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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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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



——不是行星和恒星,而是射线与粒子,构成了浩瀚的宇宙。



客厅里坐了三四个朋友,茶几对面的电视正在接收中文台的卫星直播。
四年一度的奥运会,乒乓男女混双的冠亚军决赛,对于异国的华裔而言,属于不能不看的节目。
“玲,你要出去?”邦起身,一边伸手去够几上的车钥匙。
这个男人,再过三周将和我订婚,婚礼安排在年底。
“你看吧,我就去买点咖啡和夜宵。”我晃晃手里自己的车钥匙,回答,“不是还有后半夜的么。”
住处很久没有此类饮料了。
“慢些开车,记得啤酒。”他知道我对电视不感冒,笑笑,“呆会庆祝庆祝。”
“好。”我边换鞋子边道。
澳洲冬天入夜有些冷,这片新小区还没有完全完工,最近的小型便利店在七八分钟车程外。
下车。
在等感应门缓缓滑开的时候把玻璃门当镜子看了看自己。
瞧不出眼角那几条细细的笑纹。
不过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耸耸肩,三十四了呵,难怪父母那样了。
进店,罐装啤酒,罐装咖啡,熟食。
牛奶没了。牙刷也快要换了。
Condom。
人不多,结帐时排在我前面只有一个本地妇女,只是她推了满满一大辆车。
接过不知哪样商品带来的附赠,一小包口香糖,向认识却不知姓名的年轻收银员报以一笑。
是个笑容温暖的人,所以宣布订婚的喜糖也请了他一份。
运气真好,又是青苹果型,我喜欢的口味^…^。
取一片嚼了。
抱了自己的提袋,出来,上车。
开了两三分钟,后视镜里滑过三四颗流星。
不会会,又是五六颗。
有天象预报吗?
车子滑到地下泊车场入口。
扳过上方的镜子,我看看里面的女人,挑挑眉毛。
一抬腕把它扣回去。
倒车,左拐。
五六分钟后,朝南的傍山公路。
翻出一盘磁带放了,从提袋里摸了罐咖啡,
平均七八秒一颗。不是见过的最大的。
空气可见度倒是不错,夜幕深邃,黑蓝得清澈,映得石头们燃烧出来的长长尾巴十分漂亮。
芒,它们可有为我带来曾经属于你的粒子?
从胸口拎出挂件,放到唇上轻轻吻了吻。
小石头,你知道吗,有没有呢?
芒……
嗳?这颗好大好亮啊。
方向不对。

!!!
以后本地学校的天文课,月背陨石坑图片不用看了,直接上此地来就好。
顺便还能野营。
……



“蓝璃!柴劈完了没?”
停止对着缸里的水扯弄尚有些陌生的脸皮,我蹲下身去,脱下鞋子装作倒沙子。而后重新抱起搁在脚边的一大捆木头,弯着腰挪到破院院侧的劈木桩旁边。
李三从前面绕出来,进了院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往车上堆够了今天的柴火,放下今天的晚饭,走了。
他就一点好——老远便喊人。

醒来时,没有吓一跳是假的。
我不相信,那铺天盖地的气浪和高温下,有什么可以幸存。
一撇之下,没有估算清楚那次撞击会相当于多少TNT当量,但是显然达到了波及周边居民区的地步,不知邦他们有否被涉及。
何况我的位子与那块异常陨石的落点如此靠近。
清洁平整的盘山公路,已经和小山头一起,化作了新的盆地。
而公路上的一个从物理学而言脆弱无比的人类女子,还活着……
怎么可能!
但是,看到我衣着和周围的环境,摸着脸上额头新的勉强愈合了的伤痕,在一阵幻境般的迷惘后,我很快明白了。
百幕大,法老王的诅咒,复活节岛的石像,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的飞碟。
尚不可解释的奇异现象。
如今,我也成了其中之一。

我对自己的新身体不很满意。
倒不是因为破相。
怎么说呢……
一个类似古代的不知什么时空里的,从外表体征而言应该是男人的人,虚岁二十一岁,实际年龄二十少三个月,体形竟然和整天摆弄计算机,本科到博士后没有运动只有辐射胡乱过了十几年的邦差不多!
甚至因为营养不良更加苍白孱弱。
柔韧性而言,一般男不如女,暂且不提。
耐力不如原来我自己的身体。
估计爆发力也不用指望了。
好在年龄不大,供我支配的可能性相应就比较大了。

新身份么……
倒还将就。
是这所宅子,邓姓主人的旧男宠。
若说不够好,下有入了罪籍的,进宫做了太监的,处境都不如这个。甚至成了妃子的,在我看来也不如。
若说安足……那当然不可能。且不论富贵安乐,就是孤儿乞丐,平常人家,都比这样的好啊。
不过没的选择,也就不去想如果了。
男宠这行,过了十八就算人老花黄了,大多会被按例被踢出内院做仆人。
仆人也分三六九等。
参照遗留在身体里的记忆,这家伙,蓝璃,原本在男宠里就是沉默的羊羔,一般只有主人想玩多人游戏时候,才会被叫去凑个数,伺候伺候。
当了仆人也一样。
男宠放出来,不得宠的是从粗仆开始做。机灵些的慢慢还能浑个养老,甚至被赐家姓,成个家仆。
像蓝璃……
开始扔出来的时候泄欲的“相好”倒是有几个,相应饭食和活计上就照顾些。
后来身子弱,着了些寒,扛不住活,病里厥倒了一次,左脸颧骨上和额头伤了,就被扔到这个院子来了。
我之所以投魂到他身上,不过因为原来那个劳累抑郁而终了。
可怜可叹。
就着水缸看这面孔,忽略疤痕,不计憔悴青黄的脸色,够得上三等的清俊。
糟蹋啊糟蹋。

将两手上缠的布条整理好。
马步,沉腰。
提斧,展胸。
看准竖直的木柴中央一线。
嗨哟!
说真的,我不怎么讨厌劈柴。
一个人睡柴房,打地铺,饭菜都有人送过来,虽然算不上丰盛……好吧,勉强能饱,偶尔也有馊的……可便于隐瞒某些事实,也利于我作些古怪事。
何况,我急着锻炼身体。鬼知道再挂一次能不能还有重新醒来的古怪事。
我需要抓紧时间离开此地。
蓝璃被卖进府的时候,不到十二。这些年,什么性格也被主子旁人看得明白了。顶着他的身份活下去,虽说能活得不错,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要一个新开始。属于我的,而不是蓝璃的开始。
我,不是蓝璃。

二十岁的年纪,运动过量总要比运动不足量好。劈柴,既然是体力活,那也就是运动了,虽然单一了些。
趁着这身体还年轻,加油改造。
摸摸下巴上的胡子……
就是这个还是有些不习惯,都一厘米长了,又没有方便快捷一刮就净的剃须刀。
忽然想起那些刀片广告上英俊男模的淡青下巴,啧啧,真是诱——人——那——!



夏天蚊子有些多。
好在我这柴院供的灶做的是外头护院仆人吃的饭,内院那些主子用的另有好柴,且多为无烟的炭。
柴房十分偏僻,已经出了正式的府邸。城郊的别府,高墙之外,到处是杂草,我很快弄清楚了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日常效用,哪些纯粹赏叶的绿色植物。
今年,以我的住所为中心,半径五十米的三分之一圆内,被我列为无用的杂草几乎绝种。
劈的柴,保持蓝璃以前出的量就可以了。不过压韧带之类的枯燥练习占去了不少时间,没有空种那些能吃能用的,也得防着万一让人瞧了异常去。
只是,为它们除去竞争对手,小case。
所以,虽然蚊子多,房梁上堆了艾草束,墙上还挂了一根点着的,有哪只母蚊子敢来骚扰我?
每天晚上临睡前,抱着房梁噌噌噌往上爬,取些干得合适的艾草,用嫩茎叶条,和着稻草搓根绳,点上,成了我的娱乐节目。
没有室内恒温泳池,没有饭友拳友营友。
今日非往昔……叹不忆昨日。
叹不忆昨日……

这天晚上我正按着咕咕叫的肚子盘算着。
身体四五个月里慢慢好了不少,诸如温饱之类的新问题也随之而来了。考虑到要留出时间赚些财钱置办冬季的衣物,寻个地方住下来,我得早些溜人。
但是……
外面怎么忽然这么吵?
难道是蒙面大侠出现,而后一刀杀了无恶不作为富不仁好色贪财上拔雁毛下挖城隍庙砖的家主,劫贫济富?
邓家背景不是一般乡绅,这个我是知道的。
所以……
两眼盯住窗子破口的一角。
——希望他/她/他们选择柴房的方向撤走。
大侠没等到,等到邓二公子恭恭敬敬陪着个外客,领着两个贴身侍卫一群家丁护院,把柴房里的柴翻了一遍,顺便在我的地铺上留了几个脚印,走人了。
==||
有疤的左脸朝外,瑟缩在墙角听他们言语,那几个死士是冲着前头的贵客来的。
得了手,留下了几具尸体,其中一个带了东西,走脱了。
事情似乎有内应,他们忙着查这个去了。
上头的主人出远门,歇在防守不够严密的邓家,遭到袭击。
算了,别想了,反正没我可以捞的好处……
拍拍干净褥子,重新躺下。
过了一个来时辰,外头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翻了个身,刚准备开始酝酿睡意,却对上一双精光摄人的眼睛。
看看躺在我身边的男人,摸摸脖子上多出来的一把和我的颈动脉十分亲密的匕首……
我笑得灿烂无比。

“我们做笔交易?”习惯性推推眼睛,鼻梁上……空空如也。
颈上凉意更甚。
“既然要我帮忙,总得给些小意思吧。”
“闭嘴,不然——”很沉很嘶哑的声音。
“你没法动了不是吗?否则既然能藏过刚才,作什么现在显身。而且,就算你随身带了养内外伤的药,这几天吃的东西喝的水呢?”
黑色瞳孔收缩,杀机。
“这里的柴每天都有人来拿的。”我提醒,而后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推开了些。
“条件?”到了半寸,以外便挪不动了。
“第一样:在邓家四处点火,偷走几件宝贝什么的。杀几个不是好东西也行,我这样的就不要动了……”拿手指摸摸刚才凉飕飕的地方,还好,没破皮,否则明天就得想法掩饰了,“这里头,重点是要保证把所有的卖身契都烧干净了。”
“想逃?”
“没错。”
“我可以把你的契拿出来。”
“然后被人发现就我一个的契不见,人也开溜了?”
“……第二样?”
“借我些银子。”
“……”
“夏天后面是秋天,秋天到了,冬天也不远了。”
怀里多出来一小包沉沉的东西。
“不用还。”
“那最好,谢啦。”我一乐,开口要钱不好意思,别人自发送的就不一样了,“还有一样……”
脖子上又开始凉了。
“最后一样了。”再次把匕首推开半寸,“我被卖进楼的时候还不到十岁,转卖到这府时候还不到十二岁,外面地头不熟,你得把我带到个偏僻些合适些的村子镇子之类的地方安置了再走人。”
“可以。”匕首撤了。
我鱼跃而起,想拍手,想唱一段,看看外头夜色,还是算了。
想跳一段,看看地上这个……也算了。
转了几圈,安静下来,开始考虑问题。

把柴堆整理了下,搭出个两肩来宽,差不多,一人多些长的空间,里面弄弄干净。
然后蹲到那个人身边从头到脚看看。
一身黑头巾黑衣服黑裤子黑靴子,也不知道伤在哪里了。
让他自己爬进去吗?
“你是男的吧?”把冬天的褥子翻出来,铺到他旁边。
一眼剔过来。
“男的我能帮你上药包包伤口什么的。”我扔扔手里那包银子,掏出一块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这些打赏够换到你好了。”
“不必。”
“上去。”我点点头不再废话,被拒绝是意料之中,指指被子。“我拖你。”
他一寸寸挪上去了。
地上赫然一小滩血。
“混帐……”低声诅咒了句,我不由皱眉,“麻烦了,喂,你在别的地方留了血迹没?”
“没。”
“半滴也没?”
没有回答。
对上他眼神——好好好,没没没。
拖了人进去。
撤了些地铺上的烂棉花,抓着自己一把头发,和一束艾草一起,在血迹那里烧了。
正好我看着齐腰长发不顺眼很久了,蛋白质彻底燃烧的气味都是差不多的。
手忙脚乱扑灭自己头发上的火。
泥地,烧过的现场很完美。
柴火里找了根粗短树桩。
横劈掉一小段,长的对劈成八九块,砍去里面的,爬梁抓了捆清凉草下来。
找了些稻草,搓绳子。
把木头外面一圈底下一截照原来的拼起来,缝隙处垫了层叶子。
拿绳子箍紧。
塞满清凉草。
“那。”敲敲柴堆,等了等,蹲到入口推过去,“烧酒我今晚弄不到。灯油和火折子要不要?这个赶蚊子,另外你不好动,三急解了里头再叫我。”
我这里喝水的就缸里一个破瓢,罐子什么都没有。
“知道。”
“给。”递给他绳子一头,晃晃手腕,上面系了另一头,“我睡了,顺便替你关门了,今晚你肯定不好过,有事别客气,拉这个。”
“……”
堵上柴堆,靠墙留了些出气口,扑回地铺上。
梦里,蓝天白云,稻田黄牛,篱前菊下。
一人瘦驴,青山绿水,粗布烂裳,独走天涯。



李三来过了,留下两个粗硬馒头,一些咸菜,一小罐劣质烧酒。
烧酒前天晚上狠狠心在缸里泡了半个时辰,发了烧,次日塞了几个铜板,跟李三托的。
酒大半给他喝了用了。
他情况不好,我也是迫不得已。
看看天已经暮色。
溜出后头去,低凹地方烂木头下草根里挖出几根白胖胖半指长的蠕虫。
逮了些大个的蚱蜢。
再找,近处已经没有了。
前两天都挖掘光了。
深草里不安全,我拍拍手,掸掸衣服,往回折。
烧了一小堆火,拇指食指小心施力,捏着蠕虫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要挤干净体消化管里头的东西,又得注意别挤破虫体,还真不好办。
蚱蜢不用处理。
扔进余火未尽的草木灰里煨熟了。
“喂,晚餐来了。”没有点灯,抽开一小堆木头,推进去一片平整的木片,上头一个馒头,半份咸菜,八九只煨虫子煨蚱蜢,两个生的雀蛋,一只上午烤的麻雀,几把嫩野菜,“你那匕首借我吧,不然明天就只有馒头窝窝了,还没准是馊的。”
这事我已经和他说第六次了,一天两次,每回吃饭必说——忘记交待了,这里只有早晚两顿。
第一回脖子上又凉了凉,倒是没抗议我安排的古怪菜单。
后头四次没反应。
耸耸肩,把水瓢递给他,还有一根绞过的湿毛巾。
“你要是几天就能行动,那没事。要是还得呆上些时候,不吃些别的东西,撑不起来。”
照样没回答,只是捏起一个雀蛋。
这是叫我闭嘴滚了。
我叹口气,给他关门。
正堵上最后几块木头,缝隙里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连鞘带匕,嘿!
“我说,你有解蛇毒的东西吗?”拔出来看看,好家伙,映着微光,寒芒凛冽,刃线流畅,真的是手工打造?
我敢打赌,在那把破斧头上签字画押小菜一碟。
空气温度低了些。
“当我没问,那,现在要不要再给你去弄个香喷喷的烤红皮老鼠?柴房西北角里那窝老鼠好像新生了窝小崽。”没解药谁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啊。
“啪嗒。”
脚边落了个小囊。
“带上。”
“哦,能防蚊子吗?”传说中的辟邪丹到手。
“……”
算了,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第九天。
中间又有搜过两次,还好马马虎虎,不算严密,而且没有狼狗什么的。
“你要走了?”我把玩着匕首。
他伸出手。
“早去早回。”乖乖放上匕首,再掏出辟邪丹搁上去。
这个东西带着能防蚊子,长虫近到身旁会变迟钝,而且不会咬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贴到窗子旁边听声音。
“如果我是丢了东西的人,既然宅子里怎么搜也没人,四周又不见逃跑的踪迹,那就先打草惊蛇,再守株待兔。”开始整理柴堆。
一回身,吓了一跳。
离我一尺,全身从头黑到尾……脚的一个人。
这么看来他倒比我高了不少。
“怎么过来的……”我拍拍心脏,抬头看他的眼,指指老地方,“还住不?”
他往上比了个手势。
眼前一花,没人了。
“OH,MY GOD!”愣了半柱香,太阳|穴突突狂跳,我不由蹲下来抱住脑袋呻吟。
头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里不是我原来的世界,那个正常的,有车子手纸牙膏牙刷抽水马桶的世界……
——有时间精力抱怨,说明我目前的情况还不错。

本来以为他既然受这样的伤,达成我的要求不会是容易的事,起码要等他好了五六成。
没想到只过了小半月不到,邓家上头的主子走了两天后,他子时末点了十几处火,闹了个鸡犬不宁,主院差不多全毁了,帐房更是烧得一干二净。几个新买的人逃了,几个老仆居然也有卷了东家东西走人的。
蓝璃那张,他还是偷出来了。
我亲手点了,亲眼看着化成灰的。
不得不承认,那幽蓝的火焰舔着,贪婪地吞没泛黄的卖身契的过程,真是有着值得眯起眼,端杯红酒,慢慢欣赏的美妙。



“走。”
“等等,我要看着柴房烧干净。”
山脚下,远处笼在晨雾中的大院蹿起的火光拨开了薄薄的湿气,十分抢眼,在凌晨的暮色里分外明亮。
橘红的跳跃,令人似乎能觉到那份炽热远远传来的一份暖洋洋。
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都彻底消灭了。
蓝璃,你受过的苦,我替你记得,也替你回报了那么一些些,你就安息了吧。
这具身子,我会尽量善待它的。虽然……
有些零件生在自己身上还不怎么适应。

嘴角勾出一缕微笑,我转身,跑了一段路,赶上死里逃生的死士。
“你叫什么?”身体已经不惧怕这种程度的运动了。
“你不必知道。”
“哦,我明白。今天开始,我姓时名临。”石玲,时临么……不算讨厌,将就了用吧,反正不过代号而已,“时光如梭的时,登临望远的临。”沉默的旅伴的确无趣了些,不过也将就算了,他还兼了免费导游呢,“我的意思是,还得一起赶几天路,你总得有个称呼吧?不好老是叫你喂喂喂的。”
“……”
“要不,小黑?”
很经典的名啊。
只是么……
小狗的。
“……”
晨间吹来的风,有些冷。
“因为你一直黑衣服啊,那,阿黑?”
“……”
风,似乎更冷了。
“不怎么说话,老板着脸,偏偏功夫很好……叫穆炎吧?”
“……”冷冷一剔。
风的温度倒是正常了。
“穆是禾旁穆,取谐音,木头的意思,不说话又没表情。”往身后望了一样眼,走的下坡路的缘故,已经看不见邓家了,我仰面迎风,微微一笑,“炎是火上火,夸你放火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我不识字。”
“……”不早说,“能听明白我是在叫你就好了。”

从黑漆漆里刚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凌晨,一直走到日头高高的正午,穆炎终于朝路边的一个茶摊拐过去。
我按按已经觉不出饿的肚子,抹了把汗跟上。
长时间快速的步行,还是有些吃力。
“两位要什么?”
“两大碗茶,六个馒头,一碟腌萝卜,二两酱肉。”落座在长凳上,看了看高高的热辣辣的日头,我往茶棚里头隐蔽的方向挪了挪,“另外要一斤饼子。”
“来勒!”
茶博士很快过来,左手扯下肩上灰不溜秋的长形布巾,抹了抹桌上灰尘,一甩腕子,搭回肩上,右手提壶,左手翻过两个叠着覆在桌上的碗,倒了两大碗茶,转身过去没一会,又端上了馒头烙饼和两叠小菜。
萝卜很大一盘,只要三文铜钱。酱肉薄薄几片,摊在同样大的灰白色粗瓷盘子里,可怜兮兮的少,却要六文一两。
饼子裹到包袱里收好,桌上的竹筒拔了双筷子,拨了一半酱肉到萝卜盘子里,又拨了一半萝卜到酱肉盘子里,一个拉到自己面前,一个推给穆炎。
就了粗瓷的碗喝了几口凉茶,唇磨到碗沿,有些扎到,痒痒的触感。
茶是粗茶,老茶树上的老叶子制的,泡不开要熬煮的那种。当然比不上有名字的那些,入不了茶客的眼,但是解渴消暑。
水是井水,摊子连着几间茅草屋子,估计就是在屋子后院里头现提的。
茶水黄里透了些棕红,倒是清亮亮地宜人。
戳了个馒头咬了口,交到左手举着啃,我另外拔了双筷子,夹了片酱肉。
一抬头,正看到对面的人盯着面前的盘子。
“穆炎?”竟然在发楞?
隔了纱帽,看不出有没有表情,估计还是万年不变的神色。
他捏了个馒头,掰开,夹了些萝卜酱肉,送到斗篷底下。
我放弃追究,专心自己的食物。
馒头是黄黄的,还能看到碎碎的黄褐的麦麸,口感自然不能和任何一家超市的任何一种面包比。
算了,好歹是全天然无污染有利消化道健康的。
腌萝卜,有长长的根须,咬起来吱嘎吱嘎响的老萝卜皮。
没关系,根须也是可以食用的部分。
酱肉连筋带皮,瘦肉居多。
这年头的肉,以肥为美。我不打算学习欣赏这种美,以便苦中作乐捡个便宜。
粗糙归粗糙,总算是有正常的一日三餐了。



穆炎吃东西得比我快,但是要解决四个。
没错,六个馒头,他四我二。
那馒头硬实实的,比邓府里的分量足,一个几乎就二两,我吃两个已经有些勉强了。
偷觑觑他的胃部。
周围忽然好像冷了几度。
连忙转开头,不过已经有了结论,那里还是黑黑扁扁的,没有凸出来。
瞟着他够过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O…O
算了,人和人是不同的。
捧起茶碗,慢慢一口一口喝。
趁这会,好好休息。等他吃完,就又得开始赶路了。

一转眼,看到两个小屁孩在一边玩泥巴。
三四岁的一个女童,和刚会走路的弟弟,是茶摊人家的吧。
摊主唤那女童去屋里拿样东西,小男孩继续自个玩,不小心在凸起的泥巴堆上拌了一跤。
没哭。
撅撅嘴,自己爬了起来,继续玩。
哭泣是小富人家得宠孩子的专有权利,他的爹娘,甚至小小的姐姐,都忙于生计。
穷人家的,早当家。
至于帝王家的,也一样。
我小时候,可是有人哄的呢。
父母……
替我操了十几年的心,好不容易清闲了几载,等着女儿的婚礼。
但世事难料,两次准备,第一次变成了参加女婿的丧礼。
第二次,干脆是自家女儿的了。
父母向来都待芒如亲子。家族历史关系,他们并不看好和军政沾边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有些排斥,哪怕芒供职的基地是国际性中立的科研机构。喜欢芒,对芒好,不过因为他是芒,是我的芒。
两番白发送黑发,他们已经花甲……
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掉眼泪。可当年,我却看到了。
因为那一张黑白照片,也是他女儿幸福夭折的定格。
这次,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能有余力劝解母亲。
幸而,家里不止我一个孩子。
母亲是独生子女,关于家庭的理想当头一条就是要生个排球队。他们结婚时国内那个学历和准生证挂钩的政策又尚未出台。父亲拗不过母亲,本着心红不怕影子歪的精神,两个都拿了新西兰籍。
所以我有姐姐,还有两个弟弟。
小弟的出生略有些意外,没有按计划进行,当时三弟还叼了奶嘴。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之中,父亲偷偷溜去了医院结扎。母亲想想一家人能凑一队排球,也勉强能够算做达成计划,于是判决父亲那一回先斩后奏实属罕有,可以原谅,下不为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此注定小弟永远当不成哥哥。
垂下眼睑盖住神色,心里酸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呜……”
我微愕,看向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小男孩。
不料我这一看,他哭得更厉害了。
摸摸自己的右脸和额头,是因为这些吗?
……
“客官,呵,这个……”摊主慌慌丢下手里活计跑过来,“小东西不懂事……”
“去去去!”茶摊里歇了几个衣着不一般的,其中一个伺候的下人作势赶那小孩,“一边嚎去。”
摊主往那边看了看,脸上紧了紧,却还在陪着笑。响动惊到了里头,裹着头巾忙碌的妇人急急忙忙出来,忙不迭给那几个客人赔不是,抱了小孩进去。
“是我唬到他了。”朝摊主比划了个掩面的手势,致歉,“这张面皮的确吓人,我自己都不敢照水。”
“怎么会,客官一看就是,就是……”摊主哑了口。
他和我其实应该差不多年纪,但他脸膛黑黝黝,已经见了皱纹,常偻背弯腰地干活,又少不了朝人赔赔不是的缘故,有些窝胸。
我粗衣打扮,小半年劈柴的行当,没疤的右脸虽晒黑了,却嫌嫩了几分。手上的茧子也没有到伸不直手指的老度,一看就知道是被赶出来的男宠。
男宠在这世道里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穷人家迫于生计的无奈罢了。
争风吃醋,内院妻妾的斗法里,最容易吃亏的往往是没背景没依仗没子嗣,而被推上风头浪尖的卖身人。
我的疤显然是为尖锐的外物所伤,并不是病后的遗留。所以老实巴交的摊主对着我踟躇,不知该说什么。
“我晓得,你忙你的,茶已经煮开了。”
摊主回头望了下炉子,搔搔头讷讷,躬了躬身,跑过去了。
“知道吓人还出来晃。”刚才那下人自言自语扔出来一句。
一个主人家自顾自喝茶。两个家仆守在后头,放肆的那个就在其中。还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管事,侧身坐在下首。
我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刚巧另一边有三个书生带了僮子新坐下来歇脚,聊着聊着,免不了指点到时事上去。
“如今天下,五雄十一国……”
那桌主人似乎有心听他们言语,冷眼冷语的那个下人察言观色,收敛了候在一边。
穆炎拎了包裹,起身。
我看看桌上,他盘里碗里空溜溜的,不像我,好喝歹喝还是剩了小半碗茶底。
“结个帐。”
“一共二十七文铜板。”
从腰间放散碎的钱袋里数出铜板放到桌上,“放这了,收好。”
“好勒——客官慢走!”摊主抱着什么东西,从饼子炉后探出个脑袋,冲我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回头添完了柴,这才出来收了铜钱。
那笑容里,倒有几分真心在。
因为都是一般的命吗?
我回了个笑,冲他点点头作别,跟上穆炎。
就这么一耽搁,他居然已经走出三四十米。==||
……
“去年底,东平新得了大小两柯,共计一十三座城池……”
“小柯精锐尽折,大柯焚城数座……”
“其势如虎……”
“数万民众背井离乡,涌入梁内,苟求生机……”
……
战乱乍起,百姓流离……
“喂,穆炎,等等我!”
天下大事……
关我屁事!



接下来的行程离开了官道,拐上了山路,渐渐往人烟稀少处去。
这般到暮色初降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快速步行六个来时辰,折合十一个小时多,对这具身体而言,已是极限。
小腿灌铅,大腿打颤,穆炎在前面,却还是早上出发时那个步速。亏他重伤未愈,居然能如此轻松!
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果然是有区别的。
低头小心着脚下的高低,一边开始郑重考虑要不要求求穆炎,是否有可能达到目的,怎么开口才比较合适有效……
“……”一头撞到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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