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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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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到了胜利那一天,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就是赚回来了。”
  话说到这里,那大钟楼上的钟敲响。是下午四点了。这姑侄女两个,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钟楼望去。钟楼就在泅水路和从前的杭县路转角,离忘忧茶庄并不远。寄草和盼儿从小就听着钟声长大。难道这块能够听得到钟声的地方,真的就要让日本人的铁蹄来践踏了?她们相视着,一起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那口熟悉的大钟。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严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
  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操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
  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云绍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触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寨寨审案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地级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嗽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的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的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地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洗过热水澡后似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的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问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
  第六章
  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战事逼紧,日军已攻下武康,窥伺富阳,杭州危在旦夕。国军杭州警备司令部作战参谋罗力早已到了桥工部,于钱塘江南岸监督执行炸桥事宜。
  一百多根引线此时已经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桥的命令再一次下达。北岸,仍有无数难民如潮涌来。桥上拥挤不堪,杭州人摩肩接里,络绎不绝,单向行走,全部朝南。远远地从江岸往上看,还不知这是怎么样的一番奇景呢。
  罗力正手抚栏杆往江岸看,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唤。回过头,他眼睛一亮,扑了过去——“杭忆,忆儿。”他一把抓住了杭忆的肩,“你也走了。你和谁走?
  寄草呢,她跟贫儿院撤了吗?我怎么没看她往桥上过?“
  杭忆激动,浮躁,眼花缘乱,语无伦次,回答说:“罗哥,你还没有撤,我们到金华会师好吗?我不知道寄草姑妈怎么样了,她不是带忘忧上电台了吗?”
  罗力大叫一声不好:“真傻,都这个时候了,还上电台,电台早就撤了,政府也撤了,现在大家都乱作了一团,谁还管那些贫儿院。”
  “国民政府要对此负全部责任。”杭忆身边那个长着一双灰眼睛的少女冷冰冰地说了那么一句。“事先不作准备,临时抱佛脚,多少机器都没运出去。”
  罗力没心思听谁负什么责任,他冲着抗忆说了几句话,就挥挥手朝桥头走去,一下子落入人海。
  “这就是你那个未来的小姑夫?”楚卿边走边问。
  “这一下子,我们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杭忆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突然站住了。
  “我想帮着罗哥找找我的小姑妈,行不行?”
  楚卿想了一想,才说:“你考虑好了,还打不打算跟我们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走了?”
  “对你们来说,许多事情都不矛盾,但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把每一次分别都作为永别。”
  杭忆一个踉跄就在桥头上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潮水一样地向南岸扑来。是的,不能够停下,这是什么主意啊,追兵已经到了。他对楚卿说:“我们赶快走吧。”
  最后的大离难,是杭家白孩子忘忧跟着寄草姨妈上电台录音去时亲身感受到的。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
  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贫儿院的孩子一边唱着,一边就发现路上行人少了,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和自己家的茶庄一样地上了门板,街上只有几辆黄包车还在转,还有几家小食摊。
  看见小食摊上的茶叶蛋,忘忧突然饿了,就对拉着他手的小姨妈说:“茶叶蛋真香。”
  “回去吃你外婆烧的茶叶蛋,那才是杭州第一蛋呢!”
  “我不要吃杭州第一蛋,我就要吃这里的。”
  忘忧就站住了,固执地盯着小姨妈。其余所有的孩子,也站住了,盯着寄草。寄草想了想,说:“好吧,小讨债鬼,下不为例。”
  这么说着,寄草就掏出了一个大口袋,把那一锅子早已经冒着凉气的茶叶蛋全部买了下来,她打算唱完了歌,拿茶叶蛋当了孩子们的夜餐。
  那一天,忘忧渴望自己一展歌喉的愿望没有实现,并且从此以后成了再也不会实现的梦想。暮色降临中他们进入了电台,谁也不曾料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演播室里什么也没有了,连寄草熟悉的那架德国造的钢琴也已被搬走。墙壁上空留着那些个播音设备撤走后的白白的显影,孩子们零乱的身影也被暗淡的天光在地板上斜拉出了东一条西一条的影子。他们顿时就惊惶失措起来,这些孤贫儿们都知道被人抛弃的可怕,并对被抛弃有着一种几乎天生的本能的嗅觉。他们一声不吭地朝寄草拥了过来,有那几个小的,就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一群影子,就那么憧憧地无声地叠在了一起。
  寄草张大手臂,一只手空着,一只手还提着一大包茶叶蛋,说:“没有人正好,我们唱一首歌回去,老院长还在等着我们呢。来,排好队,一、M、一,我们来唱一首什么歌呢?”
  寄草带着整整齐齐排好队从电台里出来的孩子,走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说,“我们要离开杭州了,就唱一首《杭州市市歌》吧。忘忧,你来起头。”
  忘忧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杭州市市歌)}是怎么一回事了。
  “忘了,杭州风景好?”寄草提醒着她的小外甥。
  忘忧吃进去一大嘴的寒气,一个激灵,什么都想了起来。在空旷旷的街道上,他放开了还没有变声的男孩子的童音,用尽力气叫道:“杭州风景好—————二——”
  孩子们便一起唱了起来:
  杭州风景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波摇春水碧,塔映夕阳红。
  出品丝茶著,沤歌庆岁丰。
  天空中又有敌机讨厌的声音嗡嗡而来,在这座美丽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激烈的枪声。从小巷子里窜出了一群流寇,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歪骑在式样各异的自行车上,一看就知道,这些自行车是他们从店铺里抢来的。他们的身上竟然还背着各式不同的来自敌国的枪支,见了他们不顺眼的人,他们立刻就是那么一枪。寄草一看不好,连忙带着孩子们转进一条小巷,孩子们吓得一头扎进了寄草的怀里,不敢吭声。直到这群人鬼影憧憧地沿着迎紫街和延龄路、湖滨路鬼哭狼嚎而去,孩子们才探出头来。
  忘忧小心地拉拉小姨妈的衣角,问:“这就是日本佬吗?”
  寄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被当地人骂作破脚梗的地痞流氓,还有汉奸和日本浪人。此刻,他们正沉涂一气,趁火打劫,为非作歹,他们是一群为豺狼打前战的吸血鬼。寄草紧紧地搂住了忘忧,轻声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一步也不要离开老师,有我在,就有你们在。”
  “不回家了吗?”忘忧突然问寄草。
  “从现在开始,只有大家没有小家了,贫儿院就是我们的家。
  懂吗?“
  “那我妈的药怎么办?”忘忧突然想到这事,就急了起来。
  “林忘忧!”寄草突然一声轻喝,“你还想不想和小姨妈在一起?”
  忘儿低下了头,一会儿,只要这么一会儿,战争就能把一个孩子变成大人,他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走吧。”寄草说、所有的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她走着,像小大人似地沉默着。
  寄草说:“来,我们还可以在心里面唱我们的歌——杭州风景好——预备起——”
  孩子们轻轻地急步走着,无声地在心里唱着:
  杭州风光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枪声从南星桥方向传来,天空中敌机猖狂地扑扫,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沦陷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罗力站在钱塘江桥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之时,那声音并非幻觉。寄草在很远的桥下一条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远远看去,罗力在大桥栏杆上趴着,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寄草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情人之间的那种气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晓得。坐在船上的孤儿们也跟着寄草一起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过的,但见罗力转动了一下身体,没有朝桥下看,却一头扎到桥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
  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
  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
  “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勺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
  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心里头便生一惊——怎么——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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