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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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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总兵道:“我姜正希不是卖主求荣的人,徽、钦北狩,有李若水;显、昺东窜,有陆秀夫。便是我大明气数果已尽绝,我也不肯降你。”
  说罢,便刺了努山一戟,努山用短刀攒击,彼此未分胜负。船舱中早起了一片哭声,只听得曾妃道:“此处是九泷江,还算是大明的国土,臣妾忝知教化,备位宫闱,岂不愿以蒲柳之姿,久侍陛下!奈何实逼处此,并无一线生机,自顾不祥之人,何可为陛下旒赘?姜将军若一有不测,臣妾等已如瓮中之鳖,釜底之鱼。陛下不见宋朝的郑后、朱后,受何等的凌辱?全后、谢后遭何等的轻薄!臣妾趁此一间,只得与陛下长别了。陛下若能入生出死,重整山河,做一个中兴令主,臣妾固然瞑目。倘竟一蹶不振,也以殉国为是。臣妾当先驱鱼鳖于水府了。”
  隆武正欲答言,只见船窗启处,曾妃早跃入波心。隆武大叫一声:“天亡我也!”
  姜总兵无心恋战,遂被努山戳伤,躺在船上。清兵正想捞救曾妃,已是不及。努山飞入舱里,背着隆武就走,搭上小船,吚哑吚哑的一哄而去了。姜总兵眼睁睁的无能解救。护从中只剩得两员家将,亦遂自刎而亡。后人有几首福京宫词,单是咏曾妃的,道:十年永巷太郎当,咫尺天颜转自伤。一马化龙江上去,练裙布服汉家妆。
  椒壁飘零绮槅疏,宫槐三五黯庭除。昼长人静浑无事,一盏清茶一卷书。
  乱挽云鬟不入时,碧筠帘外掩罘罳。珠奁玉盝都零落,聊遣中官购土瓷。
  烽火仓皇五凤楼,绕垣三匝拥貔貅。明朝前殿披封事,坐听鸡人报晓筹。
  隆武自被掳以后,见过博洛,博洛命努山严密监禁。隆武久在凤阳高墙,倒也不嫌岑寂。只是外悲祖国,内悼贤妃,总想寻个自尽,不至与汉朝的山阳公,宋朝的瀛国公,同成亡国之奴。谁知一点没有机会,最后才想了绝粒的法子,不到数日,已是奄奄待毙。这晚对着守护的人道:“我要死了。”
  滴下几点血泪,一瞑不视而逝。守护的人报知博洛,博洛验明无误,才掩了三尺桐棺,埋了一抔黄土,与曾妃重谐伉俪去了。
  隆武既一扫而空,那广州同肇庆,又立了两个皇帝:一个名叫聿锷,改元绍武;一个名叫由榔,改元永历。绍武的辅臣,是大学士苏观生;永历的辅臣,是兵部尚书丁魁楚、兵部侍郎瞿式耜。双方本不相合,后竟激成水火,自相残杀,却便宜了清将李成栋。
  这李成栋系是高杰部将出身,由徐州投降清朝,帮着清朝立功不少。此番奉了博洛的命,由闽趋粤,逼死了苏观生,杀死了丁魁楚,败何腾蛟,降刘承胤。正在兴高采烈,想一鼓灭掉永历,忽然接得江西金声桓的来信,说清廷赏罚不公,业已通款永历,杀却江西巡抚章于天,拥戴前大学士姜曰广,号召江西全省,仍旧是明朝臣子了。成栋本为不满功赏,时有怨望,接到声桓的信,终觉委决不下,便慢慢的踱到爱妾珠圆房里。
  这珠圆却是松江歌妓,当年秦淮佳丽,靠她遥作声援。到得成栋得了松江,妇女累百盈千,选中了这珠圆一个。豫王的福晋刘三秀,也与珠圆一同被掠,在成栋辖下的。珠圆看得成栋一表英雄,倒也甘心作妾。只见他种族念重,总说我们汉族,为了满族,惨杀同胞,终究有点过意不去。成栋是无可不可的人,只要富贵功名,明朝也可,清朝也可。
  成栋把声桓的信,一五一十告诉珠圆。珠圆道:“金老爷是照顾你的。你想明朝三百年天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那里会被关外的人夺去?我是没有见识的,知道正德、天启几朝,偏信厂臣,多狎宫妾,以至辽东外讧,流贼内侵,才算北方立了虏主。咳!五湖乱华,辽金欺宋,毕竟能有几时?金老爷路转峰回,却不失为豪杰。你看来反正的事情,应该不应该?”
  成栋沉吟未答。珠圆又道:“你虽算不得明将,未尝算不得明人。况且高伯爷与你,患难相依,死生与共。他为许定国奸计所中,史阁部又照顾不及,你不曾为邢夫人效力,已经对不住伯爷。如今看你击死明朝遗臣陈邦彦、张家彦、陈子壮等,依然还扎广州,试问你功在那里,名在那里?一切升官发财,全看他们满人得意。知你的还叫你一声功狗,不知你的说你是贰臣、叛将,犬彘不如。我是终身相依,才敢出痛言相劝。你自己打算打算,究竟应得如何?”
  成栋听了一席话,不觉拍案起立道:“有人说烈妇节女,都出在勾栏中了。看你不出,你也有这番议论。但是我也有几层难处,你可替我想想。第一是我系鹞子旧人,鹞子一误,明朝必移罪我等,此是一层;现在我已降北,杀人夺地,见不来明朝臣宰,此是二层;第三层是反正以后,成败难料,万一所遭不偶,我们裹尸马革,原是寻常,只怕你弱质娉婷,禁不起妒花风雨,我故因此踌躇。”
  珠圆道:“你太过虑了,明朝只要有人,并不计及前过。况且金老爷已有把握,患难兄弟,决不至来诱你受祸。你本是磊磊落落的人,如何甘降异族?我真不解。我劝你不必三心两意了。若因妾身之故,使你迟迟,这是妾身误你了。妾本毫无系恋,明朝清朝,我都算不得一个人,只为你一缕情丝,牢牢缚定,竟成此不可脱离之局。看你进退维谷,怕你当断不断,要遗臭万年了。”
  说罢,抽出一条匕首,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亮,旋舞一回,便向粉颈蝤蛴,勒成一个窟窿。成栋向前一望,已是血痕狼藉,莫可救援。成栋道:“好呀好呀,女子女子,是了是了!”遂叫家人备办衣衾棺椁,一切均照明朝冠服入殓。部署既毕,遂复书声桓道:某兄阁下:展诵手书,深知近状。我兄爱我之深,望我之切,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也。弟颇悔昨非,始知今是。谁非载发含齿,何肯与腥膻为缘?如弟负罪滋深,窃恐当事者或有责言。则此曰逋逃,彼曰间谍,茫茫天壤,无可置身,殊可危耳。簉室力劝反正,至以身殉。妇人女子,犹惓惓不忘本朝,况又出身青楼,猎资曲卷,食毛践土,于今不忘。弟愧多矣!
  兹愿静听指挥,以蕲晚盖。惟我兄有以导之。专复敬请勋安愚弟李成栋顿首声桓援引成栋,自不必说。那知成栋归明以后,先是佟养甲被迫叛清,一面传檄远近,一面称臣永历。此报一传,四方骚动。蜀中故将李占春,及义勇杨大展,起兵分据川南、川北。
  张献忠部将孙可望、李定国等,率众据云南。山西大同镇将姜壤,据山陕。皆上表桂林,隶为臣仆。何腾蛟复由桂林出发,乘湖南空虚,攻克衡、永等州。闽臣张名振,亦进掠闽浙诸郡。
  正是风云变色,日月含光,总道明朝还可中兴。清廷听到金、李之叛,摄政王说汉人终不可恃,便派遣满州汉军诸将,分途御敌。这时又有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占据台湾,蓄发不降,清廷又添了一个劲敌。正是:未必登山尽巢父,预防入海有田横。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一回 乱头粗服侠妓试刀叉 蛮袖弓鞋可儿传楮墨
  上回说到隆武被执,全闽属清,只有郑成功尚在厦门一带。
  这成功本是芝龙之子,芝龙降清,成功大不为然,便移师南澳,倡义勤王。一面通款肇庆,封成功为延平王。一面与鲁王官属张煌言诸人,分地驻扎,互相策应。一面改厦门为思明州,分所部为七十二镇,径奉永历正朔。声势赫奕,纵横海上。清总督陈锦,都统金砺等,由舟山破了鲁王,来攻成功。那陈锦乘着得胜的兵威,总道成功一鼓可下,谁知成功械精粮足,颇难奏凯。屡与参谋商议,苦无善策。部下这班内史,劝陈锦停战固守。这时是顺治九年。
  这年七月七日,陈锦在营中大排筵宴,庆祝双星,百戏俱陈,还招致一班营妓,管弦丝竹,鼓吹升平。那些营技,本是从漳、泉诸郡掳掠来的,还有隆武宫人,羼杂其间。清兵转战南来,免不得尽情蹂躏。偏是陈锦虽则连牙开府,依然登徒好色,姬妾满前,到得奉命出师,冷帐孤帏,久伤岑寂,又遇着成功如此骁勇,弄得进退维谷。是夜酒落欢肠,燕燕莺莺,捧觞上寿,已有飘飘欲仙之致。内中有一个营妓,年逾二八,娇小玲珑,楚楚风姿,十分绰约。然却乱头粗服,两鬓蓬松,旁边插着几枝金钗,却较她妓展长少许,合座并不在意。你问问姓名,问问住址,她总是颦眉不语。陈锦料她羞涩,怜他妩媚,也不去催迫她,便唤内史李进忠上来探听。进忠道:“她原是从前的宫人,城破后流落到此。姓薛名凤子,才充了两个月营妓,忧伤憔悴,只是不肯上来承值。今晚是与民同乐,姐妹们劝她上席,她还不曾梳洗。如此不谙礼节,总要大帅恕她。”陈锦道:“乱离身世,绮丽年华,实命不犹,尚有何话可说?
  昔人云‘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我却不计较这些。但是她既为宫人,总能弹唱,何不以一阕侑酒!“
  薛凤子还不答话,经不得李进忠一再催促,才慢慢的抱了琵琶,转轴拨弦,慢声唱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唱完了又敬了陈锦一盏。这班文武僚属,知道陈锦属意,大家竭力怂恿,酒阑灯灺,将薛凤子挟入帐中。外面李进忠等五人,击鼓传筹,往来不绝。银河耿耿,肃静无哗。看看斗转参横,晨曦将上,辕门外大吹大擂,部下将士顶盔贯甲,祇候听令,只待大帅升座。岂料三梆发过,偏没有陈锦的踪迹。彼此哝哝私语,说道:“大帅直上巫峰,一时竟不肯下来了。”
  都统金砺,看得李进忠等目动言肆,又不向内帐催请,防得有变,便排众直入,李进忠等又遮挡不住。一进帐门,揭开一看,只叫得一声:“阿呀!”
  原来陈锦已经血肉模糊,僵卧被外了。薛凤子早不知去向。帐旁几上,还摆着金钗两枚。金砺惊魂未定,李进忠已持刀拥进帐来,后面还跟着几员裨将。进忠便道:“我辈本是明朝将士,为什么帮着索虏杀戮同胞?我等愿将城池献与郑延平王,尔等愿随者随,不愿者散。陈锦贪功失算,渔色嗜饮,早应除却。延平王密遣侠妓,乘机致命,是保全他一个囫囵尸首。你们看得薛凤子一个小小女子,为什么有这手段,有这胆量?你们只将金钗拔开一看,便知道了。”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还是金砺果将金钗拔开一支,内有小刀一柄,细如柳叶,其光却闪闪逼人。再拔一支,便藏着一股小叉,铦锋无比。进忠又道:“你们可认明了吗?一刀一叉,都是纯钢百炼而成。上面还淬着药水,只要见血即死。薛凤子向来是延平王府侍婢,幼年在漳、泉为妓,如今在府中郡主麾下。我等是归附延平王久了。陈锦尸首,装了棺木,交金砺带回北京,让虏主看看,晓得延平王利害。陈锦这颗首级,我等是要献功的。”
  金砺抱着陈锦大哭。进忠早割下首级,带着一队人马去了。
  成功得了消息,想把金砺一网打尽。金砺弃了漳、浦等县,节节退保。成功至此,一气规复漳、泉各属,凤子之功,实亦不小。后人有诗赞曰:果从衽席起戈矛,拚却微驱报国仇。
  如梦佳期君记否?哀声谱入四弦秋。
  后来闽人敬慕凤子,凡有插髻首饰,都排着刀叉两项,以为纪念。凤子归到府中,将经过情形,告诉成功,成功大加称赏。
  只有清朝听得成功跋扈,知道一时难敌,不如转作羁縻,乃与同安侯郑芝龙密商,叫他写书相劝。外面派了使臣,带着成功的兄弟郑渡,赍诏渡海,愿割福、兴、泉、漳四府属地,让与成功,只要他剃发投诚。成功在报恩寺见过清使,只是不肯答应。经不起郑渡再三说项,道:“兄若不降,父命难保。”
  将家书交与成功,成功慨然道:“忠孝不能两全,我有复书你且带去。”
  那复书上道: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借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赖使哓哓以剃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以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残明故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
  令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剃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实许,而我遂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剃发者手?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手?父试思之,儿一剃发,将使诸将尽剃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剃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变其形,势且激变。
  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语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之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
  芝龙将原信呈奏清帝。摄政王知成功志不在小,先将芝龙革爵圈禁,通谕沿海沿江守将,协力防范。成功满想会合张煌言诸人,渡浙入江,逐流而上。苏皖渐定,成功又被清师杀得一败涂地。海澄守将黄梧,部将施琅,又先后降清。成功料厦门难守,遂由澎湖进攻台湾。
  台湾本是一个荒岛,从前芝龙却安插一班福建难民,叫他就地开垦。后来被红夷占据,辟做三城,一叫台湾,二叫基隆,三叫淡水。成功想借此根据,红夷那里敌得过成功,自然乞降远去。成功迁国到台,真是岛上田横,海中徐市。然规模却也不弱,依旧称臣永历。只有张煌言不以成功渡台为是,贻书相责,然已无可挽回了。
  成功在台湾,自建王府,又为其妹建郡主府,轩敞宏丽,殆无其匹。这郡主却是成功的幼妹,将门出将,武艺是不必说了,还会飞檐走壁,一日千里。成功的母亲,原是日本皇族,部下练有一队女军,因为猝不及防,在安海慨然殉难。成功既痛父降,又悲母殁,故将妹子异常优待,封为南安郡主。郡主也愿效忠明室,所以丫鬟龙媪,没一个不有点拳勇。外面练军三队,均按老母遗制:一队是训练,一队是侦探,一队是谍报。
  薛凤子为了暗杀陈锦得功,升为侦探队首领。谍报队首领,叫做秦可儿,是广东南雄人氏,年只一十九岁。训练队首领,由郡主自兼。
  秦可儿貌美如花,身轻似燕,大可与隐娘、红线颉颃。平时绣袄锦衣,束缚得身材窄小。便是凌波罗袜,也不过一钩新月。鞋尖上还裹着两瓣铁叶,山程水驿,都能飞渡。成功既在海外,清将已把关津口隘,堵得铁桶似的,要想传消递息,谈何容易!
  偏是永历方面的瞿式耜,常有密报到台。说孙可望如何封了冀王,李定国如何封了秦王,如何死了清将孔有德,如何坑了清将尼堪,湖南、四川等省,似有恢复的希望。成功屡复密信,叫精细士卒,从间道递去,全被清营逻卒获住。因之闷闷不乐,便来与郡主筹一善策。郡主道:“我闻得父母及二哥,均为索虏所害,我辈断无投降之理。如今虽占得此岛,终究不是了局。明帝既靠得住半壁,我辈仍应由闽入粤,互为声援,这事非请教瞿式耜不可。那些孙、李诸王,未必毫无异志。如兄王怕得鱼沉雁杳,倒是妹子部下有个秦可儿,堪充此选。”
  成功道:“不是谍报队首领吗?这样婀娜纤弱,那能走这远道!
  万一被清营截住,身体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郡主道:“且传他进来一看。”
  便叫侍婢速召谍报队首领秦可儿。不到片时,可儿已翩然直入,在成功及郡主前行过了礼。成功一望可儿的妆束,头上带着的是毡笠,身上裹着蛮锦短襦,两只袖子,扣着联珠样的排扣。下面玄带绯裤,扎住两胫,足下仍旧是一双弓鞋。左胁悬弓,右胁挂箭,手里执着薄如纸、白如雪的短刀。
  站在旁边,有一种英武的气象,那里像那巾帼女子?郡主道:“王爷有个差使,要叫你到桂林下书,你愿去么?”
  可儿道:“郡主派充谍报,这本是可儿的责任。虽硝烟弹雨,剑簇枪林,也不敢躲避。书在那里?可儿便于今夜五更起行,讨得回书,前来销差。”
  成功道:“可儿不要性急,我自有处分。”
  郡主叫可儿暂退。成功回府,便命幕府修书,约定日期,亲自渡台接应。把这书用绵纸誊写,装入蜡丸,然后谆嘱可儿小心从事。
  可儿乘着星稀月黑,一耸身上了树林,比飞隼还要迅速。
  穿州过府,看看将到桂林。打听式耜已经败亡,永历被李定国、白文选逼到云南,依那刘文秀了。可儿想到成功一番嘱咐,郡主一番保举,这一封书,总须递予明臣,才算事毕,断没有中途折回的道理。便从旱道赶到云南,见得宫阙巍峨,城池巩固,俨然是王者的行都。进得城来,投宿一个客馆,沸沸扬扬,都说定国护卫永历,非常恭顺。因为孙可望兴兵犯驾,内外盘查奸细,异常严紧,可儿想了一会,不如将式耜的书,投与定国。
  探听定国的晋王府,便在行都左近。晚膳以后,换了这夜行的妆束,潜入府中。这李定国正在与部将计较,说何事可用白文选,何法可降冯双礼。可儿暗暗叹道:“真忠臣也!”
  定国退入私室,还在灯下检治文书,左右只站着三五个卫队。可儿从檐际飞下,搴帘而入,道:“延平王府下书人秦可儿叩见王爷。”定国吓了一跳,卫队便想来抓人。可儿不慌不忙,呈上蜡丸,定国才向可儿眨了眨眼,却是蛮袖弓鞋一个女孩子,便道:“看坐。”
  卫队剖开蜡丸,定国一看,是成功上式耜的书,回头对可儿道:“他叫你下书桂林,你如何到云南来?”
  可儿将始末情形,述了一遍,说:“如今皇帝全仗王爷了。延平王有这义举,只有求王爷鉴察。”
  定国听她伶牙俐齿,不亢不卑,便说:“明早奏过皇上,领回书罢!”
  次日果有回书,还加了一封诏敕。
  可儿回台以后,成功正要起兵,永历已窜入缅甸了。成功守着台湾,传了三世,沿到二十余年,才入清朝的版籍。成功可算得一代伟人,只是他渡台以后,厦门都为清军所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这班人算是劫数。还有那求死不得的妇女,要想草间偷活,自然俯首顺从;若要烈烈轰轰的吐一口气,也顾不得粉身碎骨了。正是:落花不待逢春雨,劲草何嫌御疾风?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二回 心如古井闲诵义娘诗 魂返湘江空倾朱女泪
  上回说到成功渡台,厦门遭难。这些粉妆玉琢、锦簇花团的妇女,大半被清军掳掠去了。剩下来的都是流离琐尾,不堪言状。或是深山穷谷,或是断港横滨,避得过清军耳目,才算得苟全性命。偏有一班通风报信的地痞,做清军的响导,凡有著名的美色,没一个不按图索骥。
  那厦门鼎鼎的翘楚,叫做王义娘。义娘本是小家碧玉,已经罗敷有夫,裙布荆钗,扫却庸脂作粉。平时听得同安风声渐紧,每对着诸姑伯姐道:“我辈不幸,做了女子,只有嫁鸡逐鸡,嫁狗逐狗,勤勤俭俭的过日子。近来漫天烽火,要逼到我们海边来了,这不是催命符吗?将来我总是一死,只是丈夫忠厚荏弱,这样世界,他如何能够久处?我因此反舍不掉他。”
  那班人笑说道:“王嫂嫂你有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面貌,北军一到,碰着运气,为后为妃,都说不定,还要说什么死不死,你不听见江南的刘三秀吗?一个民间寡妇,做了亲王的福晋,阿哥、女婿都带挈起来了。你们官人还靠着你呢!”
  义娘听着这不是话,知道死是死定了,却不知如何死法,也只好听天由命。
  过了几日,都说郑成功入海了。清军益发没有忌惮,逢州州破,遇县县降。厦门是闽海门户,驻有重兵,只消一阵炮火云梯,便轻轻的束手归命。主将进城驻扎,那些偏裨队伍,自然来骚扰乡镇了。焚劫杀戮,也是行军的惯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东奔西窜,也顾不得田园家室,妻妾儿孙。王义娘本来早想自尽了,为着丈夫单身无依,总想侥幸万一,逃出难关,依旧鲽鲽鹣鹣,齐眉白首。那知义娘的艳名太著了,连主将跟前,也有人去报告。
  这日,偏裨队伍,将所掠妇女献与主将,却不曾见有王义娘。主将志在必得,传令偏裨随时查报。偏裨又结了地痞做个眼线,叫他指认义娘。这时义娘跟了丈夫,杂在难民队里,蓬首垢面,衣裳褴褛,装做乞丐模样。偏偏遇着一队兵马,将他丈夫抓住,满身搜索,只有些散碎银钱。义娘看得丈夫宛转哀呼,便上前替他求恳。那些兵队道:“这是你丈夫吗?你要我释放,你可跟了我去。我那里有吃有着,还要这个穷小子何用?”义娘带诉带哭,那里肯依,恼得兵队性起,竟把他丈夫一刀挥去,早已碧血青磷,解脱皮囊而逝了。义娘伤心惨目,破口骂,那兵队只当不闻,鹰拿燕雀的将义娘抱住,横在马背。义娘愈骂愈烈,一路行来,正与主将的偏裨打个照面。看见马上有这美妇,想要逞势夺来。旁边眼线说道:“此王义娘也,诸位不可污辱,应当留侍主将。”
  偏裨知是义娘,便把坐骑让他,率领回城。义娘诉说前事,大众道:“你见了主将,自然替你报仇的。”
  义娘看诸人鬼鬼祟祟,料定主将也无善意。
  离着城门不远,望见一口古井,暗暗想道:“这便是死所了。”
  她在马上高呼道:“请少留停,我有要事。”
  大众不知是计,问他何故?他说:“内急已久,须下马就地小溲。汝等男人,只好远远站着。”
  大众扶他落了鞍鞒,他一步一步走到井边,纵身一跃,已在井栏以内了。说时迟,那时快,大众乒乒乓乓将井栏敲破,却好让义娘愈沉愈下。大众对着井底望望,见那义娘还是站在水里,大众又绳子钩子,闹了一阵,始终不肯起来。大众又怜又恨,说他既要死,我等赏他三箭罢:一箭中颅,一箭中肩,一箭更中要害。义娘瞑目受矢,不闻呼声,想必携手刘樊,同归天上了。后人有诗记此事云:朱明嗟祚灭,烽火慨连天。地接厦门近,人钦王氏坚。妾心如古井,诚意感重泉。庙貌巍然在,千秋拜几筵。
  义娘投井以后,却是没人知道。此时厦门地面,由主将出示安民,交通逐渐恢复。沿城的居民,看见城中的薛老板,带了土工,抬了棺木,前来淘井。大众一传两,两传三,都围拢来看热闹。薛老板叫土工下井,取出一具骸骨来。那花貌雪肤,虽已改变,而旃檀之气,却一阵一阵的喷出来。众人认得是王义娘,面上肩上,却带着三枝箭。薛老板便邀了几个妇女,把义娘换衣易履,拭去箭瘢。殡殓既完,叫土工荷锸携锄,便在井旁隙地埋瘗了。众人问问薛老板,说你如何知道义娘投井?
  薛老板道:“我前日破晓出城,在烟雾迷漫里,看见一个妇人,韶年丽质,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黄色裙,双趾纤削,有如束笋,文履高屐,趑趄而前道:”妾厦门难妇王氏也。夫死于兵,妾又遭掠,沿途身被束缚,不能摆脱,诡言下骑,泅入井中,今遗蜕犹未出井也。君素尚义,曷垂念难妇苦志,使残骸得免沉沦,拔去箭头,埋棺井畔,当随时随地佑君获福。‘言罢,忽然不见。我想埋胔掩骼,自是义举。况她这样节烈,尤为可敬。我便到井边一望,果然尸首俱在。我却默祝有心无力,当助我得一意外之财,始能从事。不料当晚三博三胜,所以前来践诺。“
  众人听了,没一个不钦佩义娘。
  再过数日,众人又见薛老板带着圬工梓人,前来相地,说要在井上把义娘立庙。众人又问薛老板道:“你不是又遇着义娘吗?”
  薛老板道:“此番是梦了。义娘珠冠绣襦,上天许他享受一方香火。她谢了我前次葬事,叫我立尺五之庙,使他魂魄有归。我想一客不烦二主,自然仍是我来效劳。”
  舁石运砖,薛老板做了发起人。那沿城男女,你助一千,我助八百,不到匝月,果然造起三间小殿,塑了王义娘的遗像,星冠羽衣,眉目如画。门楣上横着“王义娘庙”四个大字。柱上还有一副楹联道:生亦愿齐眉,只因血洒稿砧,猿鹤虫沙同一劫;死终难瞑目,为想魂归梧井,旌旗羽葆自千秋。
  薛老板诸事完备,早哄动了附近居民,烛影香烟,前来膜拜。果然求财得财,求子得子。那薛老板更是子孙蕃盛,财帛丰盈。这事早传到厦门厅官面前,说境内有此烈妇,应行奏闻请封。便照例由里邻亲族出结,将义娘事实,申详上去,经福建巡抚具奏。这是顺治十年的事。
  湖南等省,都已完全清有。顺治已经下诏,要将节烈妇女旌表。恰好福建上了一本,湖南巡抚也有一本,请旌烈女朱氏。
  顺治将义娘封为义烈夫人,准其在厦门建祠。那朱女封为贞节夫人,入祀贞孝祠。这朱氏又是什么人呢?朱氏却是髫龄闺女,籍隶长沙。她父亲是一个饱学的秀才,母亲也是世家望族。两老年已中寿,只有这颗掌珠。不特织纴组紃,事事俱备,便是吟椒咏絮,仗着乃父的家学,无不精绝。而且体态端妍,性情温淑,两老因苛于择婿,到了一十六岁,尚未字人。后来世乱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长沙为南北必争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厉害的,要算两广溃兵,比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还要洗得干净。朱老虽然长沙有点产业,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迁地为良。书画琴尊,尽皆抛却,只带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这种颠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后面尘头大起,有一队溃兵紧紧追来。朱老荏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难行,前推后拥的时间,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却被一军官看见,连骗带慰,允他代访父亲。朱氏认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军官是浮家泛宅,随身只有一船。朱氏进了舱门,见些刀槊戈矛,森然罗列。军官亲自下了帘幙,斥退从人,两手拥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青天白日,耳目众多,岂可如此!”
  挣扎下来,四面一望,都是若辈党羽,只好待至夜间,再图他计。
  那军官料定笯鸾笼凤,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催着舟子趱行,一路望扬子江下游直驶。看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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