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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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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什么叫乐极生悲么?”
“帅爷……什么意思?”
麻大帅笑道:“你也不想想,用五个手印换回五马分尸,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么?”跳跳爷如梦初醒,脸又惨白起来,惊声:“你……你在骗我?”
“就算本帅骗你一回吧!”麻大帅将笑容一收,牙骨一硬,抬起手重重地挥下,顿时,站在马前的邱雨浓那举着的马鞭重重地抽了下去。“叭!”鞭声惊心!五匹马几乎是同时扬起了前蹄,齐齐地发出一声长嘶,向着五个方向狂奔而去。
被拴着的人顷刻间尸分体裂!
“鬼手——!”跳跳爷惨叫一声,闭上了眼睛,脑袋重重地撞在了笼栅上。
一片静默!“哈哈哈哈!”好一会,校场上响起了麻大帅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把跳跳爷惊醒了,他抬起淌血的脸,朝笼外看去,瞬间,他的眼睛惊得滚圆。
满天飞扬着的不是血肉,而是稻草!被“分尸”的只是一具稻草人!
跳跳爷长长地松了口气,瘫了似的把脸抵在了笼棚上。
军营一间屋子的门推开,邱雨浓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一张木桌边,鬼手架着一条腿,在独自喝着白酒。她似乎知道进来的人是谁,也不回脸,顾自嘿嘿嘿地大笑了起来。
邱雨浓沉声道:“你笑什么?”
鬼手道:“一个女人在喝酒的时候发笑,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喝糊涂了,一种是喝清醒了。”邱雨浓看了看桌上喝空了的酒瓶:“要是邱某人没有听错,你这几声笑,是想告诉我,你是喝糊涂了?”
鬼手回过醉红的脸来,看着邱雨浓,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我鬼手只要一沾上酒,就什么事儿都明白了!”
邱雨浓看着鬼手的那一双迷得死人的眼睛,嗓子眼里火辣起来,喉节蠕动了一下,道:“很好!一个女人只有明白自己是女人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做个成功的女人!”
鬼手媚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邱雨浓的衣领:“你不是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么?听着,要让一个女人听从男人的摆布,通常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男人要有足够的钱,一种是这个男人要有足够的胆。说吧,你身上带着的,是钱,还是胆?”
“要是我告诉你,我既没有带钱,也没有带胆,你会失望么?”
“那你一定还带着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鬼手一笑,在邱雨浓的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秘密。”“嘿嘿嘿嘿,”邱雨浓笑了,一把搂住了鬼手的纤纤细腰,目光里晃荡起淫光,呼吸声重浊起来,道,“要脱下你的衣服,该解去几条带子?”
“四条。”
“这么说,你有四次问话的机会。”邱雨浓笑道,解开了鬼手衣襟上的第一条布带,“你可以问了。”
“麻大帅为什么想要得到汗血宝马?”
“因为汗血宝马是皇帝才能骑的马!”
他解去鬼手身上的第二条布带,上衣落地,露出了一件粉红的缎子内衣。鬼手道:“麻大帅真以为他能得到汗血宝马?”
邱雨浓道:“麻大帅有三步棋,只要这三步棋走开了,取汗血宝马如囊中探物!”他解去了第三条布带,鬼手的内衣垂下一角,露出半个饱满的胸脯。
“我已经知道,麻大帅的第一步棋是动用曲宝蟠,第二步棋是动用我和跳跳爷,而这第三步棋要动用的人,才是真正的绝杀之棋!这人是谁?”
邱雨浓沉默。鬼手逼视着邱雨浓:“为什么不开口了?”
“我这牙关里咬着的,可是天一般大的秘密!”
“女人内衣里藏着的,可也是天一般大的秘密!”
邱雨浓看着鬼手的半个雪一样白的胸脯,抓着的最后一根红布带的手在微微颤动着。鬼手的胸脯在起伏,胴体散发出不可抗拒的温香。
好一会,邱雨浓的另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伸起了军衣口袋。他从口袋里握出了一把东西,紧紧地攥着拳头。
“这个人……”邱雨浓的声音发粘,“这个人其实不该是人,而该是……”
“该是什么?”
邱雨浓握拳的手松开,从掌里落下的竟然是一把干燥的豆壳!
落地的豆壳纷纷扬扬。
“豆壳?”鬼手失声。
她的声音未落,邱雨浓已经解开了第四条布带,粉红色的缎子内衣飘落在地,落在了满地豆壳上。
校场大门响起了军乐声中,五匹马一匹接一匹地驰出了校场大门。
军乐声戛然而止。一个鲜衣炫服的美貌女人手里提着一具木偶马,微笑着从大门外走进了校场。木偶马在十个魔鬼般的寇丹鲜红的手指间像活了似的表演着各种诡异的动作。
她是鬼手!
“你没死?”从站笼里传来跳跳爷的惊喊声。
“玩得好!”从司令台上传来麻大帅的喝彩声。木偶马在丝线上腾跳挪移,神出鬼没!鬼手笑得一脸灿烂!
几条游狗在小集镇清冷的狭街上吠着。
赵细烛背着马褡子,独自走着。夜已深,街面的店铺都已打烊,路灯昏暗地挂在电杆上,照出几个躺在地上的乞丐和一个在喊魂的老婆婆。
赵细烛退到一边,给喊魂的老婆婆让路。老婆婆点着竹杖,弓着腰,边走边拉着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宝儿?”赵细烛一惊,朝老婆婆回过脸来。老婆婆撇着八字小脚,在石板路上走着跌跌冲冲,不停声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赵细烛紧了几步,走到老婆婆身边,笑了笑,问:“老人家,您在喊宝儿?”
老婆婆停住步,抬起脸来,看着赵细烛:“你就是……宝儿?”
赵细烛点头:“我的小名叫宝儿!”老婆婆摆起了头:“不对,不对,宝儿该是大名,不是小名。”继续往前走去,长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赵细烛看着老人家的佝着背影,心里陡然涌起了一股痛楚。
“宝儿不会走丢的。”他对自己说,“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
老婆婆的喊魂声远去了,却是还在一声声地传来:“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土路上。跟行在黑马身边行走着的宝儿突然站停了,仰起了脸。风筝吆停了花马,在马鞍上回过脸来:“宝儿,怎么不走了?”
宝儿侧着脸,静静地听着什么。风筝问金袋子:“宝儿怎么了?”
金袋子取下酒葫芦喝了几口,将葫芦嘴对着宝儿的头顶淋起了酒,宝儿晃了下头,重重打了个鼻喷。
“行了,”金袋子道,把酒葫芦挂上鞍,“马和人一样,一打瞌睡,闻到酒就醒了。”
风筝道:“不对,这么多天了,宝儿从来没打过瞌睡。”
金袋子一笑:“世上只有两种东西不打瞌睡,一是庙殿里的菩萨,二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一种,”风车在黑马背上转过脸来,“野地里的鬼!”
金袋子和风筝感觉到什么,朝路边的野地看去。野地里,站着一匹雪白的马,马背上骑着一个雪白的人,雪白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雪白的旗!
风筝和风车几乎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枪。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叫,跳到金袋子肩上。“掏枪干什么?”金袋子收回目光,笑了笑,“走吧,这不是鬼,是招马魂的人!”风筝和风车再往野地看去,流雾中,那白马白人白旗渐渐被漂淡,渐渐隐而不见了……
山丘边一条流溪边,四匹马饮水。金袋子蹲在溪边洗脸,巧妹子往他的脸上豁着水。“什么叫招马魂?”风筝在火堆边烧着水,问道。
“见过给人招魂的么?”
“见过。人病了,喊上一夜魂,魂就招回来了。”
“这不就明白了么?马病了,喊上一夜魂,魂也就招回来了。”
“怎么没听见那人在喊?”
“给病马喊魂,人听不见。”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再碰上招马魂的人,你问他去。”
“别说不吉利的事了,”风车站在溪水里给宝儿刷毛,道,“我怎么有感觉,宝儿在听着什么声音。”
风筝道:“鸟听雨,鱼听雷,马听风,这也不知道?”
风车道:“可宝儿不是在听风,而是在听……”
“听什么?”风筝问。
风车道:“听人说话。”
风筝笑了:“是听我和金爷说话,还是听金爷和巧妹子说话?”
“都不是。”风车痴痴地道,“它在听赵细烛说话!”
风筝和金袋子相视一眼,朝宝儿看去。宝儿站在流水里,果然在支着耳朵谛听着什么。“卟咚”一声,风筝把一块石子扔在风车身边,笑道:“风车,别犯迷糊了,依我说呀,准是你还在想着赵细烛,才觉得别人也在想着。”
风车苦笑了一下,继续刷起马来:“我想他干什么?世上这么多男人,哪个都比阉人强。再说,你做姐姐的还没想男人,哪轮到我想呢?”
风筝看了看身边的金袋子,脸上一红,把脸扭开了。风车冷笑了一下,故意大声道:“金爷,你来刷马,我累了!”她把马刷子扔给了巧妹子,巧妹子晃着小脑袋,又把马刷子递给了金袋子。“滚!”金袋子重重打了下巧妹子,仰身躺下,把破呢帽盖住了脸。风筝拾起马刷,站了起来:“我来刷。”
风车笑起来:“金爷的事儿,总算有人帮着干了!”
路上,风车骑在马上,手里牵着宝儿,走在风筝和金袋子中间。金袋子紧了几步,与风车并辔行着,道:“你没说错,宝儿是在听人说话。”
风车道:“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
“可你却没看出,别人的话,它谁也不听,只听赵细烛的话。”
“你怎么知道它只听赵细烛的话?”
“不知为什么,自从跟宝儿在一起了,我好像也变成了宝儿,心里想着的,都是马该想的事。”
风筝回过脸来插话:“宝儿想吃草,莫非你也想吃草?”
风车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向背上的大布袋里摸去。她摸出了一束青草。
风筝和金袋子看着风车手上的草,都愣了。
麻大帅辕帐外一片巨大的雨帘。门外,驮着戏箱的黄马站在雨中,浑身淌着雨水。屋内,跳跳爷和鬼手站在桌前,面前坐着麻大帅和邱雨浓。
鬼手道:“这么说,几个月前大帅将我和跳跳爷押到军营来,为的就是让我们俩替大帅找回汗血宝马?”
麻大帅道:“本帅要不是这么干,能请动二位么?”
跳跳爷道:“为了让我跳跳爷答应找马,大帅先是治服了鬼手,再用五马分尸的戏,来治服于我?”
麻大帅道:“本帅早就知道你跳跳爷杀惯了人,旧习难改,谁要是碰了鬼手一指头,你就会暗里把这人片成肉条儿,所以,本帅就让三位弟兄去舐了你的刀!”
跳跳爷惊声:“如此说来,大帅留我在此,就是为了让我杀人,然后再开演一幕《五马分尸》?”
“过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出了!”麻大帅道,“为了汗血马,本帅若是有不敬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跳跳爷道:“天下这么多宝马,青聪、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都是现世可得的宝马,可大帅为什么非要得到汗血马不可?”
“问得好!”麻大帅突然重喝一声,“送上来!”随着麻大帅的这声重喝,边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了六个留着辫子的穿着宫服的宦官!宦官抬着三口漆成金色的箱子,在麻大帅身边站停。
麻大帅一挥手:“打开!”
宦官打开了箱子。鬼手和跳跳爷看得呆了!三只箱子里放着的竟是龙袍、平天冠和玉玺!
见鬼手和跳跳爷惊愣着,麻大帅哈哈大笑,从椅上站起,手一撑,大声喝道:“穿戴起来!”宦官把龙袍和平天冠给麻大帅穿戴上,取过玉玺,跪献在麻大帅面前,麻大手捧过玉玺,又一阵哈哈大笑。
站在鬼手和跳跳爷面前的,已是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帝”!
宦官对着鬼手和跳跳爷大声道:“还不快下跪见驾!”
“哈哈哈哈!”麻大帅大笑道,“如今还不到登极之时,你们不必下跪!”
邱雨浓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麻大帅走动起来:“二位比天下人有眼福啊!竟然在咫尺间观瞻了御用之宝!这龙袍,是本帅让瑞蚨祥承制的,龙身皆用赤金线盘织而成,通体缀以明珠,还嵌入了钻石,花去了八十万银元!对了,共作了两套,本帅登临大宝之时,一套在祭天时穿,一套在登极时穿!这顶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都悬挂东珠一串,冠檐之上缀饰一颗蛋大珍珠,堪称天下无二!”
跳跳爷已是看得发愣,指着麻大帅手里的玉玺道:“大帅……你手里的这颗玉玺,可是真的玉玺?”
麻大帅笑道:“世上什么都可假,就是龙袍、皇冠、玉玺不可假!这四寸见方之玺,刻有‘始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莫非你跳跳爷也想瞅上一眼?”
跳跳爷道:“不敢!”
麻大帅笑了:“现在二位总该明白了吧,本帅为什么要得到汗血宝马!”
鬼手偷偷朝邱雨浓看去,发现他的那张表情肃然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缕阴鸷之色。
军营门口急雨如瀑。鬼手和跳跳爷牵着马站在雨里。麻大帅骑在马上,脸上满是雨水:“不远送了!本帅是个重信义的人,跳跳爷既然与本帅签了生死合同,那就得按着合同办,找到了汗血宝马,望速速送来!”
跳跳爷拱了拱拳:“大帅不杀之恩,跳跳爷记在心了!一俟找到宝马,六百里加急直送营辕!”
鬼手的脸上雨水如帘,看着麻大帅:“天下这么大,要是找不到宝马呢?”
麻大帅道:“不会!别忘了,二位是与汗血宝马通了灵性的人!”
鬼手道:“大帅就不怕我俩找到了宝马,从此不来见你?”
麻大帅道:“也不会!别忘了,本帅的马鞭可不是只有三尺之长!”
营门轰轰隆隆打开,麻大帅对着身后挥了下手。跳跳爷和鬼手回脸看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大雨中,并排站着五匹戴黑眼罩的马!
三天后,邱雨浓又来到了曲宝蟠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还有白玉楼。
山野旷地打着火堆,三人坐火边烤着食物。白玉楼道:“看来,你曲宝蟠是个马痴。人要是痴上了一样东西,就放不下了,难怪你会这么穷追汗血马不放。”
“这话有道理。”曲宝蟠道,“这世上的男人,痴钱的,痴官的,痴名的,痴女人的,比比皆是,可痴马的,不多。可知本王爷为何不痴别的,单单痴马么?”
“你属马。”白玉楼脱口道。
“不对,”曲宝蟠往火堆里添着柴,“本王爷痴马,是因为在本王爷的眼里,人不如马。这马儿,其义在鬃,其忠在额,其忧在目,其怒在尾,可谓是一目了然,绝不像人那样忠义不明,怒忧不显,掩三藏四,阴阳无定。这,就是本王爷几十年痴马的心得。本王爷当年统领过三千兵马、闯荡过刀山火海,凭着的,也就是这点马性。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今人说,得刀枪者得天下,可本王爷却要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天下的版图,都是马蹄子给踩出来的;天下的帝王,都是马鞍子给驮出来的;天下的财富,都是马腱子给运出来的,连那天下的律法,也都是马鞭子给打出来的!二位说,没有马,会有天下么?没有马,会有天下这么多大轰大烈之事么?”
白玉楼道:“这番话,不该是你说的。”
曲宝蟠道:“那该是谁说的?”
白玉楼道:“该是如今那些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要当皇上的带兵帅爷说的。”
曲宝蟠冷声一笑:“没准,我就想着骑天下第一宝马,当天下第一主子呢!”
白玉楼笑了:“你?凭你的德性,八辈子以后吧。”曲宝蟠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狠狠地撕吃起烤肉来。邱雨浓在喝着木碗里的水,道:“听说,马能听懂人的话。不知曲王爷信不信?”
“信!”曲宝蟠吐了嘴里的肉,道,“这世上能听懂人话的,只有两样活口,一是犬,二是马。正因为这两样活口能听懂人话,老老实实地供人使役,所以做人的才会有了这么一句比喻:愿效犬马之劳!”
白玉楼看着曲宝蟠,笑着问道:“不知曲王爷在为谁效着犬马之劳?”
曲宝蟠一怔:“什么意思?”
白玉楼道:“这意思就是,不知你曲王爷在替谁当差?”
镇子客栈的大炕房里弥漫着人的汗味和屁味,铁皮煤炉也在冒着呛鼻的煤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厚厚的门帘子打起,店小二领着赵细烛进来。
房里,满满一大炕男客躺着坐着,炕上浮着厚厚的烟雾,透过烟雾,可见炕上还挤着女人。靠紧里头的炕边,一个胖女人敞着怀,在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喂着奶。店小二对赵细烛大声道:“见着没有?靠大炕紧西头那道缝儿,是您的界,让那喂奶的老娘们往边上靠靠,就挤不着您了!”
赵细烛把肩上的马褡子拎在手里,掸着烟,挤进房来。
“狗东西,别踩了老子的鞋!”有个吸旱烟的红鼻子男人坐在炕上,对赵细烛骂道。赵细烛急忙挪开脚,看看脚下全都是鞋,便用手扶了墙,像兔似的蹦跳着往炕角跳去。
“噗哧”一声,墙边那头,一个躺在被窝里的女人笑了。
赵细烛也没在意,跳到自己的“缝儿”边,脱下鞋,对那喂奶的女人笑笑,那女人绷着脸动了下身子,赵细烛好不容易才上了炕,在“缝儿”里将身子放下。突然,他感觉到什么,撑起了身子,朝身边那位发笑的女人看去。那女人脸上灰蒙蒙的,手指紧紧拉着被角,只把脸露在外面。赵细烛盯着这张脸上看了一会,吃了一惊,认出这人竟是演傀儡戏的鬼手!
“是你?”赵细烛道。
鬼手的眼睛闪着摄人心魄的笑影:“我早看见你了!”
赵细烛一脸发怔:“你叫鬼手吧?”
鬼手妩媚地笑着:“你还记得我的艺名?说来也是的,我鬼手的戏,你也不是看了一回两回,那回进宫里给皇上演戏,不是你来递的帖子么?”
“对对,有那回事。”赵细烛回着话,眼睛急忙从鬼手迷人的笑脸上移开,缩紧了身子。“躺下嘛!”鬼手伸出手,拉了赵细烛一把,“怕什么,大炕席上无男女,你什么也不用怕。”
赵细烛在鬼手身边躺下,把脸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我听说,你的木偶戏班被解到麻大帅的兵营去了,你是逃出来的?”
鬼手笑道:“不逃出来,还能跟你躺一个炕上?”
赵细烛道:“和你搭裆的那位跳跳爷呢?”
鬼手道:“找野女人去了。”
“什么叫野女人?”
“这也不懂?野女人就是心野了的女人。”
“嘿嘿嘿,”从鬼手躺着的那一头响起了一个红脸膛男人粗野的笑声,“我看你就是个野女人!”
“是么?”鬼手转了个身,回脸看着说话的红脸膛男人,一笑,“你长了几只手?”红脸膛男人呲开嘴,露出满口金牙笑道:“小娘们,让爷好好搂你一宵,明早赏你个大烧饼吃!”说罢,伸出一条胳膊就去搂鬼手。突然,这男人的眼睛瞪大了,抬起的手却是怎么也放下不,脸上的肉抽动起来。
赵细烛看去,直见鬼手笑眯眯地抬起一只手,兰花指头上捏着一根针,针上牵着一根红红的线,那线正从男人的手掌上慢慢地穿过,就像穿过一只鞋底似的。
“叮”地一声轻响,鬼手弹下了指甲,那针飞上了木梁,深深地扎进了梁去,被穿了线的那只男人手,就这么被悬空吊了起来,像木偶似的晃动着。
红脸膛男人大声哭喊。满炕躺着的人都惊得坐起了身。赵细烛也支起了身子,看得目瞪口呆。鬼手却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天不早了,都睡吧!”
荒路边的土窑外,四匹马拴在树上,在吃着麻袋里的豆子。风车坐在树边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握着手枪,在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头上的小风车在冰冷的夜风里呼呼地转着。
天上,星子又稀又亮。
这是一座废窑,乱砖上亮着一支蜡,金袋子和风筝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老羊皮。风筝没睡着,对着金袋子轻声问道:“金爷,你醒着么?”
金袋子瓮着声道:“睡着了!”风筝笑笑:“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说的是梦话!”
“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说,那个索王爷怎么就良心发现了,托赵细烛把宝儿给送回天山呢?这事,我怎么也不信。”
“在你眼里,什么事都不值得信。”
“你信不信?”
“我信。”
“为什么信?”
“这事要是女人做的,我不信,这事是男人做的,我就信。”
“这又为什么?”
“没为什么,反正,我信不过女人!”他翻了个身,不再理会风筝,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风筝知道金袋子又在想着马牙镇桂花的事儿了,坐了起来,狠狠地披上老羊皮,往窑外走去。
风筝走到树下看了看马,走到大石边,在风车身边坐了下来。“姐姐换你吧,”她对风车说,“你去睡一会。”
风车仰着脸看着星星,没作声。
风筝道:“在看什么哪?”
“你说,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都是人变的?”
“谁说星星是人变的?”
“爷爷说的。”
风筝也抬起了脸看着夜天:“要是星星真是人变的,这天上,就一定有一颗星是爷爷的。”
风车道:“要是星星会说话就好了。”
“听说,星星会流泪。天上下的雨,就是星星的眼泪。”
“星星也一定是有很多很多伤心事儿的,要不,天下起雨来,怎么总是没完没了。”
“人间有多少伤心的事儿,都被变成星星的人给带到天上去了。”
“你要是变成了星星,一定不会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
“谁说姐姐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
“你要是伤心,就会像我一样,想着一个人。”
“你想让姐姐想谁?”
“黑小三。”
风筝不再说话了,把老羊皮披在了妹妹身上,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
大树边,宝儿和魏老板从装料的麻袋上抬起脸,看着坐在远处大石上的姐妹俩。两姐妹仍在说着话。
风车道:“姐,你看树下拴着的宝儿和魏老板,它们在看着咱们。”
风筝道:“它俩的嘴在动着,像是在说话。”
“我看也像。”
“猜猜看,它们在说什么?”
“我说一句,你也说一句,好么?”
“好,你说宝儿的话,我说魏老板的话。——我先说!”她咳了声,学着马的声音说道:“我早看出来了,风车喜欢上了黑小三。”
风车学着宝儿的声音说:“是的,人和咱们马一样,心里喜欢一个人,就会让别人也喜欢这个人。”
“宝儿,你是一匹绝顶聪明的马,你说,咱们还会再见到黑小三么?”
“如果我没有说错,黑小三已经找来了。”
“是的,他找来了。套爷没有办成的事,他一定会帮着办成的。这就是信义,人的信义。”
“人有了信义,咱们该替人高兴。咱们还没有成为人的朋友之前,人还没有这样的信义。自从咱们做了人的朋友,人就从咱们身上学会了什么叫信义。”
从树下传来宝儿和魏老板的低嘶声,仿佛在赞许。风车和风筝格格笑了起来。
在一旁吃料的花马和黄毛老马回过脸,与宝儿低声交谈起来。
“咱们这趟回天山,会很顺利么?”
“天有多大?”
“咱们的眼睛有多大,天就有多大。”
“要是我黄毛老马的眼睛瞎了呢?”
“为什么这么说?”
“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客栈大炕房里,那悬着手还在悬着,满炕的男人谁都不敢再有非份之想,全都睡得死死的。赵细烛没有睡着,睁着眼脸对脸地朝着鬼手。身后那男孩的一条腿还架在他的身上。炕那头有人在梦里哭起来,喊了几声“亲娘救我”就没声了;有人在梦里傻笑起来,唱出一句京戏,便呱嗒着嘴打起鼾来。
鬼手也睡得死沉,一股甜香的气息在赵细烛的脸上爬动着,赵细烛强让自己闭上眼睛,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些天发生在身边的这些事情。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和宝儿他们走的,会是同一条路么?要是错过了怎么办?”
他的耳边响起赵公公的声音:“……你难道忘了,索王爷是用死来托你把宝儿送回天山的,他是以死相托!……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告诉那几个从天山来的人,你哪怕就是跟在他们后头帮他们扛行李,也要亲眼看着宝儿平平安安地回到天山!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
“我记着了!”赵细烛猛地睁开眼,喊出了一声。
“宝儿!”他又大叫了一声,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他的头被那晃动着的手臂撞了一下。他索性下了炕,胡乱穿上鞋,拎起自己的包袱和马褡子,往屋门口摸去。他想起了什么,回脸看了看炕上的鬼手。
鬼手睡得死死的。
他摸到了门,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风很大,赵细烛一出门就打起了寒颤。他长长吸了口气,抱着肩,在屋檐下蹲下,眼睛看着院门外一盏在风里摇晃着的破灯笼。
他在心里说:“赵公公,我真要是找不到宝儿他们,我就来找你,行么?我早就想好了,你没有儿子,我赵细烛就做你的儿子吧……”
他仿佛听到了公公的声音:“……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
赵细烛的背贴着墙站了起来,对自己喃声道:“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他把包袱和马褡子挂在身上,往院门快步走去。
“等等!”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赵细烛回过身来,看着站在屋门边的鬼手:“你怎么不睡了?”
“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
“去哪?”
“找人。”
“找谁?”
“找从天山来的人。”
“你找他们干什么?”
“和他们一起去天山草原。”
“是么?”鬼手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么说,我和你,是同路的了?”
“同路?”赵细烛纳闷了,“同路是什么意思?”
鬼手道:“同路的意思就是一同上路。”
赵细烛惊声,“这么说,你要去天山演《汗血宝马》?”鬼手笑了:“把《汗血宝马》演到出汗血宝马的地方去,那才有意思哩!”
赵细烛也笑了:“你真的要和我一同上路?”
“真的!”
赵细烛的脸又不安起来:“可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从天山来的那几位朋友。”
鬼手道:“你会找到的。”
赵细烛道:“你是说,你会帮我找?”
鬼手点了点头。赵细烛笑了起来:“那我就先谢谢你了!”鬼手打了个唿哨,一匹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鬼手翻身上马,对赵细烛道:“我和跳跳爷,会很快再见到你的!”没等赵细烛再开口,她已策马驰出了院子。
赵细烛看着远去的鬼手,一脸苦笑,自语道:“我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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