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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_杀-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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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觉得痛,且热,猛睁开眼——对面镜子里,自己肩上那条细细的,如蛇的印记,弥满了新生的齿痕……在微微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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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和思考真令人无助,不是吗? 
齐齐涌上的纷乱思绪好沉重,那些深埋在体内的错综的脉络,让人恍似飘零,抓不住任何倚靠的飘零,无助,且寒冷。在这入冬的香港。 
所有故事的结尾,都是结束。当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结尾,回到真实的入口也将不了逆转地开启。 紧闭的嘴唇缺失着水份和血色,他有些迟疑地站了一站。 
息红泪的电话一直关机,诊所的大门紧锁,匆忙地连告示牌都没有挂上。而方才在物管处所了解到的那些情况,正拧成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的心脏一点点勒出窒息的暗痕。
“那个诊所关了有三四天了,听说是准备结业不做了。” 
“阿Sir,那个诊所真的很古怪的,本来嘛,心理诊所,来看诊的那些都不是咩正常人啦!” 
“是啊是啊,听说那里闹鬼啊!喏,以前在那里做事的那个英小姐,她有一次下班忘记了拿手提电话,很晚回来取,结果被吓得面青唇白那样狂奔出来,非说自己见到鬼呀!” 
“真的哎,Sir,你不知道,那个靓女息医生,其实也很怪的,不爱说话,研究的那些东西都好可怕,有一次我在电梯间撞到她,把她手里的一捧书撞到地上,哗,都是什么人体解剖啊犯罪心理实录的书,还有配图片,血淋淋的,好吓人啵……” 
…… 
闭了闭眼睛,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竟无法镇定和清晰地梳理这一切。 
为什么会如此破碎?像每片都有着清晰图案的拼图,却组织不出所谓的“完整”和“真相”。千片万片的拼图就这样散落着,陷落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人淹没。 
沉重到有些不能把控的漂浮的脚步,在看见车身那道刺目的划口时骤然止住。 
不知是被什么金属或是尖利的锐石划过的豁口,翻露出黑色的底漆下近乎狰狞的惨银,好像一大块溃烂的伤口。 
戚少商浑身的血液凝结了一下,一阵冷风灌入了领口,他以一个迅速的几乎有些扭曲的姿势转身,圆睁着血红的眼睛观察了一下四周。 
似乎有一道如蛆跗骨不能摆脱的目光,就在某一个暗处隐没。那种正被跟踪和监视的感觉,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于水面。 
可是,没有。目光所及处,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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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布置得很好,我做梦都想要一间这样的书房。”傅晚晴在房间转了一个圈,羊毛薄裙掀起浅浅涟渏,“真的什么也不带走?”
“以你现在的能力,想要什么没有。”
“不是你一书一物的亲手买回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傅晚晴巧笑着,回望过去。眼前的人仍然是熟悉的白衣俊秀,修长得清净。他斜倚在窗前,听了她的话,也只不着意地扬了扬眉,看向窗外的眼神仍然如水。
傅晚晴有微微的失神。她记得顾惜朝以前有一双豹子般的眼睛,沉默,阴郁,却总是懒懒的不快乐,惹人怜怋。但你绝不敢贸然伸手去摸豹子的头。
她是惟一的例外。他曾经对她那么好,宠爱她,照顾她,让她觉得自己像公主般的珍贵,让她觉得自己像孩子般可受他保护。寒夜走在马路上,他为她挡风。北欧深寒的冬天,他们彼此温暖冻僵的手脚。他的手,冰冷且修长。他耐心听她倾诉,安抚她的伤痛,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给她以信心……
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次想回到那一刻,却知道已难有可能。
他已经不像那个她所熟悉的人。
那个人会在面对他时,眼睛里有真挚的暖意。
那个人永远会微笑着说,“晚晴,你喜欢就好。”
……
她弯起嘴角轻笑,眼里却有泪光萦绕,“惜朝,你变了。”
顾惜朝回过头,凝视她半响,终于柔声说,“不,小晴,是我们都变了。”
傅晚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腔的酸楚最终转化成一个薄弱的笑容,“惜朝,我想过了,我不能用这些威胁你回来。”她从皮包里拿出几卷带子,放在桌上,“我希望你跟我走,是心甘情愿。”
她仰起下巴,微笑着,迎视他有些了然有些惆怅的目光。
一直以来,她太过含蓄,太过温婉,太会知难而退。这一次,她要改变作风。
她要他回来。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人的失望和痛苦多半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来自于飘渺。飘渺的希望,飘渺的情感,以及某种飘渺的,莫名其妙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他扬起了他的手,食指上一抹黑色的光亮幽幽闪烁。
“不用,小晴,我跟你走。”
轻描淡写的,他拿起那几卷带子,推开窗,“故事太过悲惨,我并不好奇。”
他扬手把那几卷带子丢了出去,指尖却接触到了一点凉意……天色并不好,惶惶灰色中,有什么细细扬扬地落下来。
耳听晚晴轻呼一声,“呵,下雪了!”
是啊,香港也会下雪么?不像北欧那些鹅毛般覆盖一切的大雪,而是轻微的,惊颤的,风一吹就有些飘散了。
一只飞蛾停在窗棂上,被风一卷,跌在屋角,瞬间碎成了灰。
想来,它在昨晚飞近烛火那一刹那就已经死了。
他觉得心里好象被一个什么东西凿着,一下一下地痉挛,过了好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心跳,只是比以往跳得更沉些,更重些。
他因为心跳而握紧了自己的手。指间那枚纯银的戒指却硌得他生疼。
黑色的宝石,拇指大小,深沉如夜的墨黑。
那是代表某种权利的信物。曾经,它戴在老人骨节苍劲的指上,也戴过少女细若无骨的手指,如今,这团沉沉的黑,在他手指上,发出嘲弄的光。
顾惜朝侧头想了半刻,半晌,终于忍不住,扯出一抹冷笑。
曾经在他心里,它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此刻,他宁可拿它换一夜无梦无忧。
一双比他更冷的手轻轻缠了上来,他回望过去,年轻弧弯的眉,清莹透澈的眼,突然就有了一种雕梁画栋下昏黄光线里的惆怅气息。尘埃纷飞了千年,他们却仍在求索得不到的,又拒绝能得到的……
其实都一样。一切都需要代价,神已为世人做了最好的安排,不令你白得到,也不会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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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黄昏。 
这一条以“落日”为名的大道,金黄|色的表像下是被染成鲜血的红,凄艳,无边。 
稀松的枝叶草草迎向天穹,或许在路的尽头,仍有着看不见的、阴霾密布的荒野。 
以前并不曾留意过,那几栋傍湾的房屋,有着高耸的尖顶,直刺入虚芜的天空,被夕阳破去的乌云下,其实有着越来越见频繁的幻觉,可以一帧帧连接起缥缈的今世和破碎的前生。 
他有些无措地诅咒起这穿透了昂贵的车窗遮光贴膜,却依然直刺人心的血红。 
他痛恨这种颜色!这颜色令他痛苦,令他疯狂,令他失控! 
杀!杀!!杀!!! 
到底,那杀戮的血光后面,那冰凉彻骨的剑,握在谁的手里?
……
是他么?
是他么…… 
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一格一格地攀升着,戚少商狠狠地咬着嘴唇,脚下一点一点地加力。血液呼地冲到头顶部,在颅内形成足以毁灭一切的重压。 
枪声、刀剑撞击声、呼声、痛苦的嘶喊声,哀鸣、哭泣、咒骂、平静的对话、入骨的缠绵…… 在结束的时候,一切都成为空白,已经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加速度的作用下,灵魂在失重,五脏六腑传来的尖锐的真实的痛苦,狠狠搓揉着内脏,令他有一种想把这世界也一起毁掉的决绝。 
那种不知来处不见去处的心神不宁,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一天,把今晚的轮值换给老八,他便匆忙地离开了警局。 
昨晚的事,自己那失控的粗暴和狂乱,连自己都不想回忆,不知道那个人他……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和他谈一谈。认真地,坦诚地,谈一谈。
他不能失去他。 

门虚掩着。
他一推开,就怔了一下。
前厅的地板上,放出了一双鞋。
一双考究的小羊皮女鞋。
有客人?他狐疑地探头——四下里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书房的门关着。他怔了一下,克制住走过去敲门的欲望,走上弦梯。刚转过折角,想了一想,又站住。
脑中嗡嗡的,有些不安,更有些慌乱——慢着……什么地方,他好像见过这双鞋?
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着他所熟悉的清冷的语调。他们在说话,他依稀只听到了几个单词,好像是法语,语声轻快而温柔。
他突然警醒,正要蹑脚退回楼上,却听到轻轻的,弹簧锁缓慢而坚决地“咔哒”一声——门开了,一道白色的人影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沉郁……电光石火间间,他撞上他吃惊的眼神,再透过他,直直看着那双与他相握的手……往上,一张优雅娇柔的脸。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跟两人一起出来的,还有室内的音乐声,有人用明朗而温柔的声音唱着歌,那是他昨天才买回来的唱碟。
“我对着青空许愿……
找一个宽广平原……
不需要砖…
不须要穿……
跟你幸福恋爱……”

仿佛还能闻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咖啡香气,下一刻却有一道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戚少商晕晕沉沉地胡乱想着,这样的坏天气里,他会不会也在她的热咖啡里加白兰地?
瞪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可怕到令那个女子向后瑟缩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忍不住想狂笑——
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抬起手,指着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吓一跳,“好,好,傅晚晴,你好……”
一语出口,戚少商自己猛的震动一下,顾惜朝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握紧了她的手,退了一步,目光渐渐由惊讶转成戒备,就像卷哥死的那一夜,他在警局看到他,目光遥远而隔膜。
戚少商心中大恸,“不,惜朝,你听我说。”
自己一定是太困了,太累了,才会莫名其妙叫出那个名字。他想扑过去,要拉住他,一切他都可以解释——却被几级楼梯绊了一个踉跄。
一瞬间,顾惜朝已拉着傅晚晴退到了门边。
三人面面相觑。
落日大道的黄昏,这么安静。落叶深且密,雨雪都可以无声。
但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像种子落地一样生根发芽,像病毒一样急剧恶化。


他有些困惑,有些浮躁,有些不耐烦,“惜朝,你干什么?”
“少商,别这样,我们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不!惜朝,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
“不,少商,不是因为这个。”
“惜朝,你先过来,我们可以谈一谈。”戚少商只觉得心中惊痛莫名,惶惶然地伸出手去,却在突然出现的冰冷金属面前戛然而止。
SV5。0,黑洞洞的枪口正泛着森冷的光,迎向自己的胸膛——戚少商迷惘地看着那只IPSC级用枪,脑子里一片模糊。
他要干什么?
“少商,你走开。”
他说什么?他要他,走开?!

握枪的手很稳定,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似曾相识的杀机——
他已经顾不上去追究那一闪即逝的头绪,有什么更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鬼魂一样浮现——
“没有用的,戚少商,你困着我也是没用的。”
“不,大当家,你让我走……”
没用的,他困不住他,从头至尾,他都留不住他……
“不!”戚少商坚定而低回的,嘶吼出声。
对面握枪的手抖了一抖,子夜的所有温存,在紧绷的对峙中,慢慢陆沉。

“没用的,少商,欠你的,我都还过了。”
顾惜朝垂下眼帘,收回了最后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握紧另一双已冰得渗凉的手,“晚晴,我们走。” 
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并不那么艰难。宿命?也许未必。就让一切到此为止。
所有的纠葛、背叛、别离、生死,只不过缺少一点亲手终结的勇气。 
他要离开他。

他牵起她的手,决然转身——这一个姿势,烙印在戚少商漆黑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惊起了无声的雷。 
这一团愤怒而痛楚的火,把他的心烧灼得变成了粉末,又化成千万支喂了毒药的针尖,一根一根,逐一扎进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灵魂也撕裂。 
“顾惜朝,你站住。”他想不到人痛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没有答复,没有回应,只有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只一下,就被身边坚定的无视所化解。 
傅晚晴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这个男子,他不会再回头。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么冷定决然,一旦作出了决定和选择,便不容许任何人的阻挡。
前生,他和她,有盟誓,有思念,有忠贞,有背叛,有痴恋,和恨断天涯。
但,那是前生。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冰凉的液体不可预期地充溢了眼眶——
今生,他的选择,是她。

戚少商沉默着,看着这壁人般的两个身影跨出了门口。 
他们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阳下突然像蒙了层蒸汽,浮动起来,变得像一帧水拓般扭曲、模糊。蜿蜒着,狰狞着,像一个大大的讥讽和嘲笑。 
回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回来——他在心里哀求着——回来——他在心里嘶吼着——
忽然失语,喊不出来。 
直到他们的背影即将融入最后一抹夕照,他抬起头,眼前突然晕黄成一片,一阵黑暗的飓风仿佛猛地紧紧扼住了他咽喉——

黄|色的风沙,在旗亭上空,呼呼地刮着。
白日烟花,他的彷徨;剑光如梦,他的悲伤。
“戚少商,你们金风细雨楼胆敢谋刺圣上,如今事败,还不束手就擒?!”
四周都是人影,兵刃交集,血火横飞。一个人突然扑在他身上,一柄血红色的剑从那人胸前突出来,带出血光。
老八?老八!
他咬着牙,长剑脱手,格开了那道血虹,然后在刀光剑影中一回头,向遥遥落在身后的青色人影伸出手——
耳边却传来红泪的嘶吼,“少商,你还执迷不悟,这次设下陷井把你卖给朝廷的人,就是他——”
他大震,回头,便看到那双清冽的眼,那道跋扈的眉……
他——顾…惜…朝!

不……不……
他沉闷着吼着,幻觉,都是幻觉,滚开——
他忽然发疯般拔足冲到了门口,右手从腰际拔出了配枪——噩梦,毁掉这个噩梦!开枪,一切都可以化为灰烬,一切都可以结束。 
那些末世灰烬般的感伤又再一次弥漫起来,在晚风中旋转肆虐,扑打着他的脸,他的心,萧瑟、晦暗,和着泪水的温热、粘湿。 
毁灭这样的你,也毁灭这样的我自己,然后醒来,一切便都不曾发生,生活仍旧可以回到原点!
泪光朦胧里,他的食指剧烈颤抖着,扳机重得像千年的磐石,像无法负担的承诺。
呯!
子弹呼啸着,滑着弧线掠过天际。
黑色Cayenne,在原地打了一个回旋,无声无息地驶离。 
戚少商绷紧得快要抽搐的手臂,终于缓缓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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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数个弯,维港的摩天大楼已经近在咫尺。分不出水天的海港,却忽然闪亮了霓虹灯。
变幻多端的城市,烂灿何其虚幻。
他恍惚地看着,天端的那最后一抹云霞烧红了天。
“那一刹那,连我也希望你就此留下,跟他在一起,在你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 傅晚晴的声音细细的,密密的,有一种欲说无言的伤楚,莫名让人不安。
他心里微微一动,回头,只见她的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可是,朝,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定和长久了。你需要他,是你前世的幻觉。” 
顾惜朝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一个幻觉,多么真实。”
她自顾自开着车,拐上了又一个大弯,金色的落日大道,在冷冷的后视镜里,变成了渐不可识别的虚线——整个胸肺和灵魂,都微微佝偻着,微微痛楚着。
一个……幻觉。
雪堡注定要消失在城市的烟尘中。

千年前的爱恨情仇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后的微末愿望空对一抹残霞。
他疲惫地收回目光,放低坐椅,“我睡一下,到了叫我。”
“恩——”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灼光刷地射过来,眼前一阵白茫。余光里,他突然看到了一张被仇恨扭曲的脸——那是——??!!
晚晴惊呼方起,重型卡车已像一头洪荒里突然出现的怪兽,骤然扑噬过来。
尖锐的刹车声里,黑色Cayenne擦过山壁,似头折翼的鹰,向另一侧黑沉沉的永恒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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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它能够与光明相对,但它们又是一起的,不离不弃,永恒的撞击和磨合着,仿佛恨之于爱,记忆与之遗忘。
这种力量很重,很嚣张,但他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当黑夜深处的光芒烫痛他的眼睛,他就仿佛感受到了记忆深处的血光,被大力掀开。
一种微芒的暗示。
往往此时,他会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很快,恶梦就会醒了。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是极淡的月光,戚少商抱着仍然僵硬的双臂,走进客厅,发现杯碟刀叉都已经收拾井然。
下意识地咧了咧嘴,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还是那个人第一次主动洗碗。所有毛巾叠得整整齐齐,碗布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月光透过白纱,细细地照着厨房,一切都很好,很整洁,很干净。
只是,天色荒荒,没有那个人站在那里,月色都失了影像。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他慢慢踱回客厅,站在窗前,突然觉得屋里的空寂。他的心,静得像要擦擦的烧出火来。 
顾惜朝——
他怀疑这个名字像是从一阙词或一首诗里走出来的男子,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梦。 
那些关于尖顶城堡的童话也不过是一个绮色的梦。 
当自己醒来,便仍然可以坐在小酒馆里,对面是卷哥沉着的脸和老八的叫嚷,他们交谈,喝酒,欢笑,对未来有很多的期望…… 
他点了一枝烟,却发现烟身是蓝色的,怆然里有一种极辛辣刺热的味道。 
他心里有一点恍惚。顾惜朝偶尔会抽这种烟,一直放在床边,他却从来没有抽出来尝试。就像有时候真相就在手边,他从来没有去试想过。 
淡蓝色的烟,闪着微小的,暗红的克制,里面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分。 
——古柯硷。
他慢慢把它吸进肺腑里,一寸一寸,辗转地得到安慰。 
他想他也许可以自此就忘掉顾惜朝。 
他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方。 
也许永不出现。 
从此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多年后想起来,如同隔世一梦。 
生命的跌宕,感情的迂回,万事不过轮回,交替,起伏,重生或者焚灭。 
不过如此。 
他想起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当整个世界背弃你的时候,请相信它只是转过身去,酝酿一个更大的拥抱—— 
指间的一点火光掐灭在案头,世界重新沉入了黑暗——
转身之后可以酝酿的,也许,并,不,只,是,拥,抱。 
电话再次轰然地,铃铃地响起来,令戚少商泠泠地一震。
他茫然且惊痛地跳起来,目光游移。
他没发觉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
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
……


●(25)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人是必须要强大的。
当他一遍一遍忍受那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训练时,当他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沉寂的黑暗里一次次开枪时,他就会说服自己,我很强大。
是的,我强大。强大到先让别人伤心,自己就不会伤心。强大到先夺去他人的生命,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生命。
许多画面闯进他昏沉的脑海。好像有什么东西蓬地一声撞在一起,发生剧烈地爆炸,千万片破碎的尘埃从烟尘中迸射出来,尖边利角,飞箭一样扎进血肉。耳朵在尖厉地鸣叫,一片一片的黑云,仿佛想要遮蔽整个视野。
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手指上,用力握紧掌心的SV5。0,那么凉。他今生第一次,感觉到枪械的冰凉。
最强大的,原来,是命运。
突如其来的,逃不开躲不了,悲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寂静。她的血,汨汨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他挣扎着,把手移过去——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博还在突突地跳动,一根削尖的钢铁却由颈至背斜插进去……
他按着她脖部的伤口,血从他指间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流逝。她的唇苍白而冰冷,他伏上去,亲吻,却只尝到了血的腥热。他只觉得全身跟她的唇一般冰凉。
这不是那个血花飞溅的梦,但同样的是瑟瑟倒在了努力挣脱命运的路上。傅晚晴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来,并非他的意愿。
欧洲小镇上清越的笑声和花香慢慢飘远。七岁汽车后座上的一抬眼,穿着蕾丝花边如天使一般的小女孩,眼里满是悲惘与同情。他突然觉得,他已经认识了她一世。
他闭上眼睛。
天使已消失。
他只愿自己,从此也沉入冰冷的睡眠。闭上眼,便不再见这无爱也无痛的世界。
四周彻底黑下来了。
意识在渐渐飘远,耳鸣仿佛也随着意识消散。在最后一丝知觉尚存的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只有他一人。
破碎无人之处,只有他一个人。
黑幽幽的深河,只有他一个人。

头上不再有蓝天。
明日亦永不到来。

万籁俱寂的世界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光亮得如同利刀,不废吹灰之力地切割一切黑暗与静寂。
惜朝……
惜朝……
……惜……
……朝……
———————————————————————————

一张颧骨丰满但是眼角凜利的脸,很动人的冷。戚少商还记得第一次在蓝天下遇到这张面孔时,那种如梦一般的惊异。
现在这张脸隐入黑暗里,下巴的轮廊更加消瘦,浓长的睫毛静寥地覆盖着,像刚轻历过了一场古典的,执拗决绝而华美惨烈的故事。
戚少商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脏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
两天。已经两天了。
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醒来。
是不能醒来?还是不愿醒来?
主治医生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做好他永远沉睡下去的准备。
“他有什么亲人吗?”他们问。
戚少商茫然地摇头。真奇怪,他们一起已经相处了不短的时间,甚至,还计划好,要远游欧洲,去丹麦终老——
只到此时,他才发现,顾惜朝的一切过往,除了手里那两页菲薄的资料。没有更多。
他其实不了解顾惜朝。
但是对他的这份感情却来得异常猛烈直接,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已暴发出某种排山倒海势无可挡的情绪。
他可想过要忘了他。
可是当深夜接到电话时,那种仿佛一根针一寸一寸刺入了心脏的痛苦,比忘记,更刻不容缓。赶到医院的途中,心乱如麻,满脸泪汗,双手颤抖得不能克制。
两天两夜,他脑里都极为空洞,身后整整一个香港的灯火,都仿佛在细细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伸手紧紧捉着那双恒久冰凉的手,一遍一遍,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相忘于江湖?!
不,他做不到。
在这不确定的城市,他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他细细的呼吸,在暗夜里辗转反侧的,压迫着他的神经。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切感觉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他已经无法离开他。
他离不开他。
窗外下起小雨,打在密密层层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断。他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却不知他是否能醒来。
生生折磨,求死不能。这一刻他方知安乐死真是高尚人道。
“头儿,铁RIS不是让你避嫌咩,”八仔向来大刺刺的声音,在遇到房间里寂静的空气后,也不禁低迷下来,“老大,他躺着你也别这样不吃不喝啊。”
“我真唔明,你点会有嫌疑,铁Sir点该会打算叫你停职……”穆鸠平用手叉着头发,烦燥的来回踱步。
警车赶到的时候,肇事的卡车已经逃逸无踪,本以为是宗交通意外,出事的黑色Cayenne上却检测出,煞车失灵是因为电路被人动了手脚。之前这辆车只有戚少商开过,而且邻居的口供也提到之前有听到他跟顾惜朝激烈的争吵,戚少商还开了枪……
可是——可能吗?穆鸠平盯着病房前那个哀伤得静寂无声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他绝对不相信。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伤害顾惜朝,惟独戚少商不会。
戚少商却没有听到穆鸠平的喃喃低语,他只是觉得疲惫,且累。更深更紧的,他将那双支离得越发苍白,却具有某种章鱼般柔软,飘浮,诡计多端又极善伪装魔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牢牢蜷进自己手心。
比告别更加极端的方式,是用死亡来保护爱情。
惜朝,你是这样想吗?
恍惚里,却觉得掌心里某根手指微微一动。他抬起头,极度疲倦的双眼还未曾找到焦距点,已听到老八炸雷一样的大叫——
“啊!他动了……医生……医生……”
一股哀而不伤的感动紧紧抵住喉咙,戚少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看着那双深黑色的,如同笼罩着雾霭沉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令人迷失的江河雾气扑面而来——
啪。
病房内灯光大亮,医生护士蜂拥而入。
戚少商站起来,轻轻退出房门。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他才伸手摸了摸脸。
一手是泪。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
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午夜电台的歌声,嘶哑着,划出低沉的孤弧。顾惜朝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听见雨声。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已经是冬天了。
他只觉得心里荒芜。
寂寞是琐碎的东西,只要一个触点,就可以点燃心里的荒芜。所以,他不怪寂寞,只能怪自己心底的荒芜。
手还被另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象过去一周那样,不管他怎样冷漠以对,他都一丝一毫,不肯放松。
然而他所能想起的,却只是生死不知的傅晚晴。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其他的,他必须想傅晚晴。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亏负的女子,他现在惟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心无旁兀地想她。
“很凶险……整根脊椎都碎了……就算是能熬过这几天,一生也只能躺在床上……”
是不是因为现在已经不再有深情的王子了,所以,沉睡的人无法再醒来。
站在重症室的玻璃外,他看不见她纤细的身体,只能看见很多维生的管子,如森林一般露在外面。他告诉自己从此只能想她,想英国小镇上那个优雅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有她营造出的柏拉图式的温情。于是他的脸就更带着几分寂静,不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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