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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结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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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朝到底还是把他带到了一户住家门前。 

普通的胡同里的一件厢房,敲开门,一个人站在门里。 

解放是认识的。 

爱军的师傅,蔡卫东。 

看到解放,蔡卫东总是阴沉着的脸上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太快太复杂,让人抓不住的情绪。 

援朝说:〃蔡师傅,郁解放来了。〃 

蔡卫东略一犹豫,把两个让了进去。 

援朝坐下后说:〃蔡师傅,咱们明白人不说别的了,郁解放在这里,你能不能,把爱军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们?我前些日子问你,你总不肯说,说是要等一个人主动来找才能说,你等的,是不是郁解放?〃 

蔡卫东把脸转向解放,一字一字地说:〃徐援朝说的不错,郁解放,我等的就是你,我要把事情全告诉你,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你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记住!你得答应我,你不许忘罗,你得好好记住。〃 

解放觉得象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自己喉咙口:〃我向你保证蔡师傅,只要是爱军的事儿,我辈子都会牢牢地记住!〃 

蔡卫东开始说:〃那一天晚上。。。。。。〃 

 

听到四周抓住自己的人的对话,爱军明白,解放,逃脱了。 

他居然笑了起来。 

抓住他的人实在惊奇:〃啊?他居然还笑得出!〃 

又一个人讶异的声音:〃是蒋爱军?〃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居然是个流氓。〃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儿,男人跟男人耍流氓!〃 

〃这可不能轻易放过罗!要不要押送到派出所?〃 

〃先关他一夜再说!明早先向厂子里汇报。〃 

〃关在哪里?〃 

〃关楼下厕所里吧。拿绳子拴好了,叫人看着,跑不了!〃 

〃成!喂!〃有人踢一踢蒋爱军:〃先穿上衣裳。〃 

另有一位工人笑说:〃脸都不要了还穿他娘的什么衣裳,就这么押下去得了!〃 

爱军死死地扒住储衣柜,两个人上来强掰开他的手指却不能办到。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还是给他穿上衣裳吧,不是要脸不要脸的问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冻一夜是要出人命的!〃 

爱军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师傅。 

蔡卫东蹲下来,拿了衣裳给爱军一件件地套上。 

离得这样近,爱军看见师傅眼里全部的情绪,而蔡卫东也看见爱军竟然微微向他笑了一下,动动嘴,做一个〃谢谢〃的口型。 

一群人把爱军押到楼下的厕所,把他捆在水泥水管上。动手捆的,是一个新近才进厂的小青工,今晚的事儿,似乎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他下手狠劲地捆着,绳子几乎陷进爱军的手腕里。 

他们锁上了厕所的门。果然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外间过道的对面,是澡堂的值班房,有床铺被窝,他们就窝在里面过了一夜。 

爱军被锁在厕所里也过了一夜。 

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那一晚,爱军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便在厂子里飞传开来。 

还没到中午,澡堂门前就挤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那一天,厂子里基本上就算是停工了。 

最后打开厕所的门把关了一夜的爱军押出来的那一帮子人,那个时候,他们还保留着文革时的旧称号:工宣队。 

蔡卫东说:〃爱军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呢。脸有点发青,可是神情就跟平常来上班时是一样的。也没有耷拉脑袋。所有的人看到他都打一个愣,人群里突然就静了一下。接着才轰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儿来。〃 

工宣队的几个头头把人群扒拉开,把人带到厂办的一间空屋子里锁好。 

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 

他们做出了一项决定。 

先把蒋爱军这个人留在厂里,召开批斗大会,批他个彻底,并且,叫他交待出与他通奸的人,然后,把那个家伙捉拿归案,两个人都送去劳教。 

厂子里迅速地成立了看守小组,十几个人,轮换着值班看住蒋爱军,蔡卫东也是爱守小姐的成员之一。 

厂领导考虑到蔡卫东是蒋爱军的师傅,平时接触比较多,说不定可以在审讯的时候帮上忙,能尽快地问出点儿什么来。 

蔡卫东私底下跟工宣队一个平时处得不错的头头说:〃这个,开批斗会,好不好呢?现在,已然不是过去工宣队全权说了算的年头了。〃 

那小头头说:〃我劝你千万再说这种话了蔡师傅,要不然,把自己个儿也拖进这摊泥水里去划不来。这种人,那就是人渣啊,千载难逢,书里头都没见过的,正好做反面教材提醒众人。厂党委和工宣队已经决定的事,也由不得人多嘴。〃 

蒋妈妈与古兰也得到了消息了,她们跌撞着来到厂子里想探一探情形,却被拦在了外头。 

蔡卫东说:〃我猜,蒋妈妈与古兰听到这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可能的人就是你,郁解放。除你之外,不作他人想。厂子里人看你跟爱军也就是打小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又是高干子弟,大家猜不到你身上,可是,谁能比爱军的老妈跟老婆更了解你跟他的感情?尤其是蒋妈妈,多少年看在眼里头的,只是,她死也想不到那一层上去吧。〃 

郁解放从蔡卫东开始叙说的时候就一直抖个不停,打摆子似的。 

援朝示意蔡卫东停一停,拿了热水递给解放叫他喝一口,解放推开来对蔡卫东说:〃求你蔡师傅,求你接着说!〃 

蔡卫东说:〃我老也忘不了他们娘儿俩在厂门口时的样子,她们倒成了活靶子,叫人指点着,说什么的都有。其实那个时候,爱军的媳妇儿有了孩子了吧,算算孩子后来出生的日子大约是不错的,这个,连爱军自己都不知道。〃 

解放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翁翁地响着,他做了什么呀!他和爱军,这样苦地爱了一场,可是,却原来,郁解放如同最可恶的刽子手,亲手把自己的幸福与别的人一天一天的日子一寸一寸地斩断了。 

一整个上午,厂子里都沸沸扬扬地传递着各种传闻,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着,接下来厂子里会怎么处理这档子事儿,更多的,是猜测着另一个逃脱了的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有人私下里互相询问:〃真是奇了奇了,就说耍流氓吧,两个男人到底怎么个耍法儿?〃 

那个被问到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变态!〃 

有那有年纪的师傅偷偷地说:〃要说这事儿呢,也不算太稀奇,自古就有的,那古时候的皇帝,就有找了男人进宫去鬼混的。还有专门的书上画的写的都是这种事儿呢。真正的反动黄|色啊。〃 

〃不会吧,皇帝还不是想要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就这样还用得着弄个男人来混?〃 

〃这你就不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脑子里有病的,就象精神病,得上了脑子就不作主了。〃 

〃可是看蒋爱军,真是不象那种不正当的人啊。〃 

〃人脑子里的事儿谁能看得透,越是不言不语的,变态起来越是厉害。〃 

到了下午,厂子里的广播响了,把厂党委与工宣队的决定宣布了,批斗会今天下午就正式开始。 

厂子里沸腾了。

 

35

 

蔡卫东说:〃咱们都见过无数次的批斗会对不对?可是,你们没有见过那样的。〃

冬天黄黄的软弱无力的阳光照进礼堂,礼堂里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是无比亢奋的表情。

爱军被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本来是头冲下的,有人大声叫嚷着:〃让流氓的脸暴露出来吧!〃

又有人接茬:〃这种人就不要给他留脸啦!〃

于是有人揪了爱军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瘦了一轮,眼睛微垂着,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若是站得近,却可以看见他额角与颈间激跳的青筋。

爱军的衣服还是那晚匆忙穿上的,衣襟有点歪斜,半敞着,露出半个冻得青紫的胸膛,蔡卫东想,他一定很冷吧。

有工人大喊:〃叫他坦白交待,奸夫是哪个?〃

许多人的声音要叫:〃交待!交待!〃

爱军的沉默激怒了身后押着他的人,他一脚对着他的腿弯踹了过去,爱军栽倒的时候,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被拉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从他鼻子与嘴角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

爱军始终一言不发,他被动的如同受难者的神情与姿态,使得群情激奋的人们气愤里又有着隐隐的疑惑。

有师傅想起爱军平日的沉静有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迷了这年青人的心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让他在受这样的罪?

蔡卫东说:〃兴许,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不能够想明白,但是他们都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爱军这一天的神情。〃

口号,怒斥,谩骂与恶作剧似的体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爱军的眼神都有些散乱。〃但是,他好象还挺清醒,他心里是清楚的吧。〃蔡卫东说。

主持批斗的人心里也明白,这种公开的批判也不过是造一造声势,给蒋爱军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压力,若想问出点儿什么来,还得靠暗地里的审问。

从那一天晚上开始,审讯蒋爱军的工作轮番展开,主题只有一个:那个同案的流氓到底是谁?

蔡卫东向前一晚的那一组偷偷打听了,他们说,蒋爱军的嘴巴象是给胶粘住了,一晚上都死不开口。

〃比地下党还坚决呢。〃他们说。

蔡卫东与另一位工宣队的小头目负责第二天晚上的一班审讯。

蔡卫东进到那些特别腾出来关押爱军的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蔡卫东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靠在墙角坐着的那个人是爱军。

他的脸色呈一种奇怪的青灰,〃他看到进来的是我,他好象,轻轻笑了一下。〃蔡卫东说。

爱军把头靠在墙上,似乎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换作被绑着身前,他抱着膝盖坐着,那样子,居然象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说的孩子。

〃跟我一组的是工宣队的一个老师傅,姓杨的,解放你也认识,那一年,杨师傅的女儿生重病要做手术,你,我,爱军,我们都给他捐钱的。杨师傅早就软了心肠,他看屋里再没别人,就走过去,替爱军松了手上的绳子,又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爱军盖在身上。〃

〃爱军他说,多谢。〃

爱军靠着墙打起盹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额前的一缕头发披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了让人替他痒痒。

〃我问杨师傅,我们这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弄不清楚。〃

那一晚爱军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跟杨师傅也犯了困。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爱军的叫声。〃

蔡卫东跟杨师傅冲到爱军跟前,看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前方。

〃我想他是睡魇住了,我轻轻摇摇他,我说,爱军爱军,我是师傅。〃

〃爱军好象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好半天,他喊:师傅,师傅。〃

蔡卫东终于流下泪来,〃他叫我师傅,叫了好多声呢。〃

解放把头埋进胳膊里。

蔡卫东继续他的叙述:〃杨师傅站起来说,他去弄点热水来,说要泡一点儿茶。爱军看他走出去,抓住了我的手。〃

〃爱军小小声地说:师傅,我求你一件事。〃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爱军笑起来,师傅你是个好人,他说。〃

〃后来,他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那天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就挂在窗口,好象个大银盘子。爱军说,他说。。。。。。师傅,你知道吗?这事儿。。。。。。真幸亏。。。。。。没摊在他头上。〃

杨师傅进来了,端着热腾腾的茶,那超大的搪瓷茶缸子,是工人们都爱用的。

解放想,可不是,他们都爱用那个,自己的那个,还是爱军送的,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杨师傅把茶送到爱军嘴边,爱军凑着他的手喝了一气,也不怕烫,大概是渴坏了。

杨师傅说:〃别做傻子,早点儿把该说的该出来,劳教判刑,几年过去出来重新做人,强过现在这样子受罪。〃

〃爱军他说,他不会说的,他答应过人家,要护那个人周全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审爱军,爱军睡了几天以来的唯一的一个好觉。

〃早晨交班的时候,爱军醒了。我跟杨师傅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他说:多谢。〃

批斗会还在进行,不过时间缩短了一些,有人提出给爱军挂了牌子,上面血红的大字:流氓蒋爱军。上面一个同样红艳艳的大叉。那么浓丽却残酷的颜色。

第三天,有人提议,女流氓被批斗时,脖子上是要挂破鞋的,为什么男流氓不挂?

〃男女不是平等吗?〃他们笑说。

〃厂后头垃圾堆里有好些破鞋呢,要找出个两双来太容易了。〃

于是,第四天,批斗会召开,爱军被押出来时,人们看见他脖颈间果然挂了一串破鞋头。

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堪,袖口领口被豁开大大的口子,人也是几天没有洗脸了,可是怪的是,他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蔡卫东说。

这之后,蒋爱军提出想要纸和笔,想给老妈与爱人写信。工宣队也答应了,但只是要他保证,同时也要先交待材料。

〃既然不想说,写也是可以的。〃

蒋爱军写好的信藏在他身上,原本工宣队是要拿出来查一下的。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因为,那一天,他们决定,第二天,他们要押流氓分子蒋爱军去游街。

那天一大早,蒋爱军趁着被押出来,人们不备时,用肩膀撞倒身边的人,冲到了厂部的顶楼。

厂部顶楼的小门是从来不上锁的,那锁早就坏了,厂部的人喜欢冬天午休时到顶楼上去晒太阳。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

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

爱军,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他们冲上去时,看见他面朝着他们站在顶楼的边儿上,然后笑一下,往后一仰,人就下去了。〃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蔡卫东:〃蔡师傅,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去吗?〃

〃是啊。〃解放说。〃现在就去,我要现在就去找他。〃

蔡卫东带着许解放与徐援朝来到墓地,这里离市区挺远,等他们倒了三四趟车到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静静地微笑。

解放认出那张照片,还是爱军插队他参军的那一年,他们一同去照的。这以后的几年里,爱军再也没有单人照。

解放说:爱军,我回来了。

从墓地上回来后,徐援朝跟蔡卫东道别,蔡卫东说:〃好罗,这事儿了了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徐援朝问。

〃回老家去。我不在厂子里干了。〃

〃一路平安。〃援朝说:〃多谢你。〃

徐援朝把一直一言不发的解放带回自己家,他不想他今晚自己呆着。

解放终于开口:〃援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徐援朝点点头,替他关上了门。

第二天,解放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对徐援朝说,想去找干妈和古兰。

徐援朝想一想,点点头。

援朝忽然发现解放的头上落了一些灰,就用手替他去掸。

没有掸掉。

细一看,哦,原来不是灰,是解放灰白了的头发。

 

 

36

解放在第二天提出要自己去办点儿事。

援朝有些不放心,解放说,他不要紧,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援朝点点头。

解放先又去了一趟爱军的坟上,他随身带了一包花种。是一种最最普通的花,北京人俗称死不了的。细矮柔软的花茎,但是它的根系却是坚韧的,强大的,会绵延好大一片,花朵的茎断了或是被摘下了,往土里一插,就又会活过来,开出简朴单薄,却颜色丰富的花来。结了籽,风一吹,来年又是一片。

这是原先爱军家小院里种着的,他们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花。

初春的天气,下过小雪的土地软湿泥泞,正是播种的时节。

解放对爱军说:你看着,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花,明年天得会比今年多,后年,一定会比明年还多。

下午,解放又回了爱军家的小院,向老邻居们打听古兰娘家在哪儿。

邻居们都认识解放,也有的小声地对他说:现在还来找他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避避嫌吗?

也有的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感叹解放是有情义的人,知道干妈家里遭了难,还惦记着他们娘俩。他们把地址告诉了解放。解放一路摸过去。

这也是典型的老北京的小胡同。

解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不敢冒然地进去,只在院外角落里呆着。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古兰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身形已见臃肿,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愈见憔悴。

她的脊背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挺直,丰厚的头发,原先总是编成一根大辫,再细致地盘好,现在绞掉了,直短到耳际,戴着孝。

解放下意识地又往别人家的门洞里缩一缩。

他知道古兰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他更不敢看见她。

解放清楚一件事,自己与爱军的爱情有多无辜,古兰就更无辜十分,自己与爱军的结局有多伤痛,古兰就更伤痛十分。

这一天一夜里,解放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爱军,他仿佛能看到爱军站在顶楼,背后是大片淡青色的天空,他的胸口藏着给母亲与妻子的信,解放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爱军的愧疚与不忍,解放看不到那信,但是解放能够懂得。

古兰慢慢地走进四合院,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解放更想看看干妈,他呆到天黑透了,悄悄地摸进院子,扒着古兰娘家的窗子,往里张望。

屋里点了一盏灯,倒还明亮,古兰在裁着衣裳,那瘦高个儿的老妇人,正给她做帮手,想必是古兰的母亲。这间屋子的格局与蒋妈妈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解放看见了蒋妈妈,她坐在炕角,好象在打着盹。她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偶一侧头,解放才看清她老了十多岁的面容与呆滞的神情。

解放退出小院,直走了大半夜,回到自己家。

家里亮着灯。

解放知道,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母亲骤然看见儿子,愣住了,半天作不得声。

解放的妹妹扑上前来,小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萎顿不堪,看见母亲与大哥的神色,仿佛是出了不幸的事。刚刚丧父的少女敏感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压抑与悲惨的气息,攀紧了解放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大哥,大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年龄的差距,空间的距离,兄妹俩平日里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失却了父亲的依傍,小姑娘本能地在兄长这里找寻安抚。

解放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只是,大哥太伤心的缘故。〃

解放抬头望向母亲:〃妈,爱军,不在了。〃

母亲刷地流了一脸的泪,表情却好象冻住了一样。

解放睡下后,母亲摸黑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也试着叫他:解放,解放。。。。。。

解放没有回答。

母亲又摸着黑走了出去。

解放其实并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那种夹杂着雪粒的雨,扣在窗玻璃上,细碎地响成一片。

象是屋外有人,久等不耐,以石扣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喊:解放!解放!懒鬼,还不起来!不等你罗!

郁解放,郁解放,你睡成一只猪啦!

解放微笑起来,推开窗子,细雨冰冷地打在脸上。

〃爱军,你砸坏我家窗子,要你赔!〃

少年爱军,含笑而立,后退两步,再退两步:不等你罗!转身远走。

解放大病一场。

然而于解放,这是幸福的一场病。

高烧迷糊中,无数次清楚地看见爱军。

童年,守在他病床前的爱军,忽然地,口中就好象有了那酥糖的味道,久久远远,一点一点地回来,一丝一丝地弥漫。

少年的爱军,伤了脚,躺在简陋的农家土炕上,委屈地窝在自己肩头呼痛。

即将开动的火车上,透过重重人群,看见爱军在人群里起伏,手里举着钢笔,示意他:你要给我写信,给我写信!

年青的爱军,分别多年以后,脸上洋溢着不能置信的快乐。

爱军坐在自行车上,展臂当翅,似乎要乘风飞去。

在一天的雨雾里,以伞为墙,小小天地,忘了一切的片刻的极乐。

梦境清晰却无声,解放笑了又笑,睡了又睡,直是不愿醒来。

病终于好了之后,解放去工厂辞了职。

他了解到,古兰与蒋妈妈也搬回到原先的四合院。

于是,每个月头,蒋家的窗下,都齐整地排好了一垛一垛的蜂窝煤,每个月底,都有粮油食物与衣服。

援朝出面对蒋家婆媳俩说,这都是他与那些知青老战友们的一点心意。

解放从心底里感激援朝。

七七年年初,爱军的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儿。

解放买了一个小小的金锁,交给援朝带给孩子。他没有看过那个小婴儿,不知他是否有爱军小时候一样蝌蚪似的黑眼睛。他是不是会有一样清脆的声音,天真的神情,柔韧的性子,和,不一样的命运。

八三年,解放开始利用家里的关系倒卖钢材,挣了第一笔钱。

那是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一个数字。

他把钱全部存在一个存折里,交到援朝的手里。

援朝说:〃太多,怕她们要起疑的。〃

解放说:〃我托给你,一点点交给她们吧。〃

解放的母亲有一些老朋友,开始热心地给解放介绍对象。

解放想,北京,不该呆下去了。

走之前,他想去看一个人。

拣了个大白天,因为解放知道,古兰要上班,不会在家里。

蒋妈妈慢慢地挪出家门,手里拿着一张小凳子,四合院里有很好的阳光,很安静。

蒋妈妈摸索着坐下来,她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她已经看不见了。

解放轻手轻脚地挨上前两步,蹲在她面前,仰头儿看着她。

好象还是多年前的无知小儿,眼巴巴地等着干妈给好吃的。

蒋妈妈看不见东西,她的耳朵变得特别地好,她问:〃是谁?〃

献策下屏住了呼吸。

蒋妈妈又问:〃是谁呀?〃

解放一动不动。

蒋妈妈似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迎着太阳光,眯起眼。

解放后退着走,快走到院门时,蒋妈妈突然叫:〃解放?〃

她没有转过身,又叫了一声:〃解放!〃

〃走吧。〃她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解放跌撞着出了门。一口气冲出两条胡同去。

街上在扩路,大量的青砖堆在路边,地面被挖得凹凸不平。

解放不知怎么地就一脚踩空,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

还好,没有大伤。

醒来以后,解放发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

后来,他去了深圳。

十多年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汹涌却不零乱。

解放握着那戴着熟悉的戒指的手,忍了十多年的眼泪全数涌出。

 

37最终章 

解放站在爱军墓前。 

当年他撒下的那些种子早已开出了蓬勃的花,从墓石间钻出来,密密匝匝,漫延至很远,五彩缤纷,象是那些沉睡灵魂的梦里开出的,无声的倾诉。 

墓碑上,爱军的笑容依旧。 

解放对他说:爱军,你看着我,看着我重头来过,看着我替你好好地活着,活出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来。 

解放戒了酒,他把剩下的不多的资金,投资到服装行业,开始了艰苦而充实的打拼。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南下进货,一个人扛着大包,买不到火车票,就打站票,半夜枕着包裹,睡在冰冷硬板又肮脏的地上,火车摇晃,空气混浊沉闷,但是他每每睡得很沉。 

有一次,半夜,太闷热了,他无法入睡,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清凉的手,在他额头上清风一般地抚过。那种感觉,熟悉而甜蜜。解放半睁开眼,微笑。他知道他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他愿意来见他。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伙计,扩大了店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再后来,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触角慢慢地延展至其他行业。然后,他盖起了自己公司的大楼。 

他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他同时也是一个最奇怪的商人。 

他衣着简朴,住的还是当年部队的旧房子。出入无车,公司的车除了办公事从没见他开过,他如同一个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妹妹出嫁以后,母亲安心地跟着他过日子,没有再对他提过成家生子的事。 

那一年中秋过后,解放的母亲脑溢血,几个小时候里便进入弥留状态。在去世前的十几分种里,母亲突然清醒,语调奇迹般地和缓清晰。她拉着解放的手说:南征,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等会儿,我去跟爱军也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去世了。解放的生活越发简单,却给贫困地区捐资盖校舍,他收养了好多孤残儿,每年给他们发放生活费,并会抽时间去看他们。 

他开始吃斋茹素,他发现自己平和了,快乐了。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身材却依旧结实挺拔。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活动,走的最近的,只有援朝、跃进几个有限的朋友。 

援朝终于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小姑娘完全是援朝的翻版,矮矮壮壮,生气勃勃,剪了极短的头发,假小子一般,和解放伯伯最为亲热,每次解放与援朝见面,她都会跟了来,在部队大院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援朝笑说:〃结婚迟有坏处。等你老了,退休了,孩子还在上学。外人看了,也不知是爸爸还是爷爷。〃 

解放大笑。援朝看着女儿又开玩笑地说:〃这丫头长得这样丑,将来没人要怎么办?〃 

解放说:〃不急不急,自会有懂得她的好的人来要她。〃 

援朝说:〃我闺女将来给你养老。〃 

解放说:〃成!〃 

每年有三个日子,解放会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一整天。 

爱军的生日,忌日和清明。 

他一定会去爱军的坟上。有时援朝也会和他一起去。他给红英也立了个碑。远远地在公墓的另一边。 

有一次,解放在爱军墓旁遇见一个少年。解放在爱军墓脚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少年凝视他片刻,慢慢走近,坐下。 

越长大,少年就越象足了爱军。只是他要结实一点,眉宇间多了一些倔强,清秀的眉头孩子气地拧着。 

解放说:〃你该考大学了吧?〃 

少年蒋清说:〃嗯,还有四个月。〃 

〃想考哪所大学?〃 

〃当然考北大。〃 

〃好孩子,有志气!〃解放笑。 

少年揪着身边的草,在指头揉得稀碎,手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下了决心似的,他问:〃我妈说,你是我爸从小的朋友?〃 

〃是。〃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妈不怎么说起他。〃 

〃你爸爸,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成绩好,我不能比。他懂事,孝顺,良心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解放微眯起眼睛:〃你爸爸,高兴的时候,笑得比谁都欢,可是生起气来,就象合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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