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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一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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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究竟该说是他同北辰胤心有灵犀,还是说他二人注定一生背道而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北辰胤;而最了解北辰胤的人,除他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自他被立为太子到登基至今,竟有一大半时间,全花在揣测北辰胤的心思之上。他常常也猜不到三弟的打算,就好比他故意让玉戒尺同弄潮生交恶,好比他在西佛国边境唤自己的那一声〃二哥〃,好比他深夜入宫在茶里下毒,好比他一早就将自己的孩子换入宫中。最后这一曲《鸿鹄歌》,他终是悟中了,看破了,却偏偏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锦盒中那粉雕玉砌般的鸿鹄,是北辰胤煞费苦心的隐晦暗示,亦是他二人不能同处世上的最后宣判。

  北辰胤略为诧异地望着止不住大笑的北辰禹,直到他浑身脱力地依靠在案前。北辰胤沉默片刻,最终走向前去,将北辰禹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撑起北辰禹的身体。

  北辰禹偏过头去,北辰胤的脸就近在咫尺,鼻息俯仰相闻。他现在终于能看清楚北辰胤的表情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平静漠然,往常冷峻的眼神此时被细致的睫毛层层遮掩,在大殿颓然的烛火里看不真切。北辰禹不经意间忆起先皇曾说过三弟的眼睛最像他的母后祯妃,北辰胤小时候还曾因对男孩而言过分浓密的睫毛而被两个兄长打趣。

  〃让臣送皇上最后一程吧。〃北辰胤低声说,目光投向前方。

  〃啊。。。。。。好。〃王者允诺道,完全倚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前往皇帝寝宫的路不长,以往逢着天气好的时候,北辰禹喜欢屏退宫人,独自漫步回宫。如今一路上也没有别的人迹,想来是被北辰胤事先打点的周全。幽深的走道两侧只剩长明不熄的宫灯,在夜风轻拂下碰击着发出声响,搅碎夜的沉寂。恢弘的廊柱静默立在周遭,投下虚无巨大的阴影,看不到柱角上精心雕刻着的祥云缭绕,龙飞凤舞。

  夜色并不浓重,北辰胤抬头望去,但见银河斜挂,北斗暗沉,清尘收露,冰壶低转,只剩到弯然一勾,撒落满地玲珑,衬出天色甚是浅淡。北方玄武三宿,室、壁、危分悬空中,交相辉映着如霜冷月,愈发将黑暗冲得稀薄。危宿三星本主天府,此时忽明忽暗,星光颠沛涣散,正是天下易手,主星陨落的大凶之兆。

  北辰胤扶持着北辰禹往寝宫踱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长短不一的身影在宫灯下分离又重聚,逐渐稀散幻化入夜色中去,终究掩映在一起分辨不清。北辰禹靠在他的肩上,呼吸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由亦步亦趋地勉力跟随,到后来踉跄蹒跚,直至最后完全在地面拖沓。

  北辰胤踽踽前行,步伐缓慢稳重却绝不停滞。北辰禹听不见另一个人脚步落地的声音,仿佛那人的每一步都是踏在云中,整个宫殿里只回响着自己凝滞不成章法的步点。

  渐渐地,北辰胤感觉不到肩上负有太多的重量,好像倚在身上的只是一具无实体的空洞影像。似乎北辰禹早已抽身离去,在天地之间只剩得他一个人。方才扶起北辰禹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皇兄竟已憔悴折损到这般地步,简直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只因身体常年掩在宽大的龙袍中,才让人无以觉察。北辰禹的衣袍上带有淡淡的熏香,同过往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又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在入夜微寒的空气里飘散开来。熏笼,茶香,血腥,这是北嵎皇宫里积压了千年的特有气味,附着在每一任君王身上,回旋徘徊无法消散。

  〃前年冬日,朕命人赶制寒衣送往边关,可有及时送到?〃大约是一直倚靠在北辰胤肩上的缘故,北辰禹渐渐重聚了些力气,呼吸也由凝重变得略微轻巧。他突然毫无缘由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声音甚为虚弱,因为就在耳际,北辰胤才没有错过。

  他不确定北辰禹是否真的想要一个回答,却还是低声应道:〃边关将士,全赖那批寒衣拾回性命。〃

  〃呵。。。。。。〃北辰禹发出一声好像是笑声的慨叹,又继续念道:〃边关数年,你只怕也是消瘦了只是朕,看不清。〃他说完这句话,抬眼看去,寝宫已近在咫尺,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涣散褪色。他费力地转过脸来,却再也看不见北辰胤的表情,只剩下手臂上架着的温度,提醒他身边之人尚未离开。

  那一瞬间北辰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都已经记不起来。殿外的风本来冰寒刺骨,如今也渐渐感受不到。眼前的光影暗淡下去,又忽而晃眼起来,交织成倦客的京华冠盖,长亭畔的隋堤柳阴,寒食时节城内满园的溶溶梨花。耳畔一派死寂,又隐隐间传来不知谁人拨弄的凄恻管弦,身体好像已经飘忽出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皇帝寝宫的石阶长久浸润在秋夜里,裹住了寒气。北辰胤顿住脚步,北辰禹的手臂在这个时候完全失了力道,滑过他的后颈,从他的肩侧坠下。王者的身体也随着这个动作倒落下去,北辰胤伸手拉住他,将他缓缓放低。

  月光悬在正空垂落下来,北辰禹对着北辰胤,没有焦距的瞳仁里清楚映出他的影子。北辰禹的眉眼随了先皇,纵然此时失了神采,也依旧是秀长丰润的。北辰胤俯下身去将北辰禹放落在殿前台阶上,看到他最后张口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一声未及出口的〃三弟。。。。。。〃。

  北辰胤直起身子,北辰禹恬静地仰卧在他的足畔,散落的黑发枕在身下,中间夹杂了点点银丝,在月色里升腾起安宁的姿态。北辰胤注视着王者轻阖的双眼,躬身一拜,正是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皇城的夜风眷恋地牵着他的衣角,仿佛还有未竟之语,别情无极。远处城内传来更鼓敲击,已是四更天了。

十五 将离

  皇城中有关皇上不久于人世的流言,自北辰禹昏倒在寝宫台阶上的那个夜晚开始,终于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一消息迅速取代了有关太子废立的猜测,成为街头巷尾间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稚嫩的太子,正值盛年的皇后,手握重兵的神武侯,经年戍边未归的天锡王;掩藏在四海升平之下种种变数,都随着北嵎君王的卧床不起而浮出水面,变得清晰可见面目狰狞。而似乎要证实人们的担心似的,皇帝自那一夜昏迷之后就再未醒来,任凭御医们施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同民间的议论纷纷相反,朝臣们对于这一变故闭口不谈。他们照常理政,仍旧在每日清晨整齐地候立在朝殿之上等待不会现身的天子。彼时皇帝昏睡不醒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朝臣们暗自揣测着即将发生的皇权更迭,相互之间以目示意;又竭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由于太子的年幼,长孙氏族在此时被放在了最遭人怀疑的尴尬位置。长孙皇后居于深宫,整日陪伴在北辰禹榻侧,对朝中诸事不置一辞。深得北辰禹信任的东平侯长孙护与其他朝臣一起日日眉头深锁着上朝侯旨,同他长姊一样用沉默表明自己完全无害的立场。就连最无所事事的长孙佑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微妙紧要。他没有把握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中安然自保,干脆称病不朝,躲在府中不肯出门。

  北辰禹虽然疾患缠身数年,却都是些细微的身体不适,从来也没有过致命的发作。他毫无预兆的昏迷如同海面上吹过的风,先在最中心掀起些许不引人注意的波澜,而后一呼百应,霍霍杂杂、层层迭迭地向岸边涌去,待得拍到滩上已成滔天之势。服侍皇后的秋嬷嬷在皇后所居之淑宁宫同皇帝寝殿养心殿之间不断往返,微垂着头快步穿梭过宫人们的交头接耳。她在隐约间觉出皇帝的不幸同自己当日的多言息息相关,却又不敢猜测事实始末,更不敢再同天锡王府有任何往来,生怕一旦所料不差,便要担上弑君的罪名。她惴惴不安地关注着养心殿内众御医的表情神态,生怕他们觉察出些什么。

  她数次趁在左右无人时刻想向长孙皇后吐露心中的惊惧,却每每被皇后安详中透着严厉的眼神阻止。在这种时候,秋嬷嬷再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端庄秀美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手托粉腮,对着窗外柳棉出神絮语的娇痴少女,而是身系一族安危,胸中经纬不输男子的帝王之母。长孙皇后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在丈夫徒遭不测之时惊慌失措哀然求助,而是用平静得近乎无情的态度开始着手皇帝驾崩后太子元凰的安顿,对宫内种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传言置若罔闻。她对北辰禹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麻木,转而将自己的所有生命渴望寄托在即将接受万众瞩目的太子身上。

  在北辰胤不在皇城的情况下,北辰望不得以按照北嵎惯例担负起皇族的责任,代替北辰禹主持日常朝中事务。所幸皇后的无声无息避免了宫内的骚乱,而驻守边关的北辰胤更能让翘首盼望北嵎变故的周边四族收敛起不切实际的野心。

  更让北辰望庆幸的是,长子伯英终于避过了这一场无中生有的夺嫡风波,尽管这是也许以皇帝死亡作为代价。他又微有些担心元凰或是玉阶飞曾听到过一些风声,会将伯英当作为敌人,在往后的日子里采取对伯英不利的手段。

  他曾想过设法接近玉阶飞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觉得这种举动反会欲盖弥彰。数日里考虑再三,北辰望最终还是放宽了心玉阶飞既有智者之名,当然不会允许太子不必要地树敌。不论北辰元凰将来所要针对的何方势力,对皇位始终抱持相让态度的惠王一脉都将是他理所当然的援力,而并非图谋的对象。

  相较于大人们心思的纷杂多样,父皇重病的事实对北辰元凰的影响显得格外单纯。他永远记得八岁那一年的黄昏,他正在温习《孟子》,惦念着父皇已经十几日不曾来看他。书房的门被急匆匆推开,庭院里的风忽地涌进来,冻得他缩了一下脖子。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母后移步进来,冷着一张憔悴的脸,眼光高高地飘过他的头顶,投向玉太傅,似乎在无言地传递着消息。他读不到母后的目光,焦急起来,转头看着玉阶飞。

  玉阶飞并没有像母后身边的侍女那样逃避开自己问询的目光,却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元凰记得那个清俊雅致的男子放下他从不离身的翠羽扇,低下头来迎上自己的眼睛。玉阶飞的目光里没有元凰最常见到的赞赏或是责备,而是敛去了一切情绪,温柔得像殿外莲池里的碧波。元凰被周围侍女们的惊惶所感染,又被那样的目光安抚下升腾而起的惧怕。他困惑地低下头去,玉太傅的目光就滴落在他身上,绵绵暖暖的,包含着天崩地裂也不能动摇的坚韧。这种目光哪怕是在日后久远的回忆中,也多次给予元凰面对一切的勇气。他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静默不语的长孙皇后,听见母后用玻璃一样通透冷硬的声音说,凰儿,你父皇病倒了。

  很久以后元凰才知道,长孙皇后前来太子东宫的时刻,距离北辰禹昏倒在养心殿前已有整整一日。皇后需要赶在流言扩散之前确保威胁太子地位的隐患都已被全部消除,而作为这一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同时亦是北嵎未来的统治者北辰元凰,却连即刻知道父亲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他迟得一日,赶到父亲的榻边频频呼唤,而北辰禹好像已经死去,连最轻微的操作表示都不愿意赐给元凰。

  元凰愣在北辰禹的寝殿里,吓傻了似的不能行动。他呆呆地望着父皇,发现他露在锦衾外的手布满了青白的斑痕。元凰想起春试时候这双大手曾那么慈爱地抚摸过自己的头,不死心地抓起来不停摇晃,直到受惊的御医们围上前来把他驾开。他胡乱蹬着腿,挣扎着想要扑回去,心里害怕却忘了张嘴哭泣。

  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气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着他的御医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却发现元凰并没有要跑回北辰禹那里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嘴巴半开着没有声音。御医们以为太子受惊过度,又没有多余工夫照顾他,只得把他架出养心殿去交给玉阶飞。

  玉阶飞帮元凰将方才挣乱的刘海拨弄整齐,又将手轻轻搭上元凰的肩头。元凰顺从地转过身来,跟随玉阶飞的脚步一起向东宫走去。〃我本来想问老师能不能救父皇。〃他小声说:〃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老师有办法,早就会做了。〃

  玉阶飞停下轻摇羽扇的手,不知当怎样答复元凰。他想起元凰六岁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边,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来。两年多的时间弹指而过,如今元凰自然已经明白那个龙脉护身的保证,只是母后当时随口编来哄骗孩子的故事。这是元凰的生命里,第一次无所遮掩地直面丧失至亲的威胁,他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怀着一颗单纯执着的心,坚定地相信自己能保护三皇叔脱离险境。

  在御医诊断宣判后,元凰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慢慢接受君王即将驾崩的事实。他眼睁睁地等待着父皇的大限之日姗姗而来,除了同母后一起拜祝神明之外无能为力。令长孙皇后吃惊的是,元凰居然没有中断功课,每日探望父皇过后仍是按时到书房去听玉阶飞讲习。只不过他变得比平日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摊开书本之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偶然抬起头去望着皇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想要看到哪里去。

  北辰禹清醒在一个秋日反常燥热的午后。他不知道这是牵机的特殊药性,亦或是北辰胤特意给他留下的机会说是机会,倒不若说是北辰胤不露声色的嘲讽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王者纵然有机会揭穿一切阴谋,袒露另立太子的意图,也只会被当作回光返照前,失了神志的胡言乱语。即便有人相信他的话,欲对北辰胤或是元凰采取行动,也只会在王者身后掀开无法收拾的混战,并不能对在朝中广有人脉的北辰胤父子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御医长吴一针见到北辰禹醒来,从王者的眼神中读出了灵台清明。他并无喜色,也没有上前去将王者扶起。北辰禹轻叹了一声,露出御医长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神色,同吴一针心照不宣地相对望着,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吴一针服侍北辰禹多年,被王者的从容镇定所震慑,心头酸楚难受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眼泪。

  北辰禹睁眼望着头顶缠在雕花床柱上的重重帷帐,心想北辰胤竟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残局。他须用这剩余的时间安排好后事,却不知应该向谁托付。长孙含荷是无论如何信不得了;玉阶飞又似乎同北辰胤曾有旧交;北辰望虽无觊觎帝位的野心,却难保不因伯英一事而对自己心怀不满;长孙护笃信佛教当可信赖,却无奈势力单薄难当大任;神武侯忠君体国绝无二心,是掌管兵马的最上人选,但他生性刚直守礼又行事谨慎,无法亲身出面牵制亲王身份的北辰胤;铁常焕将军本是心腹之臣,却因为当年北辰泓的任性,不得不忍痛送独子远赴西豳和亲,心内难免怨愤,也不能将兵权全全交付。

  北辰禹闭起眼睛,想起北辰胤那日曾说过,〃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上位者早先植下的寂寞,居然如此深远绵长,好像那一剂苦涩的牵机,在他发觉以前已经渗透七经八脉。他想北辰胤既然明白这种噬骨焚心的孤寂,却又如何舍得把爱子换入宫中。

  正在这个时候元凰听说父皇醒来,不顾一切地冲入寝宫。他欣喜又担忧地奔到北辰禹榻前,一眼看见父皇灰败的脸色,脸上急切的神色霎时黯淡下来。他坐在父皇榻上,想躺到北辰禹身边去汲取一点温暖慰藉。

  北辰禹的神色阴晴不定,他伸手眷恋地抚摸着孩子光滑的脸蛋,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北辰胤的骨肉,却也是他八年来最为骄傲自豪的孩子,他不愿留给元凰北嵎的江山,但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当恨还是当爱,手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元凰觉出疼来,开始还忍着不说,渐渐地实在支持不住,轻轻地喊出声,撇开脸去,委屈的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来。

  北辰禹意识到失态,他苦笑着再次抬手。元凰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依偎过去。北辰禹抚着他的头发,蓦地停了手,摇头太息道:〃你不是朕的孩子。〃

  元凰闻言惊慌起来,他翻身坐起,凑近北辰禹焦急地说道:〃我是凰儿啊,父皇怎么不识得了我是父皇的凰儿啊。〃

  北辰禹看见一张惊恐的小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吩咐道:〃你出去吧,朕要见你的母后。〃

  元凰着急地要哭,他知道过了今日,以后可能永远都听不见父皇说话了:〃儿臣要在这里陪着父皇。〃

  他的坚持却引来北辰禹越发地不耐,他尽力放大声音道:〃宣皇后进来!〃

  从前北辰禹虽然对元凰冷淡,元凰仍能感到父皇心里是对他好的,因而对北辰禹依然很是眷恋。今天北辰禹将死之时,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元凰说话的语气里不再压藏着温情,而带着完全的厌恶同不满,好像再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元凰一时懵了,觉得躺在榻上的人已然不是自己的父皇。他忘了反抗,任宫人们将他牵了出去,站在殿外的阳光里手足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长孙皇后同一干近臣早在殿外侯着,她见到了元凰出殿时候失魂落魄的模样,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其中的缘由。她奉旨入殿,跪倒在龙榻前。北辰禹屏退众人,手指微动,示意她坐到床上来,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脸。长孙皇后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猜想北辰禹是不是已经料到元凰的身世。她仓皇四顾,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想要起身逃出森然殿堂。

  北辰禹在那一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叫道:〃含荷。。。。。。〃

  这两个字是如此的不经意,从而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情怀,让长孙皇后回忆起新婚燕尔时候,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年皇子。她好像受惊似的坐直了身体,低头看向北辰禹,伸手抿了抿丈夫的鬓发。

  〃含荷。。。。。。〃北辰禹感到女人经过精心保养,春葱一样的手指擦过耳畔,想起远在城外那个永远和颜悦色的画师。渡香蝶的手指因为长年接触颜料的关系,微有些粗糙,还时常带有花草混合而成的染料气味。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听说了自己病笃的消息,可惜不能够见她最后一面。北辰禹想着爱人黯然神伤的情景,口中仍是对长孙皇后说话:〃朕大限在即,只是放心不下凰儿另立太子的事,再也休提了。凰儿是朕唯一的骨血,朕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说得太急,止不住咳嗽起来。长孙皇后替他抹去嘴角的殷红,空悬着的心来不及放下,就被另一种更深的负罪感所取代朕唯一的骨血,北辰禹对元凰如此珍视爱护,也许根本就下不了另立太子的决心。自己却居然怀疑他会对元凰不利,甚至纵容秋嬷嬷去向北辰胤报信虽然内心里一再否认,北辰禹的发病却多少在她意料之中,仔细追究起来,竟是她害了皇上。

  北辰禹注意到皇后神色的转变,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凰儿尚年幼,朕去后。。。。。。你循我朝惯例,临殿听政。。。。。。另有两位皇叔辅政。。。。。。当可无忧。。。。。。朕已传口谕,一半兵权。。。。。。皆归神武侯掌管。。。。。。三朝老臣,必无异志。。。。。。朕。。。。。。只担心。。。。。。三弟,三弟北辰胤。。。。。。〃他感觉到黄泉的迫近,深吸一口气,握着皇后的手越发用力,费尽力气仰起头来,直视长孙皇后的眼睛:〃北辰胤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朕身死之后,朝内必乱边关不稳,唯北辰胤有才治之。。。。。。朕只怕。。。。。。只怕。。。。。。朝局稳固之后,他会废去元凰,取而代之。〃

  长孙皇后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三皇叔对凰儿一向疼爱,妾身以为他总不至。。。。。。〃

  北辰禹打断她,哑声道:〃再是疼爱有加。。。。。。又怎比得上君临天下?〃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雷敲落在长孙皇后心尖,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汗,呼吸也不由得紊乱。北辰禹将她不住颤抖的手腕捏出青紫,去掉了〃朕〃字,嘶声道:〃含荷,我就元凰这一个孩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定要护他周全。。。。。。〃他的话语到最后失了声音,只剩下口唇一开一合,直到听见长孙皇后带着哭腔允诺道:〃妾身知晓了〃,才放心地松开手去。

  他感觉不到长孙皇后何时离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刻进心里。三弟啊,北辰禹朦朦胧胧地想着,他年父子相残,你可会想到是朕今日所布之局这场争斗,只要你我之间还有一人活着,便永没有结束的一天。

  恍惚间,他忆起太子继位之前,要遵循北嵎朝制出城接受三项考验。临行时候正值仲春,城外桥边,一片芍药漫山遍野开的灿烂,明晃晃的灼人眼睛。芍药又名将离,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郑风》中便有句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年北辰胤十六岁,或者是十七,北辰禹已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他登基后又曾多次途径城外,却再也没见过如那日般,霍尽生命绽放着的将离,将他的记忆都镀上了一片金红艳绿,刺着他的眼睛想要落泪。北辰胤来到城外为他辞行,少年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还矮了北辰禹一截,跟二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仰起头来。他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北辰禹微笑着。

  〃二哥,让我送你一程吧。〃他说。

  天佑十二年九月廿八,北嵎天佑帝北辰禹崩于皇城。皇城百姓尽皆缟素,宫中传出一百零八下丧钟,在城内哀鸣三日方才散去。北辰禹留下遗诏,命神武侯掌握全国半数兵马,正式立北辰元凰为太子,又因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令太后同两位亲王同听政事,直至太子弱冠登基之时。天锡王北辰胤奉急诏入宫奔丧,从而也结束了同神武侯的临时对调,由神武侯重回边关执掌兵符。

  皇帝的梓宫在乾清宫里停了十七日,元凰按照祖制,身着缟素跪于主丧位,长孙族人连同两位亲王贝勒候于外部几筵殿内,行殓奠礼。朝中要员同太傅玉阶飞皆于殿外齐集,更有官阶低下者于隆宗门外哭灵。离开乾清宫后,梓宫照例要在所选的殡宫内停满百日,然后才能移往陵寝。出殡的过程劳师动众,辛苦异常,路途长达数百里。

  按常理,嗣帝当要步行送殡直至皇陵。朝中大臣们都因北辰元凰年幼受不得辛苦,联名向太后上疏,请免太子亲送宝位。长孙太后准了上疏,只让元凰送灵到东华门。伯英仲远两兄弟不比元凰年长多少,也无法随行送殡。皇室之中,北辰禹再无其他后辈,唯一较他年幼的也只有北辰胤。最终是北辰胤自折身份,以后辈之礼送殡入陵,步行至沿途五处芦殿,跪迎灵驾,朝夕奠礼,亲引梓宫入皇陵安葬。

  元凰还来不及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就被这一大堆繁文缛节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几日未睡,待到送先帝梓宫从乾清宫移往殡宫的时候,已经迈不动步子,刚抬脚就摔趴在地下。长孙太后连拉带扯,把元凰的膝盖脚踝都磨脱了皮,硬是拖着他随棺走到了设在养和殿的殡宫。那一日里,孩子没有伤心没有害怕,也没觉出脚疼,脑袋混成一团好像灌了铅。

  直到数年之后大臣们还口口相传,说当日先皇驾崩后太子居然一直都没有落泪,果然是生就的王者心肠。而元凰觉得自己是被拉进了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将他同以前的生活彻底割裂,就连嬉笑怒骂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初回皇城的北辰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机会更没有立场安慰。他为先皇的丧事奔波操劳,在不越轨的范围内,一力承办着本应由嗣帝操持的礼仪,回到皇城月余,虽然屡次见到元凰,却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直至那日他在殡宫内筹备即将到来的殷奠礼,竟听见身后传来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

  〃三皇叔你回来了。〃

  

十六 木樨

  北辰胤回头看去,但见元凰全身缟素,立在养和殿外,身边也没有别的随从。缟服是在数日间赶制而成,并不完全合身,覆在元凰身上略显得有些长大。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元凰被宫人们带着东奔西走了一整天,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身上的缟衣没来得及悉心整理,松松垮垮地拖拉着,从北辰胤的角度看去,只见有几条白绢从元凰腰际悠悠晃荡下来,在即将垂入地上影子里的时候又陡然消失,浑似鬼魅一般。

  方才明明是元凰出声唤的人,他见北辰胤当真扭过头来,却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不敢同北辰胤对视。他把目光移开去,左右飘忽,在北辰胤脸上打转,就是不肯停留在一点。他原本站在殿外,见北辰胤望着他,先跨前一步入了养和殿,正要提另一只脚进来,忽然觉得不妥,左腿便停在了半空中;顿了片刻,终于是将左脚放回了原地,连带着把原先已在殿内的右脚也缩了回去。他本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又惴惴地将话咬下,一直垂在身旁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又支起一只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足下的青石板。

  北辰胤不知元凰这是怎么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元凰已有两年多没有见他,莫说是他的音容笑貌,便是有他字迹的书信函纸,也未曾有过一封。纵然元凰自小同他极是亲近,此刻骤然相对,也不免有些认生。想到这一层,北辰胤便觉得胸口微有些发堵。

  他是个善于自律的人,很少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感情波动上。兴奋得意也好,内疚惶恐也罢,不论正面或是负面的情感,除了影响自身的判断决策之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光最为弥足珍贵,它却决不会为了人们内心的波动而驻足等待。然而元凰对他而言,却永远是个心甘情愿的例外。最初送元凰入宫,虽是时机凑巧,也有大半是缘了私心,想来自己不能登临大宝,偏要让日后北嵎帝王皆为北辰胤一脉。后来他远远看着元凰一点点长大,将心思慢慢迁注到孩子身上,当初争强好胜的心,反倒淡了。

  作为父亲,他亏欠元凰太多孩子第一次抬头,第一步下地,他都不在身旁;孩子受了委屈,得了赞赏,他也只能在隔天宫外的传闻中听说。北辰胤不曾见过小孩子偷吃点心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容,也不曾见过他攀上香樟又被树枝叉住不敢大声呼救的窘样。他虽然关心目睹着元凰的成长,却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很多事情一旦决定就无法更改,一旦错过也再无法追寻。北辰胤的原则里没有后悔,只竭尽所能想将最好的交给元凰。他愈觉得亏欠,便愈发想要弥补。而今一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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