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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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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卡一族的大祭司,为什么要由一个汉人来当呢?她没问过,就像她不知道师父是哪一年、为什么到这贫瘠的蛮荒之地来。师父说,青袂,如果你不想让我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她学会静静地接受一切,不问,不想。他们说她是族中选出来的圣女,这是那一年神恩卜示,天赐圣女降于折翼山。大祭司会同族长与九长老,从全族几百个新生婴儿中,郑重地把她挑选出来。这是萨卡举族最高殊荣,迦罗那迦之神眷顾,神的眼睛落在这个女婴身上,她将秉承它的恩旨,把吉祥与幸福带给这里的人们。
这都是野九族长说的。她两岁那年,他曾上山来看过她。那个鸡皮鹤发、皱纹深得像沟壑一样的、黑布包头上戴着巨大银饰的老人使她害怕,她躲在师父背后,看着他额上朱砂涂出的鲜红图形与刺穿上唇的银钉大哭,不肯出来见他。
她拼命揪住师父的黑袍。作为族中祭司,他并未在族长驾临时起身迎接,清瘦的男子迷风仍然垂目望着他的琴,任凭孩子在背后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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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五 碧血(2)
他连手指都没动一动。静定只若风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野九族长瞧着师徒俩,叹道:〃她还在哭。她还是会哭。〃
师父说:〃她还小。今年才两岁呢,族长。您该过几年再来看她。〃
〃大祭司与萨卡人同荣共辱这么久……全族人都信得过您。〃野九族长道,〃嗯,才两岁啊……是我来得早了。圣女交给您,大祭司,我们都是放心的。孩子看起来很健康,这些年大祭司养育她,多费心了。〃
〃我会像抚养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她好好养大。请族长并阖族父老放心。〃
师父的声音,似乎很冷。像一段早已枯朽的死木,任何金石掷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响。
〃迷风此身,早就不该再存在世上。是萨卡的父老们让我又活了这许多年。〃黑袍巫师看着琴弦,慢慢地说,〃此乃再造之恩……再造之恩。迷风一生一世铭记于心。请族长转告山下父老:迷风必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圣女在这里,很好。〃
〃是啊,我看出来了,大祭司抚育此儿实是尽心竭力。嗯,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个孩儿,她叫……青袂,是么?好青袂,别怕,爷爷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
野九族长生硬地吐出她的汉文名字。青袂惶恐地大哭着,被从师父背后拖出来,那只树根一般瘦硬的老手按在头顶,抚摸着细软的额发。野九族长浑浊的双眼长久地凝视着她。两岁那年她已经听得懂汉话与萨卡话,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她怕。
她怕。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令她想起喀念什峰顶那些变形的狰狞石柱。她瞪着他面上朱砂纹,猛低头,一口咬在他右腕。突然砰的一声,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远远飞出去。
青袂撞在草庐角落摆放的石鼓上,浑身都在痛,哭得好苦。一股柔和的气流却席地卷来,伴随着两声铮铮琴音,她七荤八素被从地下扶起。那股气流卷住腰肢,往后回拖。
一只冰冷大手轻轻拭去女孩额角的鲜血。青袂抽咽着,偎在男子怀里。
〃青袂乖,不怕。师父在这儿呢。〃琴音又起,泠泠商弦,含住杀机。她听到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迦罗那迦之神看着,族长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圣女今年刚满两岁!她才两岁!〃
青袂抓住他衣袍,把头向那瘦削冰凉的胸膛拱去,像一只兽雏寻找着母兽的乳头。
〃……是我莽撞了。请大祭司见谅。我不会再打扰你们,然则圣女就全拜托大祭司抚养了。〃
老人左手紧紧握住右腕,指缝间渗出点滴红血。那小小的牙印子……青袂是天生能在倾盆暴雨中攀上悬崖的人啊,当她发怒的时候,就是一头小兽。
她在师父的怀抱中偷偷瞟着那个〃坏人〃,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她很纳闷,难道她咬得他很疼吗?他嘴上不是钉着银钉的吗,那么长的钉子穿透嘴唇他都不怕,怎么倒怕起她来呢?要说疼,她也被他摔得很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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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五 碧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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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九族长匆匆转身:〃大祭司善自珍重,请好生看待圣女,不要再让她哭泣。〃
〃我会的。山居疏懒,就不送族长了。〃
那老人一身银饰,丁丁当当地随他赭红衣裳的背影消失在草庐门外。脚步踉跄、慌慌张张……她真的咬痛了这个爷爷吗?
青袂埋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以免挨骂。但师父摸着她的发,他的手这样大,几乎覆盖住她整个头颅。
〃青袂不哭、不哭啊。有师父在,师父陪着你。〃
她攀住他冰冷的手指仰起脸来。师父没看她,他的目光茫茫望向前方,草庐之外,野九族长离去的方向那太阳在深山蔓草荒烟中弥漫成灰蒙蒙的一片。师父抱着她,师父的手上有湿湿的东西滴到青袂脸上。淡绿色的液体清澈如水,像竹叶上隔夜的雨,从他细长的指尖落在她掌心。
青袂摸到自己额头,那儿一道新伤口流淌出同样的液体。师父的黑袍胸口,被沾湿了。
是淡绿色的液体,凉的。女童眨动着湿漉漉的睫毛,听见那个名叫迷风的男子说:〃青袂,师父……会保护你的……还疼吗?〃
她用汉话……他和她共同的语言……答道:〃不疼。〃
她便知道她和其他人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两岁那年,野九爷爷手上流出的鲜红血液让她看到这个。他的血好红,而她的血,是绿的。
绿色的血,又淡,又凉,又薄,没有气味与温度。如同她的眼眸。
青袂是个生着一双绿眼睛的女孩。那颜色比最干净的泉水还要清,比最新的竹叶更嫩。那对眼里仿佛能映出折翼山之上,最晴好的天气里没有半缕云丝的时候,天空的青色。
不染片翳。明澈透底。难画难描。
世间没有一种色彩可以复制青袂眼里的颜色。当她望着你,你甚至可以照见自己的灵魂。
因此她的名字叫作青袂吗。到她能够下地奔跑,师父就给她穿青色的衣裳。虽然只是一件套头宽袍与麻编软鞋,一针针,一线线,都从师父手里缝出来。在那些灯火摇曳的夜晚,她蜷在琴边蒲团上睡了,他伴着风声,慢慢把柔软的新布裁剪连缀成小小的衣衫。后来衣衫越做越长,她的身量在长高,师父睡得也越来越晚。清晨,寒气侵骨时分,他摇醒她,说,青袂,来试试这件衣服合不合身。
少女青袂就站起来,褪掉旧衣,换上师父给她做的新衣裳。苍白纤瘦的身体在熹微曙色中似一座玉石雕像,晨雾笼着她,太阳映着她,发出淡淡光泽。她的腰这么细腿这么长,袍子还来不及落下,她已欣喜地旋转起来,裸露出两条小腿,青袂飘散像飞鸟的翅膀。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
她总是这么说,虽然每次师父给她缝的新衣都一样。就像每一次当她当着他的面脱去衣衫,他只是盘膝坐于灯火畔,静静看着她欢喜飞旋,袍摆像朵青色莲花开出皎洁肢体。这女孩一年年地长高,他得用更多的布料,更长的针线,一针一针,没了没完……在山风木叶碣石流水之中,小小的、瘦瘦的青袂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撒尿在他身上的婴孩,青袂她长成一个长发如瀑眼眸如星的姑娘,她的身体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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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五 碧血(4)
迷风看着这美好身体,疲倦地笑了笑:〃合身就好。去洗个脸,睡吧。〃
她忽然停止旋转,跪在他身旁,双手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她不会说喜欢,不会说谢谢师父,从小到大,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用以表达感情的隐秘的方式。青袂的手也很长了,她的人并不算高,但骨骼非常的细长,正如她的师父……她的皮肤也很冷,不过没有他冷。
迷风轻轻抽出了手,道:〃我累了。你该去睡了。〃
于是她就去洗脸,回到她自己的小屋,睡在竹床上。青袂是这样顺从的女孩,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因为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是圣女。族长和九长老挑选出来、大祭司亲手抚养大的萨卡一族唯一的一位圣女。
她和衣睡着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别的女孩,得到新衣的时候她不能笑,难过的时候她不能哭,生气的时候也不可以发作。两岁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族人,对野九族长的那一咬,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爆发。
族长说:她不该懂得什么是悲,什么又是喜,她的心应当如空气一般透明,尘世七情六欲,近不得她的身。
因为她是圣女。
青袂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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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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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六 陟岵
六 陟岵
〃老哥,醒醒。〃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当宿也许几昼夜后,客栈老板来摇我的身子,〃我说……老哥?你没事吧?〃
他将手伸到我鼻下来试,大概以为又是一具饿殍。我懒得答言,那只手也老了,钝了,微弱的呼吸是有是无不大分得出来。他有点惊慌,不觉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翻身坐起。老板吓得倒退两步。
也难怪,想我瘦如枯骨,一头灰白长发散落了一多半,纷纷披到前头来,简直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后脑勺,这副模样定然像个活鬼吧。
我摸索着把头发撩起,掖入发髻,用那根骨簪牢牢插好。
〃老板是好心人,多谢您啦。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呢,唉,便是真要死了,只要我还爬得动,尽量不死在您老宝店里,给您添麻烦啦。〃
〃唉……这年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拍拍胸口,刚从惊吓中恢复,又叹了口气,〃乱世啊,人命比蚂蚁还不值钱。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都是挣命罢啦。老哥你没事就好。〃
〃老板真是善人哪。〃我倚在墙角,看着这跟我一样愁苦衰颓的老人,〃不瞒您说,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我……付不起房钱……〃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这年头难道还想做生意么?钱,我有,这店是祖上传下来的,快一百年了……老哥,我有钱,可是你看看拿着钱能买什么?能买回命来么?我守了一辈子这基业,挣了一辈子钱,为了什么?我是为谁攒钱?你住着吧,多你一个,不多。〃
〃多谢您老大恩大德,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只求弹几支不入耳的曲子,给您老听听解解闷,老板若肯行好赏口剩饭,来世变犬变马报答您……〃
〃剩饭哪,这时候哪还有剩饭啊……算啦,看在老哥你年纪比我高,现下总不会让你饿死在我店里。可得说好了,你也知道这城里如今最短的就是口粮。〃老板压低了声音,〃那些军爷住下便不走,我可得罪不起,都是大小伙子,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量哪!〃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我老了,有口吃的就够活,绝不给您添麻烦。这座城算是完啦。〃我忙道,〃……听说北边,京城一带,倒还好些。那些萨卡人是从南边打过来的。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在东奔西走地逃命,老板您身子还康健,为何不北上暂避一时,总强过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白糟蹋了。〃
〃谢你老哥提醒……但我不想走。这儿是我的家,几辈人了,祖宗留下产业在这儿,祖宗的坟在这儿,我不能走。〃老板苦笑道,〃我老了,挪不动窝了。再说,我还想等孩子们回来……我有三个儿子啊,三个儿子都去打仗了,一直没音信……可我想总会回来的吧?老哥,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不该让我绝后啊!我知道他们会回来的,有一天,他们打完了仗,就回家来了。我不能让他们找不着爹爹。我老婆死得早,他们三个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们不会忘了爹,我得守在家里,等孩子们回来。老哥,你知道么,我三个儿都是好孩子,要不是打仗,我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呀……〃
他又开始絮叨,脸上似哭似笑,喉头呵呵地抽搐着。我只低声道:〃天佑善人。几位公子一定没事,他们会回来的。他们现在也在想您老呢。〃
面对这个衰老的父亲,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安慰。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这漫长的一生,并没尝过做父亲的滋味。或许我没资格……
或许,是我不懂。
我只是坐直身子,弹起我的琴,为眼前的老人唱一曲歌。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那是一首讲述一个征战在外的游子,登上山岗眺望家乡,思念家中老父的歌。
在杀人如麻的男儿幻想中,似乎听见父亲对他说,我的孩子在外行役,可要当心身体,盼你早早归家,莫要滞留远方。
七弦响动中,我眼看着老板的眼泪落下来。他这么老了,脸黄得像枯干的菜叶,却还守在这座死城里,他要保护早已长大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孩子,以为他们还是他怀里娇嫩婴儿。
这就是父亲么。父亲就是永远的保护,父亲是男人,是一座山,纵使他已风烛残年。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动,苍白细瘦的老人的指头,指缝塞满黑泥。我低头瞧着它们。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我想我真的不懂。
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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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七 琴篆(1)
七 琴篆
师父给她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作为萨卡女孩,她甚至都没见过那些番薯、甘蔗、玉蜀黍。族人用以糊口的寒薄粗粮从未沾过唇齿,那天下闻名的巫师能在寒冷高山红土地上种出江南也难寻的碧粳水稻。只需要一眼泉水,莲子红菱随她吃着玩,那时青袂还不知道,师父给她做饭缝衣的这双手是世间的一个奇迹。黑袍迷风的手,能杀人,也能让咸水井里开出莲花。
他用碧粳米与新鲜蔬果把她喂大,似乎他觉得她天生应该以此为食,从里到外不沾尘泥,连呼吸也清香。不过当她啜着莼羹,问师父可不可以让山下的人们也吃上这些好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只因我自己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不是为你。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别多问,青袂,你不懂,我不是救世主,各人有各人的命。〃
师父声音冰冷。她不敢再说,半晌听到他叹息一声,道,〃青袂。你是这样善良的女孩。〃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没接嘴。她搞不清楚做一个巫师的徒弟,〃善良〃究竟是好还是坏。
然而师父其实并没教过她任何法术。说出去人都不会相信的:迷风唯一的一个弟子,相处十几载,竟没学到他半点功夫。传说他一身修为惊世骇俗,许多年前曾名动至尊,世人都说只要迷风愿意,他可以成为天下霸主。那一手不知来处的深不可测的神秘邪功,指头动动,翻转阴阳生死。名叫迷风的巫人本该是黑暗世界的帝皇,雄视六合。
但青袂看到的只是一个住在深山穷野之中、隐姓埋名的会弹琴的清瘦男子。他眼里的微笑恒久淡定,苍茫如落下山去的余晖,那么平和,甚至使人觉得软弱。
他带着绿眼睛的小女孩,亲手替她洗尿布,到她大了,就给她烧饭吃,等待她从山野间漫游归来,轻轻责备几句,打发她去睡觉。这样一口口一年年地将她养大。有时她闹起来不肯入睡,他便抱她踱出草庐,在夜空下拂动袍袖。世人都说,妖巫迷风的双手永远隐在袖里,一旦出手,便取人命。
从男子指尖射出十色奇光,大袖飘风,像两片自九天坠落的黑云。青袂咯咯笑了起来,师父在她面前袒露出那双没血色的瘦手,十根长指如花枝,红的,绿的,蓝的……金色的与银色的……每根指尖绽开一朵焰火,风里嘶嘶散落,逼退一天星光。迷风的黑袍回旋舞动,溶化在夜色里。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有段时间,这双取人性命的手曾经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放过漫天、漫天的烟花。
烟花纷纷坠落在她的小脸上,化作黑色灰烬。可是青袂很高兴,在师父怀里雀跃,伸手去抓它们。那些漂亮的花朵啊,朵朵绽朵朵飞,直似无穷无尽。彩色火焰照亮她冰澈的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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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七 琴篆(2)
她从没见过烟花熄灭之后的景象。每一次师父总要等她伏在肩上睡熟了才收起法术,因此青袂自小就不怕黑夜,在她的梦里,黑夜有十种颜色,黑夜是光明灿烂的美,似佛说诸法,天花如雨。有师父在,世上的一切都是欢喜吉祥。
后来青袂常试图假装又睡不着,想再骗烟花看。但没有用了。十二岁之后,师父没再抱过她。
长成少女的青袂对师父双手的记忆逐渐淡漠。最终,留于她脑中的只是它们拨动琴弦的模样。
迷风是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拂彼白石,弹吾素琴。一诗一曲,度此余生。
他有一张古老的七弦琴。
好些年以后,当青袂已不再是青袂,她依然记得,师父的琴,是一张底部微作仰瓦之状的、琴脊圆弧抱拢合成满月轮廓的〃月式〃古琴。有道是唐圆宋扁,此琴形状高古,确为奇器。
师父说,这张琴真的很老很老了。世间尚有两具高古之器堪与它并驾齐驱,一名太古遗音,一名沧海龙吟。不过师父的琴和它们都不一样。
师父的琴,那满月弧度不在琴肩,而在第五、第六徽琴翅之上。因此它显得线条流畅、腰部极细,比寻常古琴短了三分之一,倒窄了一半以上,七根冰弦莹莹排列,使它看起来更适合抱在女人怀中由纤纤玉指弹奏。它如此细巧柔美。
它现在躺在迷风的黑袍之上。这张紫黑色漆皮已开始斑驳的老琴,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在生命尽头终于把他一生沧桑显露给人看。偶尔青袂偷偷摸它一下,指尖就蹭上掉落的碎漆皮。可它真的是一张好琴啊,通体冰裂龟坼、蛇腹断纹,那漆里调了玛瑙翡翠、珍珠研末、鹿角烧作细霜,加上金银碎屑虎骨珊瑚,世谓八宝灰。
若非用八宝灰为漆涂身的琴,任其戛金断玉,终为山林逸品,欠缺一段霸气。
青袂在师父的琴谱里看到,曾有一张名为蕤宾铁的古琴,号称惊世之宝。书里说,那琴拂拭起来会〃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传说这蕤宾铁琴曾引起过乱世纷争。
不过她知道她家的琴,比蕤宾铁好上一千倍。
她的、和师父的琴。师父弹着琴,纤细的、像个女人腰身一般的月式短琴在他指下迸发蛇腹龙鳞光彩,八宝之气射人眼目,窄窄琴身在音乐之中恍惚竟似条紫黑龙蟒,带着一身斑驳伤痕,摆尾游开去了。
师父抚琴的时候,青袂总是侍立在旁。她听到任凭梅花三弄高山流水,再是恬淡静美的调子,琴音里一脉戾气总不能消去。师父心里有恨,她知道。这个永远平和而温情的、好脾气的黑袍男子他恨,心底有哑掉的咆哮发酵成涌动沼泽,汩汩冒着血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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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七 琴篆(3)
青袂在师父的琴音中长大。听着梅花三弄,听着高山流水,听着阳关三叠,那一翻一翻的曲调,再三重复:你就喝了这杯吧,要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无故人!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道旁柳枝在眼底割出血来。
青袂从小听着那调子就像看见一个生着绿眼睛的女子,琴音里送她最亲的人离去,玉指只管拨着七弦,一声一声,雍容而冷静。吾爱,你就去了吧……你就喝了这杯吧。
琴弦在她眼里割出血来,可是割出了血也再没人瞧见的……绿色的血,绿色的眼睛,波澜不动的淡漠的颜色。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师父漫漫地弹奏着阳关三叠的曲。他的眼睛不像她的,师父的眸子黑如最贵重的柘榴石,赛过暴风雨的子夜。即使在隐姓埋名之后,除了飘拂长须迷风依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他有苍老神色,似经历无尽风霜;眉睫乌浓如画,一头长发漆黑卷曲如丝。你可以说他已知天命,甚至是个百岁人瑞,但若只看他的眼与眉,亦可说迷风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然而青袂守侯在他身旁十几载。他的一声叹息一道目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这个男子,他的眼竟和她的浅碧眼珠一样,那么深浓的黑,看去只是荒凉。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最后一脉碧青柳色。过此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青袂垂下眼睫。那张黑漆蛇腹琴,琴首镶有长方白玉,古玉斑驳透出缕缕血丝。
琴身之上,龙池之位镌刻〃环佩〃二字,凤沼则篆以〃风雷〃方印。它们都静静睡于师父十指下,唱着悲伤的或平淡的歌曲。
青袂一直觉得很奇怪。
环佩是美女身上的妆饰。风雷是九天神明的震怒。环佩叮当,风雷霹雳。
环佩乃世间至柔至美,而风雷则是天下最可怕最无情的东西。
环佩与风雷,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张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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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八 赠粮
八 赠粮
陆续有不少人来到客栈。都是逃难来的,天下大乱的年代,已没有一块干净地。熊熊战火烧瞎了人们的眼,万姓生民都变成没头苍蝇,盲目地奔逃,只求苟全残生,谁还顾得上辨认方向。
从一座死城,逃到另一座。
这里开始嘈杂起来。我蜷缩在楼下最阴暗的角落,初来之人总是看不见我。谁会注意一块灰石、半截枯木,那些已经死去的或从来没活过的生命。我侧身冲着墙角,把琴抱在怀里,不分昼夜只是昏睡。
一睡解千愁。
不过我常被吵醒。当那些赖着不走的大兵喝醉了又吵闹起来、或小孩子的哭叫刺入耳底。年轻的父母舐犊情深,再怎样艰难,总得护住孩子。拖儿带女的流民带来死城中最嘹亮的声音,像拂晓鸡啼,一声冲破黑暗。可如今天时乱了,破军就快逼凌紫微,我眼看着那几颗暗红星辰每夜在天空中缓慢移动,贪狼最亮,四面八方放射出触手状光芒,几乎是鲜红色的。像一头碰到什么就吞噬什么的贪婪无厌的巨章鱼,像无边血海。
天时已乱的年头,鸡啼之后,仍然是黑暗。这长夜怕是没有尽头了。
军爷,孩子不懂事……
每当儿啼声搅扰了大兵、令他们怒目而视,孩子的父亲总是这样哀告。男子毫无骨气地动不动就下跪磕头,话里带着哭音。在他身后妻子把孩子紧紧捂在怀里,恨不能藏到地底下去。妇人褴褛衣袖蒙着小嘴,使啼哭声变得沉闷。
孩子不懂事。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灾难。她只知道她饿,要吃东西。小手小脚拼命蹬着母亲的手,她不明白娘为什么不给饭吃……她饿呀!
我一动不动。右侧腰下有个硬物硌着,是半个干馒头,前日老板赏的。一点一点地用两个门牙啃,每一口都留在嘴里尽量长的时间,拿唾沫浸软了,慢慢感受那枯萎的小麦香……有吃的,人就活得下去。
每一口存于舌底,舍不得就此咽下去。一个馒头我啃了两天,现在还剩半个。它发了霉,生出绿毛,嚼在嘴里有毒药般割舌的异味。可那是粮食呀。我连那些绿霉都舍不得浪费半点渣。
人总得活下去。即使一个像我这样没儿没女、行尸走肉的老废物,也不想死。贪生怕死,是所有生物的天性,连蝼蚁也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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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死。
我把手缩到腰间,悄悄掰下一小角填入嘴里。无声地吞咽。
那失去了三个儿子的老板终于听不下去。
〃唉,给孩子吃吧,孩子可怜。〃一碗冷稀饭放在妇人眼前,老板不停摇头,〃夫人,别怨我心狠。您来的时候,拔了金簪给我,是阔客哪。这要在往日,老儿得肥鸡大鸭子侍侯您,可您也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十足赤金簪子啊,大爷跟夫人怕也是富贵窝里养大的,吃不惯这等苦处啊……我是实在没辙了,店里粮食快没啦,坐吃山空,老儿我也是左右为难。先紧着孩儿吧,您二位说不得只好咬牙撑过今日,看孩子面上,做爹娘的怎么难也得撑下去啊。〃
孩子的父亲说不出话来,只向老人背影砰砰叩首。做母亲的可什么也顾不上,忙抱起女孩儿把那冷粥拿指头抹到她嘴里,她顿时不哭了,咂巴咂巴大力吸吮。
〃军爷,孩子可怜哪,饿得直哭,也扰了爷们的清梦不是?唉,都是人生父母养,老话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老板在远处唠叨,似自语又似解释。女童的父亲突然停止磕头,那张怯懦的年轻的脸满是惊讶神色。
当一件黑不溜秋的硬物从屋角阴影骨碌碌滚到他衣下。无声无息,没一个人发觉。
做爹爹的先贼眉鼠眼略一四顾,方背转身,颤抖的手摸出半拉长了绿霉的、被掰掉一角的干馒头。唉,黑隐隐的暗影笼罩下,看真点儿,这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实在有一副好相貌,眉如春柳眼如湖,倜傥风流。想太平盛世,他也未尝不是个五陵豪少,倚马桥头立,满楼红袖招。如今可是什么都没了。到这地步,什么英雄豪杰才子佳人都得变成小贼,为一口吃的,丢尽脸面。
我伸手到衣下,系紧裤带,仍旧面朝墙角睡着。我这双老眼,老得就快瞎了,可毕竟还没瞎。若这年轻人能活到我这岁数,他就会明白,在阅尽世事的老头子眼里,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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