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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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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的事,你上哪儿去找证人?老魏叔急了,真要拉我去找证人。这时人群内又爆出一阵哄笑,是崔振山刚和赖安胜比过,赖又赢了,得意地问:
“还有谁?还有谁敢上?”
王全忠挤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到他面前。颜哲的这位好友平时戴着近视镜,斯斯文文的,行动迟缓,似乎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我对老魏叔说:你别看这家伙外表是读书人模样,但其实是个蒙古鞑子,身大力沉,耐力和韧力极强,不一定输给赖安胜的。老魏叔来了兴趣,重新挤进去,要为俩人当裁判。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老魏叔把它们很公平地定位在中间,然后右手一劈,喊一声:
“开始!”
好长时间,那两只手都保持在原位一动不动,但从手臂微微的抖动和两人胀红的脸色来看,他们都用了全力。这场比赛足足坚持了十分钟,慢慢地,胜利的天平向王全忠倾斜了,他的手缓缓地把赖安胜的手向一边压,赖安胜努力反抗,但在角度超过30度后,僵持很快被打破,全忠很干脆地把对方压下去。
赖安胜从擂主位置站起来,甩着发酸的手臂,笑着说:“输了,俺输了。想不到,想不到输给你这个白面书生。”
王全忠平和地说:“是我占了便宜,你刚战过三场,已经劳乏了。”
“就这我也想不到。就像那次的大字报。想不到你平时不吭不哈地,突然整出来一张大字报。”
王全忠笑了:“写前我自己也想不到,都怪你那次开会讲话太霸道。”
“没错儿,老胡骂我是属驴的,骂得不冤。后来评工分时我还把你降成九分,这事干得更操蛋。”
“过去的事别说它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体贴老农们家里的难处。”
别人又开始比赛,这两人从人群中出来,赖安胜掏出两支大舞台香烟,给王全忠一支,又用火柴给对方点上。两人吸烟别有风味,不是拿烟卷往嘴里送,而是先把烟定位在面前的某处,再翘起下嘴唇往上凑。偏偏俩人的嘴巴也各有特色,赖安胜是个蛤蟆嘴,王全忠是个地包天(下嘴唇厚),看着俩人翘着嘴巴吸烟的尊容,我忍不住想笑,同时心里也很温馨:在去年的大字报事件中,这两位曾是两派人仇恨的代表,但现在仇恨已经消融,他们已经能够很平和地闲聊它了。
会计老霍老早就来了,站在圈外,看神态似乎非常焦急,挨个央求几位老农出去说私密话,但老农们都不买他的帐,他拉上谁,谁都向他摆手:
“不去,不去,我说过不要了。”
我听见老霍焦急地低声说:“这个月我早该结账了,你们不领我咋办?”
老农们都笑:咋结账是你的事,跟俺们没关系。然后自顾闲聊,撇下他没人理。我想,眼下农场人员中融不进大圈子的,除了被敬意所孤立的颜哲;再一个恐怕就只有老霍了,他总是藏在偏僻的会计室里,就像土拨鼠藏在地洞里,很少同别人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即使在喷洒蚁素后他的秉性也没啥变化。我走过去随意问一声:
“老霍咋了?啥事弄得你不能结账?“
我没想到,老霍的脸色刷地白了,嘴唇抖拌的,既不敢说,又不敢不说,似乎我问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我奇怪地说:
“老霍啥事把你怕成这样?没关系,你尽管说。”
旁边的老郜叔笑着说:“还不是为老农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俺们都说不要了,老农和知青娃儿们一样干活,为啥要比知青多领钱,还得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这事明摆着不地道。老霍不依,说这是场里的决定,他只管执行。”
“噢—…”
我盯着老霍。这项秘密补助曾在去年惹起轩然大波,后来在王全忠写了大字报后,场里说是取消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只是障眼法,它早就秘密恢复了。老霍在我的盯视下几乎崩溃,我不想为难这个可怜人,尽量平和地说:
“老霍你别怕。颜哲当场长后有些情况可能还不清楚,你最好找他谈谈,看该咋办。”
老霍连忙点头哈腰地辩解道:“我原本想把这个月的账结清后就找场长汇报的,催他们领钱也是为了这。我早该去的。”
“你这会儿就去吧。”
看着他唯唯诺诺的身影,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喷洒蚁素后,全场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唯独他似乎一点儿没变,这是为啥?这个念头我只是随意想想,随之就抛开了。一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的直觉是对的。
半个小时后,我见颜哲正往场长室走,就追过去,想告诉他秘密津贴的事儿。场长室门口蹲着一个人,是会计老霍,仍像往常那样,脑袋夹在膝盖里,两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看见我们,他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立着。颜哲说:
“老霍?找我有事?”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请老霍进去。场长室里非常简陋,一张办公桌和靠椅,一张床,一个洗脸盆架,再就是七八只小板凳,是开场部会议用的。墙上挂着木工家什。颜哲坐在靠椅上,我坐在床边,请老霍自己拉一个小凳坐下。但老霍高低不坐,非要双手贴身、垂眉低眼地立在那里。我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想起林镜说的“帝王之相”,忍不住想笑。颜哲警告性地瞪我一眼,其实他猜到了我笑从何来,他自己的嘴角也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平和地问:
“老霍你有啥事?”
老霍哼哼哝哝地说:关于夏季分红的事,想向场长汇报。但他看看我,不再往下说。颜哲催了一遍,他又看看我,神情更窘迫了。我太迟钝,这会儿才想到他是不愿意我在场,忙笑着说:
“你们谈公事,我该回去睡觉了。”
颜哲止住我,平静地说:“老霍,在咱们的新农场里,没有不能公开的事。以后你得改改过去的习惯。何况这是秋云,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凡是可以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不在场,你都可以直接对秋云说。”
我知道他这番话,一半是对老霍说的,一半是让我听的。他这样看重我,确实让我感动。老霍听他说得这样肯定,把心里的包袱放下了,难为情地对我解释:
“秋云你别怪我,是赖场长,不,赖安胜当场长时,下的死命令,他说只要发现谁走漏了这个风声,一定叫他‘不得好死’。现在场长既然已经换了,我当然不能瞒颜场长。”
颜哲听得一头雾水,问:
“什么秘密?你尽管大胆说。”
我刚才听过郜叔叔的话,知道原委,替老霍说:“就是场里老农们每月五元的生活补助。”
“这个补助,去年不是宣布取消了吗?赖安胜还在全场大会上赌咒发誓。”
老霍苦着脸说:“取消过两个月,后来又偷偷恢复了,连那俩月的也补发了。”
“噢――”
“还有……”老霍偷眼看看颜哲的表情,欲言又止。颜哲很平和地示意他说下去。“还有赖安胜的工资,是他给自己定的,每月25元。你知道的,第一任的胡场长是国家干部,工资是从县财政拨发的,不影响咱场的分红。胡场长和另外三个下放干部走后,农场里就只剩下我有工资。赖场长不是国家干部,他的工资只能从全场的分红中扣出来。”他又看看颜哲,小心地说,“当然,你从6月份当了场长后,这笔工资就该发给你。我只是请你指示,赖安胜当场长那段时间的工资还发不发?他的工资还有俩月没发。”
颜哲沉默一会儿,说:“还有吗?”
“还有庄副场长的生活补助,原来没他的,因为那时的生活补助只给老农。后来,就是闹过那场风波之后,赖安胜也给他定了五元,和老农们一样待遇。”
“噢――老霍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你做得很对,既然我当了场长,这些情况是该告诉我。”
老霍如释重负地走了。
如今腰包鼓胀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仅仅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会在知青中闹出一场大风波,但事实确实如此。这场风波是崔振山最先鼓弄出来的。去年秋收过后,有一天颜哲在我宿舍里闲聊,崔振山匆匆闯进来:
“颜哲我告诉你个惊人消息,原来咱农场的18个老农都有秘密补助,每月五元!”
“真的?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绝对可靠,我从理发员宋三德那儿诈出来的。”
他与宋三德住一个宿舍,昨晚他睡得早,屋里只有宋三德在哼曲剧。另一个老农老初进来,喊:
“三德,老霍喊你去领――”
三德忙咳嗽,指指里屋床上,老初立即噤口,出门走了。崔振山是何等精明的人,从这半句话里就猜到个八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喷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九不离十,也不睡了,坐起来,懒懒地说:
“三德你还给我搞地下党呢,你们那事我早知道了。”
三德硬撑着抵赖:“啥事你知道?”
“就是老农们发秘密补助的事!”
宋三德的心眼毕竟不如崔振山,忙央求道:“振山你咋知道的?可千万不能对外人传,胡场长和赖场长都下过严令的!”
“还用我往外传?好多知青都知道啦,俩月前就知道啦。人家说就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我啥时候外传过了?这不是冤枉人么。”
这么三诈两诈,他从三德那儿知道了所有情况。原来对老农的秘密补助从建场半年后就实行了,那时是头任场长老胡在位。建场时来了三十几位老农,没过半年就走了一半。走的都是从“河地”来的,河地即傍河的土地,一般来说河地的土地肥沃,农活相对轻一些,收入也相对高一些,所以河地的老农们都吃不了农场的苦。留下的都是岗地来的老农,也是人心不稳。因为知青农场底子薄,分红实在太低,甚至比农村都不如,但农活强度比农村还重。胡场长为了稳住人心,就定了这么一条秘密政策。
农场和农村一样,一年搞两次分红,即夏季预分红和秋季最终分红。去年夏季分红时,颜哲这样的知青棒劳力都拿的是负数,饭量小的女知青相对好些,但平均也只有二三十元钱。如果老农们每年能拿固定的60元,再加上两季分红(他们都是最高工分,所以分红普遍比知青高),总收入至少是知青的四倍到五倍。这个差别未免太悬殊了,尤其对于颜哲、王全忠、何子建这类挑大梁的知青角色,经过一年锻炼,他们在农活上已经与老农们不相上下。
初听这个消息,颜哲和我都很气愤。不光是金钱上的吃亏,而且这么着欺欺瞒瞒的,也不是一家人的味道。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赖安胜的秘密工资,它相当于知青年收入的十几倍。崔振山怂恿颜哲,咱们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老农的秘密补助从哪儿出?还不是咱知青的血汗!颜哲你威信高,说话份量重,这事你得挑头。
我给颜哲使眼色,让他慎重。颜哲正陷于沉思,没有看到我的眼色。他考虑一会儿说:
“算啦,他们拿就拿吧。老农们家里扔一堆老老小小,不像咱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算啦,每月五块钱,确实算不上多。”
其实全场知青中颜哲在金钱上是最窘迫的。除了他说的那笔不能动用的钱款外,他得不到家庭或亲戚们一分钱的接济。只有我给他一些,但我能给他的很有限,而且他还撑着男子汉的尊严,尽量不用“女人的钱”。下乡以来,颜哲已经把他的生活水平压到了最低线,没有在衣着被褥上花过一分钱。即使如此,也得买牙膏、肥皂这类必需品呀。这两年他算是尝够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处,所以,连我也没想到,他在这件事上如此豁达。
崔振山没想到颜哲是这个态度,有点急了:“颜哲你咋这样稀屎?好多知青都说要找场里理论。庄学胥也说,他作为副场长,根本不知道秘密补助这件事。他甚至说了狠话,说胡场长和赖场长太独a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绿色房子造型,透过自身的孔被大铁钉裁。”
这番鼓动在颜哲这儿起了反作用,他冷冷地说:“那就叫庄副场长出面呗。他甚至不用公开理论,在场部会议上提提就行了。”
“庄学胥说,由于他的身份,他不宜公开出面。他支持大家去提意见。”
颜哲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表示要送客了:“那你去提呗,你提最合适。这个消息是你最先知道的,最有发言权。”
崔振山给呛得愣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
崔振山没有说动颜哲,但他并没有止步。那几天他在场里到处传播这个消息,很快在知青中闷出一个大火堆,火堆在悄悄地阴燃着,只等一点小风就会燃成明火。那阵儿,平素相处基本融洽的老农和知青之间出现了很深的裂隙,别说崔振山、岑明霞这样的刻薄人了,就连林镜这样豁达开朗的知青,也会笑着挤兑老农们:
“你们得多干点活,你们每月有秘密津贴哩。”
老农们红着脸,不敢再管教知青们。
那阵儿我对古人说的一句话有了深刻理解:衣食足而知礼仪。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在初中的班级里也常常发生一些争吵,像“谁偷了我的红薯”啦,“谁盛饭时净捞稠的”啦。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想想这些争吵都觉得脸红,但在当时,对于饿得前心贴后心的人来说,谁也不觉得它可笑。现在也是这样。每月五元――这个钱数确实不多,但它至少够买牙膏和肥皂,有烟瘾的人可以去买33盒大舞台香烟(一角五分钱一盒),足够打发一个月的烟瘾;黄瞎子可以去买一顶蚊帐,不用拿血肉之躯去喂蚊子了。所以,尽管颜哲和我都没参与进去,更不打算挑头,心里还是同情大伙儿的。
这时胡场长已经“解放”,调到公社任革委会副主任。如果胡场长还在,以他的手腕,大概能把这场闷火消弭于未发之时。但赖安胜这块“青红砖”(北阴土话,大意为愣头青、莽撞、不会处事)却在火堆上浇了一瓢油。那天晚上他召开了全场大会,会上厉声说:
“有人在农场扇阴风点鬼火,这是阶级斗争的苗头!那些想整事的人,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啥出身?家庭有没有问题?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竟敢反对贫下中农?”
知青们个个阴着脸。奇怪的是,老农们并没有趾高气扬,反倒个个心虚情怯,低着头,不大敢直视知青们。会场静得像座坟墓。散了会,颜哲的好友王全忠直接拐到会计室,找老霍借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和几张纸。老霍太迟钝,啥也没问就给他了。此后大字报出来后,老霍为了这次“丧失阶级立场”,至少是“丧失革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命警惕性”,又被赖安胜骂得狗血淋头。
会场上的沉默推延到了宿舍,老农和知青们都闷声不响地上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衣服挂在窗外,巷子中砖瓦紧凑地接着床睡觉,只有王全忠没睡,坐在自个床上打腹稿。等颜哲拿煤油灯烤完臭虫,他要过煤油灯,趴在床上刷刷地写大字报。班长老肖看出苗头不对,在床上几次抬头看他,但一直没说话。颜哲下床,看了看已经写出来的大字报标题:
“同工不同酬,合理不合理?”
王全忠平素属于闷葫芦一类人,从不惹事的,在这次风波中也不是积极参与者。但泥人也有土性儿,而且说不准啥时候发作。颜哲说:
“全忠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王全忠笑着说:“不行,已经箭在弦上。”
颜哲叹口气,没有再劝,钻到蚊帐里睡了。当然他没睡着,睁眼盯着蚊帐顶,直到那边写完大字报,熄了灯。
第二天这份大字报贴到食堂门口,全农场一下子炸了锅。赖安胜听说后赶紧跑来,他的文化水儿刚够看懂这份大字报,看后脸色青白。大字报的上纲上线比赖安胜昨晚的虚声恫吓有力得多了,说这项秘密政策“破坏了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基本原则,人为地挑起老农和知青的矛盾,直接破坏了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王全忠经过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阵仗、办过红卫兵小报,搞这一套自然是牛刀小试,远非赖安胜能比。何况对老农的秘密补助本身就是不敢公诸于天日的事,如果半捂半盖的,场长的权势还能起一些震慑作用,一旦公开,那些作用就完全失效。
知青们的情绪已经沸腾,显然是捂不住了。赖安胜这才知道要当场长,自己的手腕还远远不行,只能找老胡求救。他没有多停,立即到牛把式郜祥富那儿要了一匹马。农场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没有拖拉机,没有自行车。只有两匹马,是老郜的心尖尖,平时决不让人骑的。这会儿场长来要,不能不给,他心疼地追着赖安胜喊:
“赖场长你小心点,别跑得太快!”
赖安胜没有理他,甩一下马鞭,得得地离开农场到公社去了。
他在胡场长(现在是胡主任)那儿面领了机宜,下午回来,立即召集所有老农到库房,把门关得紧紧地开了半天会,连副场长庄学胥都没有让参加。老农开会时知青都没有下地干活,而是在场里漫无目的地闲转着,实际上都在盯着库房里的动静,农场上空聚着高能电荷,马上就会有一场电闪雷鸣。紧接着召开全场大会。老农们都沉默着,知青们则紧张地等待着,看赖安胜以及公社领导们对这张大字报会采取什么严厉处罚。我注意地看看王全忠,他脸色苍白,但努力保持镇静,就像一个殉道者。
赖安胜开始讲话了,谁也没有料到他这次是采取哀兵战略,肯定是胡主任为他支的招。平时他一讲话就是“东风吹战鼓擂”这类政治套话,但今天只是很平实地说:对老农的秘密补助是胡场长在位时定的,确实不合理,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老农们响应党的号召,离开老婆孩子来这儿办农场,他们都愿意和知青们一块儿吃苦,一块儿不拿分红,但是老婆孩子咋办?
下面的知青们开始嗡嗡起来,有人小声说:
“那我们咋办?知青就不是人?俺们连顶蚊帐都买不起。”
赖安胜装着没有听见下面的议论,继续说:这项补助只是暂时的,等农场办好了,每人都会像国家干部那样领工资,那时候肯定就没有秘密补助了。
嗡嗡声更大了。谁都知道,他画的是一个空的大饼,永远吃不到嘴的。赖安胜的话风忽然急转直下:
“情况我都说清了,对老农的秘密补助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知青们有意见也是合理的。胡主任托我向大家检查,感谢知青们尤其是王全忠同志的意见。我代表农场宣布,这项补助从今天起取消!大家还有意见没?没有就散会。”
他立即走了,老农们也陆续走了,剩下知青们还在你看我、我看你的发愣。他们积聚了十几天的劲头,忽然失去了受力的对象。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场胜利吧,知青们兴高采烈了两天。但高兴劲儿很快就没了。这不奇怪,只用一个简单的算术就能说清。老农们的秘密补助取消了,但知青们并没有得到什么,最多只得到一点心理上的平衡。当然,年底分红时知青们将会多分一点,但也很有限。18个老农每年多拿的60元钱,平均分到86名场员头上,每人不足12元。能多12元当然是好事,但似乎也值不得为此欢欣鼓舞,何况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画上的烧饼。
知青们很快忘了这场胜利,但老农们却绝不会忘记这场失败,因为他们的损失是实实在在的,每月少了五元,不啻是割去一块儿心头肉。此后农场的风向变了,在这项秘密补助刚被捅出来时,老农对知青心虚情怯;现在风向则正好反过来,老农们个个脸色阴沉,眼睛中闷燃着怒火。
千夫所指的第一个对象当然是王全忠。一班长老肖是个好人,平素对知青们知疼知热的,但自此之后他总是阴着脸。他倒是没给王全忠穿小鞋,但不再理他。有一天晚上,干罢农活,我和老肖把牛牵到郜祥富那儿,三人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王全忠从牛屋门口经过,老肖取下嘴里的旱烟袋指指他的背影,简短地说:
“这是个是非人。”
郜祥富点点头。
我和两个老农关系都很好,他们说话一点儿不避我。我想,以老肖和郜叔叔的为人,这恐怕是老农们之中对王全忠最厚道的评价了。那时我想到,人的“善”德,像正义感、公正等,是有限度的,要看某件事是否触犯你的切身利益。
勒在王全忠脖子上的绞索缓慢地勒紧了。
颜哲对我分析,这段时间内的政治操作肯定是胡主任在遥控,因为赖安胜去公社的频次增多了,广播线路拨到电话档的时间也明显增多,甚至有时在官定的新闻连播时间里喇叭也不响,可能是赖安胜正同公社通话,或者通话后忘了拨回广播档。而且――颜哲轻蔑地说:
“赖安胜是属驴的,凭他本人的能耐,想不出这些高招。”
一个高招就是频繁召开老农联席会议,对“再教育过程中知青的表现”作出评议。颜哲和王全忠都对自己的智力比较自负,但这次该他们佩服胡主任了,因为这项评议完全符合政治方向,谁也不敢说它是老农对知青的报复。而且,这些评议是先从外围开始,评了崔振山、陈江、纪科这些参加过大字报风波、又有些小毛病的人,至今没有触及王全忠本人。对知青的评议也相对公允,既指出被评议人下乡后的进步,也指出他们的不足,比如崔振山干活奸滑、拉稍时稍绳老是松垂、爱占小便宜、晒场时偷吃粮库中的芝麻,等等。这些缺点人所共知,只是没人把它摆到台面上。如今一摆出来,把崔振山弄得灰溜溜的,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
还有一个最高明的招数是,场里公开声明,这些评议意见将保存到档案里,“如果将来对知青招工,它们将是重要的参考意见。”这是很罕见的,因为那时在公开层面一直强调“知青扎根农村”,虽然下边风传着马上就要开始招工,而且那也是知青最迫切的愿望,但在公开场合从来不会提它的。所以,这次罕见的公开声明立即在知青中激起极大的心理波动――也许咱们的盼望真的快要实现了?
王全忠在农场里成了孤家寡人,就像颜哲在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前期被孤立那样。老农们不理他,知青们躲着他,包括当时曾怂恿他、曾把他当成英雄的人。只有颜哲对他一如既往,甚至比过去更亲密一些。吃饭时他总是和王全忠蹲在一块儿,边吃边笑嘻嘻地说着闲话。刷碗时喊上我:
“秋云,我和全忠推水车,你去刷碗。”
如果不是这样,王全忠恐怕连碗也刷不成,落到淋病患者陈秀宽的地步。
我看着这种情况,很为颜哲担心。他本来没有参与那次大字报风波,老农们也不恨他。现在他的表现就像是故意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但我也没办法劝他疏远王全忠,那样未免太猥琐太没义气了。我喜欢颜哲,不正是因为他身上的正气吗?我心情矛盾,只能悄悄地在一边观察着。
这种情景一直维持到秋季评工分。农场一年搞两次分红,同样也要评两次工分,分别是夏季分红前和秋季分红前。评工分历来是矛盾激化的时候,这点可以理解。但颜哲和王全忠根本不用操心,一班除了班长老肖是11分外,他俩是铁定的十分,没人会提出异议的。比如最重的“撂垛”或技术性强的“扬场”(利用风力把麦籽和麦壳分离),向来都是他俩搭档。
评分会开始了,评分会前老肖安排我到机磨房值班,我后来知道他是有意不让我参加。会上情况我是后来听颜哲说的。会上先评老肖,老肖自报11分,没有异议。然后老肖提出评王全忠,非常奇怪的是,全班人都变哑了。马三、小雷、黄瞎子,这些素来与颜哲和王全忠交好的知青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颜哲和王全忠互相看一眼,对大家的沉默有点寒心。此后颜哲和王全忠才知道是错怪他们了,会前赖安胜已经同一班所有知青谈过话(除了颜哲、王全忠以及没有与会的我),威逼他们一定得把王全忠评成九分。少这一分,在分红时少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要压压王的气焰。但王全忠平时在知青中有威望,他的棒劳力又是有目共睹的。这会儿知青们保持沉默,实际是一种无言的反抗,是在良心和权势之间的折中。这样的沉默令王全忠难堪,实际上令会议主持人老肖更为难堪。
颜哲和王全忠那时不知道这些内情,对伙伴们的沉默非常寒心。过了很久,颜哲第一个说话了:
“我提一下吧,我建议王全忠评十分。”
王全忠接着说:“我也自报十分。我这一年干活是啥样,大家都清楚,不用我多说。”
这时女知青徐杏芳发言了。她最近半年一直被抽到县里某个革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命展览会上当解说员,比起知青生活那当然是个美差,吃得好,不用干体力活,每月还有少许补助。她刚从县里回来,就赶上了这次评工分会。徐杏芳笑着说:
“我有半年不在农场,对王全忠的劳动咋样没有发言权。不过我觉得刚才全忠的发言不大妥当,有点骄傲的苗头。咱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可不能认为自己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我说的可能不对,仅供全忠参考。”
颜哲不是傻子,这时已经完全摸到了会议的脉博。他知道徐杏芳这离题万里的发言实际是非常聪明的,既不涉及实质问题,又好歹向赖安胜交了差。对于徐杏芳来说,不说以后的招工了,仅仅为了保持目前的差使能干下去,她也不敢得罪赖场长。颜哲觉得心中发凉,怜悯、厌恶、激愤兼而有之。他不客气地打断徐杏芳的发言:
“今天是评工分,按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工分只和劳动者本人的劳动有关,不要扯远了。杏芳你说你不了解情况那就别说话,让了解情况的人说吧。”
徐杏芳脸红了,不再说话。其它人也把嘴巴闭得更紧。老肖十分难堪和恼怒,使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今天的会开不成了,咱班能人太多,我拙口笨舌的,管不住。赖场长放话了,要是一班的工分评不成,就拿到贫下中农评议会上去评。散会!”
第二天的老农评议会上评出了一班十个人的工分,其它人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以为是瘪了的干果。我甚至以为,沉闷空气中动物和植物都是些小小大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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