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大串联红色年代激情泛滥的侵略性青春-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又不像杜寿林那样在农村生活过。涓涓带我们爬上一座山丘,叫我们欣赏他们公社的景致,看得出来,她爱她的家乡。杜亦问她,谈恋爱了没有?她说他们这里不时兴说谈恋爱,只是说找婆家。杜亦就又问她,找婆家了没有?她居然害起臊来,搪塞说,我跟个假小子一样,谁敢要我呀。黎彩英她们将她围起来,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地说,你骗人,你骗人。她也跳着脚说,没骗人,就没骗人。我们这些秃小子只能当观众,插不进嘴去,像几个傻瓜。

从山丘下来的路上,我几次{〃文〃}想问涓涓公社{〃人〃}书记跟寡妇和{〃书〃}寡妇的女儿究竟{〃屋〃}怎么个情节,不问清楚,我的身体总是骨碌碌打滚,到了村头,我见江晓彤在等待着我们,我猜他也未必知道耍流氓的真正概念,平时我们揪女生的小辫一把,女生就骂我们耍流氓,难道公社书记也揪了寡妇和寡妇女儿的小辫了吗?揪个小辫就被停职反省,至于吗?在城市里,我们个个都精不够,一到了乡下,就跟缺了心眼一样。涓涓把我们男生安置在公社办公室里,而女生都住到涓涓她们家。江晓彤让我和他在长椅上并肩坐下,挠着后脑勺说,怎么社会主义新农村跟我们想象的这么不一样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比他还糊涂呢。江晓彤摘下边沿都汗湿了的军帽,摆弄着,把里面垫着的报纸拿出来,又换一张新的。涓涓带着女生去她家烧火做饭,教她们怎么拿秫秸往灶火里续,才不至糟蹋柴火,她说她们做熟了饭再来叫我们。黎彩英不服气,责问她男生凭什么就可以当甩手掌柜的,净吃现成的,涓涓息事宁人地说,谁叫他们是老爷们儿呢。柳纯沛得意地冲女生吐吐舌头,气她们,她们哼了一声,给柳纯沛一个后脊梁。我很奇怪,同在一片蓝天下,城市里风起云涌,到处都在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处都在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到处都在打倒保皇派,而这里却像世外桃源,女人们做着针线活,小伙子则哼着忧伤的二人台,就连小猫都卧在墙头上眯着眼睛审视着来往的行人……谁到了这里,浮躁的心都会恬静许多。

下雨了。

“我们再休整一天吧。”尤反修提议。

“雨天也没法赶路。”涓涓显然也想挽留我们。江晓彤哭丧着脸,望着密集的雨幕,每耽搁一分钟,他的挫败感就加剧一分,他骂了一句:操,老天爷也跟我捣蛋。

正好,我可以趁这个空闲时间来给家辉写明信片,省得他总惦记着我,其实,我也惦记他和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父母最后被定性了没有,要是给打成个汉奸、工贼或叛徒就麻烦了,恐怕连累得家辉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你去通知大家,该到我们天天读的时间了,江晓彤摆好桌椅板凳,吩咐我赶紧去招呼伙伴们。

非得现在去吗,还下着雨呢。我说。

就得现在去,你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语录要天天读,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江晓彤教育我说。

我只好挽起裤腿,拿个笸箩挡在脑袋上,到涓涓家去找黎彩英她们来这里集合。

黎彩英说,下雨天,都是贫下中农睡大觉的时候。

是江晓彤叫通知的,又不是我愿意通知的。

黎彩英们很不情愿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村落里显得一片寂寥。这时候,黎彩英指着一个女人说,那个就是拉公社书记下水的寡妇。看上去,那个寡妇一点儿不显老,衣着也还算整洁,担着两个满溜溜的水筲,颤巍巍地走在小径上,听见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回头瞅一眼,又赶紧匆匆走掉,眨眼不见了。我凝视着她消失的背影,发呆,黎彩英在背后推我一把,走吧。

看她不像个堕落女人的样子呀?我说。我印象中的堕落女人该是花枝招展的那种,有事没事总是靠在门框子上嗑转莲子,跟路人打情骂俏才对。

黎彩英提醒我,要不说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呢。我当时很想见见寡妇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我猜她一定是身材婀娜,手脚纤细。可是我左有黎彩英,右有杜亦,身后还有尤反修她们,要想擅自行动显然不可能。半道上,碰到柳纯沛托个腮帮子望着天,一声不响,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构思一首诗,题目就叫“雨中的乡村”。几个女生叫他念一念,他以尚未完成为由推辞了,女生们都骂他小气,他也一点儿不在乎。

我打听清楚了,明天十点来钟有一队拉煤的卡车从这路过,我们拦截他们,叫他们顺路搭我们一程,天天读一结束,江晓彤就把下一步的行程告知给我们。

要是卡车不愿搭我们呢?杜寿林担心。

我们是来革命的,不是访客串亲戚的,凭什么他们不搭我们,他们不搭我们,就说明他们的立场有问题,江晓彤理直气壮地说。不过,也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我们还是精心策划了一番。

江晓彤是拦截卡车的第一道岗,他要没拦截成功,下边就是我和杨东升他们,我们若是也没得手,就看黎彩英她们这几个巾帼英雄了,卡车还不停的话,她们干脆就哭天抹泪,软化他们。

三道岗的间距是五十米,不许多一米也不许少一米,江晓彤说。他这么快就沾染上家长作风,我心想。人家秀园她爸就不这样,在我认识的同学家长中,秀园她爸最民主。比如秀园高兴时会直截了当地问她爸,你长得这么凶,我妈怎么会看上你的?她爸竟然不生气,还笑,换作我爸,大耳刮子早上去了,给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头印子。秀园她爸对秀园说,我凶是凶,但是五官端正,虎背熊腰,足以令你妈动容。秀园就羞他,吹牛吧你。秀园她爸就捏着她的鼻子说,不信,问你妈去。后来,秀园问没问过她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们父女其乐融融的情景,让我羡慕不已。我曾对秀园说过,你怎么敢跟你爸什么话都说呀?秀园说,你不知道,我爸看似挺厉害,其实脾气好着呢。秀园的声音是清纯的,是悦耳的。

没想到好脾气的秀园她爸有一次竟冲我发起脾气来,原因是我进他的书房去看了一会儿书。

秀园她爸说,你进哪间屋都可以,唯独不能进这间屋,再来,我就踢你屁股。我忍了半天,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秀园发现我的神色不对劲儿,就问我怎么了,我咬紧牙关就是没吐口,我要告诉她,我叫她爸训了一顿,岂不太现眼了。从此,秀园她爸的那间书房,在我眼里就变成一个神秘的所在,总设想着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前去探险,解开其中的奥妙。

你胆大妄为,我都不敢进那间屋,你竟敢……秀园最后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离开涓涓他们这里时,我将一片桃形的树叶夹在书里,当书签用。涓涓姣美的脸庞和黢黑的眸子,常常让我联想起秀园。其实,我总能从不同的女人身上,发现秀园的某个局部的影子。离开涓涓,多少我还有点儿留恋,她也很留恋我们,把我们送出去很远很远。我们没有将我们的截车计划告诉她,怕她担心。黎彩英她们一再对她说,到北京来,一定要找我们。涓涓也满口答应,一定一定。拐了弯,谁都见不到谁了,她们双方才想起,都没给对方留下通信地址。

8

初次见到涓涓那年,我十七岁,这次再来探访她,我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头发都白了。搭了朋友的车,过了天镇,就多方打听涓涓的近况,却都回答不认识这么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个知情人,竟告诉我她早死了,学大寨那会儿,时兴劈山造田,她在炸山时遇难了。我问知情人,她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吗?知情人说,她没出门子,哪来的儿女呀。据说她死时仅仅二十二岁,还是花样年华。问到那个寡妇和寡妇的女儿,谁都说这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白问了,仿佛寡妇和寡妇的女儿人间蒸发了。我朋友说我,准是你记忆短路了,我说我明明亲眼见过那个寡妇,我朋友说,见也是你在梦中相遇。我真茫然了,点上一支烟,倾听着蝉的呜咽和蛙的哭泣,心绪缭乱,我的眼睛不禁水气濛濛。

9

拉煤的卡车居然直接将我们送到县城里,可以看见颓败的城门楼子了,卡车才掉头走开。我们徒步开进县政府,一路上见路边的商店字号,还都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之类,江晓彤草拟了一个通告,责令县政府择期将所有带有封资修色彩的村落、街道和商店字号一律改过,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反正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江晓彤嘱咐大家,拿出精神来,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北京红卫兵的崭新风貌。我们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曲,直奔县委书记办公室。没想到在二楼的楼梯口,突然出现了一队奇兵,他们也戴着袖标,也排着队。双方通名报姓,我们知道原来他们是来自太原的,对方说,革命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既然你们来迟了,那就只好去左云或右玉那两个县城。

我们就此拉开架势,展开了辩论,我们坚持就地闹革命,他们也不肯让步,每个人都举着语录,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起来。这时候,我发现县委的窗口里探出一张张灰色的脸,心惊肉跳地注视着这场恶斗。黎彩英关键时刻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所以我们要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这样,太原的革命战友负责道南的破四旧、立四新,而道北则由北京来的革命战友负责,兵分两路。两拨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就都同意了。

回想起当年的景象,确实蔚为壮观,县城的主要的一条干线上,所有的招牌幌子和匾额,撕的撕,砸的砸,烧的烧,附近的居民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赶来,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店铺里的人更是唯唯诺诺,说让他们改名叫“群众照相馆”,他们就叫“群众照相馆”,说让他们改名叫“星火燎原土产门市部”,他们就叫“星火燎原土产门市部”,乖得很。太原那帮小子跟我们较上了劲儿,比我们更嚣张,动不动还踹店员一脚,嫌人家动作慢。县城里的狗都被吓住了,叫都不敢叫,全躲了起来。江晓彤悄悄鼓动我们,卖点儿力气,北京的红卫兵要给地方上的红卫兵小将做一个表率作用。尤反修见江晓彤将药铺的一块牌匾拿斧子要劈成两半,有点儿心疼,说上边是名家书写,一笔好字,留下来吧。江晓彤狠狠地瞪她一眼,你还有立场没有,字好,人不好,该砸烂的也得砸烂。尤反修还不死心,想让我劝劝江晓彤手下留情,我没答应,这会儿除非党中央、国务院亲自出马,不然,谁说他,他也不听。现在的江晓彤似乎已经醉了,两眼迷离,完全沉浸在破坏的快感当中,嫌热,他干脆敞开了怀。尤反修见我袖手旁观,脸色寒冷下来,不再理我了。一直忙活到晚上,我们的第一战役才算告一段落,这时候,我们刚刚懂得,造反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腿肚子都转筋了,走起道来都一瘸一拐的了。县委把我们安排到招待所,并且叮嘱食堂给我们烙饼,款待我们。黎彩英问江晓彤今天感觉如何,江晓彤说过瘾,可是我想到那块起码有上百年历史的牌匾,心里就隐隐作痛,只是不说而已。好歹吃了两口,我就钻进被窝,拿被子蒙上脑袋睡了。这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到点我一不睡觉,我奶奶就给我讲鬼故事,吓得我不敢把脸露在外头,怕鬼揪我的头发。这时候,杜寿林将我的被子撂起来,叫我起来到城门楼子上联欢去,我问他,跟谁联欢?他说,跟太原那几个小子。我说,我们不是冤家对头吗?他说,不打不成交嘛!我只好起来随他去了,就算是尽尽义务吧。太原那些人早已点起了篝火,引火的材料就是那些老牌匾,火苗子一蹿老高,稍微不小心,就可能燎掉了眉毛。尤反修坐在人群的最外边,我挨着她坐下,想跟她解释解释,她一见我,闪身躲到一边去了,仿佛我是细菌。两拨人拍着手唱着歌,比谁会唱得多,到后来,还是我们占了上风,我们的歌一首接一首,而他们别说是唱,很多歌就是听都没听过。太原一方大概是觉得输了面子,不想再唱歌了,建议去掘此地一个状元郎的坟,坟上有皇帝老儿给他立的碑,底座还雕了个大乌龟。杜亦她们一听说深更半夜要去掘坟,都惊叫起来,一个劲儿往后退,江晓彤生气了,训她们,亏了你们还是打北京来的,怎么这么缺乏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呢?尽管非心所愿,杜亦她们却不再言语了,我把江晓彤叫到旁边说,让女生先回去吧,她们舒舒坦坦一觉睡到天亮,明天又可以精神抖擞地出发了,要是超负荷了,累病一两个,恐怕就得拖我们后腿了。江晓彤想一想,点头答应了,就让黎彩英带女生回招待所去了。我们几个跟太原那一伙打着火把,向垄沟西边的坟地进发。

这是一次真正的冒险行动,坟地周围一片静谧,只有被惊扰了野鸟呼啦啦地扇动翅膀飞走的声音。坟墓外围环绕着一遭矮树篱笆。大伙儿的脚步都迈得很轻,仿佛是怕扰了谁的清梦似的。我想不光是我,其他人恐怕也是心存疑虑,忐忑不安,只有江晓彤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估计他也是装出来的。我想,这时候谁第一个冲上去谁就算得上是个真汉子了。结果,谁都没挺身而出。都是围着坟墓转圈,不动手。那副战战兢兢的架势,打个极端的比喻说,不像是我们来打鬼,倒像是鬼来追打我们。突然,刷刷刷,从坟地蹿出几个黑影,一闪而过,我们撒腿就跑,跑出去很远,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窝狐狸。有人说,算了,天亮了再说吧,不然这么大的碑,不用拖拉机拖,怕是也搬不动。众人都点头称是。于是,这次夜间冒险行动也就不了了之了。大伙儿敲定明天带上铁锹等家什再来,并约定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才各自回去休息。这一天实在累得够呛,我几乎没顾得上怎么想秀园,就呼呼睡去。转天醒来,天已经大亮,江晓彤叫大伙儿抓紧时间收拾,准备出发。我问太原那群人呢,江晓彤说他们早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我们整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县城,竟没有一个人再提起状元坟的事,都把约定扔脖子后边去了。黎彩英她们还一再跟我打听,昨天晚上战果如何,我支支吾吾地说,你去问江晓彤。她们去没去问,问了的话,江晓彤又是怎么回答的,我就不知道了。早晨的空气特清新,吸一口,一股子薄荷味。我紧走两步,跟江晓彤并排,咱们下一站去哪儿?我问他。他面无表情地说,尽管走你的吧,瞎打听什么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动肝火,估计多少跟状元坟的事情有点儿关系,他这人自尊心最强,我知道。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半途纳凉的时候,江晓彤过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对我说,昨天掘坟时我应该起个表率作用,却没有起,我惭愧得要命……

10

现在的状元坟已经成了当地一个景点。八月,庭院里的紫葳开得正盛,新盖起的祠堂的油漆味和花香混在一起。读了一遍碑文,我才知道这位状元是道光年间的人。赶上高考,当地许多家长都带孩子来拜状元,祈求考出个好成绩。我想我也该拜一拜,就近买了一炷香,敬上。朋友笑我,说我人老了,就什么都信了。我心想,我是感激状元容许那窝狐狸做他邻居,如果不是狐狸突然现身,我和我的那些伙伴指不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呢。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朋友身为律师,这两年刚退休,才得以有空闲陪我走这么一趟。那时候,他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几年不见,变得嘻嘻哈哈玩世不恭了,而且热衷于老同学联谊会,上蹿下跳,也不嫌累得慌。一路上,我似乎没什么话可对他说,他也没什么话来对我说。此时此刻,他闲不住,里里外外地溜达,我则拿着一瓶矿泉水,坐在草地上,兀自冥想:假如,那天晚上,我们真的把状元坟刨了,将会怎样呢?

没有答案。庭院后身种着一架葡萄,枝丫上垂挂着硕大的葡萄,我朋友想跳起来摘一串,我没让,我的朋友问我:“你怎么这么虔诚?”我皱皱眉头。他感慨了一句:“到底是做学问的呀。”不错,我一生用十年的时间研究鲁迅,又用十年的时间研究李劼人,最后的十年研究郁达夫,现在我回头一看,觉得白白浪费了时光,我对他们突然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甚至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起这段,更为自己曾为此熬得瘦小枯干而感到不值得。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多地回想起那次大串联,以及大串联中的零七八碎,并且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最常干的事,就是拿个地图,在上边描画我曾走过的地方,画了一遍又一遍。一天,我信步走到长途站,随便上了一辆车,就此开始重温旧梦之旅。走到半道,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两手空空,一应用品都没带,这才打电话向这位朋友求助,好在他也闲,没犹豫,就颠颠地开车找他来了……

在这座状元坟滞留了多半天,过去的简堂陋舍、残垣断壁,早已是金碧辉煌,建了不少的亭台楼阁,我想,这里恐怕再也容不得狐狸安营扎寨了。想到此,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招呼我朋友,匆匆离去。“不想照张相,留个纪念?”我朋友问。我黯然地摇摇头。

11

到大同,杜亦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刚刚十点半。大同是我们从北京出发以来抵达的第一座城市,一下车,就觉得气氛紧张,仿佛是一个拉开了导火索的炸药包,随时都可能爆炸。街上不时会有一辆一辆的广播车广播着《重要通告》,严禁打、砸、抢、抄、抓,还警告说煽动武斗的少数坏人和情节严重的打人凶手应该受到国家法律制裁。江晓彤去接待站接洽,我们都直接到云冈石窟参观,江晓彤虽然告诫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播撒革命的种子,而不是游山玩水,但是我们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这只耳朵进去,又从那只耳朵出来。我们随便捡一条小街蜿蜒穿行,生怕对立面打起来,把我们夹当间。尽管街边的铺子都还营业,店门却是半掩半闭,侧着身子才能进去,郑建国找了个照相馆买了两卷120。一路打听,还搭了顺风车,七转八拐,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找到了课本里介绍过的这座北魏时期的雕塑群。原本以为应该雄伟壮丽才对,没想到稀稀落落凋敝得很,这不禁让我们很失望。只有郑建国兴致不减,嘁哩喀喳拍起来没完,反正他老爸是部级干部,手头富裕。慕名而来的各地红卫兵不止我们一拨,其他地方的小将显然也有白跑一趟的被骗的感觉,操,竟只是一堆宣扬封建迷信的石头疙瘩,纷纷捡石头瓦块往石窟里头扔,解恨。我们几个闪在一边,瞧热闹,都没跟着动手,这叫其他地方的小将瞅着很不顺眼。

有人来盘查我们,问我们是哪部分的。我们回答他们,我们是北京来的。那些人似乎不信,在他们看来,既然是北京来的,就该更过激才对,幸亏杨东升站出来,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着的那一溜纪念章说,除了北京,你们打哪还能见识到这么精致的像章?那伙子人端详端详纪念章,果然不再那么嚣张了。我们趁机溜之大吉。尤反修嚷嚷着渴,我们踏着冷冷清清的小街,四处寻找哪里有水龙头,最后在一个几户人家的小院找到了,大家也顾不得脏净,都嘴对嘴地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女生虽然讲究卫生,也只是把水龙头的嘴拿手绢擦擦而已。院子里的邻居们围过来,听说我们是北京来的,态度就和缓了许多,一位老爷子过来摸摸我的袖标说,是不是戴上这个,你们就天天能见毛主席呀?我说,不是天天能见。老爷子羡慕地说,那总比我们见毛主席方便得多,好福气,好福气呀。我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仓皇走掉。这时候,黎彩英的目光被一家门脸挂的招牌所吸引,她说,我们去吃炸酱面吧,那里卖。我们几个都囊中羞涩,异口同声地说,还是去接待站吃去吧,要不,江晓彤等急了,又得碎嘴子唠叨。之所以坚持去接待站,因为那里的饭菜只交粮票,而不用交钱,原则上要的是全国粮票,要是拿北京粮票跟他们对付对付,也能蒙过去。我们赶到接待站,都晚了,饭点早过了,江晓彤戳在门口候着我们,见我们姗姗来迟,他不错珠地瞪着我们,恨不得抽了我们的筋剥了我们的皮,一口把我们吞下去。

食堂早就关门了,他说。我们每个人都上纲上线地做了批评和自我批评,他见我们的态度不错,就说,我把你们的饭都打出来了,放在休息室的桌上,快去吃吧。我们高呼着乌拉乌拉,蜂拥到休息室里。食堂的师傅催我们,快吃,吃了快走。我们都不得要领,刚端起碗来,怎么就轰我们?江晓彤告诉我们,这里的两派要开战,食堂的师傅是担心我们裹在里边吃亏。难怪我们一下车,就感到空气里弥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呢。柳纯沛插言道,我们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啊。

江晓彤表情凝重地说,党中央早就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力量单薄,既然不能阻止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只有回避。杨东升说,难道你叫我们当逃兵?江晓彤质问他,不当逃兵当什么,你知道他们两派谁对谁错,你该支持谁又该反对谁。杨东升无言以对,叫他做弄潮儿,他没那个胆子,叫他随波逐流,他又不甘心,其实,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尴尬,我们所有人都概莫能外。就在我们嚼舌头的时候,几个女生的碗早空了,又找食堂师傅讨要,食堂师傅愕然的表情,就像见着一群火星人似的,仿佛在说,北京娘们家真有饭量。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罢饭,想再在大同转转,到华严寺也行,看九龙壁也行,都被江晓彤一一否掉了。这时候,又有一拨外地串联的队伍到达了,地方小,容不下,我们只好给他们让地方,食堂师傅又忙碌起来。来人大抵都是一身军绿一只军挎,间或还有人脖子上搭个白毛巾,在他眼里,恐怕都差不多,分不清谁是谁来,不过,来的都是客……

我们几乎是灰溜溜地逃出了大同,坐上了南去的火车。令人惊讶的是,车厢里出奇的清静,正适合于我们大模大样地高谈阔论。黎彩英她们挤在我对面,一个劲儿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你推我,我搡你,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柳纯沛最喜欢多嘴多舌,问她们怎么了,黎彩英白他一眼,你管呢!几个女生越闹越欢,哎呀,这可怎么办呀?我耐不住性子了,也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就摆在桌面上,大伙儿也好出主意想办法,群策群力。杜亦嘟囔道,我们身上有虱子了,特咬得慌。

她这么一说,一车的人都刺挠了,纷纷㧟起来。女生更觉得难为情了,都把脑袋扎在裤裆里。为给她们解围,我赶紧说,你们才刚发现虱子呀,我两天前就有了。那几个女生一听,立刻说,肯定是你传给我们的。倒让我下不来台了。尤反修大概觉察到我的不自然,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仿佛报复那天江晓彤砸牌匾我没加以阻拦一事。我心说,你个小心眼。这时候,江晓彤过来替我帮腔道,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什么困难没遇到过,也没像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江晓彤的话听上去有点儿小题大做,可是,毕竟是站在我一边,让我多少感觉到一些知遇之情。女生们词穷了,不再喧嚣,都改成窃窃私语了,而尤反修干脆立身到厕所去,逗留了老半天,她才出来。我跟她说,你要对我有意见,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她用谜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觉得她的眼睛后面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你太懦弱,她说。我从来也没跟谁标榜过我坚强啊,我说。

尤反修眯缝着眼说,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可以教育和挽救。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跟我谈起苏联小说来,原来,她有个读苏联文学院的笔友,经常书信往来,交流对巴甫连柯、法捷耶夫和尼古拉耶娃作品的看法。据说,她们家有三大书架的苏联小说,多半都是俄文的。我说,你俄文肯定不错。她说,能读,不能说。我说,回北京,我要读书,就找你借去。她苦涩地一笑,怕是够呛了,书架早拿封条封上,不让再看了。到傍黑,遥遥可见吕梁的山影,我肚子饿了,饿得咕咕响。尤反修问我,饿了吧?我说,饿也没办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神秘地挤咕挤咕眼,从书包里掏出俩馒头来,分我一个。我奇怪,问她馒头从哪变戏法变出来的。她咬着我耳朵说,偷的,在接待站。跟着,黎彩英她们几个都把偷来的馒头拿出来,分给我们男生。大伙儿馒头就凉水,有说有笑,头一回我们这么自然放松。江晓彤还一个劲儿夸女生想得周到。

12

我朋友告诉我大同到了的时候,我正在翻腾老报纸资料,发现当年有这么一段通讯:“8月20日以来,首都‘红卫兵’纷纷走上街头,到处张贴革命传单和大字报,到处集会演说,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了猛烈进攻。一些带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思想色彩的商店字号,在他们的宣传、帮助下,已经更换为具有革命意义的名称。他们向各学校师生倡议,迅速改掉一些毫无政治意义的学校名称。他们还向广大服务行业的革命职工倡议,绝不再给某些顾客理怪发、做奇装异服、出售和出租黄色书刊。他们要把北京彻底改造成为一个非常无产阶级化、非常革命化的北京……”这一系列混蛋勾当,我都参与过,现在想起来,宛如梦魇一般,不知同样参与过这些的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也混蛋过,会不会时常反省反省?

“如果你不提醒我这是大同,我绝对会把它当作平顶山或连云港。”我透过车窗眺望着外边说。我朋友说:“眼下所有的城市布局都一样,一色的高楼大厦,越来越不讲究地方特色了。”车里的空调开得过大,有点儿冷,我不得不披上一件袄。“怎么样,下去走走?”我朋友问我。我说:“开车转一转就可以了。”我朋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老弟,你要不从记忆中赶紧拔出腿来,恐怕你一辈子都快乐不起来,郁闷到死。”说得倒轻巧,我难道不想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吗?可是,历经了那么多的事,甚至还断送了一条性命,怎么说忘就能忘了呢?我朋友下车在道边小铺买了一盒烟,我闭着眼假寐,一会儿,我朋友将车窗摇了一条缝隙,点上烟,抽了两口,突然把烟掐灭了,骂了一句:“他娘的,假的。”

“活该,”我幸灾乐祸地调侃他一句,“这是报应,谁叫你总在我耳朵边上煽风点火的。”我朋友嘿嘿地笑起来,表情生动。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朋友却不很多,如果有当年那些一起大串联的战友陪我出行,我自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4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