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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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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
  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
  轿帘轻轻地在清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
  你等着,下一秒钟,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啊……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啊。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啊……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株坟前的新老茶树下点了香。他想尽可能地虔诚一些,可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功利,他的虔诚看上去就有几分做作和虚伪——他虔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他的全身的骨头别再痛,为了他能够健康长久地活下去。他还年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会儿他在祖宗的坟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将躺在这里,一株茶树下。况且,谁知道人家让不让他躺在这里呢?想到死他就吓得心尖发抖,他就禁不住大声地痛哭——他的声音又尖锐又慌张,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捞稻草。俄顷,他突然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鹅,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盯着这满山的茶蓬。茶树平静温情,哺哺私语,却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甚至和他的哭声形成了绝不和谐的声画对立。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又猛然跳了起来——二哥嘉平已经站在他面前,一把拎着了他的领口·“”“”“
  杭嘉平,还没到鸡笼山就开始下轿而行。他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和后面那支队伍,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到底还是通过自己的儿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了。当他知道妹妹是抱着一条玉泉的大鱼血窟窿一般埋在这里、而自己美丽的母亲竟然是和一口大缸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时就丧失理智了。一开始他拿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吴山圆洞门冲,他听说杭嘉乔还住在那里。无论他的大哥、他的儿子,还是乔装成他妻子的楚卿来劝拉都没有用。
  他的血性一上来,他就不再是那个成熟的、有政治热情、有周密思考的中年男人了。他是沈绿爱的儿子,冲动的血气方刚的有冤必报的复仇者了。他披头散发,一条西装裤带也挂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烧得血红,喉腔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号叫。现在他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烧自己家的大院,他才知道为什么大哥会对着那些大缸失声痛哭。可是他心碎得糊涂了,大哥去拉他夺他的刀时,他不但不理会,反过来还咬了大哥一口,他此时的行为真的是比自己的儿子都幼稚了,他挥着刀叫道:“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你们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为什么让妈这样死——”
  大哥杭嘉和一下子就被嘉平的话问得愣住了。是啊,为什么他会让妈这样死——为什么当初不把妈一起带出去——为什么?因为她不是他的亲妈、他不敢太过分地要求她?还是因为他看出来沈绿爱和赵寄客太想单独呆在一起了呢?他杭嘉和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战争。他大温和了,总想万事谐调,面面俱到。温和的代价,却是送亲人去死!他愣住了,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他垂下双手,被咬伤的指头往地下滴着血。正在这时,一直也没有出面的叶子突然冲了上来,她没有去拉杭嘉平一个指头,却一把拉住了杭汉,母子俩突然跪倒在嘉和脚下。叶子飞快地说:“请原谅这孩子的父亲刚才说的话,请尽可能地忘记他说的话。
  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请相信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请原谅……“
  杭嘉和一开始也大吃一惊,但很快地就镇静了,他蹲了下来,对汉儿说:“把你妈扶到屋里去。”叶子不肯站起来,固执地问:“你原谅他吗?你原谅这孩子的父亲了吗?我仅仅为这孩子而求你了——”
  嘉和说:“我没有生气,也无所谓原谅。”
  待他们母子两个回了屋,杭嘉和才对红着眼愣在一边的嘉平说:“你等着,我去拿件东西来。”
  一会儿工夫,杭嘉和一手拎着一把大柳头出来,对嘉平说:“就等着你回来,和我一起砸了这些缸呢。”
  弟兄两个,就惊天动地地挥着锄头砸了起来,没过多久,这些大缸就全砸得个粉碎。来来去去的行人,从杭家大院破围墙外走过的,一时就围着了一圈。他们一声不吭地停住脚步,从围墙和篱笆的缝隙中射去目光——不用解释,这个有关大缸闷死人的恐怖的真实的传说,早已经在杭州城里家喻户晓的了。
  杭嘉平几乎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他起来了,他的嗓子嘶哑了,其余的一切却像是恢复了正常。他又开始外出活动了,首先去了孔庙,后来又去了昌升茶楼,还是嘉和亲自陪着一起去的呢。可是他并没有像狂怒时那样拎着菜刀上吴山圆洞门,现在,他和嘉乔在祖坟前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走在后面的叶子有点担心,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在山路上奔着,像是前面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倒是楚卿冷静多了,悄悄地拉住叶子,对她耳语着说:“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你放心。”
  她们路起脚来,目光穿过了茶蓬顶梢的那些个嫩叶枝,看见了嘉平来到坟前,他弯下腰去,再直起腰来,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呼声,杭嘉平的手里拎着杭嘉乔的衣襟——她们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杭嘉乔——这个人眼里还会有祖宗?然后他们又看到杭嘉和出现在他们中间,三兄弟仿佛是对峙了一阵,然后嘉平就松开了手。等后面的女眷们赶到,杭嘉平已经把自己的手深深地插到母亲新坟的黄土堆里去了。
  三跪六叩的传统礼节之后,茶山中嚎陶声渐渐地消止了。三路祭扫者们依然维护着各自的阵营,与他人不理不睬,但又各自不相让,仿佛大家都知道这次机会的千载难逢,谁也不敢顾自己第一个离开。
  在杭家祖坟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看上去,仿佛还是杭嘉和最沉得住气了,他悄悄地和坐在身边的杭汉耳语了几句,杭汉就站了起来,到母亲身边拿了几个茶叶蛋。他看到了坐在母亲身边的楚卿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来,我帮你挑几个大的。”这是他们商定好的联络暗号,说明他们的行动从现在开始了。不同的只是除了杭汉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任务竟然是双重的——他既要开始对沈绿村实施行刺计划,又要在杭家祖坟上引开沈绿村,以保证那批孔庙的祭器能够不为人知地埋在他家的祖坟前。这么想着,他捧着茶叶蛋就走到了正站在茶园前观景的沈绿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舅公,你吃茶叶蛋,伯父让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这倒是有点出乎沈绿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甥孙这会儿倒讲起道理来了。
  还是嘉和,比亲外甥嘉平要明事理得多。为了表示他的态度,他一边接了茶叶蛋,一边说:“是汉儿吧。很小的时候舅公倒是见过你的,一眨眼工夫,那么大了。我正在看你们杭家祖坟的风水呢。你们家的祖坟风水真正是好啊,你看,背靠积庆山,面对五老峰,东距西湖只有二里路,满山的茶蓬,福地,福地啊—…·我倒是触景生情起来。哪一日我死了,有那么一块风水宝地睡睡,倒也蛮不错的呢——啊哈……”
  沈绿村的悲伤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突然想到,这个杭汉有一半日本血统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又见杭汉垂下双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啊,家里的人都说了,要不是祖上的风水好,我这一次哪里能够大难不死呢!”
  沈绿村拍拍汉儿的肩膀,说:“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祖上风水虽好,这一次也难保你的命。也不是大舅公在这里为自己评功摆好,要不是我这次来得巧,怕你这条小命也要睡在这里了呢。”
  “那是,那是,我早就惦记着要上门拜谢大舅公呢,可巧今日就碰到了。”杭汉就好像不知不觉地引着沈绿村走开了,一直走到山脚下的溪河边。他们蹲了下来洗手,但见天色淡蓝,山峦旧绿新绿层出不穷,如波如云。空气香喷喷的,眼前游动着一些肉眼看不清的游丝,水草在溪边温柔地卧下身,真正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鹏深处鸣的意境了。沈绿村虽是个寡趣的人,此时也不免受点感染,说:“你要来我这里,那还不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来的,我倒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呢。”
  杭汉装作洗脚的样子,突然叫道:“舅公,你看溪坑里在冒泡,有黄鳝呢。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抓一条上来。”说着就裤脚管一橹,双脚一蹦,跳到溪里去了。
  沈绿村明日就要回南京了。本来是想回到坟前去和几个外甥寒暄几句就走,没想到汉儿要为他抓黄鳝了,他只好站在溪边说:“这是何必呢?你的伤口怕是还没有好吧,浸了水要伤骨头的。再说要吃黄鳍还不简单,市场上买去就是。再说三天两头有饭局,想吃黄鳝还不是一句话,快上来,快上来——”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大舅公有所不知,本地黄鳝和外地黄鳝可是大不一样的呢。江西黄鳝泥土气重,江苏的要稍好一些,最入味的要算是宁波和绍兴的,我们杭州的也不错。——别动,别动,我抓住一条了,我抓住一条了——”汉儿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来,朝岸上就扔过去一条黄鳝,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拎着那条扭动着的鳝鱼说:“大舅公,你看,本地黄鳝的花纹要比江西黄鳝淡,但肚子这一块却要比江西黄鳝黄,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等等,又在冒泡了,我再给你抓几条上来\‘,
  那么说着,汉儿又扑通一声,跳入溪中了。沈绿村站在岸上直摇头,现在他终于明白小掘一郎是过于的草木皆兵了。这个抗汉,哪里有多少斗志血气,明明就是一个杭天醉再世嘛!
  谁知道是哪一根筋绊牢了,竟然会给日本宪兵两耳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对汉儿负有教育责任,便站在溪边,文明棍捅捅,语重心长地说:“汉儿,不是大舅公见了你就嘱咐你。
  你可不能像你的那个爷爷一样,就晓得玩,到头来还玩出祸水。要有一点政治意识啊!看你木知木党的,什么都不晓得。懂得三民主义吧?“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舅公你怎么还讲三民主义,不是日本佬都来了吗?
  日本佬是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啊!“
  “你看你看,你是不是就没有政治意识了!谁说日本佬一来就不讲三民主义了?你舅公我就天天在讲三民主义。什么是今天三民主义的核心?它的核心,就是唤起全中国人民反抗欧美压迫,争取中国独立。日本明治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则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二步。两者的目的都在打破东亚的旧秩序,建设东亚的新秩序。所以东亚联盟的四大原则就是:政治独立,军事同盟,经济合作,文化沟通。这也是东亚民族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基本原则——听懂了吗?”
  汉儿瞪着一双酷似绿爱的大眼说:“没听说过,挺新鲜的。舅公你再给我好好讲讲,让我的脑子也开开窍。”
  沈绿村终于叹了口气,说:“明天我就去南京了。你今夜就到珠宝巷来吧,我给你带几本书看看。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就晓得摸黄鳝?天晓得你怎么会去劈人家巴掌的,日本人差点把你当共产党打呢!你们杭家人啊,没一个不糊涂的,没一个不糊涂的!”
  汉儿笑了,沈绿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笑的呢。他回过头去看看鸡笼山,他看见老吴升、嘉乔和嘉平几个人一起下了山,边走边谈着。沈绿村松了一口气,他想,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你看,这些死对头们,不是走到一起了吗?
  现在的杭家祖坟上,只有嘉和、叶子、杭盼和小撮着了。他们正在干的事情,可是沈绿村死也不会想得到的呢。
  第二一章
  孔庙里剑拔晋张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小崛一郎的到来有所缓解。王五权等人倒是如见了救星似的扑了上去,刚要说话,就被小掘拦住了。却见赵寄客握发如雪,长须过胸,堆在预下,恰如一只烈士暮年的老狮子,正守在大成殿门口,咆哮着:“我倒是要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哪一个乌龟王八蛋敢到此地来偷梁换柱!”
  王五权看着小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赵四爷,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是奉命修理大成殿,是敬祖供祖,以圣人为先之举,赵四爷你真是误会我们了。”
  赵寄客挥挥手说:“少在这里华瞒了,你们晓得什么是圣人!孔老二地下活转来看见你们这批乱臣贼子,眼睛都要瞎掉了呢!”
  王五权不甘心,又说:“赵四爷你也不要如此强横霸道,好像天底下就您老一个人尊孔敬孔。倒退二十年,我记得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你也是数一数二挂头块牌子的。”
  赵寄客一点也没有被他的话说倒,他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倒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杭州城里头块牌子要打倒孔家店的;再往后十年八载,若我赵寄客还活在世上,杭州城里打倒孔家店的头块牌子还是我;哎——我就是不前不后的现在,偏偏要做一个孔庙的守护神。
  我就是不准你们来动孔庙的一根毫毛,你怎么说?“
  王五权气得面孔发青,对着小掘就叫冤:“太君,太君,你可是都看在眼里了。不是我们没有执行你的命令,实在是这个人太难弄,碰又碰不得。”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小掘的耳边,“太君,前日清乡时被游击队打死的那几个贵国士兵,下葬时棺材板都寻不到。您也晓得,如今杭州城不比从前,那时城南柴垛桥大小材行二十多家,眼下浙东封锁了木材下运,城里头连烧饭的柴木头都困难,不要说棺木了。就看着这里的桶木还可为为国捐躯的皇军派点用场,这个赵寄客偏要拿性命来拼。您看看,您看看,都僵了三天了。那边皇军的遗体,听说,听说……”王五权看看小掘的脸色,没敢往下再说。小倔瞪了他一眼,他才说:“听说已经有些味儿了呢。”
  小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知道,同是日军的军事特务机构,王五权投靠的却不是他的梅机关,而是日军在杭州的最高政治权力机关“杭州特务机关”。派系不同,自然便生出间隙。比如有关方面便已经对他与赵寄客的关系有了微言,以为若不是他小掘一郎的姑息,十个赵寄客也早就做了日军的刀下之鬼了。
  小掘对拆孔庙大成殿梁木做棺材一事,的确也是不甚热心。他上一代的亲人之中,大多是从汉学的《论语》《孟子》《蒙求》开始启蒙的。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因此见了大成殿中的这部刻着“四书”“五经”的石经,他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他以为一旦大和民族征服了中国,中国的一切就成了日本的了,那么中国的孔子也不就是成了日本的孔子了?中国的孔庙不也就成了日本的孔庙了?至于死难兵士,一旦成为军人,便当以死为第一要义,死后尸骨何处不可抛,拘泥一副棺木,这哪里还有一点大和魂和武士道精神?这些话当然不能和王五权这样的小人说,等日本人有一天坐稳了中国的江山,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小掘一郎了解像王五权这样的人,远远超过了了解像赵寄客这样的人。赵寄客的目光使他感到了陌生。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嫌弃超过了愤怒。一时,某种恐慌袭了上来。他使了个眼色,王五权乖巧,立刻接了翎子,带着手下的一批人就退了下去。
  小掘一郎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作了一个中国人的手揖,说:“今日清明,老先生何必动怒?大家都去扫墓了,你我也不妨随了大流,一起去祭奠一番,先生意下如何?”
  赵寄客见那一群蟑螂灶瘪鸡总算走了,倒也松了口气,坐在大成殿的门槛上,说:“你我二人,如径渭分明,如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扫同祭一个人?我看你也还算是读过几本书,也还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强盗,怎么一与我较量,就总是说些最最愚蠢不过的呆话呢?”
  小掘一郎愣了一下,低声说:“我在支那,果然连一个可以祭扫之人都不曾有过吗?”
  赵寄客也愣了一下,然后一挥独臂:“自然是不曾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
  两人就在大成殿的门槛前问住了。又过了一刻,小掘一郎面色恢复了正常,又笑容可掬地说道:“有一个人我道出名来,不怕你不去。”
  赵寄客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说:“嗅,我倒是要听听,还有什么人竟然能让你我走到一起去为他掬一把英雄泪的了。”
  小掘一郎吐出三个字来——苏曼殊。
  这一下倒是真让小掘一郎给说准了。赵寄客想不到小掘竟然还会记得这样一个人,转念却又一想,小掘一郎记得西子湖畔竟还长眠着这么一个人,这倒也是最不奇怪的呢。他仰天长叹一声,说:“你怎么配去扫他的墓呢?你这样的东西,怎么还配提他的名字呢?”
  赵寄客骂小掘“东西”,也没有激起小掘的怒火。他知道,无论赵寄客怎么骂他东西都不要紧,赵寄客还是被他请动了,他将和他一起去祭扫同一个人了。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小掘很喜欢孤山脚下据说还是孙中山先生特批的这座苏墓。他常常到这里来,这个身世与他极为相似的墓中人对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知道苏曼殊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倒是不少,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却并不多。诗僧苏曼殊本人也是这样一种奇妙文化的结合——父亲是中国的商人,母亲是日本的下女。原名玄被,小字三郎,十二岁看破红尘出家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其号曼殊。工诗善画,精通西文、梵文。及长,周游各地,广交朋友,入南社,写许多断肠文章,虽然守身不娶,其文却赢得多少红粉女儿泪。赵寄客当年与他交好,倒不全是因为那些《断鸿零雁记》和那些《天涯红泪记》,却是因为那场实实在在的辛亥革命。他曾和赵寄客一起参加过义勇队,寓居于白云庵时,有时一言不发,激昂起来,又每每与同居于庵中的赵寄客一起讨论革命,也是热泪谤沦不能自已的呢。死时才三十四岁,葬于孤山脚下。赵寄客作为杭州人,和柳亚子、陈去病等人,一起操办了那场葬礼,屈指算来,也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
  赵寄客与小崛一郎虽然都与苏曼殊有缘,但一路而来,却一路无语。到了墓前,正是繁花似锦、波光如统之际,隔着里西湖望去,苏堤上的樱花也早已是朝生暮死地开放着与凋零着了。两人站着,谁也不说话。许久,还是小掘打破僵局,说:“苏曼殊这样一个人,死后埋在这里,倒也还算是死得其所的了。”
  赵寄客说:“江山须得伟人扶嘛。你看,对面是秋谨的秋雨秋风亭,一边是俞曲园的俞楼,上坡是西冷印社,旁边是林和靖梅妻鹤子的林处士墓,还有徐锡群和陶成章等辛亥义士的墓,他们生前可都是我赵寄客的好友啊!再远一点,过了西冷桥,也不过百把米远近,便是岳王庙了。人生之死,能有这么一块葬身之地,曼殊也算是与自己的同胞知己英雄豪杰共享湖山了。”
  小掘一郎还从来没有和赵寄客这样平心静气交谈过什么的了。虽然他还是听出了赵寄客话中的弦外之音,但这毕竟还是一种对话。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他想了一想回答说:“我倒是想到曼殊僧在日本所写的那首《忆西湖》的诗来:‘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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