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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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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干事说,你放了两年羊,你认下的人多。
这是冤枉我。我认下谁了,你们到外头调查去,只要是我里应外合了,你们把我枪毙!判刑!我死而无怨。
这次是黄干事沉默了。他静了两分钟,看着许霞山,后来又看了旁边坐的崔干事一眼。崔干事没说话,他就又对着许霞山说,你强词夺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你说你没偷,怎么证明你没偷。你把偷羊的人找出来,你就没事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不要放羊了。给你三天时间。
黄干事……
一听黄干事下了期限,许霞山着急了,想继续辩解,但黄干事吼了一声:出去!
他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慢慢地站起。回到羊圈,他在宿舍里坐了好久,白老汉跑过来问他,你还不放羊去?羊都饿得咩咩地叫。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背上背斗放羊去了。
一整天,他都六神无主。晚上打回饭来之后坐在炕沿上好久没有动弹,脑子里总是在想,放不成羊了,怎么办呀?
放不成羊如同杀了他呀。放不成羊就意味着要到田野上去翻地,去修渠和每天吃半斤粮食,再也搞不到什么食物。过不了半个月就得饿躺下。文人小说下载继续放羊的好处是工作不累,还能一边放羊一边打沙米。只要熬到春节下羔子的季节,又可以吃胎衣,喝羊奶,吃死羔子肉……
后来他感觉到饿了,这才想起吃饭。于是他点着了炉子,把豆面糊糊热一热喝了,又从房梁上拿下面口袋来,煮麦子吃。
但是正当他嚼着煮软的麦粒时,王朝夫敲他的门,问,许哥,睡了吗?
他问有事吗?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他估计是有关丢羊的事,便开了门。果然,王朝夫一进门就说,许哥,黄干事找你了吗?
找了。也找你了吗?
王朝夫哭丧着脸说找了。
找你说啥了?
问我偷羊了吗?
还问啥了?
没问啥,就是说叫我提供线索——谁偷羊?哪些人常到羊圈来?
你怎么说了?
我说啥也不知道。
对,你回答的对,不知道就不知道,说实话。
但是王朝夫突然哭了起来,说,许哥,嗯嗯嗯……黄干事说了,要是抓不住贼娃子,就不叫我放羊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许哥,你说这怎么办呀。才到羊圈几天呀,就又要下大田……唉……
王朝夫说着就淌开眼泪了。许霞山说:
哭什么?你哭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就不下大田了?
王朝夫不哭了,但泪水汪在眼睛里:能不能想个办法……
许霞山说,想啥办法,你说有啥办法?我就认识个崔干事,可是这一次把黄干事惊动了,事情不好办了。黄干事是政工干部……
王朝夫坐一会儿走了。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个历史故事可能并非无稽之谈。许霞山睡了一夜,一夜愁得没睡好觉,就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牧羊人的位置,想着去大田劳动的可怕,结果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突然就憔悴了许多,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把他的老乡杨华堂吓了一跳:
老许,你怎么?病了吗?
他回答没病。
杨华堂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脸黄槎槎的。走路也不稳当的样子?
杨华堂也是从天祝来夹边沟的。他是岔口驿小学的老师。也是个右派。他们同一批到达夹边沟农场,管教干部分配工作时问,你们谁当过木匠?谁会赶马车?当问到谁会做饭的时候,杨华堂说了一声我会做饭。管教干部问你做过饭吗?他回答:我们家里开过饭馆。于是他分到食堂做饭去了。当时许霞山还说过他:你们家谁开过饭馆?你硬钻到食堂去做啥?你我都是开除公职劳教来的,趁劳教的时间学点农业技术,将来回家种地去吧。后来,他在农业队劳动,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杨华堂的聪明来,就去问杨华堂:你怎么那时候就想进食堂。杨华堂说,我从解放前就听人说,判了刑的人,不管是坐监狱还是劳动改造。最困难的事就是吃不饱。所以我就想,先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保住命再说吧,什么学技术!许霞山感叹不已:哎呀,还是你老谋深算呀。
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
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许霞山很是激动,他从炊事员的房子里跑出去了,一直往场部办公室跑去,找崔干事。崔干事是农业大队的干事,是协助农业大队的梁队长做工作的,不下大田的日子总在农业大队干部办公室坐着。可是这天他跑了去,却没找到崔干事。农业大队的办公室锁着门。这时候他应该去找黄干事,但他略一思索扭头又往农业大队而去。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自己去找史万富,把案子破了,再叫你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叫你知道了,破了案功劳就成你的了。
农业大院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他也知道史万富那个队住的房子。但是那几间房子空无一人。一打听,才知道农业大队的大部分人都去了高台县的明水农场之后,留下来的少部分人都集中到几间大房子去了。
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史万富住的房子。走进去一看,大部分人都躺在炕上,只有三四个人在地上煮什么东西。房子里烟熏火燎的,他看不清哪一个是史万富。他试着喊了一声:
史万富!史万富在这里住吗?
啊,是许哥呀!你找我?
蹲在墙角上煮食物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要不是他自己答应,许霞山怎么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史万富:脏污的脸,满脸胡子,人瘦得如同一根芦草,衣裳破得到处是绽露出来的棉花蛋蛋。脸黑得像锅底,少说也一个月没洗过脸了。
许霞山在找到史万富之前,脑子里是想过如何跟史万富谈话的,他想他不会轻易承认偷了羊的。这可是大事呀,说不定要逮起来判刑的,轻则也要进严管队。他想把他叫到外边单独谈。可是看见他在烧火煮什么,他便灵机一动说,可不就是找你吗。哟,兄弟,你做啥哩,煮吃的了?
史万富说,噢,噢,是煮些……你有啥事吗?
从史万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脸太脏了。于是许霞山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啥没啥,坐,坐下。我就是来看看你。路过。
史万富坐下了,他有个马扎。许霞山在他旁边蹲下,不等他说话,就又说,你煮的啥嘛?哪个是你的?
史万富回答,这个,这个,这个茶缸子是我的。煮了些干菜叶子。
什么菜叶子嘛?
许霞山问着,就揭开了茶缸子盖儿。但他却没看到要找的羊肉也闻不到一丝荤腥味儿。茶缸子里的确是发黄的圆白菜叶。他就又把茶缸盖上了。这时候史万富说就是些干菜叶子,还能有啥好吃的吗,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他在想下一步怎么办。略一思索,他站起来说:
兄弟,走,我们到外头去,我问个话。
史万富比他小两岁,以前在农业队和车马组都听他的话。农业上的活,他样样都拿得起来,而史万富在城市长大,啥都不会。史万富跟着他走出房子,走到房山墙处,他才站住。
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
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问我去没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着脸说:
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子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跟……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
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
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叠好的被子,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
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听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梁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偌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梁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书记,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
这天傍晚吃饭,许霞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罗仁天,很气愤地对他说,我收拾下的些麦子叫黄干事搜走了。罗仁天问多少?他说十几斤。罗仁天惊讶地说,你从哪里收拾下的?他把从麦场上拾麦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并讲述了黄干事搜麦子的情况。罗仁天听完了,问,你估计谁举报的嘛,他怎么知道你有麦子?
许霞山说,肯定是王朝夫举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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