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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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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就是画的。而不是大笔一挥而就的。
拿细笔一点点画出来的。
比起我直接写的,好歹架构端正,笔画的横竖钩提也都到位。
穆炎腕上本就有力,字样讲究个模样,就可以了。临摹样本笔画上下间的神韵连贯虽差了些,却无大碍。
待到他写熟了,拿开模本,叫他自己快写,没准还能出个行楷什么的。
梁长书目光稍驻留了片刻,又撇了眼穆炎,勾出一抹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
穆炎垂手立在我身后,低头不语。
这话根本不对,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几张字虽是初学,稍稍加以时日,便肯定比我的几张好出一大截。
但鉴于目前的处境,对于这种貌似幽默的讽刺,我一贯左耳进右耳出,保持沉默。
也就原样坐着,没有反驳什么。
只是……
——既然讨了穆炎过来,管教之事,还是不敢劳动梁长书梁大人费心过问的好。
好不容易等的梁长书走了,回头去看穆炎。
“穆炎。”
“公子?”
神色如常,并无不妥。
松了口气,倒是我把他想脆弱了。又不是那两个宝贝弟弟,十几到二十来岁之间,夸奖贬责都得特别小心。梁长书这种作为,并不至于伤到穆炎的自尊。
原来他无视闲言碎语的本事,比我还高上一筹。想来,和生死夹缝间走惯了有关。
“差不多是时候用膳了。”
只是,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敏感麻烦些。起码,会更像个人。
一个二十二岁的人。

而后的几两天,梁长书以广湖公子大祸初愈,尚须静养,路途劳顿,不宜见客为由,推了一干老熟人的拜访。
我和穆炎安安静静住下,这里的房间较大,布局和梁府中那个小院不同,内室屏风宽八扇,而非四扇。除了床之外,窗下尚有一卧榻。另多了好几对靠墙的座椅和相配的小几,以及装饰品。
穆炎总算不用再打地铺,除了采光比较好之外,这是大房间带来的唯一便利了。
早上还是去习箭投壶,不过作陪练的老武师缺席了而已。
下午依旧冥想、教字、画画,若说有改变,不过一样——用的东西都换了。
穆炎还在就好。

三十七

冬月二十五。
“公子。”穆炎立在一旁看着我正正经经着衣着冠,配上腰间挂的玉石垂饰,低低出声道。
“何事?”我转身望向他。
“请容属下随公子赴宴。”
“穆炎,今日此宴,我全身而退不难,却保不准他们是否会迁怒下人,或者拿你杀鸡儆猴给我看。”透过垂幔,撇了眼外厅门口守着的两个人影,我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所以……”
穆炎沉默了会,而后答,“公子小心。”
“恩。”我点头,走到他面前,道,“你在此等我回来便好。可能会迟一些,你千万莫要出去探寻才是。”
“……”穆炎稍低了头撇开视线,额际几根碎发垂落不动,没有应。
我静等。
他,非应不可。
全身而退,自然是夸口。保住性命,却是的确能够的。
但穆炎摆在外面的身份,差不多算是我的房里人。诸多所谓的故人乍见之下,可就不好玩了。
因此,就算没有人随身,难免吃些亏,他还是不能去。
“……是。”穆炎终究拗不过我。
系好垂饰,我转身出了门。

五对三人合抱粗的黑漆柱,撑起了高达八九米的大殿。层层叠叠的纱幔垂帘,围住了殿中两边二正二副一共四排的矮几。
正中间上方尚有一案,宽是其他的两倍,显然就是梁王之位了。
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地上一尘不染,几上酒菜俱备,仆侍婢女垂手而立,副席上一干人等俱已在座,正席也满了一半。
却悄然无声。
跟在礼官身后,走到宴上,看到的便是这般的情形。
东平来使的接风宴,在梁国,的确属于大事一件了。
礼官问过身份,将我引到左边第二几。
两边前面一共六几,和上头的案一样,都空着,只有我这儿突兀地坐了一个人。
我随他示意坐下,敛袖静等,心里却突突一跳。忍不住往门口几张案子溜去一眼。
——那里比较安全。
却正对上一人阴翳的狭长单凤眼。
此人剑眉入鬓,薄唇冷峭,身姿颀长,头顶青玉冠,皂白暗纹袍,绣金黑裘带,一色的描花护腕束了袖子,跨过高槛,正向里缓步走来。
他身边,是梁长书。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移开了眼。
“寺御君,请。”
“周治侯,请。”
梁长书落座右边第一几,寺御君则在右三。
来不及再打量他,门口礼官唱名,却是正旁君到了。
乍见之下,只会觉得他面貌平常。第二眼时,有那么一两成|人能读出他眼中神采非常。
借光于前世的人口泛滥,媒体的全球相通,我对这种隐隐的光芒,尚算熟悉。
那是七老八十的政要,年轻有为经了风雨的前辈们,所拥有的,坚不可摧的自信、冷静和务实。
再看,一个干净利落的侧面落入我眼中。
鼻梁高直,额头宽坦,线条流畅不失锐气。
他的侧影,倒是比正面英气逼人得多。
“广湖公子?”正旁君笑吟吟在我案前站定。
“久仰。”我起身,作揖相礼。
他还了礼,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在左一的位上坐了。

梁王一身深青,玉冠高簪,最后出场。身后跟了一个礼官,两个美婢,两个带刀武士。
——感谢上天,这里没有龙纹明黄的习俗,也没有太监这类职业。
礼官唱声中,全体起立,见礼。
“正旁君自东平祧都而来,一路颠簸,甚是辛苦。今日稍备薄宴,权作洗尘。”
“梁王厚爱,正旁惶恐。”正旁君朝梁王欠欠身,满过一杯双手举樽,道,“梁国的美酒,敬梁国的主君,正旁先干为净。”
梁王身后的婢满了一樽,奉给梁王。
梁王接过,仰头喝了,亮过空樽,而后轻抬手。
“歌——舞——”梁王身后的礼官唱道。
“歌——舞——”门口的礼官接唱。
我暂时微松了口气。
歌是管弦乐,笙箫琴瑟。舞是群舞,一共女子二十四人。
二十四人中,二是二人着一色长袖粉衣,独独剩下两人,鹅黄衫子另带白纱披肩,尤其耀眼。
舞蹈并不复杂,也没什么奔放动作,不过一折一起,举手投足,衣袂轻扬之间,尽显妙龄女子柔美身段,是独独排给男子看的舞。
总地来说,编排得不错。
一曲终了,二十四人叩过,粉衣的都下去了,而两个鹅黄衣衫的舞姬则斟了一樽,一个持壶,一个举杯,都是十指纤纤,点点蔻红。端到正旁君面前,温言细语敬上酒去。
我注意到,她们不是在案前敬的,而是到了正旁君身侧一尺处。
——心下,微微悬了起来。
正旁君接过饮了,递还空杯。
那奉酒的女子却没有接空杯,而是侧身偎了过去。同时,持壶的女子松手放开了手中酒壶。
正旁君往旁边让了一让。
女子重心失稳,慌慌倒向前。
正旁君疾疾退开,浅色衣衫上滴酒未湿,蔻红不沾。
“蠢货!”梁王骂倒,“敬一杯酒都不会么?来人,拉下去,各打二十大板,逐出宫中,贬为粗奴!”
丝竹之声嘎然而止。

宴上气氛当然不会因为这点意外一直低落不起。
趁着他们相言甚欢,我借由内急,溜了出去。
好在这里宴席的礼仪尚未太过复杂,一切可谓从简。否则,我哪里能出来透气。
一路慢慢走去。
刚才那两个女子,既然是梁王的人,如此大胆的敬酒,没有梁王的授意,又怎么可能。
这年头,连正旁君这样的文臣也得习练身手,否则,出使某处时候,没准就被美丽的舞姬投了怀送了抱,担上了一个调戏君妃的罪名。
只是,正旁君身手敏捷固然可喜可贺,梁王当机立断也是值得钦佩,那两个使命不成的女子,却挨不了什么日子了。
路不算长,左右思量着,一会会便走到了头。
茅厕里面不香,看来不适宜多呆。
出来,再往回磨蹭着走。
宫庭院里,不少早梅已经开了。红的白的,盛放的欲放的,就这么一朵朵,在夜风里傲然笑。
又走了几步,立定在廊下。
身后,一长串竹骨绢面的廊灯。
明亮,却冰冷。
面前,远远近近的花树。
被笼罩在夜色暗中,却自有暗香送来。
“广湖公子喜梅?”身边忽然冒出一个淡然温和的声音。
明明淡然温和,却亦是傲然冰寒。
不难听出来,寺御君。
“冬月里,独独此花。”我回道。
“公子忘了水仙了。”
“水仙本应阳春开,被人赏玩,不过折辱了芳魂而已。”
“既然喜欢,不妨剪几枝。”
“花,开在枝头,才好长久。折了,总是可惜的。”我微微一笑,“多谢寺御君。”

三十八
梅种的不少,不过已开的不多,淡淡幽幽的香,正好。
寺御君身上,有一种和老武师相似的东西,能让我安神。
或许武功卓绝的人,对于自身的强大自信,散发出来,便是笼罩在他们身周的,冷然的平和沉稳了罢。
“就要上有名的梁国宫廷秘菜八段鱼膳了,两位不去一尝么?”
我和寺御君愕然转身。
正旁君一手提了衣摆,急急忙忙越过我们朝茅厕方向去,一边还回头挥手来了句,“再不去,热的可就凉了。”
++||
我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刚刚获得的印象,颠覆破碎的脆响。

回到宴上,不会会,果然上了八段鱼膳。
一条鱼,形状完整,承在特制的长盘里,头尾两段,中间六段,一共八种做法。
味道,还是不错的。
副座上展开了一次关于八段里头哪段味道最好的争论,从最基本的色香味开始,慢慢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渐渐把正座上,前十座之后的一干人等也卷了进去。
前面几个,不是不管,而是他们自有喉舌在那些雄辩博引的人中间。
我么,自顾自吃鱼。
可惜,我不找麻烦,麻烦还是找上了门来。
“广湖公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知高见如何?”
自从开始巡酒上菜,挑衅讽刺不知有几次了。
不过因着正旁君在,又或者真知情的几个得到了足够的警告,没有人针对我身份提出什么怀疑,权作接受了失忆后冠了个新名的广湖公子。
所以我也就隐忍,装傻,陪笑。
这般直接问到头上的为难,还属第一次。
“都一样。”我放下筷子,垂眼看着几上半杯酒,答。
“广湖公子何来此言?”
“炸者松酥脆想,蒸者鲜美滑腻,八种做法样样不同,广湖公子定不出高低情有可原,笼统言语,应付敷衍,却是把我等至于何地?”
一时群起攻之。
“吃鱼的人,自然尝到了不同滋味。”我轻轻道,端杯一饮而尽,“可对这条鱼而言,烧,熏,爆,焖,蒸,煮,炸,烤,又有何不同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目光从那几个刚刚聒噪,现下瞠目结舌的人面上,一一扫过去。
看到寺御君的时候,还是那双阴翳的单凤眼,目光也依旧锐利。
没来由地,心里一静。
梁长书和右二的庞衮,就不用扫描了。
夹了一箸鱼,我继续吃。
“广湖公子,心地存善呢。”正旁君含笑插话道。
“哪里哪里。”没看到我正在吃、鱼、么。
“公子这般心底,想必不喜见血。如此,还请梁王饶了那两个舞姬罢。”
“既然正旁君有请①——”梁王沉吟,玩笑般话锋一转,“莫非,那两个妮子有幸入了正旁君的眼?”
“不敢不敢,梁王之物,正旁何敢觊觎?”正旁君连连作惶恐状态,“只是,刚才小小差池,正旁责无旁贷,心有愧疚。”
下一刻,郑重的语气切入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温和调子,“花,开在枝头,才好长久。折了,总是可惜的。”
这言词,这语调,刚刚我才听过一次!
骤然噎了一下,我强忍着没有呛出来。
温润的声音转了个方向,朝我这边来,“广湖公子以为呢?”
隐隐中,似乎含了几分得意戏谑。
——混蛋!
吞下口中食物,我点点头,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字一字勉强发音,答,“正旁君所言,甚是。时临十分敬佩。”
——敬佩你,居然能鹦鹉学舌到这般地步。
上头,梁王拊掌大笑,连连称妙,而后下令,免了那两人的罪。
偷眼看看右对面的寺御君,他毫无异样,如常般饮酒用食。
可见,他不仅仅在武艺上的造诣胜出我许多。

当晚,一路马车而回。
车厢里对坐的人改成了梁长书。他貌似沉思,我当然也就不发一语。
马蹄踏在石板上,偶尔是车夫的挥鞭吆喝,这个时候,真是静得可怕。寒风从马车车窗幕帘后灌进来,肩上膝上,手指足下,慢慢都冷了下去。
好在王宫距离周治侯府邸不远,。
拐了最后一个弯,踏进院子拱门,看到窗上豆灯映的火光,我忽然全身一松。
已经过了子时。
挥挥手叫提灯领路的僮子回去,推门而入。
穆炎背倚墙,衣衫整齐,盘坐在窗下榻上,一眼把我从头到尾检查完毕。
我站在那里任他打量,无声而笑。
笑着笑着,不由弯了腰。
而后,我看到地上落了圆圆的水渍。
“公子?”穆炎起身走到我身边,单膝叩下,看着我面色,犹豫着问。
“穆炎,这么要命的接风宴,我都好好地回来了,宣纶不过去梁长书的生辰庆宴上一趟,怎么就回不来了呢?”眼前模糊一片,我狠狠抹了把脸,“他明明,明明比我,比我……”
年纪轻,身份高,琴艺好,面貌俊……
比我,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
(①请,这里取古文中请求的意思)

三十九
冬月二十六。
梁王宫中花园,暖阁。
明明过了小寒,大盆栽种的各色山茶却开得正热闹。
里头,还有一个一人宽两人长的瓷池,簇满了丛立的水仙。
棋盘就布在花池旁边。
本以为不过半柱香,不料这正旁君竟引导着我一直下下去。与其说他在围我,不如说他在救我,让我输得慢些。
我这么烂的棋艺,想晚些赢我,实在是颇有难度的。就算他自曝要害,我还未必能看出白子哪里可攻。不难注意到,他下子越来越慢了。有时候,还得想上一会会。
因为棋盘上的黑子气数早已经差不多了。
虽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相让,撕破脸皮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好了。
“广湖公子重拾棋艺,不日便能有此成就,果然天赋过人。”终于落下一子,堵死了我一大片,正旁君赞道。
“谬赞了。正旁君落子如同有神,时临实在望尘莫及。”暗暗松口气,我没有再拿子,他既然耍够了人,我也就认输。
“数年前有幸与广湖公子对弈,如今再弈,公子棋风竟然截然不同。”正旁君别有深意,抿了口茶,道。
原来为了看清我下棋风格。
“时临记得的,不过这一年半载的事,前尘既然尽忘,也可谓再世为人了。”我答,而后端茶,“难得尚有诸位记得广湖公子,只可惜时临却无半点旧日故事可作念想。”
“周治侯莫非没有告诉你过往之事?”
“正旁君刚刚尚有称赞,梁国八段鱼膳,百闻其名不如一尝其味。如此……”
“如何?”
“周治侯自然是说了。只是,时临并无身在其中之感,倒仿若听人讲述一个陈年的故事一般。”
“广湖公子真是妙人!”正旁君拊掌,大笑,“不想公子经此磨难,性情倒比原来还洒脱上几分!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甚好,甚好。”
我微笑不语。
多说多错,我虽不信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这样说,起码在面上,是承认了我广湖公子的身份了。
任务的目的,便是达到了。
其后,便可以用心脱身之计了。
“只是,广湖公子莫不是连与在下的三年之约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嗯?”我略略讶异。
这表情倒不完全是装的。广湖三年前的状况,想来没有任何自由,怎么可能和正旁君来往通信么。
“梁王、周治侯,在下尚有个不情之请。”正旁君对着我叹了口气,丢下我,转向座上的,作揖致礼道。
哪是不请之请,分明是手到擒来,冠冕堂皇的要求么。
梁长书还了礼,梁王在,他不得开口。
梁王顿了会,垂眼看着樽中酒,开口,“使君不妨说来听听。”
“当年在下与广湖公子有及晾城之一约,不料——”回头看了眼我,颇有遗憾之意,“幸而公子依旧安康,可惜却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今朝既然有缘得以重逢,在下还想请广湖公子赴及晾城一聚。”
——这一聚,当然没有再回梁国的时候。
竟然直接开口讨人么。
“有约在先,固然当相赴。”梁王沉沉缓缓开口。
“只是,既然广湖公子已经再世为人,这约,赴不赴,终究要听听广湖公子的意思才是。”梁长书接口。
一时间,颇有分量的目光聚到了我身上。
身在狼窝,何畏入虎|穴。何况,狼以凶残闻名,虎则多了纳天下的霸气和胸襟。
“时临的确不记得及晾城之约了。”沉吟了会,我放下茶杯,朝正旁君郑重赔礼,而后继续道,“如今践约而行,虽有所迟晚,所赴之人,也有负原来的风雅之名,却终甚过抱憾终生。”
“多谢公子成全之意。”正旁君笑意满满,答道。话是对我说,看的却是另两人的方向。挺背正身,他朝梁长书邀道,“周治侯,旧年你我的那盘棋,还未下完。今日如此良机,不妨趁机一续,如何?”
到此,便是没有我的事了。起身让位回座,我捧茶慢饮。
不知那盘棋背后有什么牵扯,梁王貌似随意,实则用心看他们两人下棋,偶尔间或瞄一眼我在做什么。
我则却把近旁一盆粉色金蕊重瓣的,和一盆白瓣托球蕊的茶花反复赏玩了几遍,聊以打发时间。

回到周治侯的府邸,已经近晚。
梁长书的那盘棋苦战良久,输了。
他在前厅盯了我半晌。我立在那里等他说话,他却终究未发一语。
晚膳后,到了平常熄灯的时候。
没有脱衣,吹灭灯,我打了个询问的手势。
穆炎示意安然。
“穆炎,剩下这两日,你多戒备些。”我轻轻说,外头尚有些风声,既然穆炎点了头,想来不会隔墙有耳。
“公子真要去东平么?”
“是我们要去。”我纠正,而后道,“我本就不是梁国人,你也是孑然一身,去哪还不是一样。何况梁长书加上他们家主子的那德行,无论假做广湖的事办得如何,东平使君一走,我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穆炎默然,而后难得地评论了句,“其实,正旁君也……”
“我自然不曾把他往好处想。”等了等,不见下文,于是自己接了口,笑着安慰道,“最坏,坏不过梁长书当日所为。”
穆炎诧然看过来,神色间居然有几分惊惶。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他自己为此差点丢了性命,怎么可能不知道。
穆炎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眼前一空,他人已经矮下去一大截,双膝落地跪了。
“穆炎?!”我蹲到他面前,尚觉得不妥,于是干脆和他对面跪了,弯腰从下面去看他脸色。
只是屋内无灯,我又不能夜间视物,这个角度,实在看不出他面上神色。
仔细想了想,摸出点头绪来,试着劝道,“不关你事,那时你尚是梁长书的死士。”
听得此语,黑衣明显一颤,穆炎侧开头,开了开口,欲说什么,却终是一个音也没有出来,依旧低头垂眸。
而后,下一刻,我被猛然抱紧。
——今天这是怎么了?
身前紧贴着坚实的肌体,手臂被死扣在身侧,背后一上一下两道铁箍,纹丝不动。周围的空气由温热的身体取代,我大半张脸被埋在穆炎胸前,只余两只眼睛能越过他肩头,看到他身后的桌椅凳几。微微的月光落在光可鉴人的漆面上,勾得木制家具平实的轮廓染上了几分清远精致,似乎不真实起来。
我闭眼,刚才那瞬间,心里骤然一动,有什么热热烫烫的东西填进了总是淡然沉静的那处所在。
这便是我在此是世间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了。
结结实实。
只是……
“穆炎,你替我委屈么?”
“……”
“可你自己从小受的那些呢,比我要多吧。”
“……”
“我虽说武不及你,好歹也是这么过来的。前些年更委屈的事多了去了,断不至于因此折了的。”
“……”
“穆炎,我真的没有那么菜。”
“……”
“穆炎,你能不松开些?”
“……”
“你的力气太大了……”——呜呜呜,我的骨头……

四十
冬月二十八,晨。
猎狐。
梁王的冬猎,邀正旁君同去。一干人等,当然在列。
我很想留在被窝里,可是不能。
天未亮就被穆炎叫起。
看了一眼他整齐的衣冠,我长叹了口气,而后松开怀里的炉子,一寸一寸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暖洋洋的被窝。

围在三面的马,前蹄不耐地刨着寒冻的土地,喷着白气,时不时打个响鼻。
我胯下是匹温顺的母马。四周的旗织上落了些霜,连带举旗的兵士眉毛盔顶上,也间或可见薄薄的白色。
晨曦已亮,冬日里分外动人的金光洒满林间。
笼子被打开。
梁王举弓搭箭,首先射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而后,放出了他的猎犬。
一时,骑骑扬蹄,都追着出了笼子入了林子的狐狸去了。
我看了眼那只胸口中箭,挣扎了一会,没了动静的狐狸。
寺御君策马无声到了我身边,摘下一个鹿皮袋子,喝了几口,而后递过来。
我接过,闻了闻,是烈酒。
小心抿了一口,一股辣热从口中,流经咽喉,烫入胃中,散到四肢百骸。
好像不止烈酒,还是加了中药泡制的养生酒。
据说,虎骨之类性烈,最合适泡冬日喝的驱寒烈酒了。
顿了顿,再抿了口,而后递还给他。
不能再喝了。我不清楚这具身体酒量如何,只能保证这两口不至于醉了。
寺御君看了我一眼,接过袋子,灌了一大口,而后轻轻拍马纵出。
他胯下黑马刚刚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一拍之下,也不见怎么发力,却已经骤然窜出老远。
神骏。
可是,我怎么就觉得,这一人一马,都有炫耀的意味呢。
没跑多远,寺御君一箭搭上长弓。
他也不曾侧头瞄准,白羽激射,斜飞出去,而后一只狐狸被钉了尾巴尖尖,栓到了树干上。
是只幼狐。
原来真有听声而射的技艺。
自有随从跑过去捉了那狐狸。
而后抹掉伤处那一星半点的血迹,上了些药粉。
接着,竟然一溜烟跑着送到我面前。
“广湖公子。”随从将狐狸双手奉到我面前。
——寺、御、君!!!就算明知道我猎不到狐狸,也不用送我这么一个东西吧?
没办法。
没有高桥鞍,没有马蹬,我现在,已经从一名优秀的骑手,降到了勉强能纵马小跑的菜鸟级别,不可能和人抢猎物。
更因为我那新练不久的直觉瞄准法,前几天刚刚开始启用的活动靶子乃是跑不快飞不了蛋也不再下了的老母鸡一只。
而它,除了受些惊讶,掉了几根羽毛,尚十分安好。
穆炎替我数着呢,我统共有九箭射到了鸡毛。
其中一箭,擦破了老母鸡半寸皮。
至于那堆羽毛,他说了,大部分是老母鸡自己折腾下来的。
==||
母鸡和狐狸,怎么比么。
不过,狐狸挺像小狗的,头嘴尖尖了些,尾巴宽了些。
两只眼睛滴溜溜,亮晶晶,惊惶惶地看着我。
把弓背上肩,道了谢,接过来,不松不紧箍着小家伙,免得它跑了,也不至于让它紧张。
轻夹胯下的马,跟在大队人马之后。
看看前头的热闹,有一下没一下摸摸怀里的小狐狸。
感谢正旁君赴约之邀,现在没有人来找我麻烦。
狐狸毛是很软啦,显然之前喂得很好,手感不错。
不过臭……
等等——
这狩猎用的祭品,放出来前,竟然也洗干净了。
好像还用了些香料……

抱着新到手的宠物玩了大半个时辰。
猎狐,却刚刚开始进入高潮。
前面林深处,百米左右远,好几个方向都有猎犬狂吠声此起彼伏,渐渐深去。
却忽然觉到身侧异常。
扭头看去,五十米开外,正是寺御君。
已经甩了披风,露出一身大红皂袍,白裘带,青玉坠,脚踏黑漆虎纹猎靴,髻着如墨寒玉簪。
原来,有一种冷傲的人物,人如零度火焰,要血一般艳的大红色,而不是冰雪的白色,才能真正衬得了他。
开弓搭箭。
瞄的,乃我颈上人头。
“放肆!”
却是梁长书,远远喝道。
寺御君不曾因此分神,只是寸寸张弦。
他全身蕴力,慢慢打开、绷紧,仿佛他手里的桦木劲弓。
他动作优美,无可挑剔,眼神锐不可挡,势在必得,如同绞丝金弦上,青铜矢,白羽箭。
我原地不动,静静看着他。
弦满,箭出。
剑眉轻扬,丹凤眼一挑,寺御君微仰下巴,而后,目光移了寸许,和我的视线相交。
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完美的微笑。
眸中亦浮上一抹笑意。
只是,他瞳孔深邃的阴翳深处,还是有什么,我看不清。

四十一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步二十步一十步。
咫尺!
擦耳而过,带了冰寒的疾疾冷风一道,削去鬓发几丝。
冷风刺到了眸子,我眨了下眼,而后转头望向此箭落处。
一只火红的狐狸被射穿双目,钉入雪地,即时毙命。
近旁还是有些人在的,不过个个均惊呆了,四下一时无声。
“寺御君好射术。”我回首,衷心赞叹。
“广湖公子能看出寺御君箭之去向,更是技艺精湛。”梁长书策马过来,此时勒马,深深看了我一眼,道。
“不曾。”我摇摇头否认,意味深长地看回去,“只不过,人若欲取我命,小小时临,又能如何。”
朝后指指那只狐狸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盯着梁长书的眸子,继续,“况且,天下死法何其之多。若能死在寺御君如此漂亮的一箭之下,比起酷刑逼供、折辱胁迫之类而言,实已乃大大的幸运了。”
下一刻,在周围嘈杂起来,在纷乱的人声袭入耳际之前,我眼前一昏,软软歪倒,往坐骑一侧掉下去,没了知觉。

再醒来,不是周治侯府邸那间屋子的白纱帐。
淡翠的,绣了各色虫鸟的轻纱帐子。
侧头,穆炎坐在床边凳上,看着我。
“这回,大夫又怎么说?”
“大夫说,公子受惊了,静养几天就好。”
静养……
又来了。
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没用?
以前开车什么的,有几次和人追尾擦边之类,打了保险公司电话,照旧做事,并没什么影响。飞机忽然冒出个警告让乘客写遗嘱的事,也不是没碰到过。
一旁的婢女端过茶来,穆炎接了,那丫头躬身,轻道了句,“公子已经无恙,可要奴婢去通报使君一声?”
“国使府?”我疑惑。
“是。”那丫头施礼,解释道,“猎场离这里近,正旁君的意思,反正不日即将启程,便留了公子在这里歇了。”
“哦。你去罢。”
“奴婢先行告退。”
我坐起身,接过茶来,靠着床栏喝了两口,而后递还穆炎。
身上并无觉得明显不妥,于是揭被下床。
“公子?”穆炎迟疑,伸手欲拦,看看我的样子,也有些疑惑。
“不可不可!”门口急急进来一个人。
“可是……”我的问题根本没那么严重。
“遵医嘱,遵医嘱,否则,小病成大病,时患成顽疾。”正旁君严肃了脸色,摆摆手,郑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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