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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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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至地,一声清响,而后起身。
寺御姓谭名广,从刚才那句话出口后,寺御君,国柱,神箭,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国灭家破人亡,手有重兵却不战而降,对于一个武将而言,是要背负一生的耻辱。
梁长书已经承受不住,但寺御君为了八万百姓,七万梁军的性命,背了。
寺御君弯腰伸手来扶我起身,嘴角却蜿蜒下一抹鲜血。
“成冉汤烷,带你家……”国柱?公子?梁长书国破而崩溃,寺御君此外又兼家亡、大辱,撑得住才怪,“回营好生休息。”
“皇甫公子放心。”
“程参军,诸位帐下,时某手书难以见人,所需文书皆数托付与你等了。”
“自当尽责。”
“左老将军。”
“老夫在。”
“城防戒备还劳您出马。”
“老夫领命。”
“右少将军。”
“在。”
“城内抚民整序之事,望将军担待,尚需请梁大人本地驻军一并协助。”
“领命。军卿不必忧虑。”
“军营诸事如常,其他人等各自待命,无中帐大印不得私拨人马粮草。”
“是。”
……
……
有事要做的陆续领了相关一干人等退下,眼前厅外院中渐渐空旷,眼下只余灯笼数盏,在夜风里微晃,映着因刚才一番剑拔弩张而杂乱的花木,分外凄凉。
“穆炎……”我闭目换口气,轻唤。
没有回应。
“穆炎?”我乍惊,猛然回身望去。

八十五
什么时候,已经如此习惯穆炎在身边了……
一唤之下无声应答,我心跳被惊得狠狠一乱。
厅内一片空空荡荡,只余下三盏残茶,满满的浅浅的,尤自在冒热气。
环顾四下,竟然空无一人。
从厅后侧门进了厅后花园,立在回廊下再看四下,还是没人。
连连唤了几声来人,除了夜里的风,无一应答。
正不知是梦是幻,却看到东边方向,有火红的光跃出。
那里……那么高……
脑中前些日记清的地图一闪而过!
烧的是主院的阁楼!
我拔腿便往跑那边,穿过一条条长长的廊,掠过一根根柱子,把一间间屋子,一进进院子,皆数拉在身后。
夜风呼啸,刮在脸颊上如刀生疼。府邸里花木,隔墙,拱门,照明的灯笼处处依旧,却不见一个人影,让人惶恐无比。
前头就是主院,却有仆从跪在院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低低抽泣。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往院子里去。
却看到跪满了一整个院子的人。
外头些的,粗活下人,侍卫。
接着,巧婢,伶俐的小厮。
然后,上了年头的理事,管家。
最后,阁楼台阶下的,是诸多的幕士,合着男女侍宠。
抬头,最高一层有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人,正拿着个烛台到处点帘子。
他身边的靠栏上,尚有毫无声息的好几具小儿女子的人体仆到伏趴着。火光从那边亮起来,他们背光,只能瞧出轮廓,看不出如何衣色,可姿势就足以说明一切,其中一个少年,尤保持着握剑刺腹自戕的动作。
再低头,却看到有黑衣人往门外台阶上堆了最后一批柴草,陆续迈进门槛。
他们都穿的一样,但是……
我认得出。
跌跌撞撞穿过地上的人群,我拦住穆炎。
两手禁不住发抖,藏在自己的衣袖里,隔着布料攥住衣摆。
“穆炎,你答应了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惶恐,带了乞求。
穆炎僵硬了身子,没有抬头。
“你答应守在我身边的,你答应留命给我的。”
穆炎顿了会,摘下挂件和匕首,托到我面前。
“你……你……”竟是让我拿了那个,再杀了他的意思……
我又气又恨,胸口挤压,绞拧,痛不可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身上尚有几个时辰前他留的酸软,眼下……
却到了如此的境地!
“丙辰六。”一个平板无起伏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要阖门了。”
穆炎转身。
我想也不想,一把扯住他。
他脚下停了一下,而后继续往前。
侧绕过我,往台阶上去。
我跟着他转着方向,黑色的衣袖绷紧,被拉出紧紧的缠腕,而后一点点,一分分,一寸寸,从我手指间往外走。
走离我的身边,走出我的生命。
徒留下指间,用力拽住粗糙结实的布料,而磨出的痛。
最后一丝袖子脱离那一瞬,我往后一跌。
穆炎……丙辰六……往前微微踉跄了一下。
我连连退了好几步,不知扶了什么一把,稳下身来。
那边,他已经没入门后。
最后一扇也合上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后,一声女子的惊叫惊醒我。
微低头淡淡惨笑。
转身。
再不回头,再不看地上所跪的任何人,我快步而出。
——弃我去者,安可留!

恍恍忽忽,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城门。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最直最大罢。
“军卿大人?”有守门的兵卒举了火把凑过来看了看,认得是我,问了一句。
摘下腰间印牌递给他,随手在一旁备用传信的几匹马里牵过一匹。
“大人出城散心么?眼下平军即将兵临城下,为免误伤,大人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我摇摇头示意无妨,翻身上马,出了城。
那几个兵卒追上,举火把的那个急急道,“军卿大人,等等,小的禀了夫长,带几个兄弟陪大人出城。”
“不可擅调兵马。”我回头答,自己在厅前的吩咐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原本是为了有的将领不忿,私自出兵而定的,“镀城周围,我熟。”
寺御治军军法向来严明,那几个兵卒互相看看,有一个轻声嘀咕了句我调了一匹马也是违例了。拿火把的亮出我给的印牌,其余人等这才朝我道过小心,站了回去。
我轻夹马腹,由着那马自己小跑而去。
仰头看天,秋冬夜色里的星星稀稀拉拉,也明明朗朗。
原来,被自己全心相待的人无视和遗弃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也不是很痛么……
起码以我这身体的破烂素质,还没有到要昏厥的地步。
这马似乎走惯了城外军营和镀城城门之间的路,不知不觉带我回了大营。
兵马皆数在城内,此地人去营空。
兜转些马头,拐了个弯,进了住的院子。
屋檐下一排从低到高的高跷还在。都是竹子加点皮革绳子,简单便宜。
拿了对踩惯的拆了上头形状特制的皮革下来,绳子栓了穿了,系到马上。
高桥鞍没有做,好在这马鞍虽不能前后借力,也不错了,又不是骑兵。
重新翻身上马。
四顾茫茫,呆了片刻,朝张家坡的方向去。
我和小粱说过,去去就回的。
一去,便是一年多。
说起来,我还有包银子在那呢。
当初从穆炎那里敲来的。
回头,刚好给他买副棺材,竖个石碑。
呵……
哼……

八十六
穿出一条山路,前头就是小槐村了。
而后五里,大槐村。
再后面,便是张家坡了。
一抬头,却看到小槐村一片焦黑,四周火光尤剩。
这是……!
屠村了?清野了?
东平还没有兵临城下,先头已允了散兵来此肆虐?!
城内八万百姓得寺御相保,镀城城下辖地又何止八万!
下马,撕了衣服下摆一扎四蹄,再扯条长的系了笼头防它嘶鸣,而后左右两根,当袖口缠腕绑了。
重新上马,折了个弯,抄村后山上小路朝大槐村去。
这里也是……!!
大槐村火焰还要高上几分。
远远山下,风吹来的空气中带着焦臭,和着火焰隐隐的热气浪。
兜转马头。
这世间人口乃是第一资源,所以屠城是一种干净利落的征服手段。
我明白。
但是明白和看到,怎么可能一样!
何况所谓屠城,往往一屠老弱病残,二屠精壮男子。
前者可以减少消耗,有利赋税劳作,后者,自然是为了防止复仇。
像东平这般,彻底屠杀的,实乃少见!
却也……能够十分有效地将新地牢牢纳入版图。
半枯的长草擦过身边,落叶的树枝横打上门面。
绕过小山头,居高临下一看——
张家坡……
一片火海!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驻着长戟铁枪的百来人,零零散散嘻嘻哈哈四处点火,在被毁的农家院子外,烤耕田的牛!
村头大树,也没能幸免。
手上止不住发抖。
六嫂,张小六,大粱小粱,茅花,那个还没有满月,眼下还没满周岁的孩子,村长……
他们……他们都!?
不……
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侧后草丛里忽然传来簌簌的动静。
我夹马前窜了丈许,胯下马匹被声响惊到,两个前蹄腾起尺许。右手抱了马脖稳住身子,同时安抚它,顺带一牵缰,兜转马身。
“谁——!?”
草丛里探出个小脑袋,竖着两根小辫子。
“时叔叔……”
“你一个人吗?”我翻身下马,那个总躲在小粱背后不肯露脸的茅花怯怯地看着我,还抱着一个沉沉睡着的一岁小儿,“茅花的大小哥哥和爹娘呢?”
“……他们……”茅花听我问起,眼神困惑而恐惧,显然记忆里有什么她尚不明白的。
“来,先和时叔叔一起好吗?”知道不能再问,我蹲身对她道,“时叔叔在这,茅花就没事了。”
“嗯。”茅花起身,抱好手里的孩子。
我浑身一抖。
那个小儿不是睡着了,他后脑分明重重磕到,些许白色大片红色,糊糊一片沾在襁褓里。
茅花太小,根本还不懂这些。
我眼下又如何和她说……
却听得坡下有人声,扭头看去,百米开外有十来人追到了这边。
两弓四戟二枪一刀。
毫无迟疑,抱起茅花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往前去。
“时叔叔要打后面的坏人,茅花抱着马脖子……”解开腰带教茅花抱向马脖,绑住她,让她坐稳鞍前,“来,有紧得疼么?”
茅花摇摇头,看看她怀里和马脖之间的小弟,牢牢抱住马脖,抓住马鬃。
风声呼啸中听得身后脚步声,呼喝的言语。
垂手摘了鞍上弓。
举弓在手,一摸箭壶,上白翎。
神箭将军麾下,安有空马弱弓!
朝后,瞄向手中同样有弓的。
箭头往下移了些许。
——不求击毙,但求击伤腿腹。如此,凭借马力,便可以谋逃生之计。
无意无妄
万阑俱寂
无心无念
万空俱泯
指松,箭放。
一人栽倒。
回头朝前看了段路,一边摸箭,一边瞧了眼茅花,她安然。
转向后,尚未张弓,左肩上遽然一痛。
咬牙,我慢慢拉开手中劲弓。
……
剩下六人吆喝追逐时,我正看着前路,加力夹马,发觉茅花的脑袋耷拉在一边得好像……睡着了。
心里一惊,伸手在她颈上一搭。
动脉没有跳跃。
摸索了一下她小小的身子,我将她护在马前,应该并无外伤啊……
却在她腰上摸到一手很粘稠的液体。
这……血?
已经有些时候了。
忽然间觉得,左肩上这一箭,往下往右偏上几寸,或许更好。
更好……
更好……
再搭箭瞄向身后时,一瞥之间,我不由自主勒住了马。
有人正料理那几个平卒。
手起刀落,转眼便是横着的六个。而我,花了十几支箭,才把三个伤地足够重。
再熟悉不过的人。
“穆炎……么……”眼里热热的,视野有些模糊。
——你终究还是,跑出来了么……
那么,虽然怀里有两具小小尸体,虽然张家坡尽数被屠,我……
“大人请公子回府一叙。”穆炎叩地,道。
神智皆数清醒,原来是梁长书忽然觉得还少个垫背的。
“如此呵……”解开系着茅花的腰带,将她和她的弟弟缚在一起。
——茅花,要是你找不到弟弟,黄泉路上,会哭的罢。
“穆炎。”唤他,同时将茅花朝他一抛,他反射性一接。
搭箭开弓,狠狠一夹马腹。
转身满月,一箭射出。
不求中的,但求阻挠些许。
也不看结果如何,回头查看番前路,无异。
加踢一脚马腹,侧头咬住左肩箭杆。
右手一拗,箭杆应声而裂,反手再一拗,又一声脆响而断。
痛。
眼前发红发黑。
——时临,眼下你若昏了,便得给梁长书陪葬去了!
狠狠一闭眼,再睁开,眼前总算能够看清东西。
扔了断杆,摸箭搭弓。
回身,紧弦,松羽!
穆炎轻功短途内自然比马速快,但他内伤未痊愈,一路出城急急赶来,刚才一番厮杀,力已初疲,加上尚要躲避劲弓利箭,自然也就没了便宜。
分心查看了一下马上箭壶,尚有百余支,于是略放心。
可穆炎还是一米米拉近距离了。
二十来支后,穆炎开始在奔跑中弯身蓄势。
我见过校场上的演习,武功好的能够拔地而起,如大雕扑兔一般从后扑上马鞍。
我的马技不够,我的武技更不够……
耳边风声呼啸。
但是给梁长书垫背,绝不甘心!
穆炎有伤在身,我怎能不赌?!
挂回弓,双手撑抱马颈背交接处,数着马蹄声随之调整动作节奏稳住自己,收腰,蹬镫一跃,我跪伏到马背上。
身后传来破空风声。
左膝左脚发力,大腿一顶,腰上递劲,侧翻身,送髋,右腿横扫踢出。
老天佑我!
后脚踵有踢到硬实的物体。
一声闷闷的撞击,眼角瞥到黑色的人影朝路边落去。
顾不得查看效果如何,重心落向贴着马背的胸口、左肩,抓鞍的两手一撑缓了缓劲,但是左肩一痛,左手一软,狠狠一踢的反冲教我重重往马上撞去,肩上一阵钻心裂肺。
还好还好,只是穿透而已。左手上既然能够用力,便是筋骨经脉无碍的了。
撕了布条勒紧伤口,抱着马脖,一路狂奔,陆陆续续回头看了十来次,的确没有人再跟上来。
布条已经红透了。
虽知道一路肯定留了痕迹,十分不妥,奈何眼前黑雾一阵阵浓重。
马走到一条小溪边,跑得渴了,自己去饮水。
天色大亮了。
我早已无力再鞭它策它,眼睁睁伏在它背上,看着它悠闲垂脖,而后自己渐渐陷入了一片茫茫之中。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精疲力竭,或者因为被变故突生……
亦或者,都有。

八十七

好热。
被烧着烤着般的炽痛。
左半边身体好像已经……不在了?
有清凉的东西贴上身来。
一片冰冰的柔痛渗入肌体,腐蚀骨髓。
却也,不那么热了。
剧烈的跳痛慢慢变成一片片的刺痛,竟然觉得安下心来。
黄泉真的有水啊?
要死了么……
这次也真不干脆。上回再突然,再惊怖,也不过几秒而已。
应该不会再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罢。
斩头果然是比陵迟好的。
果然……
好……
……
××× ×××
“老伯?”
小矮屋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活人瞥了我一眼,只手递过老大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我小心接了,手上似乎有些力气,倒也没有摔掉。
药汁已经凉了些,微微烫口。很苦。还好气味不犯恶,苦也不是呛人的腥苦,带着草药的天然气息,虽然空腹,入口倒也不太容易反胃。
剩下半口药渣,我把碗还给他,“多谢老伯相救。”
头发斑白,五十多岁的男子没有答话,只是一手接了我碗去,而后朝枕头努了眼,径自开门出去了。
门在他身后阖上,我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身上除了左肩,各处也在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低头一看,两臂,两腿,背上胸前,大片大片地上了褐色泥膏,涂得厚的地方用撕了条的布料包着,质地可见,是我原来的内衫。
连带脖子脸上都涂满了。
隐隐渗着清凉。
想来我后来纵马狂奔于长草杂树没径的山路上,身无披甲头无盔,刮伤不少。
有盖被子,没有穿衣服。
……起码在他看来,我也是男的。
似乎睡了很久,精神还好。体温有些高,但并不燥热。温烫的药汁渗入四肢百骸,我几乎能感觉出自己一点点地好转。
四下环顾,这间屋子一扇门,两面墙上开了各开了方长约一尺的小窗。茅草顶,灰泥墙。
就一间,没有外厅。
细细听听周围声响,有不少唠叨家常的高低嗓子,小孩隐隐的嬉闹,洗刷和往地上泼水的声音,井台轱辘轱辘打水的响动。
这么密集的居住,公用的井台,应该是城里头才有的。
屋子里满是草药味道。墙边摆满了架子,架子上一层层,晾的都是各色主植物茎叶。
一个老采药人,拣了我。
××× ×××
老伯会说话。
因为我听到他在屋外和来取药材的人说,“不卖。”
不会会来了个一个年纪大些的,道了歉赔了礼加了价,而后喝令那个鲁莽的伙计自己动手包扎。
老伯没有再出声,也没有拦。
涂在我身上的药泥可见,还有我醒来时口中吊命的老参块可见,老伯进山很深,采的药材质地大概特别好。似乎城里有名的布善堂的掌柜郎中,专要买他的药。
老伯应该不缺钱。不知为何不修缮一下屋子。他自己不开火,在面汤包饼之类的摊子上买了解决。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于是躺了三天,吃了九顿包子。
头一顿老伯伯给我带来两素两荤四个包子。
我吃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做了晚饭。
老伯没说啥,不过之后就是一次两个了。
第三天下地的时候,老伯拿过来一叠干净的旧衣服,开口,“马山里赶走了。”
我点点头,恭恭敬敬朝他深深一揖。
马匹养护昂贵,日常本就不常见,那马是梁国军中快马,神俊非常,更是显眼。老伯救我已经冒了大险,自然要将它原地放生赶跑,以免追踪,将那马带回来,除非疯了。
老伯看看我的脸,又拿过一竹管药泥,“再二十天。”
我不知所以,摸摸自己的左脸额头。
疤痕平了很多。
这屋里没有镜子,老伯不愿我出门被人看到,用水都是他提进来的,我也就安安静静呆在里头,所以,不知道他的药泥居然还有这般的用处。
再一礼,接了。
我换上衣服,老伯伯取了布条蒙了我眼睛,往我怀里塞了包东西,领着我出了门。
天色尚未亮,城里刚刚解了夜禁,秋冬早寒,想来行人也不多。
每走一小段路,老伯就停下来,扶着肩把我身子左转转,右转转。
我听凭他意思。
他既然不愿用那药泥赚钱,又执意隐居生活,自然有他的原因。外人本就不该随意探究,何况他救我性命,送我药泥,赠我衣物盘缠,恩惠实在诸多。
脚下先是小巷的高高低低,而后是大街上平坦的石板,再后来又高高低低,如此交替了好几回。
“自己小心。”
“老伯保重。”我朝出声处答礼。
眼上蒙的布条被解开,老伯头一回正经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普普通通的背影消失在左手边几十米的一个拐弯处,消失在交叉织罗如藤蔓的小巷里。
天色已经青白,四下有人声响起。
摸摸左肩上包得好好的伤口,我转向右边。
七八米外,就是东西走向的通衢大街。

八十八

“客人,您还真准时。这边请,这边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呢。”
我点点头,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并无异常。
是我多疑了。
再扫了眼内厅那些欢畅谈笑的书生游学子,好似又有几个新来的。
此城名袒,是新归入东平版图的尉国旧地。
百姓惶惶了几日,一切归于如常。城主府里换了谁谁入住,驻城兵卒穿了怎么样的另一种衣服,于他们而言不过一个饭后话题,并不怎么牵涉日常生活。东平惯例,投诚的新地,头年减一半赋税,以补战事扰民之损。东平的赋税本就轻于尉,这告示一出,茶馆里好生高兴了一阵。
民心也就开始转移,常听人夸东平君主明,良臣贤。其实这也并非全是君臣贤明与否的缘故,东平背海,无后顾之忧,尉四面临敌,无处不防,所以东平军用低于尉,也是自然的。
何况那些茶馆里夸夸其谈大肆赞扬的,未尝没有幕后人。
梁一夜间都破而国灭。镀城周治殉,城降,寺御君……谭广投正旁。明明是他以一己屈辱换得城内兵民平安,却偏偏被人冠以不忠不勇之名。平君欲封他为将,他拒了,断弓封剑,闭门不出。麾下则已皆数被调去原大柯的版图驻城。
老伯给的盘缠论多不多,论少不少,我在此地找了个偏僻些的干净客栈包了间朝阳的单人小房,便花去一小半。于是弄了套书生旧衣,挑那风花雪月,精巧又不致于太出色的诗词背来,用左手歪歪扭扭默了几首,举袖掩面,找了个经营得不错的私塾卖了。
这是落魄文人干的勾当,我卖文采换些用度,那山羊胡子的老头拿去送人谱曲巴结也好,裱字配画卖钱也好,自有他大大的好处。他给的倒也大方,我准备了五首在袖子里,结果掏了三首得的银子就够了。
后来才发觉,那银子成色不怎么好,用起来要打个八九折。
倒也差不多了。
醒来前已经睡了将近五昼夜。此后,天天如常起身,打坐,室内练习。而后来这闻观楼大厅角落用饭。此地并非最好的茶馆,但是读书人游学子聚得最多,要听天下事,自然这里了。
已经快半个月了。
脸上疤痕淡得快要看不出。镀城降而幕僚四散,倒也有几个以身相殉的。
我在正旁君散出来的殉国消息中听到了皇甫公子的名字,而后听说他去哭了次坟。道什么,“故人之后陨于正旁之疏,归魂之日安有颜面相见……”
那些个说得绘声绘色,嗟叹连连,我在一边听得混身一激灵。
……正旁君毕竟算是又帮了我一次,我想我不介意他借我的衣冠冢一用,为他素来的好名声锦上添花。
这些日子常有梦魇,总是见到火光一片。是梁府主阁的,也是小槐大槐,张家坡的。倒也不像梦到旧事那般揪心,短短的,在眼前闪了会便没了。
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几百年的纷乱。此世间,似乎也无法避免。五雄十一国,各大势力的旧家尚有不少蓄养奴隶的。
死士便是其中一种……
“小二哥,结帐,另要一斤包子……不,馒头,和半斤酱肉,带走。”
“好叻,一斤包子,半斤酱肉——”
“这位子不用替我留着了。”
“客人,咱这茶馆……”
“你这茶馆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要出远门,三年五载不回来了。”
“阿……那客人您一路顺风,平安富贵,衣锦还乡。”
“多谢小二哥,余下的不用给了。平安康乐,天天客满。”
××× ×××
在市上买了驴子。口牙有些老了,身上有犬科动物抓出的旧疤,皮毛自然也不光滑,耳廓被咬掉了半只,不过精神抖擞,肌腱硬朗。
这驴子,狼爪下挣命出来的,不容易惊蹄。竟然还因为买相不好,便宜了几分。
牵着它出了城西门,回头往东边看了眼。
天气清朗,阳光正好。
侧身坐上驴背,轻拍拍它,老驴子通晓人性,不待我抽上一鞭,自个开步往前走了。
不几里,官道过了一座桥。桥下流水潺潺,清可见底。
我摸索了一下自己颈前,摘了那个石头,咬断上头的挂线,扬手将它扔向远远的下游,随手把线系在老侧右边残耳上。
上辈子,这般的石头一白褐一白绿两块,芒和我跑去首饰店激光打的孔,从未离身过。
说来,它们也皆算是以身殉主了。
这次,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番外 俯瞰乌云雷电
他身上带了左胸及腹新挣裂的旧伤一道,拔箭未愈的伤三处,大小伤无数处,正一路翻山,挑荒无人迹的林子往东去。
他自然是要死的。
可他……
想去一个地方死。
回那里去死。
那人教他的里头,有一个词,叫落叶归根……
他要,回家里去死。
那人待他极好的。
他懂的。
那大半年里,顿顿饭是那人做的。可那人从没有杀过鸡鸭兔子,连活鱼都大多他剖的。
那样一个人,对他举匕相向。
要给他个干脆。
为了教他少受些苦头。
他,难为那人了。
他负那人在先,偏偏那人还是……
后来,他又要了那人身子
还、还食言于那人……
他不……他……
以后么,不会了。
因为……
那人不要他了。
眼下,那人既已经平安,他也就……
没什么挂念了。

天公不作美,乌云黑压压欺下来。
而后豆子大的水点一阵,打到草木上,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他依旧一步一步趟着深草走着。
翻过这座高山,前头以前和那人打猎来过。
再走两座矮坡,就是那里了。
不晓得,不晓得那里……
一道落地雷打在他左边侧下几里外一颗大树上。
秋冬难得的雷雨,很大,很冷。
他顿了顿,远远看了眼那边。
而后继续走。
那人种的东西,开的田和塘,起的楼,还在不。
他死之前,或许可以先看一遍。
他一步步渐渐入了浓浓的雾气,伸手难见无指。
与他而言,看不清依旧可以走,所以,继续往上。
他身后的云海里,雷电翻鸣,倒也不是刻意恐吓无视它们,跌跌撞撞径自前行的微小生物。
那是天然如此的威力。
不知走了多久,云雾渐渐淡了,雨声也慢慢小了。
他浑身湿透,举步已然艰难,并无察觉。
直到眼前忽然一片豁朗,竟是一大块岩石地,没有什么高大树木遮蔽,零零散散几颗瘦松的杂石地。
他抬头一望,无边的湛蓝天。
耳中尤听得大雨雷电之声,他循声往出声处看去。
坡下几里外,乌压压的厚厚云层一望无际,翻滚,啸腾,间或一道刺目闪电划破,几乎同时,紧接着就是一声响雷。
他再次抬头,被半空的阳光耀了眼。
上头的艳阳天,几朵小小轻轻的白云漂着。
下头的乌云雷电,狂暴肆虐,翻滚不休。
他想起那人说的话来。
那时他还……那人用力护他……对他好……他……他还没有被那人扔出来。
眸中一酸一痛,他紧闭上眼,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东西。
那人把串着这个的线一咬而断,将石头扔入溪水时的绝然,尤在眼前。
他跟在那人后,不敢显身,只能回头再去找。
好在他看清了落点,从原地往下游细细寻,花了几天,总算找到。
那人说过,不会再放他走。
他却……却……
他记得清楚,那人说自己打不过他,说若他主子另有任务派他,他得把命留下,亲手交到那人手里。
他应了的。
应了的。
所以,这条命该交到那人手里……
虽说迟了……
那人……那人还是……
会收的罢?
他猛然转身朝西边看去,眼里流过一线光华。
伫立片刻,他朝原来的方向,重新上路。

八十九

放下筷子,拿一边细竹篾盘里温水绞的巾子擦擦嘴,起身,对镜查看一眼仪容,正正冠紧紧簪,我迈出厅门。
习云已经牵马在等在院中了,劲衣短靴,腰配长剑,。
“先生!”俞儿刚刚进厅收拾东西,马上折回身出来,一拎裙裳下摆,飞一般跑过来,小脸挤着眉毛皱成一团,“先生你又没有把早膳用完!”
“俞儿,你备的份量,后院老侧应该会喜欢。”接过习云递来的缰绳,我翻身上马,“我却是吃不消的。”
多久以前来着,那时倒是有人有这般的好胃口的。
习云一声轻笑,也翻身上了马。
轻夹马腹,胯下青马沿石板铺就的花径踱向院门。
俞儿一跺脚,跑进厅里,又跑出来,直直追到远门口,把一个小小包裹往习云手里一塞,“不许偷吃!”
习云看看跑得气喘吁吁,仰脸盯着他的俞儿,看看手里的包裹,又看看俞儿,眼神一溜,脸上忽然就红了。
“咳……”天气转暖,俞儿穿的衣服都属家常,便于干活,并非层层叠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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