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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_杀-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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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了么,越来越虚脱无力的身体,连带影响到思绪,脑细胞在一个一个坏死,神经已无法下达指令,死亡将临的时候,人的维生器官就是这样逐渐衰竭下去的吧……
是的,自己就快要死了。
心脏的跳动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一片空白的大脑是因为渐渐缺少血液的缘故。
“砰砰……砰砰……”
心脏现在偶尔才跳动一下,本能地挣扎着将仅剩的血液泵进动脉血管,然后,流出身体,滴到地上——
直至,完,全,干,涸……
……生命,是个多么沉重的枷锁,它让人失去原来的自我,迷失在命运营造的幻觉里,摆脱生命的束缚,便能获得永恒的自由了吧……身子这么轻,轻到可以飞起来,那些个飞舞的清脆歌声,那是谁在歌唱,为何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悸……
“傻小子尿了床, 一更天尿湿了红罗被,二更天漫过了象牙床,三更天屋里成了江,一个老翁来撒网,大鱼打了三千六,小鱼捕了一箩筐……”
即将死去,即将解脱……
耳边似乎有清越的笑声,那么动听,又那么毒辣——
“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是他?是他!
他又来了。他生生世世都不肯放过他们。
……大当家,快跑!
——你快跑啊!快……
深色的窗帘隔断了光明和黑暗的更替,幽闭出一个密实得几近凝滞的空间,牢牢地守卫着隐秘的梦境,在挣扎和迷惘中深陷。
急促的敲门声持续了很久,戚少商才从一片黑暗中醒觉。猛然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早已经凝成彻骨的冰凉,和着控制不住地突突跳动的神经,令到头疼欲裂。
门打开的刹那,穆鸠平很是吃了一大惊: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布满着从没见过的陌生神情,让他在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上司——
无从知晓的情绪很快隐匿在苍白的容色下,戚少商朝外张望了一下,问他:“有事?”
“没事,”穆鸠平暗中舒了口气,摸了摸后脑勺:“问下你要不要一起出去饮茶。”
戚少商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回房间,拉开窗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了,你们自己去吧,算我的。唔,帮我带份热咖啡。”
跟着走进来穆鸠平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好啊,多谢老大!”
转身的时候余光一瞥,他又不禁轻声惊奇地叫了出来:“哗,今天的新晨报啊!老大你甘早就起来出去买报纸啦!我还以为你一直睡到现在呢——我就先拿出去看了啊。”
戚少商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了一僵,随即扭过了头,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穆鸠平自桌面上抄起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当日晨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僵硬了:
“这报纸……啊,房间有谁进来过?”
“没啊,我一直在隔壁。哗,好彩,我差点不记得今天要去下注,这个黑旋风一赔十啊……”穆鸠平捧着报纸嚷嚷起来,转身就急急忙忙往外走,临到门口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头儿,那个小阮不知道搞咩鬼,今天早上又没返工!”
“小阮……”戚少商看着穆鸠平的身影消失,心里突突跳了几下,莫名出现的早报被压了下去,疑虑和担忧又像涨潮的海水般慢慢淹没他的思绪。
低头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亲自去看看这个下属。
阮明正的宿舍离警署不远,走路大概也就是15分钟的距离。
这个冰雪聪明的年轻女孩,是个优秀的警察和得力的下属,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也非常照顾,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来她的行为总出现的失常,却又无法判断缘由——这点正是令戚少商十分忧心忡忡的地方。
昨天或许是严厉了,但是要知道,她是警察,配枪是让她保卫市民的安全,而不能成为一种威胁。她昨天那样的情绪,确实太危险了。当然,他不是木头,自然也知道阮明正对自己的那份情愫,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自己如何真心实意地想要关心她帮助她,表达起来却多少有些尴尬。
或许作为一个上司来说,自己真的不够合格——戚少商皱着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和阮明正同住的室友,也是同一个警署的女同事,看到戚少商,略微怔愕了一下,把他让了进来。
“戚Sir,阿正昨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打她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一边不安地搓着手,一边担忧地叙述。
“她最近经常这样么?”戚少商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段时间她状态很不好,变得怪怪的,也不爱说话了。以前她生活很规律,也从来不爱出去蒲的,最近开始出去喝酒,我也很担心她,怕她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但她从来没有这样一晚不回来……”
戚少商已经在拨电话,那头却显示机主不在服务区,转到了留言信箱。
不详的预感像幽暗的水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那么,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女同事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问她有什么事她从来也不肯说,只说是睡眠不好工作压力比较大——哦,对了!”
她眼睛里一抹亮色忽然闪现:“她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床上记日记,有时候写完了又会撕下来扔掉或烧掉——”
“日记?”戚少商抿紧了嘴唇:“你知道她把日记收在哪里么?”
“就放在抽屉里。”女同事迟疑了一下:“这个,看她的日记……不太好吧?”
“她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我们需要寻找一些线索来帮助她。”戚少商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也是警察,应该明白的。”
女同事咬着嘴唇,低头思索了一下,走进房里取出了一本淡灰色封皮的日记本,交到戚少商手中。
果然,日记本里的字句留下的很少,厚厚的日记本被人为地撕掉了很多页。
戚少商迅速地翻看了一下,里面凌乱的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牵连,似乎拼凑不出很完整的事件,只是那些似呐喊似呼救又像泣诉的压抑的挣扎,在寥寥可数的字里行间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来,仅是看着那些杂乱的书写笔画本身,就让人无端地升起一种窒息般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所幸还完整地保留着。上面只有几个词,却整排整排地重复抄写着:
“戚少商”、“杀”、“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
触目惊心的零乱笔锋,能够看得出写下它们的人,心里正遭受着多大的折磨,饱含着如何的痛苦。
最后一排笔法越发凌乱,勉强只能看清几个字。
“大当家!”
“顾惜朝……杀无赦!”
“啪”的一声,戚少商遽然合上了日记本。
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紧闭的浓密睫毛下剧烈震颤的眼仁,令一旁的女同事不由打了个大大寒噤:“戚Sir,小阮她……”
“这本东西我先带走。”戚少商猛然张开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如果她回来或是跟你联络,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谢谢!”
女同事愕然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风一般消失在楼梯口。
长街之上有蓬顶。
蓬顶之上有裙楼。
裙楼之上有大楼的阴影重重深锁。
下午的阳光悠悠照射进来,经过了太多的楼与棚,像探监一样。但是,照射得很真心。
“阿旺,你个死仔,教你看摊你看报,养狗都唔熟性嘅。”
“要四吨鲜肉,下个礼拜……”
“淑芳,卖完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
“新鲜白菜……”
“你个衰人放手,骗鬼吃豆腐咩…”
嘈杂的人声,倒有一大半听不太明白,顾惜朝一身素白,站在人流中间,颇有点茫然。挤来挤去的多是本地人和菲佣,稍有一点收入的中产人士,早不作兴逛什么菜场,连这些老式的露天菜市场,也随着大片旧区的重建,慢慢被楼房里的新式菜市所取代——鲜明分间,文化买卖,内置中央空调……所有的亚洲城市都一样,排除异已般,尽全力把旧世界铲除,创造一个人有我有,满眼雷同的繁华盛世来。
想起戚少商说起时嘴角一撇的不屑样,顾惜朝忍不住就微弯了唇角。戚少商属于那种难得的喜欢怀旧的年轻人。难怪他会喜欢德国,整个欧洲都有一种颓败且精致的破旧感,包括它的菜市场。
他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戚少商,他在德国养了一只名叫耶稣的大丹狗,跟他一样喜欢去菜市场闲逛。欧洲的每一个大城小镇都会有传统的露天市场,喧闹的,动态的,活泼的,热闹的,充满活力的,最重要的是,它带来世俗生活的安全感。
香港的市场略微不同,泼豆般的中文更加刮辣鲜烈,一点点混乱里带一点点生猛的旺盛人气,直接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息,让他格外有一种踏踏实实生机勃勃活着的饱满感觉。无数新鲜香料蔬菜瓜果,红绿青黄紫,一样挨着一样叠叠砌砌阵容坚强,辛香的气息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戚少商洗碗很勤快,是因为他的厨艺实在稀松平常。除了煎双蛋和咸牛肉外就没见过他其他本事。那么,今天晚上是做醉鸡?鸡蛋茴香饺子?还有炫一炫他在内地才学会的一道醉鱼?想了一会,又飞快的笑了一下,这么勤于做菜,也不过是想看见戚少商每天晚上洗完碗后举着双手得意的一笑。
他一嘲笑他,那双修长的手就会壮硕而有力的缠绕上来,又浓又直的眉毛,总让他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另一个影子。还有他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好像把他的前生今生都映照其中。
以至于他在梦里,那么的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顾惜朝在嘈杂的香港菜市皱着眉头反省,是不是因为想改变命运的妄想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总是嗅得见,看得见,摸得见那个危险的场景,一旦戚少商不在身边,他一闭眼仿佛就能把一切重建——
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他穿着青色的宽袖古衫,站在那个长长的回廊上,墙角有一棵木天香。好像是很热的天气,月白色的细小花朵开成一蓬一蓬,午后,花香淡得让人倦怠。
阴暗的屋檐下,隐隐可见几个嚣张的大字。白…虎…堂。
他抬起头看着,眼睛微微地发酸。白虎堂,这个地方,不是应该随着那场泼天阴谋而倒塌了吗?为什么,他还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在这个深深深,深不见底的豪门大宅里,他的心,一下一下,激烈而盲目的,跳动得那么厉害。
一个人影从阴暗深处踱出来,瘦高,五绺长髯,气度不凡。“我知道你会想通的,”顿了一顿,他的声音让从阴暗的幽冥里飘了出来,不怀好意的诡谲。
“你本就是个人才。”
……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真的是前生吗?如果是,那他的前生一定过得很糟糕,现在想起来,还会那种隐隐不得志的悲凉。他记得梦里自己的眼睛,挣扎着,渴血着,像头落入重围的兽,一生都浸染了血迹,缀满了伤疤,也浸满了伤痛……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又摇了摇头。这台最近才被迫添的手机,号码自然只有一个人知道。
打开,戚少商略有焦急的声音透过喧闹的市场传过来,“朝,你没事吧?”
“什么?我正在市场。怎么了?”
“哦,没事就好,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你自己要小心——呃,有时候就是面对警察你也要留个心眼。”
“……”
“喂,还在吗?”
“在。”
“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面对这个香港警察,我要怎么多留个心眼。”
“呵呵……晚上吃什么?”
“回来就知道。”
微笑着收了线,刚刚因梦境而来的悲伤失落渐渐消失,轻微的喜悦如同泉水成溪,慢慢的涨满……
整整一天。戚少商都在这样的不安和焦躁中度过。
阮明正的手机依然是不不服务区内的提示音,发动重案组的同事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也未果。
她没有什么亲人,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不清楚她的去向。距她最后一次联络朋友仍未超过24小时,不能以失踪立案,这样的联系中断也可能是她心情不好暂时逃离修整的方式——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件事远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连穆鸠平都觉得戚少商有点过分紧张了。
但那种无从言说的不详预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戚少商的心。
要怎么说?预感?直觉?梦境的阴影?死亡的先兆?这些东西谁会相信?!
当然希望自己是多虑,是杞人忧天,毕竟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死去了太多人,一切不都应该结束了么?
那么那份离奇出现在房间里的晨报,那本小阮的日记本……自己的名字,杀和死的字眼,那些深藏的局促不安,无力的挣扎,小阮到底是知道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她是不是也梦到了顾惜朝——对了,顾惜朝是自己梦里的人,小阮也是,那么……她为什么要写杀无赦?她会不会对他不利?
不会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员,自己不也很快的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了么。
戚少商摇摇头,走出警署,尽可能把无数疑惑排掉。这次做梦,是因为不在他身旁吧。他早已发现,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做梦,但从自表白的那夜后,顾惜朝再也没有谈过他的梦,戚少商再蠢也依稀明白,他不想谈。但现在,好像没办法了,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或许应该说服惜朝好好谈谈。两个人的梦综合起来,也许可以知道在这场前世今生梦境现实的迷局里,到底还有怎样的迷题?
还有早上那份报纸,一想起来他就满身鸡皮,莫名的害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难道说,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去过?还有另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的存在?
这是梦?还是一个真实?
车开得很快,今天的道路意外的畅顺无比,黑色Cayenne甩了一个弯,拐上了落日大道,金灿灿的日头还在前面挂着,坚持把最后的热烈和光明兜头兜面地扑洒下来,罩了他一肩。
这个时候,心里所有的恍惚疑惑都只停留在路的那头。
而这一头,已是可以收拾一切怅惘和不安,一个自己等待了很久,也许也等待了自己很久的港湾。平和而宁静,有热烈芬芳的夜花的清香,有柔美月色下温暖的灯塔,明煦晨光下飘荡的轻舟。
只想马上回到那里,马上。因为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
很想带着满手泡沫捉住那个人的手,隔着滑溜溜的清香液体,手指和手指交缠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润,带有一点点情欲的温柔味道……
在那样的时候让人无法不期望永恒。
从车库出来的时候,戚少商忍不住走上落日大道站了一站。
这个偏远的住宅区整条路都在山上,可以看到海,两边都是独立的旧洋房,仅十来二十个单位,相隔很远,住的都是富足恋旧的老人,碰到有谁散步、放狗,都打招呼,气氛十分恬静。
远远的,正好接住了邻居的老人家递送过来的一个笑容,他回复过去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写着什么,那个老人风清云淡却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激起了自己心中一丝微微的波澜。
貌似顽强的镇定也许最终会被轻易出卖,通过笑容,或者眼神,掩藏和平复全凭各人口味,在于各人技法。
太阳总归是要落下去的。
这是深秋的香港,不是永昼的芬兰。
“顾先生,你回来啦……”
被叫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满脸折皱但绝对和善的脸。好像是隔壁的邻居,常跟老伴在清晨傍晚携手漫步,让人羡慕。他有点神思恍惚的,还了一个微笑,正想说话,突然眼前一闪——太阳下山了,最后一线金光自云层折射到落日大道,刹那间,似谁人洒下大把金粉,将整条路从头到尾染至金黄,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措不及防间,任他见多识多,一时也瞠目结舌。
“很美吧。”老人柱着拐杖,停在了身边感谓,“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只要天晴,都会有此奇景。”
“确实,美得像个奇迹。”
“我与老伴在此居住十数年,单每月等这一刻,已是乐不思蜀。”
天地间一片金芒,大约维持了二分钟,又刹那间消失无踪,整条大道恢复正常。
顾惜朝仍为方才一刻深深震荡,不觉叹息,“可惜不能长久。”
“生命在好不在长。”
他一怔,侧头看了一眼,年老的邻居也在微笑回望,“得快乐时且快乐,已经难得。”
他略为震荡,耳际微微发烫。两个男人住在一起虽不是什么打眼的事,但活到耄耊的老人,总能看透一切。
他重下眼睛,不动声色的微笑。说得好,生命在好不在长。换一说法,就是人是不能对永恒抱太大希望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越大。
生命中第一次与人贴身相处,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时时两人会说出同一句话,又齐齐顿住,相视一笑。仿佛真有前世的记忆,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显现出来。
他快乐吗?
每晚洗碗时间,他在阳台上拉小提琴,屋里点着清幽的檀香,戚少商总是戴着湿漉漉泛着白沫的手套扑过来,说他用古典音乐折磨他的耳朵……
近三十岁的人,却还像个大孩子,周末引得成群小孩来花园玩棒球,永无宁日。每周他都要负责为破损的窗户找一块染色玻璃,戚少商则负责打扫现场,待他回来阴险的用手指揩一揩窗户边沿,有灰,“一,二,三!”神勇无畏的戚督察只好憋着气从头开始……
偶尔早晨突然醒来,看到他专注而情意绵绵的眼光。戚督察难得老老实实的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也不动手动脚,只有沉默以对,有片刻的静默哀伤。
他快乐吗?无疑的。不知是否因为得来不易,故此更加眷恋柔软。
在荒凉的大峡谷,在渺无人烟的南美丛林,在冰天雪地的ALASKA……他已不能再忍受独自前行。
顾惜朝倾头想着,突然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两侧的凤凰木纷纷飘下叶子,落到他的头上肩上脚下——路过的人们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又何尝美得不像真实。
可不可以,不要前世今生,不要新仇旧怨?
黄昏入夜,四周事物开始暗与静,顾惜朝带了一份怅有所望的笑意,向大道尽头的房子看去。
有灯。唔,已经回来了吗?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他有点无奈的拿出来——还是很不习惯这个东西,时时打扰到他。
暗蓝的屏幕显示有一条留言信息,却是陌生的号码——
除了戚少商,还有谁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僵硬,晚秋的风吹拂在脸上,有点热有点凉……
老房子静静呆在沉下去的黄昏里。好像有谁在哭泣,很远很远的哭泣声,或许是从远处街角传来。他在门前顿了一下,一双黑色的眼睛慢慢的醒过来,随着门锁轻微的咔嗒一声,眼里最后的半分惊恐也转成了一丝隐忍的惆怅。
进了门,还没来得及转身,戚少商的唇已铺天盖地的覆了下来。顾惜朝没有挣扎。他睁着眼睛,直直盯向对面,睫毛密密地,投下浓密的阴影。脸在白色的灯光下有些发青。
折角的墙上,挂着幅奥地利画家wassily kandinsky的名画,很著名的《吻》。画上正在接吻的女子,脸上红晕遍布,可她的手指在暗处紧张而徒劳地扭曲着,像是已经不能坚持到下一分钟。
很久以前,他在维也纳看过这幅画的真品,但一直只顾着欣赏他们如沉睡般的姿态。此刻,手里提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腰向后折,以一个古怪的姿式,和一个男人接吻——对面墙上的复制品上,却突然发现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苍白的,躲在暗处的手指,痉挛着,充满了故事和惊悚的杀机。
“朝,十日后来港。晴。”
●(22)
“朝,就是这家吗?集残斋,好怪的名字。”
“陈老以修补古物在业内大大有名。”顾惜朝下车,淡淡一笑,“要不要喝杯咖啡再去医院?”
“好哇,反正周末,大把时间。”
还以为古董店都会摆成阴暗幽深的格局,没想到这家店子设在繁华商业大道的底楼,铺子位置好又通透,四面大玻璃,陈年古物看得一清二楚,反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趣。
顾惜朝专门认识怪人。捧着香浓的热咖啡,戚少商有意无意的斜看过去,顾惜朝正跟那姓陈的花甲老人研究一枚跋印。难得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站在古玩店里的深处,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身材修长,神色冷漠,配着四周的古物,越发神秘莫测。
他老是忘记那人的本行是东方艺术。哈,艺术,多么奢侈高贵的专业,戚少商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喜欢顾惜朝在射击场上的样子,敏捷,准确,不动声色的微笑,从不高声说话,双目却如鹰一样灵动,不知迷死多少女仔。可惜——
带着点恶意的心满意足,他抬腕看了下表,时间差不多了,放下咖啡杯正要告辞,却不知碰到了什么,茶几上的一堆卷轴哗啦掉到地上。
他吓了一跳,红着脸正要道歉,陈老宏亮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没关系,是别人放在这里的绢画,一会让店员来收拾。”
远远的,顾惜朝的笑意十分含蓄,“又是绢画,这回是哪个古墓里的?”
“一个熟客拿来筹款子,说是代代相传的古物,我还没看。唉,若真有这么多古绢画,就不用苦苦跟大英博物馆争那几幅丝绸了。”
两个人说得客气,戚少商却也听出只是仿古的玩意,也不由一笑,拾起了最上面的一轴。原想放回原处,不知怎么,心里轻微一动,不由自主就将画轴轻轻打开。
在最淡最淡的墨色里,干燥的绢布上分出细小的龟裂纹,一张沉静而典雅的脸孔慢慢隐现出来——
那是在如今的中国女子脸上再也见不到的精美神情。
戚少商凝视着那幅画,突然有一种昏眩——画上的女子仿佛自脖部喷薄出血光,溅了他一头一脸。
莫名恐惧紧紧抵住了喉咙,任他再镇定也不觉闷哼一声,一退就撞上了背后的博古架。
碰。瓷器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幻觉。再定睛一看,那幅画分明是好好的,画上的女子,微颦峨眉,一怀愁绪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
“啊,不好意思,陈老,摔坏了你的瓷器,多少钱,我赔。”戚少商脸阵青阵红,心里有点慌。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幻觉,真该死。
“没事,我这儿摆出来一大半东西都是假的呵呵。”老人跟他眨了眨眼睛,随意瞥了眼他手里的绢画,突然轻呼了一声,“Gavin,你看这质地……”
戚少商一怔,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紧紧盯着那幅画,面上神情如梦似幻。有点疑惑的,戚少商再扭头仔细看画卷,古代女子眉目含烟含愁,旁边还有一行小楷,“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莫名不自在的,他移开目光,下一刻却发现,顾惜朝那双极其洁白修长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圣玛丽仁心院。
长长的绿荫路上,落叶飘飘荡荡地坠入尘埃,黑袍的修女静静走过,和蓝天白云一起倒映在小小湖泊里。
“鹅……鹅鹅……”
全身纹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精壮少年剃了一个古怪的光头,再加上绿蜻蜓一样油绿的病服,硬生生把那股子流氓气搞成了西瓜太郎。
目光里没有太多尘事印染的色彩,空洞到了极点,反变做不染纤尘的洁净。
没有记忆,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不是会活得比较快乐?
“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说这句……喂喂,那边是湖,栽进去怕淹不死你……护工,护工在哪?”
戚少商手忙脚乱的把冯乱虎拎回来,那小子没头没脸的冲他一笑,扭过头又追上来的护工耗上了,“糖,给……给我……我……我……要……糖”
“真是,傻呆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这家教会主持的疗养院很好,交给他们你可以放心。”
“多亏你介绍,不管也进不来,”戚少商抬眼,看着天边流云,“虽然说事情过去了,但这小子没亲没故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顾惜朝淡淡应了一声,“其实他现在这样,比做古惑仔好……”话没说完,冯乱虎突然不知从哪处草从里钻出来,乱糟糟的脑袋上顶着一蓬草,径直把手里融掉一半的糖棒往他怀里塞,“哥……哥哥,吃……吃糖。”
顾惜朝微微一笑,顺手理了一下他的乱发,眼神温柔,“你吃吧,哥哥不饿。”
“耶……鹅……鹅鹅,曲……曲……项……歌……歌”
“呵,学了这么久都没学会,”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顾惜朝怔了一下,为刚刚一刹那的失神暗暗皱眉,戚少商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双眼仍然直直望着湖边的枯树。
“你在想什么?”
“我想,他这样,可能还真比较快乐。”顿了一顿,他转过头,“惜朝,我有一个同事,最近失踪了,我在她笔记上发现了很多凌乱的字句,像精神崩溃的样子,跟她以前给我的印象……很,不一样。”
“是吗?”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向后一仰,就势躺到草坪上,“或许,skeleton in the closet。”
“呃?什么?”
“没什么。”
他闭起眼睛,任阳光在他柔软的白毛衣上打出一个个淡青色的光圈。到底是在欧洲长大的人,哪怕是到了灰烟密布的香港,顾惜朝也从来不穿白以外的颜色。戚少商笑着,把几根草从他毛衣上弹开,却被顾惜朝轻轻拉住手指,“别管它,阳光好舒服,你也躺会。”
手指与手指纠缠,青草密密的刺着,有点酥麻。戚少商笑着,与他并排躺下来,食指微勾,在他掌心中,一点,一竖,再一点,半晌,顾惜朝才闭着眼轻笑一声,翻过手,与他十指交叠。脉脉温度传来。
草地散发着泥士的气息,头顶上的天空高而蓝。戚少商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心里有微微动容。这样一个美不胜收的人,默默地看着他,总会有一点甜蜜的惆怅慢慢涌出来,再后,静寥的感伤跟在甜蜜后面不期而至。就算是在最温暖的阳光下面,也会像竹笛一样,有着清越的忧伤。
“惜朝,你快乐吗?”
“为什么这么问?”
“有时候你晚上会睡得很不安稳,我怕……”
“不。我不是不快乐,只是——”睫毛颤了一下,顾惜朝仍闭着眼,只是相握的手微微加重了力度,“少商,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有了好便希望更好,有了爱就希望它永在。”
戚少商支起头,阳光下顾惜朝的皮肤白晳得接近透明,青色的血管在脖上轻微的跳。
不远处教会的钟声悠悠传来。
让人温存的,痛苦的,彷徨的,欢喜而茫然不知所措的……除了信仰,还有爱。
他略微怜惜,正想说什么,兜里手机轰天响起来。有点无可奈何的摸出手机,下一刻,脸上已褪尽了所有的温柔和血色。
“惜朝,局里有事,我先走。”
“没事吧?”
戚少商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把唇咬得太紧,以至声音有点支离破碎,“刚刚我说那个同事,有人发现了她尸体。”
生活总是出人意料。在你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无可再坏的时候,它居然还可以再坏下去。
命运本身,仿若谜团,料无可料。
顾惜朝仍然闭着眼。草温暖而枯黄,阳光很好,戚少商的体温还残留在他手掌上。
有人轻轻在拉扯他袖子,他笑了一声,“乱虎,别闹。”
“呯。哥……哥哥……你的枪,枪法…赞,好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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