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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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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算了,”淑贞像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声音也有点抖,“你当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个身子已经埋在棺材里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来吊丧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别转脸去,将一个背脊向着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发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顿住了一会儿,又苦笑着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骂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尝不是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不过,要是我不来看你,那你连说说气话的人也没一个,闷在心里,那不是更吃亏?”
  淑贞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可是房门口脚步响了,那个从淑贞出嫁时就做“陪房”一直到现在还跟在身边的快嘴小吴妈慌慌张张跑进房来。一见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哟,少爷在这里!”一边就去倒茶,一边又咭咭刮刮说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怜呢!嗯,少爷,那个阿彩,你也见过,模样儿也还不差,人也文静,又是个知好歹的。咳,少爷,今天这屋里险些儿出了人命案子……”于是倾箱倒箧像背书一般说个不住口。
  徐士秀心里有事,只听明白了一点,老爷和阿彩有私,怀了孕,这是姨太太樊银花大闹的缘由。
  “到底伤动了胎气没有呢?”徐士秀问。
  “谁知道呢!这么粗的根子没头没脑打下去,石头人儿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叹了口气摇头。那小吴妈又悄悄告诉道:“早上打过了,后来,为的老爷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发黄妈去赎药给她吃,这才,——也不知是谁露了口,那一个又泼天泼地闹起来,这回可打的更狠。”
  “吴妈,”淑贞听得心烦,“别再唠叨了,今天晒的衣服还搁在下边呢!”
  “就去,就去,”小吴妈应着,一面走,一面还在摇头摆尾叹息道:“人总也有个人心,可不是?”
  这里兄妹二人暂时各无言语,淑贞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的瞧着桌子上那几本福音书。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听得士秀唤她。又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她转眼望着她哥哥,只见他忸怩地又说道:“我手头又没有了,妹妹,你手边方便不方便……”
  淑贞好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妹妹,你再照应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讪着又说,“看在故去的爸爸妈妈面上,再照应我一次!”
  不料这句话恰就刺痛了淑贞的心,她盛气答道:“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妈临死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话?妈是叫你听着那些三朋四友的调唆,整天胡闹,不干一点正经事的?”
  徐士秀低了头不做声。淑贞更加生气。
  “妈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这样一个魔鬼当道的地方的?
  妈是叫你给同胞妹子拣一个疯疯癫癫有跟没有一样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光光的,好像噙着一包眼泪。但这反而在淑贞的满腔怨怒上泼了油。她竖起了眉梢,眼不转睛的看住了士秀。
  “妈是叫你贪图人家几个钱出卖了妹子的”卖了就算了,亏你今天还有脸来……哼,你把我当作什么?“她止不住那猛攻上来的辛酸,但她是刚强的性子,她不愿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泪,她下死劲捺住了那股辛酸,咬着牙关又说道:
  “亏你还有脸说……哎,别在我跟前再现世!”
  霍地站起来,淑贞便向房门走,然而到了门口,她叹一口气,又折回身,便去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来,踱了一步,却又坐下,眼看着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的说:“是我的不好,又惹你生气。”反复说了两遍,忽然带着抽咽的声音又说道:“我,徐士秀,没出息,不成材,不曾做过一件对得起爷娘的事儿,……可是,谁要说我卖妹子,我死了眼睛也不闭!……妹妹,你总该知道人家拿来多少钱?你也该知道钱都花在哪里?哎,我徐士秀不成材,可是我极要面子!而且,这是我代替爷娘办我妹子的喜事!我糊涂,也没细打听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天老爷有眼睛,我除了糊涂,心是好的!爸爸妈妈在地下有知,也只能骂我糊涂!”他低下头去,滴了两点眼泪,忽然又抬头慨然说道:“妹妹,你不知道刚才你那些话就像刀扎在我心头,可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心里比我更苦!”
  淑贞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只恨我相信了一句话:有钱万事足!”徐士秀低着头,轻声儿,自言自语的,又继续说,“胡月亭那张嘴,死的会说成活的,何况那时候妹夫原也不过呆钝钝,见人不会说话,问他什么的,有时回答的满对,有时可就叫人莫明其妙,——这是我亲眼看了来的。那时我不是对你这样说么:赵家有钱,姑爷人老实些,倒比灵活的可靠。有钱万事足!那时我自己还觉得糊涂了小半世的我,在你这件大事上倒还精细着呢,谁料得到过门以后,妹夫就……那时才知道他原本犯的是花痴!”
  “哎,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淑贞又暴躁起来。低头弄着衣角,过一会儿,她又叹口气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罢?死了倒干净痛快!”她的神色忽然异常冷静,看着她哥哥又说道:“你当我已经死了罢,这里你也少来。哎,听不到人家背后那些冷言冷语,也该看得出人家的嘴脸!”
  “啊啊,妹妹!”徐士秀明白淑贞话里所指何事,但又不以为然,“尽管我糊涂,难道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头子多少还顾点面子,那一个是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难道我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侄少爷,那一双狗眼睛,贱忒忒地,生怕老头子跟我多说一句话,他身上好像就落了一块肉,这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呢!你这样天天上衙门似的,得了什么好处没有?嗨,你多来一次,我多受一次气罢哩!你没瞧见人家那种指桑骂槐的奚落和讥笑呢,哎,你到底是我的亲哥哥呀!”“也可以,”徐士秀万分委屈似的应了一句,“如果你不乐意。”他索性把已经到了舌尖的话都咽在肚里。
  看见她哥可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气,淑贞倒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叹一口气,款款站起来,又说道:“哥哥你说不放心我,那倒不必。我呢,反正是这样了,自己也有个打算。你多少也得替自己想一想,总该有个久长之计。”
  不料这句话引起了士秀不小的反感,他连连摇头道:“有什么久长之计?有了又怎的?我也反正是这样的了,混一天算一天罢哩!”
  “哥哥……”
  但是徐士秀不理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我现在就好比游魂野鬼。前年你嫂嫂死了,又没剩一男半女,现在我连个家都没有!……嗨,再讨一房么?谁家的姑娘肯给我这文不文武不武的破落户,况且我也养不起。”
  淑贞叹口气,对他看了一眼,却没言语。
  他知道妹子朝他看这一眼的意思,又苦笑道:“妹妹,你怪我不去找点事么?哎,事,这个玩意儿,也是十足的势利鬼;现在我这样的嘴脸,就是本来有事在身上,它也早就逃走。嗨嗨,我有句说着玩的话,妹妹你可莫生气:我是打从得了那么一个妹夫倒楣起来的,等到妹夫的病医好,那我也该转点运气……”话刚出口,他看见妹子的脸色变了,赶快补一句道,“可是妹夫的病迟早总能够治好,所以我的好运气迟早也会来的!”
  “嗳,你怎么和他比!”淑贞并不生气,只这么说一句,又回到床前,没精打采地倚了那床柱,两眼定定的,看着士秀。“一定能治好!”徐士秀又郑重说,“前几天医院里还有信给老头子……”
  “医院里还不是那一套话,”淑贞不耐烦地抢着说,“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反正我有我的打算。”
  这是第二次,淑贞说她自有打算。徐士秀也注意到了。正想问她,可又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喊道:“舅少爷还没走么?老爷请他说话。”徐士秀赶快应了一声,转身想走,但又回头朝房里瞥了一眼,好像要看看有没有东西遗忘。
  他走到房门外了,却又听得淑贞急口而低声唤道,“等一等,——哥哥!”他转身又进去,看见淑贞站在床前的小方桌旁边,开了抽屉,一手在找摸;徐士秀正要开口,淑贞很快地将一个小纸包塞在他手里,便使眼色叫他走。徐士秀捏一捏那纸包,明白了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淑贞只说了句“你省点儿罢”,就反身去伏在枕上,那里住了半天的酸泪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徐士秀满面惭愧,低声说“记得”,便惘惘然出了房门,下了楼。
  前面厅上一盏小洋灯照着赵守义独自绕着桌子踱方步。他看见徐士秀来了,很客气地让坐,又说道,“刚才——真是抱歉抱歉。”
  徐士秀也客气了几句,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老头子今天特别礼貌周到,但口里却又悄悄问道:“都没事了罢?……
  都平安?“
  赵守义点头,轻轻叹口气,有意无意地朝屏门那边瞧了一眼,轻声说了句“也够麻烦啦”,忽然扬声笑了笑道:“有点小事,打算劳驾,不知你有没有工夫?”
  “嗯,什么事呢?”
  “哦哦——”赵守义却又不回答,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又说:“一点小事情,小事情。”便踱到窗前的账桌边,开了锁,取出一本厚账簿翻了半天,才检出一张纸,向亮处照了照,踱回来,看着徐士秀说道:“这单子上是十八户,——反正都在钱家庄和小曹庄一带,费神,费神。”
  徐士秀接过那纸来一看,就明白是催讨欠租和高利贷。还没开口,赵守义又嘱咐道:“内中那姜锦生的一户,可刁得很哪,哦,前年春天借的二十块钱,二分半息,六个月期,嗨嗨,转过五期,不过加他到六分月息,可是两年中间他解来几个钱呢?才不过十来块!这,这简直是不成话!如今又到期了,一定要跟他结一结;谁有这闲工夫跟他老打麻烦?反正他有三亩七分的田抵押在我这边……哦,你跟小曹庄的曹志诚商量着办罢:要是姜锦生不能够本利还清,那我就要收他的田!”
  徐士秀想了想,说道:“钱家庄么,是要雇了船去的。只是,亲翁,何不叫雄飞兄走这一趟?在这些事情上头,小侄也不大了了。”
  “雄飞么,”赵守义淡淡一笑,“他恐怕分身不开。”侧着耳似乎听听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又皱着眉凑过头去悄悄说道:“楼上那个,说是又闹胃气痛了,咳,连夜要请何郎中。雄飞已经去请了,明天呢,少不得又要他伺候,别人她都不中意。哎哎,这一闹胃气痛,不知道又要多少天!”赵守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转到谈话的正题:“至于催租讨债这些事儿,你不大熟悉,那不要紧;好在那边还有曹志诚,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你不过代我到一到,好叫那些乡下人有几分忌惮罢哩。”
  徐士秀移近灯光,细看那单子,心里盘算,口里又说道:“一家一家追讨,恐怕总得花这么三五天工夫;嗨嗨,三五天的开销倒也……”
  不等他说完,赵守义就接口道:“这一层,嗯,你就宿在曹志诚家里,食宿都很方便。”
  “可是志诚是住在小曹庄的,单子上有好几户却在钱家庄,相隔总也有十来里罢?”徐士秀故意又拿起那单子来,一一数过去,心里却想道:这老剥皮的,竟打算跑断人家的两条腿,我就不信樊雄飞肯替他这么省……
  赵守义瞪着眼睛不作声,等徐士秀把一张单子都数完了,还是没有话语。徐士秀笑了笑,将单子放在桌上,郑重说道:“乡下地方,我也不大熟悉,不过大略看一看,来往二十多里的,也就有五六处啦!”
  “可是我有个办法,”赵守义提高了声音,好像准备慷慨淋漓来几句了,“不必两条腿跑。——其实到乡下还是两脚走路痛快,不过这样的大热天,那自然,还是弄条船罢。嗯。你找曹志诚去借一条赤膊船,摇船的呢,就是陆根宝。本来每个月里,他应当来我这边做五天工,上月内他只做了三天半,本月份也还欠着两天,如今就叫他摇船抵补。他熟门熟路,那十八家他全认识,再方便也没有了。”
  徐士秀可听得怔了,心里倒也佩服这老头儿算盘真打的精,口里却不能答应这种大非“礼贤”之道的办法;他沉吟了一会儿,这才毅然说道:“老伯说的还会错么,可是我有一个毛病:太阳一晒就会发痧,那时误了老伯的事,倒不大好。
  好在雄飞兄至多三四天也该分身得开了,不如仍旧……“
  “嗯,哎哎,——”赵守义连忙摇手。樊雄飞上次代他讨债,却把讨得的钱如数花光这一个教训,至今他思之犹有余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看了徐士秀一眼,估量这个年青人在这坐船一点上大概不肯马虎,于是又叹口气说道:“那么,就雇一条船罢。爽性食宿都在船上,也不必打搅曹志诚了,反正又不能白白地要他的,——不过,大热天气,船上其实不如曹家凉快。”
  “哈哈,不妨,不妨。老伯差遣,哪里敢怕热哪。”徐士秀高高兴兴从桌子上又拿起那张单子,折成方块,放进口袋,眼睛一溜,又用了一半商量的口气说道:“船呢,自然得雇一条可靠的,癞头鼋那一条,也还将就用得。哦,——两块钱一天,包饭是两毛五一顿,二五得一十,三四十二,……”
  “好好,不用算了,反正是一个可观的数目。”赵守义拍着大腿不胜感慨似的说,“人家还在背后说我重利盘剥乡下人,可是你瞧,这一趟追讨本息,光是盘川就花了那么多!本来是五分利的,这一来,不就只有二三分么,你瞧,这,这不是差不多给乡下人白当差?士秀,年青人里头,你是个知好歹的,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姓赵的几时取过不义之财?我要是跟他们一样滥花,哼,……”他淡淡一笑,拍一下大腿,忽而转口道:“包饭二毛五,该是小洋罢?嗨,这也叫包饭,简直是放抢!士秀,你说,人心就坏到这等地步!”“对!”徐士秀忍住了笑回答,“那么,不包饭也行,我们自备东西,只叫船上烧。”
  可是赵守义连忙摇手,侧过头来,小声然而郑重地说:“你不知道癞头鼋要偷菜偷米的么?你自备料要他烧,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算了,算了,还是包给他罢;这一块肉只好便宜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守义站了起来,转身把小洋灯的火头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毕,准备送客。
  徐士秀到这时候,才想起他从宋少荣嘴里听来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守义,又故意笑道:“朱行健这老头儿,大概是静极思动了;要不然,他还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来,一吹一唱。不过——老伯的十年征信录早已办好,他们亦是枉费心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守义听说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会开会的时候,当面和他算账,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还没发通知,不然,这老家伙当场一闹,虽然大乱子是不会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难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头高兴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辞,赵守义忽又问道:“那个,那个宋少荣还说些什么?”
  徐士秀抓着头皮,想了一会儿,方答道:“他说朱行健也不赞成王伯申想办的什么习艺所。”
  这回,赵守义却哑然笑了。他眯细了眼睛,看着徐士秀的面孔,说道:“这便是宋少荣在那里胡扯!”他断然地摇了摇头。“胡扯!谁不知道,十多年前,钱俊人钱三老爷在县里大红大紫办什么新法玩意的时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后边来这么一脚,他这老脾气,如今一点也没改,他常常自称是新派,怎么他会不赞成王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间也不大谈得来,这该是真的罢?”
  赵守义默然有顷,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尽然。朱行健呢,别的我不说,单这爱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稳。而且,此一时,彼一时。王伯申的看家本领,叫做就事论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对了劲,哪怕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他也会来拉拢你,俯就你。事情一过,他再丢手。……”赵守义又冷冷地一笑。“这个,就是我们老派人做不来的地方。士秀,我们可要讲究亲疏,看重情谊,辨明恩仇,不能那么出尔反尔,此一时,彼一时。”
  徐士秀听这么说,不禁匿声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赵守义觉察,赶快故意惊叹道:“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么一手!”
  赵守义点头不语。奋步绕着桌子踱了半个圈子,又郑重地低声说:“不过,王伯申的劣迹也多着呢。刚才我还跟月亭他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寻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状!”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赵守义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听来的。好像是两个月前,他那公司里的‘龙翔’小轮,在某处出事,船上一个茶房失足落水淹死;当时并未经官,只由公司出了几个钱就此了事。”
  “哦——”赵守义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想来王伯申也很精明,这件事他一定另有布置,漏洞是早已补好了的。现在我要告他的,却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说,“近来他那几条轮船常常闯祸;靠近河边,地势低些的民田,被它们搅的不亦乐乎。”
  “也还不是,我要告他占用官地!”赵守义几乎是声色俱厉了,好像对面的人就是王伯申。“我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轮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块空地,原本是学里的,是官地,他并未立有半个字的租据,也没花过半文钱的租金,不声不响就占用了,请问哪里有这样便宜?”
  “老伯高见,一点也不会错的。”徐士秀凑趣说,同时无意中摸着了衣袋内淑贞给的那纸包,忽然想到时间尚早,何不赶到四宝那里再背城一战以雪刚才全军覆没之耻。这念头一动,便心痒难熬,不但明天尚须下乡替赵守义办事不在他心上,便连妹子的苦口规劝压根儿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随即起身告辞。赵守义也不留,但又格外客气,送他出去,同时又再三嘱咐道:“明天到小曹庄,务必先找曹志诚,商量好如何对付姜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随口应着,心已飞到了四宝那边。
  赵守义却偏偏噜苏,又说道:“带便也催陆根宝,问他:本月份他还欠我这里几天工呢,怎么说?——哦,士秀,慢一点,我还有几句要紧话,刚才怎么会忘了!”他拉着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却又不进厅去,就那么站在滴水檐前,嘴巴凑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说道:“今天舍下那件事,一言难尽,改天我再谈,不过,你到小曹庄碰见了根宝,他要是还没知道,你千万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这些事干么?”徐士秀急口说,一心只想早点脱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过——”赵守义的声音更低,几乎不大听得清,“我倒防着楼上那一个会先发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宝来,逼着他领了阿彩回去,那时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么,叫根宝先来见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烦地插嘴说,心想这老头儿真是不怕麻烦,又噜苏,一点也不想想人家心里也有事的。
  “这——这也不大好。等过了几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诚商量。”赵守义忽然顿住了,踌躇半晌,方才接着说下去,“好,你和志诚商量,把根宝找来,告诉他,阿彩日后要是生下个男的,赵老爷一定收她做小,另外还给根宝十亩田,——十亩田!”
  “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的呢?”
  “那——那——”赵守义又踌躇起来,但终于毅然决然说,“那我还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么,给根宝的十亩田呢?”
  赵守义叹口气,十分勉强的答道,“仍旧给罢!”又叹口气。“我向来不亏待人,你可以对根宝说。就是阿彩罢,根宝送她来我这边做抵押的时候,何曾像个人?三四年工夫,她就养得白白胖胖,规矩也懂了,人也乖觉起来;人在我府里总是落了好处……”
  “老伯还有吩咐没有?”徐士秀当真不耐烦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断了赵守义的话。
  “等我再想一想,——哦,还有。你叫根宝不用再来我这边补满那几天的工了。”他又叹一口气。“我只好认个晦气,白丢了几天人工。免得他们父女见了面,或者,楼上那个又一闹,根宝又三心两意起来。”
  “放心,放心。”徐士秀赶快答应,就匆匆作别自去。
  赵守义回到厅里,略觉心里安定些。但仍然满脸忧愁,绕着桌子踱方步。他自觉对于陆根宝,已经仁至义尽。但还不放心阿彩,——不放心她肚里那一块肉。“第二次那一顿打,听说更凶,不知伤了胎气没有?可恨陈妈也不报个信来。”——他慢慢踱着,心里这样想,他又不敢去瞧,生怕又横生枝节。想起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已成废人,银花始终不生养,又不许他再收一个小,他觉得枉自为人一世,挣下那样大的家财,“哦,今年春间,城隍庙的活神仙曾许我今年秋后可得一子,这不是正应在阿彩身上了么?谁知道又生出这样的意外枝节!”——他几乎断定阿彩肚子里那块肉一定是个男的了,心里便更加着急。他忽然牙关一咬,连银花的泼悍也不顾了,打算亲身去探一探那块肉还安全不?他走到厅后,穿过淑贞所住的那小花厅的边廊,但未至目的地,又转念道:“不妥!要是阿彩见了我面,又哭哭啼啼纠缠不清,而雄飞倒又请了何郎中来了,那不是又一次麻烦?”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退回,幸而走过那小花厅的边廊的当儿,又一个念头解救了他的困难:“何不叫少奶奶代表我去走这一趟!少奶奶人很老实,她不会走银花的门路的……”
  当下主意既定,脸上的愁云为之一展,他走到花厅楼下,悄悄唤着小吴妈。
  六
  婉小姐从钱家庄回来的第二天,闷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天气到午后二时左右忽然变了疾风迅雷骤雨,片刻之间,就扫荡出一个清凉朗爽的乾坤来。
  黄府后院太湖石边那几棵大树还在笃笃地滴着水珠。一丛芭蕉绿的更有精神。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顾右盼,十分高兴。院子里那些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像些罗带子铺满了珠玑。如果在阳春三月,这些罗带的曲处还有一个个的彩球,——玫瑰杜鹃之类矮而隆然的灌木丛;但现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脚的玉簪,挺着洁白的翎管。
  那边楼房廊前的几缸荷花,本就摇摇欲谢,一经风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便散了满地满缸。
  婉小姐望着阿巧在那里扫除落叶,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阵子雨,就那么凉快。”觉得衣衫单薄,而且站久了也有点累,便走下太湖石来。雨后苔滑,才走到一半,正待找个下脚处,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婉姐,我来扶你罢。”婉小姐抬头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刚才我还说,你该来了。”
  恂如扶着婉小姐下来,讪讪地答道:“昨天就打算来的,就怕姐姐累了。和光呢,在楼上罢?”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说,“刚才下雨凉快了,我要他睡个午觉。”
  他们到了楼下客厅廊前,婉小姐回头想对恂如说话,忽然望见天空起了一条虹,便喝彩道:“多好看,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又说道:“嗳,恂弟,要是真有这么一条五彩的长桥,让我们从天南走到地北,多么好啊!”
  恂如微笑,却又文不对题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满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跟这彩虹似的,一会儿就消的无影无踪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说话。
  两人进了客厅,婉小姐先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恂弟,你告诉我,你要那一百块钱去干什么?”
  “没有什么。”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问他。“不过是应付一些零零碎碎的开销。”
  “啐,我才不信你这套鬼话!”婉小姐笑了笑,语气却更加亲切:“你是有一笔整注儿的使用。恂弟,你不乐意让老太太,让妈知道,也不乐意让宝珠①知道,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如果连我姐姐也不让知道,那你这笔钱的用途,便有点不明不白。”
……………………
  ①宝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闺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听懂婉小姐的意思,讪讪地笑着,却反问道:“那么姐姐是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呢?”
  “不告诉老太太,妈,……”
  “对!连宝珠也不告诉,连和光也不会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诉我,这钱你拿去干什么?要是连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说,那我就不来管你这件事!”
  恂如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说不出话。婉小姐这番话,令他忆起童年时代他在这位姐姐的爱护约束之下,瞒着长辈干些淘气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过她的检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这位比母亲也还亲爱些的姐姐恐怕也未必能够谅解。恂如低了头,只是不肯说话。
  “我想来,你是有些亏空要弥补,”婉小姐改换了口气,曼声说,“是不是还赌账?”
  恂如瞿然抬起头来,连忙答应道:“正是!”
  “那么,”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诉我是该谁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这,这又何必呢。”
  “那就不是还什么赌账了!”婉小姐凝眸注视她弟弟的面孔,口气也庄严起来。“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说没有罢?”
  “这可猜对了,婉姐——”
  “你告诉我,借钱的是谁?”婉小姐不等恂如说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这可有点急了,然而仍旧支吾应答道:“无非是——
  嗯,朱竞新罗,宋少荣罗,一般混熟了的朋友。“”不像,不像,“婉小姐笑着说,”恂弟,——我有顺风耳朵千里眼,你瞒着我干么呢?“
  恂如脸红了一下,苦笑着,不作声。
  “恐怕倒是什么女的罢?”婉小姐瞅着恂如的脸,猛生地投过来这么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刚红过的脸可又变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亲切的口音又说道:“恂弟,你不告诉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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