐了一盏茶的时辰,他已手脚酸麻,去途迢迢,他是否值得吃这个苦呢?
  不是没有下定决心的,然而却在如此清旷的晨初,孟物华着实有些惊惧了。青王,是个太过跋扈的王爷啊!
  他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却见城门处飞奔出一匹快马,直朝他奔来,在约莫一丈处,来者勒马缓行。
  逆着日光,孟物华看清了来人,不知怎地,就在心头破开了一道曦光。他笑着迎上,“原来是历小哥。”
  “孟大人!”历名利落地翻身下马,朝孟物华行了一礼。
  孟物华连忙还礼,朝着历名上下一打量,唇边便隐隐带上了笑。
  “孟大人,我家少夫人特嘱咐历名前来送送孟大人!”历名取出一只沉沉的钱袋,递至孟物华身前,“家主令历名请托大人代为保管上次那幅画作,此为家主的小小请托,请孟大人收下!”
  孟物华低头看着这递至身前的银子,眉微微挑起,“少夫人太客气了!此画如此珍贵,下官定会全力相护,不负少夫人所托。”他瞧了会儿,伸手接下,便不再朝银子看上第二眼。
  历名再行一礼,“孟大人,家主有句话令历名带给大人。”
  “哦?有何吩咐?”
  “家主请大人切勿忘记半年之期!”
  孟物华眼一亮,敏锐地敛眉思索了一番,再抬头时已浮现朗朗笑意,他朝历名拱手道:“历小哥请回明少夫人,下官定当铭记,便是阎府地狱,有了少夫人这句话,下官也当只身去闯闯了!呵呵呵!下官告辞!多谢历小哥!”他一礼一过,即刻登车而去。
  晨曦中,矮小紧窄的马车渐行渐远,愈远愈小,直至消失不见。
  四月廿,阴雨,闷躁的天将一城的花香都给压住,池里的鱼不时跃着,发出单调的击水声。
  孙府正北的后院也如这阴雨天般,静极却压抑闷躁。整屋的人都集在院里,就是柔姬亦命丫鬟抱着小小的荻儿默立在于写云一侧。大房的孙骥更是烦躁地来来回回走着,不时往正屋里瞧上几眼,叹几声。然而这一群人中却独独少了骆垂绮与孙菁。
  就在众人都快等得不耐烦时,正屋的帘子打起,脸上略显阴沉的御医裘一翁走了出来。跨出门,他朝集在院子里的百来口人掠了眼,才道:“老太太有几句话要交代,大家都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吧!”说罢,便往府外走了。
  此话一落,众人都是微微一怔,随后便各有心机。老太太这身子大约是拖不了几天了,那么这家到底传给谁?没有老太太的准信儿,可谁都动不得,谁动都压不了众。
  想起那掌家的匣子,就不免想到让出那匣子的三房的媳妇骆垂绮,众人互觑一眼,心底便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于写云才想开口说什么,正屋的帘子忽又打起,立时使得众人急着趋前。
  那丫鬟稳重地走到于写云身前,轻轻一福,“三夫人,太夫人想见航少夫人。”
  “啊?”于写云一愣,随即笑道,“呵呵,原来是见我家的媳妇啊,来!”她马上朝柔姬招了招手,“柔姬,老太太叫你呢!”
  柔姬上前两步,正想答应,那丫鬟又福了福,“三夫人,太夫人想见的是骆夫人!”
  “她?”于写云皱眉,一时也顾不得柔姬面上的尴尬,只追问道,“那老太太身子怎么样了?要不,先让我们进去瞧瞧?”
  “对呀对呀!先让我们给奶奶问个安嘛!”安缨立时也搭了句腔。
  “回三夫人,太夫人说了,趁着她精神好,先吩咐骆夫人点事儿,再传唤大家。”丫鬟微笑着拿眼看于写云。
  于写云见如此说,也只得吩咐锦儿,“那你快去把人叫来!真是的!老太太身子不舒坦,也不见她来请个安问个好的!真是没规矩!”
  “是。”锦儿不敢多说,即刻下去。才不过转出一角院门,锦儿便惊道:“咦?少,少夫人?”
  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庭院的月洞门处,骆垂绮早一身湖青色的夷绢春衫,轻柔飘逸,色彩流澹,远远看去便如一道濛濛湖光,浓浅回转,瞧着似一墨烟色笼于人身,极是脱俗。
  骆垂绮侧首迎着众人一望,便牵着菁儿稳稳走了进来,“爹,娘,各位叔伯,垂绮请众位安好!”她盈盈一礼,浅浅柔柔的嗓音便流淌过每个人的心窝,软软地平过一阵躁意。一时间使得众人的心口都莫名地一静,一腔原本该拿来作势的火气便似抽了釜底的薪。
  “菁儿给爷爷、奶奶、大叔公、二叔公、四叔公请安!”小菁儿有些拗口地操着不甚清晰的稚语嫩言在地上有板有眼地磕头,一时抬头看到了另一些人,便又搔搔小脑袋,有点懊恼地叫道:“哦,还有大婶娘、二婶娘、三婶娘……我忘记了……”他扁扁小嘴,整张脸便皱在了一起,非常惹人怜爱。
  一时众人都被逗笑了,就是于写云看到这么个可人的孙子也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赶过去抱了起来,“哎呀!小家伙!能请安了哦!呵呵!像航儿,就是聪明!呵呵,唔,来,奶奶亲亲……”
  孙骐瞧着了可爱,噙着笑脸,也想上前抱抱长孙,但在转眼间瞧见一旁面容冷淡的柔姬,便硬生生地压住了笑脸,那跨出去的一脚便又顿下。
  骆垂绮瞧得分明,只是微勾唇角,“垂绮听闻奶奶身子不甚爽快,已久候院外,适才听裘御医之说,心中甚为不安,一时便多问了几声,未至庭前侍候,请娘见谅。”
  于写云淡淡地瞟她一眼,心中并不痛快,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嗯”了声便作罢。
  一旁久候的丫鬟见状立时上前道:“少夫人,太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是。”骆垂绮朝于写云微一欠身,便随着丫鬟进入内庭,再不多看一眼各房冷淡犯忌的神情,以及柔姬嫉恨的眼神。
  骆垂绮一进屋,细致的黛眉便紧了起来。裘一翁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大概就在这两天了。这个孙府的老太太呵,也就只有她,才会对自己付出些真心的关怀与疼惜,如今,连她都要走了。为什么她的亲人,总在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抛下?
  她轻轻走到床榻边,手伸出,却有些微颤,“奶奶——”
  老太太睁开眼来,有些吃力地微微一转,看见是垂绮,便绽开些笑,“是垂绮啊……来了就好!”她笑着轻拍垂绮的手。
  骆垂绮眉锁得更紧,前些日子,老太太还是分不清人,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今日却……看来,真的就在这两天了。“奶奶,您想交代垂绮什么?”她尽量抑制着平静地说话,怕泄露出喉中的哽咽。
  “青鸳……”老太太有些气弱地叫了声,方才传话的丫鬟立时走入眼帘,她轻轻点了个头,便取钥将壁橱上的一挂锁打开,由中取出个樟木匣子送到床边上。
  骆垂绮一进屋的时候就知道老太太会交给她什么东西,然而此时切近地看时,却发现那樟木匣子上还挂着一枚小锁。
  “垂绮,那群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不放心,就打了副锁,这钥匙啊,我贴身藏着!这样,他们就谁也诈不去了!”老太太取出钥匙郑重地交给骆垂绮,“垂绮啊!我知道孙家亏欠你太多,可这,这算是奶奶求你,为了永航,为了菁儿!你收下它!收下孙家!”
  迎向老太太渴盼而肃然的眼,骆垂绮沉吟着,良久,她才伸手缓缓将钥匙抓在掌心。小巧冰凉的钥匙贴上掌心,冷而硬的触感,让她不由轻叹。
  老太太见她收了,心中万分欢喜,“好!好!好……”她像是松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倒回床上,脸上是浓浓的笑意,像是再也化不开,也不用再化开。
  良久没了声音,骆垂绮与丫鬟青鸳却心中惊疑起来,骆垂绮凑近身去,轻轻摇了摇老太太的手,“奶奶,奶奶?奶奶?”
  “太夫人?太夫人……”青鸳忽然垂下两行泪来,迷蒙中,她只紧紧盯着老太太颊上尤自欣慰的笑容,她捂着嘴,抽噎顿起。
  骆垂绮颓然跌坐在地,走了……都走了!她闭目浅笑了笑,微勾的唇角是一派凄迷,缓缓开口道:“奶奶,孙家我可以守着,但是,这个族长的位置,垂绮却不坐!”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到后来忽然一顿,高高地仰起脸,“垂绮还想自保,更想保住菁儿!今日奶奶你依我也好,不依我也好,我都做定了!”
  “青鸳,把脸上的泪擦干净,还有一场仗,得靠你来完成。”骆垂绮一片冷凉的脸上,双目透亮,隐隐的水光抽回后,是一派冷冷的严霜,“青鸳,将大伯请进来,就说是太夫人的意思!”
  青鸳点了点头,拾起衣袖将脸上的泪痕仔细擦得一干二净,才挑帘子走了出去。
  正屋的帘子在众人等得心急如焚时,终于又再掀起,依旧是青鸳平和的声音,“太夫人请大爷进屋里说话。”
  “我?我就来!”孙骥咧开了嘴,满脸欣喜地跟了进去,儿子孙永玉一听,也跟着想进,却叫青鸳拦住,“玉少爷,太夫人只吩咐大爷进屋。”
  孙永玉微微一哂,却也不敢放肆,只得退回原处。
  这一句话也使得众人把性子耐下了,于写云满心恼恨怀疑,但眼瞟着一脸平静的青鸳,终究也不敢闯进去。
  而屋里,孙骥才行到床榻边,叫了声“娘”,脸色已不由大变,“娘?娘!”他惊愕地转头,直直瞅着一旁沉婉如一波静湖的骆垂绮,声音喑哑而阴沉,“到底怎么回事?”
  骆垂绮瞥了他一眼,缓缓走至圆桌前坐下,“大伯是长房长子,又是孙家的族长,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嗯?孙骥一呆,但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稍微细想一番便已明其中深意。他朝床上已然阖目的亲娘瞧了几眼,心中微涩,然而不过一闪,他微吸了口气,立起身,“娘,她有什么话吩咐下来?”
  骆垂绮与他目光相接,浅浅一笑,便将眼望向圆桌一角的锦匣。“奶奶她走前说,传家,还是要传个靠得住的人。大伯,您说,这府里,谁比较靠得住?”
  孙骥顺着她目光所指,也瞧见了那只锦匣,心中一阵激切令他快步上前。然而才将锦匣捧在手,他却意外地发现这锦匣还挂着一枚小锁。眉心微微一拢,孙骥的视线就有些凌厉起来,“骆垂绮,你以为孙府容得了你一个外人来插手吗?”
  骆垂绮轻轻一笑,素手移向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口,却发现那茶不是太极翠螺,便又放下,“那大伯觉得您是怎么入得这个屋子?”
  孙骥眯细了眼,思量着眼前这名看似非常荏弱的女子的话意,良久,他才摸清一点。“要成为族长,我得做什么?”这女人能叫他进来,自然也能叫其他人进来,老太太临终只她一个,什么话她都说得!
  “既然大伯那么爽快,我也……”骆垂绮一顿,眼波泛过窗外因瞬时起风而摆动的枝影,轻道,“风雨飘摇,大伯您想,我一介孤女,如何在这个府里立足呢?”
  “哦,原来你想要我护你?”孙骥心口一松,那有何难?只要他一句话,这府中,口头上承认的自然还是只有她这个航少夫人,孙府也依然不会将她赶出去。“这你不用担心,你如此忠孝,大伯自然不会亏待你。”如此一想,孙骥也排除了她另有所谋的怀疑,毕竟,老三两夫妻都眼巴巴地盼着她能犯个错被撵出府去呢!她不投靠他才是笨人!
  “如此,垂绮谢大伯关照。”骆垂绮盈盈一礼,又继续道,“大伯,现在这只锦匣归您了……”她微笑地看着孙骥不掩喜色地将锦匣收拢到怀里,“只是大伯,您怎么让外头那些人都相信您拥有使用这只锦匣的权利呢?他们……会服吗?”
  孙骥一愕,继而看向那枚小锁,浓眉便也如这挂小锁般紧紧锁住,声音也厉了几分,“这钥匙在哪儿?”
  “垂绮不知。”
  “你不知?”孙骥立时向她逼近几步,“你会不知?”
  “奶奶只将锦匣交给我,见我收下之后,便欣慰地躺回了床上,就此仙逝,连半句话也没再交代了。”骆垂绮说得极为认真,望着孙骥的眼也显得极深极清,“大伯,您说,这怎么好?这锦匣里装的会是什么呢?垂绮一介妇孺,又是外人,不懂这里面的规矩,想来想去,这其中的大概就是孙府的符契啊,郡望印信之类的吧,您说是不是?”
  老太太真没给钥匙?孙骥一百个不信,然而他情知就是这般逼问,他也绝逼不出个什么话来。思前想后良久,他又在心中暗嗤,这小小一柄锁又能阻住他什么呢?然面上他亦好言说道:“可不是?凡为孙府族长,必有这颗郡望之印才得通令全族,断断不能失。”
  “哦!原来还这般重要啊!”骆垂绮郑重地点点头,分明瞧见孙骥的心思,却不点破。
  孙骥冷下了方才高涨的情绪,细细想了回,终于猜到骆垂绮的真正用意。也因明白,他不由笑在心头。原来这女人一直担忧着这个呀!只是,这钥匙她到底想换什么筹码呢?孙骥套着话,“只要你交出钥匙,一切好说!”
  骆垂绮却不应他的茬,“大伯误会了,垂绮真的没有钥匙。垂绮唯一能做的,就是证明奶奶临终前将锦匣交给了您。大伯只要拿着这锦匣开口说话,就是孙府里的族长金言啊,谁敢不听?”
  有一点暗示飘过孙骥的眼前,但极快,让他有些抓不着,“你是说?”
  “垂绮是说,在小事上,大伯您的话就足以让整府上下都听您的了。”
  “哼!不过是小事!那大事怎么办?印信还是要的!”孙骥瞄着匣子,又瞥过骆垂绮。
  “有了印信就能制得了所有人吗?”骆垂绮微细了细她那双幽深的杏眼,眨出一道迷人的光彩,“大伯莫忘了,历来居孙府族长之位者,在整个朝廷里,也是孙府最能说上话的人。像老爷子……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似乎也不怎么用到印信啊!大伯,”骆垂绮瞟了眼眉愈皱愈紧的人,“您说,您光有印信就能说一不二了吗?”
  孙骥的脸慢慢白起来,隐隐有些发青,孙家,最能说得上话的,是三房孙骐!
  “大伯想当实这个族长吗?”
  “唉!”孙骥叹了口气,捧着锦匣的手便一松,将匣子往圆桌上一扔,“当得实么?”
  “就目前来说,当不实!爹娘仰仗着相渊,相渊背靠着信王,大伯您当然比不上信王,就连相渊您也及不了十中之一。”
  “哼!”孙骥气闷地捶了下桌子。
  “大伯,如果我有办法助您平步青云,您肯听我的吗?”
  “你?”孙骥有些轻哼,十分不信。
  “端王!”骆垂绮替孙骥倒了杯茶,轻轻推送到孙骥面前,“垂绮小小一介深闺妇孺,自然帮不了大伯,但端王行!”
  “端王?”孙骥神情专注起来,面上也由方才一片青灰转向略微激动的微红,“可端王一直不理朝务啊!”
  “以前是,但就最近这两桩事来看,大伯您还这么认为么?”骆垂绮一笑,“大伯,外头的族人等得够久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宣布奶奶临终的遗言,以及……族长之位的归属吧!”她盈盈站起身,纤弱的身子衬着那身湖青色的夷绢轻罗,软软的仿似一片烟波浩渺的湖光,然而那清泠泠的眼神,却叫孙骥不自觉地随着她站起身。
  走至门前,骆垂绮忽地又转回头来,“哦,对了,大伯,奶奶是可是抓着您的手仙逝的。亲娘骤故,亲子自然疼痛难当啊!”
  孙骥一个激灵,不用她再多说,立时奔回老太太早已发凉的身边,紧紧握住那已僵冷的手。然而当那冰凉的触感入手,孙骥原本想硬逼出来的泪意忽然就喷涌而出。亲娘的手呵!毕竟,是他的亲娘!原本十分作势的哭,转眼即成了七分真心的哭,而另三分在眼见着骆垂绮将众人引进门时,终又收了回来。
  正屋里飞出一片哭声,凄厉号啕不止,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尽了力拚了劲地哭着,哭得恁响……哭得恁假!
  骆垂绮静静地打起帘子退出堂外,纤白的手交握在身前,绞得既紧又白。然而她的神色却平静如常,静得无一丝细纹。方才那一幕仍回映在心中,责难的眼神,尖刻的言语,呵,都指着她的吃里扒外啊!
  目光瞥向这芳菲已尽的庭院,那株早凋的杏树下,悄然还立着一人,一直未曾动过,也一直冷冷地盯着她。骆垂绮疏淡的眸光微折,叠起些许心事,只是平淡地对视,久久,久到这一方院落都渐渐隔绝了那厢嚎声似的寂然无声,她才浅浅转出一笑。
  这才开始,不是吗?
  敛衽轻轻走下台阶,她微颔首,缓步走向月洞门处一直打着呵欠的小菁儿。她定定地看着儿子稚气地抹着眼睛的神色,才想伸手去抱,却不知怎地心头一刺。蓦然地,一股从未兴起的意绪让她不自禁地回头看向那名叫做春阳的丫鬟怀抱着的孩子——孙永航的次子,孙荻。
  撞入眼底的首先是一抹极小的身影,安静地窝在丫鬟的衣襟前。那孩子,有着一身安静到无声的气质,与菁儿极为不同,菁儿爱吵爱闹也爱笑,而那孩子却不笑,只是安静地回视着你。
  骆垂绮眉宇暗低,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嗤笑,她微敛心神,眼底所有的意绪尽在这一刻消逝,她只是轻轻一抬头,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那道阴冷的眼神,划过,转开,不顿不滞,不留痕。她抱起窝向溶月怀中已明显犯困的儿子,走出月洞门。
  青鸳觑着空儿也挤了出来,眼尖地瞧见骆垂绮出了院子,便想急急追了上去。
  坐在竹椅上的骆垂绮端起茶盏轻尝一口,当口齿间又重温了那抹太极翠螺的清香,她才闭目舒出一口气。
  一边的溶月端着桃米饼进屋,正想劝骆垂绮好好歇歇时,却见着原本嚷着困的小菁儿正爬在母亲腿前,吵着要抱。
  溶月抿了抿唇,放下碟子道:“小祖宗!你让你娘歇歇吧!整天吵着要你娘抱,来!月姨抱你,好不好?乖乖的,去睡个午觉。以后有得你累了!”
  “不要!我要娘抱!”小家伙不肯,仍只攥着骆垂绮的衣角,“我不要睡觉!”
  骆垂绮瞅着他叹了口气,虽有些疲惫,但仍笑着张开双臂,“来!咱们长不大的小菁儿啊!娘抱抱!抱着睡会午觉,嗯?”
  菁儿一听娘要抱,便立时咧开了小嘴,一下子扑到娘亲软软香香的怀抱里,双手搂住娘的脖子,便开始玩那头乌亮柔顺的青丝。菁儿将一簇青丝绕在小小的手指头上,一会儿爬梳着,一会儿又拿手指弹着挽住发的紫钗。
  骆垂绮原本盘住的髻也在他不安分的小手上散落下来,别有一股慵散的逸致。骆垂绮微瞥过去一眼,由着他玩,见着历名在门外张望了一下,便唤道:“历名?”
  “少夫人。”历名应声进来。
  骆垂绮轻轻瞥他一眼,“你的信估计什么时候会到他手上?”
  “呃?”历名一惊,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少夫人……历名只是……只是……”
  “呵呵,”她浅淡一笑,“这有什么!家中祖母病危,理当捎信通报!你做得很对!”
  历名一听立时跪了下来,“少夫人,历名莽撞了!”
  “咦?历名叔叔,跪,做错事了吗?”小菁儿好奇地望过来,小小的身子已长了些肉,这么倾向一个地方,让垂绮顿感有些吃力。
  溶月见状马上就要接过去抱,然而菁儿却更紧地搂住了娘亲的脖子,“我要娘抱!”
  “好好,那你乖乖的,不要乱动!”骆垂绮瞅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乖乖地缩回去玩自己的头发,这才扫向跪着的历名,“历名,你起来!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对我跪。”
  “可是,少夫人……”
  “你是他的人,只需忠实于他就行了。”她一眼瞥过,心口突然闪过一丝闷,随即闭了闭眼,“算了,我只是想问一声,他大概什么时候会接下家书?”
  历名气一哽,心头有些难堪,更有些委屈,然而却做声不得,只得站起身低着声音回道:“回少夫人,航少爷应该在昨夜就接到太夫人病危的家书了。”
  “好,我有数了,你去忙你的吧。”骆垂绮挥了挥手,心头有些躁意。
  溶月望了她一眼,有些不解。而历名僵硬的脚步在趋至玄关时忽然又折过身,他朝骆垂绮一跪道:“少夫人,在历名心中,您和少爷都是我的主子,历名,历名是——是真的把您当主子看待!”说罢,他磕了个头,就转身走了。
  “小姐……”溶月看着骆垂绮紧蹙着眉的神色,心中想要说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口。
  骆垂绮心神烦乱,直觉端起茶想喝口水,然而沾到唇的却是冷凉又苦涩的味道,全然失却了平日的清香怡人。一时,她心中微茫,也怔怔地发起呆来。
  她在做什么?
  阖上眼,她苦苦一记微笑。迁怒。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情绪呢?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介意了,可为什么看到相柔姬的时候,心头还会发苦发涩发痛?为什么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心会那么怨,怨到想要从来就不认识孙永航这个男人呢?怨到,甚至将不相干的历名也扯进她的怨气里,呵,她在做什么!
  “小姐……”溶月有些担心的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睁开眼,深吸了口气,才轻轻地道:“溶月,你替我把历名追回来吧……我,向他赔个不是。”
  “小姐……哎。”溶月微一犹豫,便追了出去。
  骆垂绮怔怔地望着追去的身影,良久才回过神来,才一转头,却忽感发间一痛,一瞥之下,原来菁儿竟将她的发丝缠上了几个结。
  “孙菁!”她将儿子抱坐到圆桌上,与他大眼对小眼,“娘再说一遍,不许你再玩娘的头发了!”每次都给她打结。
  小菁儿小嘴一扁,又一嘟,想撒娇,但小心觑着娘的神色,又不敢了。良久,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那菁儿去找小娃娃玩,今天看到的,安静的小娃娃!”
  抱着孩子的手轻轻一颤,骆垂绮似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久久地,才泛开一抹涩意的笑,“傻孩子,那是你的弟弟,叫孙荻,是小你九个月的弟弟。”
  “弟弟?”小菁儿搔搔脑袋,显然还不甚理解这个新名词,“弟弟是干什么的?他也是娘的儿子吗?”
  骆垂绮的眼眸一缩,“不是。他是你爹和你……二娘的儿子。”
  “二娘?哦,就是以前叫菁儿磕头的是不是?”在小菁儿的印象里,外头的人他分不清楚,只知道要磕头。
  “……是。”骆垂绮的话吐得有些艰涩,然而却字字道得清晰,“菁儿,以后看到人,要行礼。菁儿要做个知礼的孩子。”
  “嗯!”小菁儿像是感应到娘亲什么情绪似的,用力地点点头,搂住她的脖子靠近她的怀中。
  骆垂绮眼眶有些酸涨起来,她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菁儿,已是她唯一拥有的了!
  拍了一阵,小菁儿终究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开始想睡。骆垂绮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哄着,眼看着儿子阖上了睡眼,就起身想放他睡床上。
  略略抬眼,骆垂绮却见到正屋里的丫鬟青鸳站在门口静静地守着,似是等了好一会儿。她点了下头,将孩子放下,这才走到廊下。
  “找我有什么事?”
  “少夫人,青鸳想跟着您。”说着,青鸳便在她身前跪下。
  “跟着我?”骆垂绮微有讶异,在孙府里,她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处境?怎么居然还会有人想跟着她呢?避都唯恐不及吧。
  “少夫人,青鸳一直伺候太夫人,这些年来,也见了一些事。少夫人,青鸳是仔细想过的,也请示过太夫人,青鸳求您收留!”她一语言毕,便在廊上磕起头来。
  骆垂绮也不扶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才问,“你可想清楚了?你要知道,我,也并不如你所见般干净无伪。孙府有多肮脏,我不定比之更肮脏。”
  青鸳听了这话,骤然抬起头仰望住她,眸中却仍是一派坚定,“少夫人,青鸳想清楚了。”
  微吸口气,骆垂绮闭目一笑,“好,那你便跟着我。”眼见着她欣喜地起身,骆垂绮又加上一句,“太夫人治丧期间,你还是在正屋里忙吧。”
  “是。”青鸳应得极快,然后便又有些嗫嚅,她迟疑地沉吟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道,“少夫人,大爷捧走了锦匣……只是那锁……”不过一把寻常小锁,太夫人就是心中太过仁善,才以为光一把小锁就能锁得住整一座孙府里的狼。眼下,盒子都落在了大爷手上,少夫人可莫真以为那一把小锁就能锁得住大爷的野心与贪婪。
  骆垂绮敏锐的眸光闪了闪,继而平平一笑,“一族之长的权利,光一枚印信是无法证明的。”她拍了拍青鸳的肩,见溶月已回来,便笑道,“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主张。”
  “是,那青鸳告退了。”青鸳行了礼,再朝溶月与历名一礼,这才退出回影苑。
  望着青鸳离去,溶月这才有些担心地问着骆垂绮,“小姐,我也觉得青鸳说得有道理。”
  骆垂绮也顺着溶月的目光看了会儿,这才慢慢回望住溶月与历名,“历名,你去帮忙整理正屋的事吧。留意一下床柱顶角被一挂锦帐遮住的地方,什么时候乘便,就取过来吧。”
  历名与溶月同时一惊,继而心中一喜,“是。历名这就过去!”
  “等等。”骆垂绮温和地眼看着转回身的历名,“历名,方才的事,你不要记在心里。我,只是一时不顺心,并非针对你。”
  历名心中一阵激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抖着唇一字也吐不出,到了最后,他只是哑着声道了一句“少夫人见外”的话,便匆匆退出去了。
  溶月好笑地看着历名眼角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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