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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澜的日记1-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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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确严格地在每一个停车牌(Stop Sign)前把车停稳,不曾逾越白线半寸。而且,我始终把时速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五英里之间。
我们一直在居民区里,我没有机会开限速更高的路线。想到这里,我于是愈发的沮丧。更糟糕的,是我居然对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毫不自知。
然而,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路试顺利地通过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我着实惊喜万分。
我路试的时候,阿文等在车管所。他看到我们这么快回来,一脸的关切。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了好消息。他也为他的学生顺利过关而高兴。他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他我为我们仍旧是朋友而开心。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解释说听别人讲很多夫妻都是在教学开车的过程中关系恶化的。而我们却自始至终都很开心。
我心里知道自始至终都开心的原因。因为阿文并不想做一位严师。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在学车时的愚笨绝不亚于任何人。我曾两次把油门当作刹车。幸运的是不曾造成任何恶劣的结果。
阿文却从未责备过我。
听到我的解释,他两腮微红。
我并非有意把我和他比作夫妻。这个解释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大脑。我连忙牵强的哈哈大笑。声音显得很是干燥。
我们离开车管所,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吃午餐。
我很少在馆子里吃饭,快餐店也一样。但今天例外,因为我们需要庆祝一下。
庆祝我拿到驾照。我终于那到驾照了。我完成到美国需要完成的第一课了。然而我没有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会拥有自己的汽车。
这家麦当劳的生意并不如何红火。午餐时间来往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半大孩子正懒洋洋地扫地,另外一个个子高高的白皮肤少年头上带着耳机,无聊地注视着墙上挂的电视屏,等待着开车的顾客光顾。
这里的热闹程度和北京王府井的麦当劳简直是大相径庭。
我们俩占据了一张墙角的小桌子。硬塑料的椅背硌着我的脊柱,若隐若现地疼痛着。
没过多久,我们面前就只剩下两片包裹汉堡包的黄纸,一只油腻腻的装薯条用的红色空盒子,和两杯喝了一半的美年达了。
我暗暗打了一个嗝,鼻腔里随即充斥了酸黄瓜,西红柿酱和桔子汽水的味道。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肩膀上,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文突然开口。他说我以后可以每天搭他的车,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就由我来开,做他的司机。
我微笑着点头,可心里并没有这样打算。我已经欠了他很多人情,不想欠更多了。
扫地的胖黑孩毫不犹豫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有些笨重地弯着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我记得他刚才还是很懒散的。
我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身穿蓝衬衫,打黑领结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柜台后面。我想应该是位经理吧。
那个头带耳机的男孩正叽哩咕噜对着麦克风讲些什么。他头顶上的电视银屏里出现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其实吉普车本身很普通,可能是因为装了四个异常巨大的和车身完全不配套的轮子,使整个车子都显得高大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阿文。他也正把目光从那银屏上转向我。
〃老板来了。〃我们四目突然相对。内心升起一阵慌乱。我觉得似乎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应该是吧,穿得这么好笑〃他连忙回答。
〃为什么好笑?〃我明知故问。
〃打领结的样子。〃
〃是吗?不过你打领结的样子很精神。〃我并非刻意赞美阿文。他身着中国楼制服的样子滑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他又是一阵脸红。
〃我何时打领结?你是说中华楼的衣服?你喜欢我穿那套衣服的样子?〃他问得很暧昧。
现在轮到我脸红。我连忙扭转话题:
〃他一定特高兴〃。我对阿文眨眨眼。
〃谁?〃
〃带耳机的。老板出现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不用闲着。〃
〃他也一样嘛,聪明人总会找到事情做。〃阿文斜一眼扫地的胖男孩。
〃他聪明吗?似乎动作夸张了一点,我担心他的裤子会被撑破。〃
〃对呀!这个屁股真的有够巨大的。我们黄种人里也有很胖的,怎么从没见过屁股畸形得像一支梨,哈哈!〃
阿文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放肆。我们放肆地对身边的异族进行着歧视。
其实,虽然很早就听说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但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少歧视异族的人了。
可是,什么可以定义为异族呢?肤色么?如果只剩下我和阿文,那么就没有歧视了么?毕竟,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我使
用简化字,他却使用繁体字。我把〃和〃字念做〃河〃,他却把〃和〃字念做〃汉〃。
况且,在鹏教授的实验室里,〃原著民〃也是受到歧视的。
我又想起来,我似乎仍然在盼望着遇到我的同类。阿文呢?他似乎并非是我的同类。
伟呢?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的同类了。然而,他也许不愿意这样。他于是改变了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我连忙继续放纵地笑,好让自己再回到刚才的气氛中,那有点卑鄙的欢乐的气氛中。
我和阿文毕竟在用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语言交谈。这是我们的特权。我很早便知道,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很愉快,直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在清华时,我们宿舍五湖四海,每每有老乡来访,室友们便操起方言,侃侃而谈。谈到兴起便纵声大笑。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尤其是广东同学和四川同学。
有时他们笑得突如其来,我于是连忙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比如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之类。
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恼怒他们拥有这样的特权。我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似乎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秘密。不过,我也不经常有同学来访。特别是伟认识佳慧以后。
眼前这黑皮肤的胖男孩就不若我这般自作多情。我和阿文虽然笑得嚣张,他却完全的无动于衷。
于是,我便有些觉的内疚了。我提议离开这家快餐店。
阿文建议我来开车。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许他还记得刚才讲过的话?要我自此做他的司机?
我不想扫他的性。我发动年迈的丰田,把它缓缓驶出麦当劳空旷的停车场。
车子如烤箱般闷热。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如今吹进车窗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不过,阿文不再打喷嚏了。我想,春天大概应该已经结束了。
中午街上的车子多了不少,似乎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我们的丰田静静地停在一长队汽车的后面,等待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紧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我们车子的尾部。我猛地从座位上飞起,又被保险带拽回来,脖子被勒得生疼。
我和阿文齐声大叫。我们跳下车,后面一辆巨大的吉普俨然正亲吻着丰田的〃屁股〃。
正是在麦当劳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那辆吉普。
丰田年迈的屁股歪歪扭扭地凹陷了进去,后备箱的盖子已高高弹起。吉普虽然没有严重变形,但前车灯已经彻底粉碎了。
基普里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黑女人。她头发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嘴边一条鲜红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耳朵附近。
看上去似乎是口红留下的痕迹,我猜测那不是口红而是西红柿酱,因为她刚刚也是光顾过那家麦当劳的。
无论她是正在涂口红,又或是在吃沾了西红柿酱的薯条,反正错不在我。于是我理直气壮,做好吵架的准备。
那女人张开口,却丝毫没有我所想象的气势。她的声音温柔而惶恐。她连声道歉,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下她的汽车保险又要涨了。
她也许只是有些着急,从未曾气势汹汹。我有些蔑视自己了。
于是我竟然开始可怜她了。我们互留了对方的电话,驾照,和汽车保险号码。没有等到警察来,我们便各自开车离开了。两驾车子虽然都有所损坏,可似乎并不影响驾驶。
没想到,我的驾照在拿到的第一天就派上用场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张证明我拥有驾照的纸,真正印着我照片的小塑料片,要到一个月后才会寄来。
我继续内疚,却变换了主题。这次是因为车子的缘故。毕竟,阿文的车是在我手里被撞的。如果开得熟练些,也许根本就错过了这起意外;而且,如果我一直仔细观察着后视镜,或许是可以躲开意外的,我原本距离前面的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拐动车头挤到路边去的。对于开车这当事情,我毕竟还是很没有经验的。
阿文似乎看出了我的内疚。他安慰我说,他的车也是保了险的,况且错不在我们,自然应该有人陪。
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按在我的肩头。我的肩虽然不窄,却不如何饱满,他应该很容易就摸到肩头那突兀的骨骼了。
原来他的个头比我高些。他手放在我肩上的动作显得里所应当。
我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他比我高。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很年轻的缘故吧。但现在的这种姿态,的确使我有些吃惊了。我一直以为,他如他的笑容般年少。然而此刻,他却做着大人的动作,安慰孩子般安慰着我。
车毕竟是损坏了。我也是的确年长过阿文的。我想我一定是应该做些什么了。
10
回到学校,阿文给保险公司挂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其实,讲话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在等待。一便又一遍地听对方电话录音里的音乐。这里,购物电话的服务是最迅速高效的,而任何其他服务部门的电话都需要无止境的等待。
细想起来,我是不应该抱怨这一点的,因为我记得在中国,多半没有电话这个选择,办任何事情都要亲自跑上好几趟。我惊讶地发现,如我这般贫苦的学生,在美国住一段时间,居然也有些养尊处优了。
保险公司的答复很是令我们灰心丧气。原来,密西根州实行的汽车保险几近于流氓保险。撞坏我们车的人对车子的维修不负责任,责任都在车主,谁让车主没有购买〃被别人撞以后维修〃一项保险呢?
这好比是忘了锁门,家被盗了,盗贼并没有责任,谁让主人没有锁门呢!
没想到密西根这个汽车工业州,汽车保险业被AAA一家公司垄断了,为了少赔钱,保险公司竟然串通了州政府,制定出此等卑鄙的法律来。我丝毫不了解法律,然而却固执地这样认为。我一向就是不喜欢任何法律的,尤其有些痛恨交通法。童年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带我上学。到了学校。我便做贼般整日抬不起头来。这些难道不是交通法规的责任吗?
阿文的沮丧是难以遮盖的,他却不若我这般痛恨密西根州的法律。我愈发觉得自责了。
我突然产生了对金钱的强烈欲望,这欲望比从中国楼丢掉工作时还强烈。我想帮助阿文把车修好。然而这绝对是我财力所不及的。我暗自思考起挣钱的问题来。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我的确心想事成。事故后不久的一天下午,Steve竟然给我又介绍了一份工作给他的邻居做家教。
他吃力地用扳手扳一个锈住的螺钉,一直没有成功。他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突然问我是否对家教的工作感兴趣。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颗锈住的螺钉上面。似乎在和那螺钉说话一般。
他几乎从不和我闲谈。所以当我听他问我,的确有些诧异了。直到他仰起眉毛直视我的眼,把话又重复一便的时候,我才确认他正同我交谈。
看到我一脸的茫然,他竟然微微脸红。我还以为他会不耐烦。我原以为他的沉默是来自孤傲。但是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了。或许,他只不过同我一样的腼腆内向罢了。
他连忙解释,说他的邻居夫妇心地非常善良。他们有一个女儿,很可爱但是数学成绩很差。眼看就要升中学了,很想找个人给补习一下。他很想帮他们这个忙,可是由于临近毕业,很繁忙,于是就想到我。
可我记得他应该是不如何繁忙的。也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
什么是真正想做的事呢?和女朋友一起逛街或是看电影么?从未有女孩来实验室找过她,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想必,他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每天下午,他准时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总会专注地整理一下额上的散发。仿佛,一天从此时才真正开始。
我片刻地胡思乱想。他的眼神带着追问的含义。我连忙点头答应。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挣钱,所以这份工作正合我意。
他立刻给他的邻居打电话,确认我的工作。
我刻意走出实验室,在楼道里闲转。我不习惯听别人介绍我,即使是用英语。
当我再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一脸难堪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这家教的差事已经吹了。
他告诉我他的邻居希望先面试我一下。他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希望我不要生气。
他解释说他的邻居人虽然好,但却没什么见识,其实外国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都很优异。
他的解释反而有些让我难堪了,不过我仍旧感激他思想的细腻。我连忙做出兴奋的样子,仿佛听到了大好的消息,拼命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机会,又催促他帮我搞定面试的时间。
第二天我如期到Steve的邻居家面试。此地竟然就在校车站旁边,我于是更加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了。
这家的先生和太太同时面试我。他们身材巨大,行动有些迟缓,果然给我善良木纳的印象。面试时我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
我的精神显然有些亢奋,语气也出奇地夸张。我把数学的成绩完全归咎于方法,而彻底忽视了天分。为了赢得信任,我不惜用自己举例,滔滔地讲述自己上小学时如何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如何差,后来又如何得到一位天才老师的教诲,转而成为数学天才,一路过关斩将,从中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到美国知名的工学院。
其实我的小学时光几乎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不记得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相貌。我的时间都花在厨房和厕所墙角的杂货堆里。
尽管如此,我的数学成绩仍旧名列前茅,我不记得在上高中以前,曾经为这门功课花费过任何心思。当然也不晓得小学数学有什么学习方法可谈。
不过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是打动了这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从他们闪闪发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澎湃的希望。
记得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呆滞呢。
他们愿意让我为他们的女儿补习功课,每周六小时,每小时二十元。这个数目令我非常意外。不过,我保持冷静,没有泻露丝毫的惊喜。
每周一二四的晚上,我开始为他们的女儿补课。
他们的女儿名叫Sunny。她虽然身材如父母般壮朔,眼神里却多了一斯诡异。不过,这多出来的机敏显然没有在数学上帮她太大的忙。
这份工作的困难是我所料不及的。上大学时,我轻易便将微积分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经常受到高数有困难的同学们的纠缠。但那些同学们至少不需要用手指头来计算十以内的加法。
面对Sunny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我有些无计可施。
她正在学习分数。面对着作业题目,她掰弄了十分钟自己的胖手指头,然后告诉我 1/2 + 1/3 是 2/5。
我把分数加法的步骤一步一步写清楚,教导她按部就班地计算。
她于是长时间地停留在第一步她不知道2乘以3是多少。
我告诉她是6。
又经过十分钟,她终于算出5/6。我长出一口气。
为解决根本问题,我开始勒令她背诵乘法口诀。她居然告诉我说从未在学校听说过这种口诀。还告诉我说老师们不主张死记硬背。
我坚持我的决定。并且告诉她,一口气不出错背出一到五的口诀,我就奖励她三美元,再背出六到九的口诀,继续奖励三美元。
她的辩解转而变做讨价还价。我最终把奖励升至五美元,这是我的高限,没想到在这里挣钱还需要投资。
我想如果她学会了四则运算,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
第一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她背诵乘法口诀。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我草草完成了作业,正准备离开,阿文开门走进来,身上仍然穿着中国楼的行头。
他的到来不再伴随着花粉过敏的喷嚏声。直到实验室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对此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朝他微笑,因为我的心情很愉快。毕竟,今天是有收获的。
他的眉头却微皱着,似乎隐藏着些许埋怨。他说从中国楼下班后,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了,却吃了闭门羹。
我解释说我去做家教了。我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我们曾经有约么?我不敢向他询问,生怕我们真的有约,而我又把它遗忘了。
我对自己的记忆毫不信任,这是很久的事了。
家教这件事情也让他提起了兴趣,我讲给他听Sunny是如何愚笨。形容得未免有些夸张了。
他被我的形容逗得笑做一团。他弯着腰,光滑的奶白色衬衫在脊背上绷紧了。
我不禁把手轻轻抚在那衬衫上。他仍在笑着,温暖的背微微振颤。
我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背,停留在肩上。他的肩虽然看上去是饱满的,但仍旧还是轻易便摸到那肩头突出的骨骼了。
他侧转过头,温热的面颊贴在我手背上。仅仅一秒钟的事情。他匆忙地抬起头,我也顺势抽回手臂。
我连忙继续讲述Sunny的事情。听上去已没什么好笑,可他还是努力笑着。
我终于无话可讲了。安静总是令人尴尬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他刚才告诉过我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他的到来是有目的的。我们也许今晚是有约的,只不过我似乎不记得这个约定了。
他说,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司机么?怎么第一天就想要旷工了?
我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竟然是当真的。
我连忙回答当然。
我们踏着月光走向他的丰田车。车的尾部仍然凹陷着,后背箱的盖子用铁丝固定住了,好歹不再高高跷起。
其实,我怎么称得上是他的司机呢?我们先开车到我的住处,我下车后,他再把车开回自己的住处。对于他来说,这是很绕远的,他原本住在学校,我却住在好几英里意外。
后来几乎天天如此。不如说他是我的司机,每天送我回家。而我开车,不过是走走形式。
我于是就真的欠了他更多。我需不需要还呢?我如何还呢?
以我的定义,我们甚至算不上是同类。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我们也从未争吵过。
我和伟确是争吵过的。虽然,我们分开的时候未曾争吵。那时,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站在阳台上,他却站在护城河边的路灯下。
那晚的月色,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有月光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旧相信,那晚他是对我挥过手的。然后,他便回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11
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百二十美
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要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
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想,也许就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吧!估计年迈的丰田车本身也不见得卖得出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维修车子。
他回答,这样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呢?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在为车而难过的。他的生活完全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相信他一定也无力负担
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 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Sunny 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
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我看过批改过的试卷,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的弱智才能够得到 C 或是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
她连 C 也是得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微微充实了。而且,我还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于是他将和老板同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
议。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双目闪亮。他说,虽然学术报告参选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会为
他赢得盼望已久的奖学金。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少年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然而,我的双手只能紧握着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间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他自然不知道我令有企图,于是有些惊讶我提出的要求了。我以往一直是很客气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为他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为了偿还?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
兴奋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彭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异常清晰,接送
客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阿文送到机场,然后忙不迭地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
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舒畅。
两天后,当我去修车行取车的时候,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已大体上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完
整地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他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等待多时了。而且,是站在车前等待着,脸上还挂着夸张的笑容。我早已无法耐
心地坐在车里面了。
他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准备把手里的行李放今后备箱的时候,笑容随即疆在脸上。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出是快乐或是难过。
我把车子开出机场。这丰田的发动机果然是上了年纪,一跑上高速,噪音就有些震耳欲聋了。然而,我仍旧觉得,车子里似乎
有些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一对红红的尾灯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从他的口气里,我仍旧是听不出快乐或是忧郁的。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请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你欠我什么?〃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了。
〃怎么不欠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到底多少钱呢?我会还你的。〃
〃不用啦。真的。到底修得好不好?〃
〃很好。谢谢。不过钱是一定要还的。〃
天完全黑下来。大货车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红红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然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那行李是在是很轻便的
,完全不需要两个人合作似的。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没有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给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吗?高兴你把账还清了吗?〃 他狠狠地接过钥匙。
〃不全是。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好的。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于是低下头,这里的路灯非常明亮,居然照亮了脚下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
物,绕开小石头,却翻越高大很多的石块。也许是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这大一些的石块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夏天的夜晚,风带来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模拟电路学的作业题目似乎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来完成它们。
我决定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阿文的丰田,静静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已经深了。楼里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楼前的停车场就显得特别空旷,仿佛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着黑豹《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宿舍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的,却偏偏把这旋律记住了。
我却不记得歌词。除了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以外。
我仍旧向丰田车走近。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到他眼睛里。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没有回答,却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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