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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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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必须实习适应的过程。
  并不需要躲在自己心爱人儿的怀抱之中,才感到幸福。
  事实上,世间哪来这么多真情真义?
  有的话,也未免表达得大恐怖,即如杜青云为了陆湘灵,而残害了我,就是活生生的现成实例,男女之间的相悦,自今日始,我应视作生活上一种可以争取的情趣,也同时是能够发挥特殊功能以达到个人目的之投资与手段。
  这个意念,自杜青云串谋害得利通银行股份狂泻与发生挤提之日始,已在我心滋长。
  于今,是我的些微幸运吧,遇到这么一个如此可喜的试练对象,怎容错过?
  两颗寂寞的心,两个孤独的人,很自然地会彼此需要,互相利用。
  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必须是资产而非负累,能制造欢乐,能产生喜悦。
  想着,想着,精神完全进入迷糊与迷离状态。我浑身松懈,有如一团海绵,尽情吸索与享受着男欢女爱的兴奋。
  一点都没有困难!
  好的开始往往是成功的一半。
  当我静静地躺在庄尼的身边,看着他赤裸的肩膊,因着均匀的鼻息而甚有节奏地微微鼓动时,我睁着眼冷笑。
  要完全站于不败的地步,只有一个秘诀。
  务必将一件事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分析出来,然后选最坏的那个可能,作出预防与应变措施。
  过往,我犯的最严重错误,就是大一厢情愿地将事件看得简单、将人性看得善良、将效果看得乐观。
  拿我跟庄尼的这段一夜情缘作为实验吧!
  首先分析整个相遇与结缘的过程。如果庄尼说话可信,那自然是他跟爱人开谈判,对方爽约,等于表示恩尽义绝,顿成陌路,庄尼在沮丧之余,偏巧遇上了我。
  一个并不难看的女人,出现在情怀历乱,心绪不宁之际,很自然能起到相当的解慰作用。
  当然,我不必高估庄尼的失意,那跟我的创伤固然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跟一般少男少女的所谓失恋比较,也还可能有一段相当距离,因而,我那么容易地扮演了替身的角色!
  以上是正途而合理的推论,却失之于表面化。
  换言之,往最坏的另一个方向分析和构思,得出的故事情节与画面,可以完全不同。
  会不会是多伦多一个无聊的纨绔于弟、惨绿少年;手上大把光阴与金钱,日中忙不迭地寻求各类新刺激呢?
  某日黄昏,路过大酒店酒吧,瞥见有个形貌不俗的单身女郎,在饮闷酒,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上前搭讪。
  至于他的表现和藉口,更不必担心,真正唾手可得,俯拾皆是。
  鱼儿上钩了,半个子儿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个凄迷美丽,如幻似真的爱情短篇,不知多爽畅多温馨。自编自导,免费合演,认真价廉物美。
  这个推测未免对庄尼苛刻一点。
  然,对他仁厚,寄予温情与信任,如果万一真相确然有将我愚弄的成分在内呢,仍是我要吃亏。
  尤有甚者,这相貌堂堂、翩翩风度的庄尼,会不会老早沦为以色相赚安乐茶饭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处于下风,都要戒备、预防、甚至先下手为强。
  这一夕的欢娱必须是我试练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功课。我完完全全不准备为一个陌生人提供客串娱乐。
  单是为了获得这个保障,我就有理由进行我的把戏。
  蓦地翻过身来,穿戴停当。
  庄尼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刚才过分卖力,以致疲累不堪。
  这也教训了我,千万在每事每物上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我冷笑。
  打开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写了两行大字在庄尼睡房的镜子上。
  “风流岂会无价,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写毕,差点没忍得住哈哈大笑,才扬长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树木,稀疏而勉强地洒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凄清而迷惆。
  一两只早起的小鸟与松鼠,奔窜街头,使画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带一点忙乱。又开始营营役役的一天了罢?
  我走了一个街口,才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摇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将我带返酒店。
  立即结了帐,提起简单行李,直出机场。
  我改乘早班机先赴温哥华,留在西岸接机返香港。
  坐在航机之上,处于蓝天臼云之间,我的心,还是冰冷。
  从小到大,我其实很晓得自爱。
  父亲虽如珠似主地呵护我,可从来都不作任何纵容。
  他尤其害怕显赫的家势,丰厚的家资会成为我品格上的腐蚀剂,使我变得横蛮无理、独断独行。
  我的确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长。
  父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勾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公众资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脱。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肉体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父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性欲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父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肉体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固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
  毋须跟旁的任何人联系和商议。
  日为任何人均不可信。
  车子把我载返江家在深水湾临崖而筑的大宅。
  自小带大我、跟父亲年青时有过一段暧昧恋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门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说:“福慧,你回来真好。要不要吃点什么?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备办了你喜欢的菜式,还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进食?”
  我站定下来,凝望住眼前的这位年已六十开外的老仆人,没由来地有一份鄙夷与讨厌。“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傅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醒来,竟是午夜。
  我按动叫厨子的内线对讲机,要他立即备办丰富的菜肴,开好在饭厅之内,让我好好充饥。
  的确腹似雷鸣。
  独个几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饭厅内,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
  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
  身与心都必须锻炼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才能抵御诱惑,抗衡侵扰。
  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毋须勉力,我已可加餐饭。
  没有强劲的身体,何来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虑的一步步计划。
  我把厨子作的菜,吃个精光。
  之后,我步出园子散步。
  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光。
  蒋帼眉曾说:毋须月明星闪,只要人生路上结伴有人。
  错。
  月明也好,月暗也罢,毋须有同道中人。顶天立地,把所有的艰难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就好。
  迎风起誓,我的苦难与喜悦,都一力承担,毋须再跟任何人分尝。
  黑夜的尽头,必是黎明。
  第三章
  我的厄运,昨天已经终止。
  太阳再升起来时,且看我如何应付?
  回到利通银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进主席室内密议。
  把顺利签妥富德林银行股权移交的协议告诉了他之后,也聆听了近日有关利通银行的情况。
  “一切已回复正常,重上轨道,幸好,挤提风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户,我们手上的大客,全都了解利通的实力。
  加上胡念成律师的确帮忙,他在几个关键人物之间放声气,说江尚贤的产业实在雄厚,为此更要费时才能整理出遗产整数,让政府核对批准无误,才能将大部分资产解冻。如此一来,很能起稳定人心的作用。“
  我点头,说:“以后利通的业务,试行侧重个人银行业务多一点。这个长远的方针,请予关顾。”
  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哪一个经纪行,当日跟杜青云联手抛空利通银行的股票,挤提之风一起,趁低补仓而赚了大大的一笔?”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临赴多伦多前,嘱你彻查,你可有眉目?”
  我绝不解释,也不放过。
  何耀基低着头,轻轻他说一句:“富达经纪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华资经纪,竟也作此勾当。
  可见金钱挂帅,就一定目中无人。
  富达经纪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说话,都不便跟他说。
  或许,以后有更多的步骤与安排,都不能依赖何耀基。这位跟随了父亲一辈子的老银行家,慎重有余,凌厉不足。
  不错,经过利通银行惨遭挤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时,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业务交托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刻意提升他的儿子,让何家父子在稳定大局上尽他们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为人知的计划,必须细心筹划,逐步进行。
  我跟何耀基说:“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对商场人物与环境,相当熟识,且跟新闻界关系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应着。
  “要快。”
  “我交猎头公司办去。”
  我点点头。
  原本还有句话很想出口相问。
  杜青云的近况如何了?
  只是,杜青云那三个字总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咙,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动,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强,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扬一扬头,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才能将痛楚一并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罗地网,估量他插翼难飞。
  何耀基提我:“本周未朱翁摆满月酒,你会出席吧?”
  我毅然点点头。新承挫败,刚刚回过气来,站稳脚步,尤其要勉力出席这种风头场合,免得更惹人闲话。
  好身好势,叱咤风云时,就算长时期躲起来,谢绝一切应酬,坊间仍不见有什么不得体的风言风语。
  越是有大麻烦在身,像我这阵子的情况,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纠纷的商界人物,甚至有严重桃色案件缠扰的主角,全都要找机会在众目睽睽下强颜欢笑,刻意从容,企图营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氛。
  然,社会根本上是个跟红顶白,世态炎凉的社会,实力稍逊,心头一虚,整个人就会心惊胆震,还硬要把忧疑焦躁密密收藏起来,表示只手仍可撑天,那份压力之大,不言而喻。简单一句话,场面不充撑下去,面目无光。就算勉强歌舞升平,仍然是维持表面风光,别让人过分肆无忌惮地奚落批评,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谁的实况如何,各人心中有数,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无疑了。
  处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应疲累不堪,然,我却相反,依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下了班,我并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肤护理,再在指导下学习健康体操。
  运动完毕,还炬了一个蒸气浴,才浑身光洁畅快地回家去。
  我必须生活正常健康,以维持健旺的体质,应付日后陆续要来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盖棺才能定论。
  这世界显明是个大赌场,充塞着形形式式的大小赌客,只须有赌,就未为输。
  从前掉了的注码,是学费。
  当然,每猎取一次教训,代价可以不菲。然,能谨记教训、心领神会、提高警觉、武装自己,从前的支出只会变作投资,而非花费。
  投资有捞回老本、更添利润的可能。
  花费呢,永无本利情还的一日。
  既是对二者之别了如指掌,我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一脚踏进家门,菲佣就给我说:“蒋小姐来看你。她等在书房内。”
  我点点头。
  走到书房去,果见蒋帼眉端坐着,正在翻杂志。
  面前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后与我父亲闹了段轰轰烈烈恋爱的好朋友,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象。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对面,仍未能一时间看清楚对方的脸。
  直截点说,对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怪异的。
  其实,从小到大,我与帼眉像对姐妹花似的亲密地生活、长大,互相关怀,彼此爱护。
  帼眉比我年长一岁,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边,当个耐心的玩伴与聆听者,总是以我之忧为优,以我之喜为喜。
  从来;我俩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帼眉非但无姐无妹,父母还老早去世,内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为了她从小缺乏父爱,看着我在父亲的爱宠下成长,下意识地在艳羡之余,渴望能有个像我父亲似的男人去爱护她。这段忘年之恋,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国求学做事之际,萌芽茁壮。
  父亲多年以来跟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一股脑儿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边穿来插去的异性,全部都在客观条件上有着重重缺憾,极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暂情欲的发泄。我赴洋深造之后,寂寞的父亲不期然地以温驯委婉而亲切的蒋帼眉作为替代,再把这段感情与关系稍稍变易而为男欢女爱,也真是相当合情理的发展了。
  当我看到父亲给我的遗书,告诉我,他有缘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畅温馨与安乐时,我的确无比兴奋。谁不知道孤独难熬,凄清难忍,记得父亲的遗书写道:“福慧,我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只为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不能让我父女俩分享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
  “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与身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无以为报,可否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为照顾。”
  当时,我感动得落泪。
  人海茫茫,无根无据,我仍拼命地去寻访。
  就因为我楔而不舍地要感恩图报这位父亲的红颜知己,才会不自觉地把秘密向杜青云泄露,让他有机可乘,串通陆湘灵,冒充真命天子,设那可怖的陷阶日套,摔得我头破血流,面目无光。
  蒋帼眉当然无法联想到自己隐瞒真相,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可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对蒋帼眉的怨忽,日益浓重,挥之不去。为了成全她的高洁清廉,我赔上了无穷血泪。我无论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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