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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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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听你家里的吗?说不定你家里考虑问题也不那么周全。”她说:“我爸爸想问题想得深远。”我说:“不相信!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对你爸爸的崇拜和对我的不崇拜同样是没有道理的。”

她说:“我暂时还不这样想。”我说:“张小禾,今晚我都不认识你了,好狠啊!”她说:“这样是我吗?我是这样吗?被你逼成这样。人呢,就是没有办法不狠心,人没有办法。狠得自己心里痛起来,也得咬紧了牙忍着。好残酷的世界,人没有办法,人别无选择。我倒想天天夜夜甜甜密密亲亲爱爱呢,可是行吗?总有个梦醒时分。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你说,又何苦?”

我说:“你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坏东西?”她说:“心里坏不坏,结果也是一样,给苦给人受。倒不如心里也是一个坏,干脆跟那个人一样,我心里还不会象这样刀子在一刀刀的割。”我心里一个冷颤,站起来双手扶了她的肩说:“张小禾,张小禾。”她坐着不动,仰起脸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喃喃地说:“张小禾,张小禾。”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我说:“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好怕人的。”她笑着笑着,闭了双眼,挤紧了,眼角出现一线眼纹,下唇也慢慢卷进去,咬在牙齿之间。我看见一丝眼泪从她眼角渗出来,就用手轻轻抹去。又有泪不住地沁出来,我擦也擦不完。她身子不住地颤抖,牙咬着下唇一阵一阵地用力。我心里发抖,双手也抖起来,震颤着说:“还有二十多天呢,还有二十多天呢。”她的头慢慢垂下去,手轻轻移开我的手说:“你睡去呢,我也困了。”我在泪水摸糊中看见她唇下一排淡红色的牙齿印,又看见一丝血从嘴角流出来,不忍再看一眼,捂了眼睛呜咽着跑了出去。

九十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不敢再提这件事。好多次我都怀着一种悲壮献身的心情去设想在加拿大挣扎下去:就在餐馆打工一辈子吗?找个地方开家理发店吗?真的就去了北方小镇开家小餐馆吗?在那种悲壮心情的推动下,我心中几乎就要转了过来,准备接受这样的现实,最终在细想之下还是否定了。这种种选择与我的内心的要求相距实在太远了。我去唐人街租了《渴望》的录像带来,每天晚上等她写完了作业,就一起看一两个小时。

我在心中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她家的信早点来,又怕信来得太快。我说:“这时间好折磨人的。也不知道你家里收到信没有,都快十天了。到南京的信可能会快一点。”又说:“你爸爸妈妈是开通的人不呢?”她说:“在别的事情上是够开通的。这件事谁知道呢?”快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她情绪突然低沉了,录像也不看了,有一次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我问:“是信来了吗?”她说:“这么快,怎么可能?”我想着也不可能,说:“南京的信怎么这么慢呢?”她说:“信你就别问了,不看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说:“那我完了。”她说:“完不完要问你自己。”我抓了她的手说:“跟我回去是要你下地狱吗?老子掐死你!”说着用力握她的手,她痛得“哎哟哎哟”地叫,我松了手,她说:“你下毒手,不叫我活了吗?”我揪了她的耳朵说:“冤家,冤家,天下这么大,怎么就碰上了你。”她说:“冤家路窄这话真的没错一点。”我说:“也别等你家的信了,你今天就判了我的死刑吧!你家的信等得我太难受了,还有十二天!”她说:“我倒要问你一句,你的想法改变了没有?”我不做声,她说:“别说这个,说也说不出个结果,挺烦人的。”

过了两天她的情绪又正常了。我在心里算计着,是不是真的到北方去看看,也许真的就到一个镇上办家餐馆去,先看了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自己到多伦多差不多两年,只去过千岛湖、蒙特利尔和尼亚加拉瀑布,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一动心思就忍不住了,这天早上对张小禾说:“在这里干等着那封信我过不得,我明天去北方玩几天,回来等你的判决。”我没说看看能不能办个餐馆的事,我想真有可能了,回来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她说:“你也该去看看。”我马上就去灰狗汽车站买了一张通票,一百三十八块钱,十天之内可以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自由地乘车。我把票拿给她看了,她说:“也真该去看看,老是呆在多伦多有什么意思。”我说:“多伦多有意思的地方又不敢去,夜总会几百块钱潇洒一次,只敢蒙在毯子里想一想。”她说:“说不定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出进,你又不去争取!”我说:“明天我要去了,今天你该给我一个安慰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到时候就钻进来了,我那么老实,总是忍忍忍的吧!”她笑着摇头,撮着舌尖吐出一个长长的“不”字,又说:“谁叫你那么固执?”我故意生气说:“还有条件,还有条件!”她说:“便宜了你,我怎么办?”我笑了说:“反正到时候我不走,一倒下去就睡在那里了。”她撒娇似地说:“知道你不会的。”我说:“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到时候你看我会不会。”

吃了中饭她背了书包去学校,下午有两节课。我吻了她,放她去了。走到楼梯口她望了我迟疑着想说什么,又一笑,下楼去了。出了门,过几分钟又回来说:“今天我早点回来,你别出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咚咚”地下楼走了。

五点钟她回来了,买了肉肠和草莓酱,还有烤得很好的面包。她笑吟吟地说:“今天你跟我走,出去玩去。”说着进了厨房,拿了几听可口可乐和几个苹果。我问:“到哪里去?”她说:“只管走就是,这么好的天气。”把东西塞在我手里,又去房里收拾几分钟,挎了个包出来。我听她的吩咐,单车载了她到学院街地铁站。我问:“往南往北?”她说:“往北,把单车也带上。”我也不问,推了单车下了往北的入站口。坐在车上她口里不停哼哼地在唱,我说:“欢什么欢,死活还不知道呢。”她瞟我一眼,哼得更欢快些。我说:“你还小吧。”她笑而不语。到了最北边的芬治站下了车,我扶着单车上了电动楼梯,她一手提着食品,一手扶在单车后面。出了站又沿着央街一直往北,又骑了好久,转了几个弯,我说:“出城了。”她说:“出城才好。”我说:“回来的路也记不得了。”她说:“到晚上一片灯火那边就是多伦多,丢不了你。”再往前骑,没有了房子,到处都是大片的玉米地,几台不知名的农业机器停在那里,看不见人。我说:“都到乡下了,还到哪里去呢?”她说:“到去的地方去,没人就好。”我说:“没人好,没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我忍不住要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了。”她问:“那你想干什么?”我说:“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是那些你也想的事。”她一根指头在我腰上戳了一下。

路边有家小餐馆,我说:“看看乡下餐馆是什么样子。”我们停下来进去了,正是晚餐的时候,里面有几个人在喝啤酒。应侍小姐甩着金发走过来想招呼我们入座,她连忙一捏我的手,退了出去。又骑了车,我说:“不要说到北方去,在这里也会寂寞,都被世界忘记了,人总要有个文化背景。”她说:“在多伦多谁又记得你,回国去谁又记得你?”再往前去,张小禾指着前面远远的一座山说:“到山脚下去。”我说:“你就不怕强盗,天一黑,袜子套在脸上都从山里跳出来了。”她说:“你在说《水浒》吧,这里没有强盗,强盗都在城里。他们和你一样怕寂寞,哪怕是个强盗,他也要文化背景。”她说着又要我停了车,跳下来,把袋子塞到我手里,也不说话,钻到玉米地里去了。一会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声。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弯了腰斜着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我大叫一声:“我来了,我真的跳进来了!”她钻了出来,我说:“捉蚱蜢子呢。”她只管笑。我说:“哦,是浇地,浇地。”她说:“就想撕了你这张嘴,好痞的。没有几个人是你这样痞的,还算个知识分子。”我说:“也没有几个是我这样不痞的,凭良心说!”

再往前骑,野旷天低,四下无人,鸟儿虫儿发出极和谐的鸣奏。微风吹过,无边的绿浪从远处一波一波传过来,又一波一波传往远处。在玉米地中穿行,我觉得自己是浮在绿色的波涛之上。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驶,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到了山脚下,张小禾要我沿着环山的小路一直往前。我说:“离多伦多有几十里了。”她说:“找个好地方!”我说:“找个好地方干什么,办什么好事吗?”她在后面不做声,我自言自语说:“又假装听不懂。”她使劲捅我腰一下,车子一晃,差点把她摔了下来。找到一大片草地,我们停了下来。草地边上有三几座农民的房子,一道溪水从草地中间蜿蜒过来。张小禾从包里抖出一床毛巾毯,铺在地上,两人坐了。我说:“坐在草地上还舒服些。”她说:“那你坐到草上去。”张小禾掏了溪水去喝,我说:“别喝那水,有可乐呢。”她喝了水,又洗了脸说:“好舒服。加拿大的水,放心喝就是,随手捧一捧也抵得国内的矿泉水。”我说:“饿死了!”抓了袋子打开,掏出面包想往口里塞。她说:“像个饿牢里放出来的!”我说:“哦,哦,还要来点诗意。你看这山这水这云这夕阳这草地,可是我还是饿了。”忽然又省悟了,把面包放回去,搂了她说:“最浓的一点诗意还在这里,你是眼前这首诗的诗眼。”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一把搂紧了我的脖子,动作中有一种狠劲,使我吃了一惊。我说:“轻点。”她却搂得更紧。她吊在我脖子上,两人接吻。她特别投入,好大的力气,闭了眼啧啧有声,把我都咬痛了。我说:“脖子酸了。”她松开手,躺在我怀中,有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低头望了她,问:“怎么呢?”她却转了眼去望天。我说:“天老看有什么好看的,飘来飘去还是那几片云,也不望我一眼。”她仍望着天,说:“云其实挺近的。”我说:“远的是人?”她说:“也说不清楚。”

我要她站起来,她说:“让我再躺一下。”脸贴了我的胸,闭了眼不做声。这样沉默了一会,我说:“站起来有个节目。”她说:“别做声,最后一下。”一会她睁开眼说:“听见水响,还听见你的心跳。”又站起来说:“干什么?”我走到她身后说:“两腿分开,不准往后看。”她迟疑着照办了,我突然蹲下,伸了头把她扛了起来。她吓得要命,说:“会要倒了,会要倒了。”双腿夹紧了我的脖子,伸了手要抓我的手,我偏不让她抓,双手抓了她的腿扛了她在草地上疯跑,一颠一颠地,嚷着:“骑高马,骑高马。”一边左右晃动。她伸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把身子曲下来贴着我的头。我还是疯跑着乱晃,她急了说:“抓你的头发了!”就抓了我的头发,得意地说:“你再乱动,只要你不怕痛。”我一晃身子,头发就扯着痛,于是不再晃,手伸上去让她抓了,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夕阳西斜,花香鸟语,清风徐来,薰人欲醉。她右手一挥一挥的,神气地直着身子吆喝着:“驾,驾!”她吆喝一声,我就快跑几步。她又嚷着:“喝,骑大马,喝,骑大马。”我说:“你高些,太阳落到山那边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太阳又大又圆。”我说:“山里面住着神仙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胡子,一个白胡子。都拄了杖,在走呢。”我说:“穿了西装吗?”她说:“还打了领带。”我说:“吵起来没有?”她说:“打起来了。”我说:“到底谁抢到了那支宝剑?”她说:“红胡子。”

我放她下来,她说:“开饭!”她把草莓酱涂在面包上,厚厚的一层,又把肉肠拿出来,吃一片,切一片。我就着可乐,囫囵吞了一个面包,又抓一根肉肠往嘴里塞。她说:“看你吃东西哪里就像个文人,额头上筋暴暴的。”一时吃完了,我又拿了苹果到溪边去洗。她说:“别洗,那水里污染了,有毒。”我说:“加拿大的水随手捧一捧都抵得矿泉水。”我吃着苹果又说:“这蛇果苹果艺术品一样的,我刚来都不忍心吃,这里一块钱就四个,前几天《星岛》上登了,深圳十五块钱一个,算超级享受。”她说:“知道自己的钱是多少了吧,你还以为几万块钱回去了是笔巨款,几个苹果就买完了。”我说:“十五块钱一个苹果,他是拿刀杀我,我不吃他就杀不成了。在这里多吃几个,记得蛇果是怎么个意思就行。”这时天色开始昏暗下来,我说:“这水边生蚊子,天黑了会有蚊子咬人的。”她说:“加拿大没有蚊子。”我说:“没有蚊子?在纽芬兰看见好大一粒的,都带了骨头。”她说:“又造谣了,加拿大得罪了你吗?”我说:“造谣我也是王八,不信到纽芬兰去,抓几只给你看看。不过那蚊子不咬人倒是真的。”她说:“加拿大蚊子也好腼腆,在家里小蚊子从纱窗外面透过来,咬得人直跳!”我一只手在自己胳膊上慢慢地搓,搓下一粒灰疙瘩。又抓了她的胳膊搓着,说:“有灰了。”悄悄把那粒疙瘩搁上去,又搓几下,把灰疙瘩示给她说:“看,搓出这么大一颗灰粒子。”她吓一跳说:“怎么会呢,从来没有的事。”我在夜色中忍不住偷笑着,说:“你自己摸,这么大一颗,是假的吗?你该洗澡了。”她手摸到了,受了电击似的马上又扔开说:“啊呀,啊呀!”我抿了嘴窃笑。

天渐渐黑了,农家房子的灯远远地亮着。草丛中的虫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唱,溪水的轻响在夜中听得分明,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酷似人声的悲怆的鸣叫。月亮在云中轻盈地飘荡,星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抛洒出来,瞬间便布满了天空。我抬头望着月亮在疏淡的云中穿行,忽然跳起来说:“给你表演一个月亮的节目。”说着摆手摆脚,笨拙地走着同边步,一边唱:“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她笑着跳起来,把我推在草地上,双手在我肩上扑打。又抓紧我的双肩,冲动地叫我:“孟浪,孟浪!”我们并肩躺在毛巾毯上,她枕着我的胳膊,两人望着星空,久久的都不做声。我说:“人这一生不能细想,细想就太可悲了,就灰心了。星星这样都几万年了,人还活不了一百年呢。”她说:“谁能想那么多,不是自寻烦恼?烦恼还不够多似的!完了就完了,什么了不起呢。没有完还是要好好活一活。想太多是傻瓜。”我说:“太对了太对了,现在才明白了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什么活着。我想得太多,自以为高人一等,心里还暗笑别人懵懵懂懂过了一生呢,其实再一深想,对的是他们,傻的是自己。可又不能不想!”她说:“想得多的人做得少,脑细胞都想去了。”我说:“人想多了就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去做了,都太渺小了。”又望了天,觉得心中有无限涌动,又说不出来。

我牵了她的手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她说:“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哪年哪月了,脑子里像洗了一样,烦恼都洗干净了。其实心里知道烦恼还放在那里,没有动呢。”我说:“别说那些,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她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没有。”我说:“机会多的是,天上明天会扔个炸弹下来把我们炸了吗?”又说:“我去七八天就回来。”她说:“给你买了薰肠、苹果,路上小心点。”我把她抱起来说:“你这么好。路上我可真得小心点,家里还有人等我回来呢,是不?”她说:“谁知道呢?”我说:“我知道呢。”说着俯了身子吻她。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双手搂了我的脖子,脸贴紧了我。我左手托着她的腿,隔着裙子也感到了一种滑腻,一幅幅图画在我脑中飘来飘去,却捉不住。我冲动着,在她耳后跟吻了一下,她身子在我怀中一颤,说:“痒。”我头脑热了说:“今天在路上你骂我什么?”她说:“谁骂你了!”我说:“又不承认,又想不承认!你骂我的嘴。”她说:“你的嘴好痞的,早就该撕掉。”我说:“要说痞我到处都痞,比起来嘴还算最文明的。”说着左手动了动。她沉默了一会,说:“放我下来。”我把她放在毛巾毯上,她抱着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我也抱了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月亮在云中走得飞快,云层轻薄,波浪似的被月光照得分明,也挡不住月光,只在月亮上留下一点淡淡的阴影。在月光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含糊着询问似地说:“嗯?”她也含糊地回问一声:“嗯?”我握了她的手紧一把,再一次“嗯”了一声。她把手收回去,抱了双膝呆呆地盯着月亮,双手慢慢摸索下去,拔了几棵草在手上搓揉,揉碎了又丢下,又摸索下去拔了几棵,在手中搓揉,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说:“月亮也回答不了你心里的问题,再说月亮也批准了。”张小禾也不看我,发抖似地说:“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把她搂过来说:“真的吗?看看!”说着攀了她的肩手一点点移下去,触着那柔软的一团,“真的跳得好快!”就捏住了。她忽然一头撞过来,顶着我的胸,把我推倒,身子顺势倒在我身上,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手扯一扯她的裙子说:“不要了好吗?”她说:“都这样了你认为要不要还有什么区别吗?”我翻身过去,她喘息着说:“我还是投降了,我还是投降了。”我贴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好人,今天我已经在心里演习过多少遍了,我不等了,我等不了了。”喘着气不再说话。

月亮静静地窥视着人间。

九十一

客车开出多伦多,我又犹豫起来,觉得还是应该晚一天走,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昨天晚上九点多钟,我载着她摸黑往回骑。我在夜风中骑得飞快,她在后面说:“慢点,有人追你吗?”我和她说话,她不怎么搭理,只是说:“小心骑车。”到家里她先洗了澡,睡衣裹了身子出来。我在水房门口等着,搂了她吻着,说:“等我。”她奇怪地望我一眼,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今天晚上………”她眼微微闭了,抿着嘴羞羞地一笑。我想她应允了。就去洗澡,一边想象着今晚将多么美好。洗了澡出来,看她的房门关着,正想去敲门,她打电话来说:“孟浪,我好困了。”就把电话挂了。我拿着电话若有所失,可头一触着枕头就睡着了。早上起来我去敲她的门,没有声音,以为她早早地去了学校。到厨房一看,我要带的几样东西都用塑料袋装了放在桌子上,摸一摸苹果并不冰凉,想着是她昨晚又出来收拾好的,又想着可能她今天起得特别早,放在外面已经很久了。狐疑着我又去敲她的门,还是没有动静,我不甘心又打了个电话,也没有人接。算一算再不走到蒙特利尔就天黑了,实在不能再耽误,背着包出了门。客车开出了多伦多我有点后悔,有了昨晚上那一幕,这事情又不同了。含含糊糊也没个明白话,就跑了出来。又抱怨她出去那么早,也不留张条子。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我眼睛木然地望着路边永无止尽的矮树丛。邻座是一个黑人姑娘,一上车就掏出耳机听迪斯科,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我耳中,身上那香水味也呛得我难受。我皱皱眉,也做不得声,想着如果是过道那边那个金发少女坐在旁边,感受可能会不同些。又想到也难怪白种人对有色人种有心理歧视,连自己心里都有呢,其实黑人社会地位还高过华人。这样想着又觉得回去是对的,在这里混什么混,精神上要窝囊一辈子。一时心里下了坚强的决心,回去再和张小禾讲一次,哪怕哭着求她呢。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男人的自尊再委屈一次,为了自己的感情委屈一次,也不算没有志气。我想象着自己把话再一次说了,身子慢慢蹭下去,就跪在那里了。她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扑过来,两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嚎啕痛哭。她一次一次地抹着眼泪,微微地点了点头。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拼命睁了眼屏住呼吸,望着客车上的录像,把眼泪压了下去。三十几的人了,男人呢,什么事呢!

到蒙特利尔天已经黑了。本来打算好了到个朋友家去住一夜,打听到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一班从渥太华来的车去魁北克市,就改变了主意,准备连夜去魁北克了。蒙特利尔去年已经看过,皇家山,奥运村,看过也就算了。朋友告诉我,上下班的时候到银行区地铁站去看那些有着象牙细腿的秘书小姐,也算蒙特利尔一景,回来时再说吧。我坐在候车室看来来往往的人,又从包里拿出张小禾准备的东西来吃。打开塑料袋,里面竟还有一小瓶牛奶。我想着既然有牛奶,这些东西一定是今天早上准备的,她可能是第一节就有课,早早去了学校。这样心里轻松了一点,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干什么呢,把自己也吓着了。

吃了东西想睡一会儿,可哪里睡得着。周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讲的都是法语,不懂。看表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我出了汽车站,(以下略去800字)看着时间不早,一路跑回车站去。

用地图盖了脸在魁北克市汽车站过了大半夜,第二天去旅游区看了,有点失望。(以下略去400字)

下午四点多钟出了魁北克城,沿着圣劳伦斯河而下,准备到大坨沙看溯流而上的鲸鱼。夕阳下一幢幢房子散布在河坡上,一片荒凉,使我想起远古的部落。时间在那一片宁静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已经凝固,忽然又往前跃进了几百年,一切依旧。(……以下略去250字)晚上十一点多钟看到有两个到大坨沙的人下了车,也跟着下了。下了车四周一团漆黑,并没有车站,近处连房子也没有,才知道下早了,连忙追上那两个人,问旅馆在哪里。一个人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要我跟他走,我满心狐疑,没有办法也只好跟了去。离了公路转了几个弯,到一幢房子里,才看清是两个老人。我又问旅馆,他们要我坐了,又去打电话,一句也听不懂。打完电话一个走了,另一个说:“Youcanstayheref orthenight。”我看他一个老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又找不到旅馆,还能省几十块钱,就答应了。问起来知道他叫海斯,(……以下略去400字)我洗了澡准备睡在客厅沙发上,他叫我进去,已经架好了一张床。我心里不愿意,也不好坚持。心想,真是个同性恋者呢,我也不怕,打得过我么?一倒在床上我就装睡,他和我说话我也不理。

一会他睡着了,我缩在毯子里想自己的心事,想着张小禾这会是不是睡了,是不是在想念自己?又想回去怎么和她相处,把已经开始的过程继续下去呢,还是悬崖勒马好像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的事不会就这么完了,有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很多次,可是,以后怎么办呢?第二天上午我独自去了河边,出门的时候并不觉得,到了河边才发现河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只看得见沼泽却看不见水面。我举起老人给我的望远镜望去,也望不清什么。听见了嘈杂的鸟叫声,像有一大片鸟在什么地方嘻戏,却看不见一只鸟。向天空望去,几只鹰在灰白天幕的背景上悠闲地盘旋。沼泽中露出许多岩石,我踩着岩石往中间走,终于走到尽头,看见了浅浅的流水,水中生长着海带质的生物,却都是很小的一棵。我手指点了水尝尝,咸咸的,离海还有几百公里呢。我又举了望远镜往水面望去,看了很久,镜头中出现黑乎乎的一块什么东西,顺流漂下去了。我想,就当是鲸鱼吧,可惜没有喷水。河风吹拂,四周寂静无人,我坐在岩石上,望着这一条大河。我想象着在人类没有出现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风在吹,水在流,鲸鱼在喷水。今天唯一不同的是有了观赏的人,这个人就是我。我不能设想大河流淌了无尽的岁月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想象着回到了几万年以前,眼前也是这一派景象,而我就坐在这块岩石上,俯瞰着人类未来的无尽岁月,无数的历史事变都是那么渺小而意义模糊。又想着再过多少岁月,我们今天就是古代了,那时的人把今天看成是荒蛮的时代。一时似乎连岁月尽头的人类终点也看得清晰透彻,洞若观火。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彻悟,一种看小天地万物的气度,觉得天下事再大也是小事了。一种巨大的宁静和安祥从什么地方飘来,笼罩了我的心。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佛,理解了那种超拔豁达,那种圣洁典雅,那种平和洒脱。其精义不是普渡众生,它没有那种力量;而是传达一种面对纷攘世界可能的生存态度,一种个人的解脱方式。我于是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平静地望着河水,心中漾起一种幸福的崇高感,渐渐化开扩大。一个人,就像这一派大河中的一滴水,有什么可苦恼可忧伤的呢?所有的苦恼和忧伤不过都是渺小的转瞬即逝的东西罢了,又何必到那牛角尖尖上去寻愁觅恨。这样生命存在的意义也变得暧昧,世事的纷纷扰扰也难以理解了。我感到了意识到了时间的喜悦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历史的瞬间无论怎样轰轰烈烈或凄凄切切,其意义在时间的背景中都将渐渐淡化,以至化到虚空一片中去。

这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小禾,察觉有了这一种彻悟之后,苦恼仍然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改变地存在着,证明着这种彻悟的虚浮。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流中,这苦恼连大河中的一滴也算不上,却是我这个人最痛切最沉重的生命感受,这种感受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于是想到,世界是人体验中的世界,一个人只能从自己的基点去理解世界,这样才有了朋友有了亲人,有了祖国,这样那些渺小的平庸的转瞬即逝的痛苦和幸福才有了意义,这样那些终将化为乌有的事情还是值得去做,人间的一切才能够得到说明。关于生命,思索到了极限后,前面再也无路可走,只好回过头来面对仅仅属于自己的那些卑微琐屑渺小平庸的现实问题,这才是最富于生命质感的真实,虽然这真实是那样无可奈何地卑微琐屑渺小平庸。毕竟一个人还是要现实地生存着,即使他那么透彻地了悟了一切。对他来说,暂时的渺小的意义就是绝对的意义。既然没有可能阻止大限来临,既然时间无可阻挡地要到那一年那一天去,既然对世事无能为力,好好过了这一生就是最值得去思索的问题了。这样想着觉得世界变得简单了,那些宇宙人类的千秋万代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个平庸的存在有力量左右的,我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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