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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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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那几种脑片的解释粗而又粗,使几个研究生大为失望。还是刚才那倒茶的学生善解人意,问他道是不是先生对这一类“先天性大脑畸变”患者还要加强临床观察,所以不急于作出关于病变成因的结论。白寅顺水推舟地回道是的,过几天我就要去松江,参加对一个典型病人的会诊,待有了更多些资料,我会给大家再上一课的。留下了新的希望,那几个有志于在脑神经方面作出开拓型贡献的研究生才满意地作了鸟兽散。
  白寅甩开了所有追随者,急忙走向“眼科”诊室。
  在门口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以很随意的态度迈进屋。他请眼科同事开一支“卡那霉素”眼药水,说是自感眼角比较干涩,不碍事点点预防预防的。临出门,他才回头说道:
  “喔对了,刚才一位病人,我看着眼熟,好像是过去的邻居,后来搬走了。搬哪里去了?病历卡上有地址吗?”
  “哪一位?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一位老太太,叫什么我忘了,两个小青年陪着的。好像排的是十五六号吧……”
  “喔,十五号病呀,她是自费病人,病历卡是自管的……白老师要打听她,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算了算了,我不过随便问问……”白寅挥挥手,尽量保持脚步平稳走出了门外
  四
  真没料想到,这个不过是在电视台与哪家专营牛奶巧克力糖的公司联办的什么杯的竞赛中,七分靠姿色、三分靠歌唱的陆小燕,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哈益华设计的那张无异于街头地摊乱糟糟书刊之封面的大幅广告,只差没把陆小燕的大腿根画出来了。广告贴出去不到半天,全场八百六十八张票一抢而空,把哈益华懊恼得连连跌脚,直悔恨没有“浮动浮动”那票价。“不过,”他像是安慰路辛,其实是自慰,“亡羊补牢,并不为晚。后面几场,继续聘她,可以把票价翻一番……”
  伴舞领队方万里哭丧着脸找进经理室:“叫我们怎么伴她的舞?一次排练也不来……”
  “我的方大兄弟呀,”哈益华往门外推他,“少开这个金口好不好,人家唱一支歌我们就要付二百五十,真的请了来排练一个半天,全部卖票的钱都给了她也嫌不够呢……”
  “跳砸了我不管。”
  “哪里会呢?你大方总有办法的,不就是围着她转转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舞蹈艺术……”
  “行了,我说错了,错了!舞蹈艺术高尚典雅,是所有艺术中最一流最贵族最誉满全球的艺术……”
  返身将门关上,哈益华问路辛:“怎么样,继续聘,翻一番吧?”
  “看今晚的演出情况。”
  “老天,有什么好看的?管她怎么个演法呢,票卖得出去就是真的!”
  演出都过了半了,陆小燕还是没到。直奔明星而来的发烧友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团里那名唱得还可以长得也还可以的女中音从幕后刚闪出身子就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嘘声压回后台。哈益华一张胖脸涨得如猪肺般为她鼓气:
  “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走到台中央,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对着话筒就唱!上!老平头马上会给你配乐的,我给你调大音量!”
  那妹妹依他的办法终于冲到台中而且举起了话筒,可是观众席上出现了领袖,嘘声被领袖所领导的呐喊声所代替了。那呐喊整齐而有节奏,因为来看歌舞的观众在音乐素质方面具有相对偏高的含金量。“陆小燕!小燕!陆小燕!小燕!陆小燕——小燕!”女中音不得不落荒而逃,还没退到幕布后,两行清泪就挂了下来。
  哈益华在后台如同陀螺般不住地转着圈,嘴里不干不净地操着陆小燕的祖宗八代。方万里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再上去跳一曲吧。哈益华瞪着牛眼说你就是去跳个脱衣舞也没人买你的账了。方万里咬着牙狠狠地回道你不妨试试,你现在脱出来不像相扑不像健美运动员倒或许像气功师了。一听此言那女中音妹妹噗地笑出声来,搭腔道哥哥你大胆往前走呀!后台也乱成了一锅粥。
  却不料那边前台的呐喊声竟很快低弱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先几只巴掌、马上就连成了片的掌声。哈益华探头一看,张大了嘴巴:台正中,站着路辛。他的颈上,挂着一把电吉他。
  还有个小子在起哄:“下去!我们要陆小燕!”
  马上有个人跳起来冲他吼:“不懂就滚出去!这是路辛!十个陆小燕不顶他一个!”
  此人显然正是刚才起哄的领袖。掌声再次响起,和着尖利悠长的嘘声。在剧场里混的人听得懂嘘声之间的区别,有的表示愤怒,有的表示厌憎,有的会表示喜出望外的愉悦。这次响起的正是这后一种。
  人们认得路辛!记得路辛!欢迎路辛!哈益华突然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热了眼眶。
  “哥儿,你有多少年不上台演出了呀!”你这怪人!你曾连续几年包揽了本市的流行歌曲大奖,而且还总是自弹自唱!你一度红得发紫,许多电视电影都来拉你配唱。你却突然宣布告别流行乐坛,去投考了一个起码读上十年八年的美声唱法函授本科班。你本来靠着你那金嗓子完全可以发大财,却去承包了这么一个区工人俱乐部的歌舞团。这如同要饭戏班子似的破团,挣点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呵!虽说你用我们几年积存下来的资金买了一套小小的工房,虽说你的确是全团住房最困难的特困户,按政策按人之常情都理所当然地应该把这套一室半分给你,可是你却莫名其妙地招致了许多敌意和嫉妒,那姓贾的主管人竟还扬言要“审计审计”你了!若是你继续唱下去呢?看看那些已经买了“奔驰”、“皇冠”的这星那星吧!看看那些五音不全却能在乐坛大把捞金捞银偷起税来也能以万计数的能人儿吧!我哈益华实在为你心酸哪!路辛的歌声传向后台,听起来竟格外地真切和忧伤:
  我是一粒种子。随风而来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是一粒种子;我是一株嫩苗,破土而出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没在土里烂焯;我是一棵小树,狂风暴雨中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未曾夭折;我是一座栋梁,参天而立时我方明白了我本来就是栋梁!
  这是一首路辛自填词自谱曲的歌曲,曾经在全国范围内流行过。剧场的观众中,显然有许多记得这首歌,所以在上半阕与下半阕之间那乐队的老平头很卖力地指挥了一长段过门与路辛的吉他相和时,场里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带出了后半阕突然变快变硬的节奏:
  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所以才是种子;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所以才破土而起;因为我本来就是栋梁,所以才承受得了狂风暴雨,栋梁,栋梁,只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是参天而立的栋梁!
  台前台后台上台下有鼓掌的,有顿脚的,有跟着一起放大了嗓门唱了起来的,惟有这哈密瓜,竟擦去了眼角一滴泪水。惟有最了解这辛哥儿的,才真能懂得这首歌呢!
  一曲歌毕,路辛谢幕返回台后,而剧场里依然呐喊声不断:“路辛!路辛!路辛!路辛!”大有不把他喊出来决不罢休的意思。路辛喝了几口水,把电吉他又套上了脖子。
  “陆小燕来了!”哈益华气喘吁吁地从化妆室奔出,拦住路辛,“她要加五十元车马费,喏,这是出租车的报销单!”
  路辛冷冷地说:“叫她滚!申江永远不用她!”
  “这,这怎么行,她已经在化妆了!”
  “送她一百元打发了她,让她马上离开!”
  “哥儿,你还真打算拼到散场呀!嗳嗳……”
  路辛扭开头,吩咐呆立一旁的方万里:“准备穿插两次舞蹈,下半场我包了。”
  然后又冲乐队的老平头低喊一声:“《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他踏进了舞台的光圈。台下掌声连成了片。哈益华低低地呻吟一声:“又犯了毛病了。”
  戏尽人散后,路辛递给哈益华一张报纸。哈益华念着那上面用红笔划出的一小块社会新闻。他虽然也已年近三十,可依然保持着小学生朗朗诵读的阅读习惯。
  客观存在的生命现象,没有揭开的人体之谜——华光医院脑外科在本市松江县内发现一例“雨人”
  哈益华抬起头,惊讶地评论道:“真有‘雨人’?我还以为是美国佬编了电影来骗人的呢!你看过没有?霍夫曼主演的,获奥斯卡金像奖的,一个有特异功能的白痴……”路辛点点头,用下颏指指报纸:“往下念。”
  “这例病人,女性,有严重智力障碍,但却在表演歌舞方面,具有超乎常人的特殊才能……妈呀,我们这一行出天才了……她在发病期间,竟能将许多著名歌手的歌声模仿得惟妙惟肖,舞蹈动作也优美自如,因此被当地人称为‘歌仙子’……可真是出了神怪了!我不信!这种小报记者最会吹牛皮了……”
  路辛不得不再次打断他的评述,将手中的两张长途汽车票塞过去。
  “去松江?干什么?”哈益华诧异地,
  “钓鱼?喔,为你妈找保姆?还不是?我明白了,找你妹妹去!什么?”他看见路辛的指头指向了那张报纸,
  “找那个白痴?”
  “看看去。”路辛说,“真要好,招进‘申江’来。”
  “妈呀妈呀,我们‘申江’重振旗鼓的希望竟然寄托在一名白痴的身上了!”
  “别这么呼天抢地,演出不是结束了吗?”路辛禁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出个告示,说明因剧场大修,‘申江’停演一个月。”
  五
  白寅带了女儿白瑜,去松江金泾镇。准确地说,应该是女儿白瑜陪了白寅才促成了这次远行。白寅近期血压骤升,不宜单独外出。从上海到金泾,路程虽不远,交通却不便:最简捷的路线是先坐火车,再换汽车,最后摆个渡。就这么换来换去的,就够让白寅想而生畏了。可是关于那个大脑畸变病人的第一手资料却是非到手不可。白寅曾见过那病人一面。病人的父亲陪了她来,一副很焦急很痛惜的样子,吩咐他必须常来就诊时那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料此后便如黄鹤一去不复返。
  让助手发信相邀,也不知是地址不详没收到呢还是存心不予合作,一样地泥牛入海无消息。幸而后来想起,金泾镇卫生院的院长,似乎是哪一届的学生,于是就贸然发了一封信去。回信很快来了。学生认真而热情,详细汇报了卫生院对本镇这名病人所掌握的全部病历,还附来了好几张X光脑片。在那几张拍得糊里糊涂的X光胶片中,竟还夹了好几张那病人的彩色生活照,注明是“仅供老师参考”。彩照上那病人打扮得妖形怪状,头上耳朵上脖子上只要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红红白白的首饰,那头发也梳得一张照一个样。
  白寅虽然明白,这正是因为病人在发病期内具有强烈的模仿欲;估计是在模仿着哪个明星歌星之类,但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厌憎。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病人由她父亲陪了来华光时的模样:白皙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蛋上,深嵌着一双大大的眼尾长长的杏眼。端正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张不大不小但十分丰满滋润的嘴。如果没有她父亲陪同,如果没有她父亲的叙述,谁也不会把这身材高而苗条,静静地坐着而又活泼地转动着那对黑眼珠的姑娘,当做病人,而且是“大脑畸变患者”!白寅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那时的可爱的纯真的模样,他实在难以接受她发作了毛病时的妖形怪状!他出于医生的天职,也出于研究特殊病例的癖好,当然也明白这项研究的功利主义价值,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这一病例研究下去,从科学的角度对其病因作出解释。或许,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就是最后一个研究课题了,白寅想,毕竟早已年过六十,而且还有高血压。
  火车票是白瑜去订购的。上海到松江不过一个多点小时的路程,白瑜却通过一个老同学的关系,弄到了两张软座票。父亲的高血压持续不下,不陪了他去他又总惦着这件事,一坐到他那书桌前就发呆发闷。白瑜所能做到的就是放下手中刚开了头的毕业论文,护送前往并且尽量让老头子轻松舒适些。母亲自从迷上了麻将牌以后,比退休前更不关心父亲,白瑜明白担起责任早已非己莫属。更何况还有两点理由促使白瑜主动提出陪父亲去一趟松江:一是她初拟的论文题目是关于“社会心理的某种畸变及其成因”,这与父亲所研究的课题有相通之处,去看看那位生理畸变患者或许能触类旁通受点什么启发多点什么信息;其二,那几张病人的彩照,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她一眼就认出了病人所模仿的对象。
  “这是邓丽君!这是陈美玲!这是奚秀兰!啊哈,这是沈小岑呢!……”
  她欢叫着,那种喜不自禁欣赏不已的样子让白寅不得不提醒她:
  “这是一个病人,是一个大脑畸变患者!”
  刚刚回复到十年前中学时代发烧友境地去的白瑜于是重新站到了研究生的立场上:
  “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模仿明星,而且专门模仿红歌星!这非但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一定要亲自去调查研究一番!”
  汽车尚未停稳,紧闭的车门上已经一左一右吊上了两条汉子。半分钟前还像模像样拉成一长条的队伍赛似挨过一下冲击锤立时三刻变成了一长团,粘住了开了的车门。明明排在队伍前面的白寅被弹出圈外,后面的精壮汉子剽悍妇女强有力地冲上车扑向了座位。一片混乱中的白寅忽又觉得自己被拥到了车门口。他刚想抬脚上梯,不料却听到有人在车上猛喝:
  “路辛!快上呀,还看什么看什么!”
  白寅上抬的脚登时发了软。后面有人在推挤他。他觉得自己的髁骨撞到踏梯的棱角上,痛得钻心。这公共汽车的踏梯怎么造得这么高,真是莫名其妙!这路辛怎么也在这里,怎么也要上这车?更是莫名其妙!他想退出人群,办不到。后面紧挨着他们的一个什么人已经在用胳膊肘顶他的腰眼了;他想回头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路辛,小辛,又黑又瘦精灵般的孩子,呵不,在医院的走廊上,他看到的是一个穿了花格衬衫的留了过耳长发的背影,扶着她,早已不是孩子了——他也办不到;办不到把头转过来瞧,也不敢瞧!他只觉得自己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在这挤成一大堆的人群中,在这狭小而高不可攀的车门口!
  “爸,快拉住我的手!”
  已经上了车的白瑜死死地顶住拥上来的人群,向白寅伸出胳膊。白寅像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女儿。女儿的小手温软但有力。他终于摆脱了身前高台阶与身后胳膊肘的夹击。
  车轮动了。哈益华在汽车后排的坐位上又挥手又叫嚷:
  “过来!路辛你过来呀,让你坐!”紧挨了白寅站着的路辛纹丝不动。
  白瑜扶住父亲,扭过头冲路辛友善地笑笑:
  “你不就是路辛吗?你朋友叫你呢!”
  她还尽量避开身子,示意路辛挤过去。白寅没料到路辛就在身边,完全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他猛地转过头,正遇上了路辛的那两道目光。如同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照亮了那里外两间的小土屋。
  月色如水。柔情和狂热从两头挟持着白寅攀向峰巅。肉体和精神的双向震颤使他难以离开身下这片温热的柔软的沃土。他们俩久久地相吻着,再没有动作,再没有一丝声响。凌波气若游丝,但呼吸平稳均匀。她在微醺中已渐入梦境,她的热力和醉意渗入了白寅的肌肤。白寅轻轻地放松了她的嘴唇,把自己的头埋入了她撒于枕边的稠密黑发之中。
  倏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声息!他裸露在那床已被蹬到腿间的被子之外的背脊,似乎遭到了刀扎剑刺,令他全身都起了无可名状的颤栗!他如遭雷击般猛地抬起头,往身后看去。他遇上了两道黑亮黑亮的目光!通向里屋的小门大开着,乌沉沉的门框之中,笔直站着又黑又瘦的小路辛。
  这是两道令他永世难忘的目光!如冰、如电、如火、如剑!月色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但却从里往外射出寒光,那寒光笔直地刺向白寅,迎击着白寅瑟缩的呆滞的惊恐的目光,白寅不能抗拒。他下意识地一手扯起那床薄被,并且在遮盖自己那羞耻的裸体的同时,紧紧地合上了自己的眼帘。
  白寅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人类为了抵御外敌而修筑门窗,上帝为了让人类掌握愿看敢看与不愿看不敢看的自主权而设计了可以自由关合的两片眼睑。白寅没有料想到隔了二十多年又一次惨遭路辛凌厉目光的袭击。除了挂起免战牌之外,他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爸你怎么样?你不舒服吗?”
  白瑜在焦急地呼唤他。他摇摇头。女儿是贴心的,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呵太好了!那就多谢你了!”
  白瑜忽然欣喜地说着,挽了白寅就往后座挤:
  “爸,人家把坐位让给你了!路辛,感谢你的侠义心肠了!”
  白寅一时里有点糊涂,女儿怎么会跟他这么相熟?呵明白了,自然是因为后座这位长得如香港电影中的黑道人物般粗蛮的青年,刚才乱叫乱嚷地喊出了路辛这个名字的缘故。黑道人物站起让座时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女儿看,那暧昧的表情让白寅又是一阵不舒服。凌波,你的儿子,当年那聪慧倔强早熟阴沉得过于乖僻的小路辛,如今怎么跟这种蛮汉混到了一起?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女儿的声音,“路辛,大路的路,艰辛的辛,成名作是《栋梁之歌》,自编自演的,一九八五年金吉他大赛的第一名得主,对不对?”
  原来如此。女儿迷过流行音乐。路辛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他干的果真还是她母亲那一行。可是他为什么也要跟到后座来?他想干什么?
  “小姐你可真是见多识广,”蛮汉的哑嗓子,“我们路辛如今是申江歌舞团的经理了,欢迎您常来赏光……不过最近我们剧场大修,要停演个把月……小姐你们到哪里去?”
  “金泾。”
  “哈,可真是太巧了!我们也去金泾。你们是……走亲戚?”
  “不。我父亲有业务,我陪他。你们呢?”
  “我们……也是有业务。别笑呀,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您贵姓?”
  突然插进来一个低沉的、有着嗡嗡作响的共鸣音的声音。白寅禁不住一个冷噤。不用睁眼,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路辛。
  “姓白。”女儿回答。
  “对了。”冰块一样的声音。
  “对了?怎么……你认识我……我们?”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冷笑。白寅的背脊,滚过一阵寒流,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穿透了紧闭着的眼睑,白寅面前,流动着一片鲜红的色彩。那是血,他知道,是从挑开了伤疤的心尖流淌出来的血。
  六
  金泾镇卫生院的金院长毕恭毕敬地将白寅迎进院长室,扶进沙发,捧上香茗。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所特有的由酒精、来苏儿水和人体汗臭混杂而成的气味,马上就驱走了白寅旅途的疲劳,而且神奇地把那片从记忆深处心窝底下情感的最内层里冒出来的一切,统统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潘多拉的盒子关上了,白寅顿时显得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言语简明而且锋利。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那位名叫田田的病人的全部病历卡,对上面写得不明确不详尽甚至不规范不整洁的地方一一批改过来,弄得那两鬓也斑白了的中年院长一阵阵面红耳赤。
  “光这些材料哪里够!”白寅将病历卡往茶几上一拍,三个月前我让你参加这一选题研究小组时就申明过,你的主要工作是积累第一手的门诊资料,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一些?“
  金院长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返老还童地嗫嗫嚅嚅:
  “病人,病人家属不肯配合……我们医院人手实在太少……”
  “不能随访,那就收治入院!加强二十四小时观察!加强阶段观察!为什么不收?”
  “这……”侍立一旁的一名年轻医生插了嘴:“病人没有劳保的,白老师。”
  白寅顿一顿,复又开口:
  “不是理由。我在信上说过,这个研究项目有专项经费。病人的一应开支,可以划归到华光的账号上去!”
  年轻医生说:“也不光是为了几天的住院费。那病人的家长,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
  白寅不耐烦了:“这跟病人住院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这饭店还要靠病人挣钱吧?”
  年轻医生却开心地一笑:“白老师说对了,是这么回事。”
  白寅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
  “是这样,”年轻人解释道,“那饭店除了供应饭菜,还开设音乐茶座,近年来办了个卡拉OK,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田田——就是那病人,不犯病的时候当服务员,犯病时就演唱……”
  “犯病时还要她演唱?”白寅气咻咻地。
  “是的,只有犯病时她才唱。老师您是知道的,这名病人的病症恰恰是强烈的模仿欲和由此产生的异乎寻常的模仿能力。发病期间她完全失却了自我意识,在幻觉中把自己设想成他人他物,无论是言语动作还是表情神态,都会酷似其模仿对象,而田田——这位病人,还具有极罕见的音乐天赋,因此,她能把许多歌里的歌舞表演,掌握得惟妙惟肖……今天她正在发病,所以那饭店生意格外好,许多很远地方的人都风闻金泾出了个‘歌仙子’而赶来欣赏呢……”
  刚为父亲安顿好了住房的白瑜,在门口停住了脚。她听见了那年轻医生既像是很严肃很科学的业务汇报又像是津津有味的渲染,猛地忆起哈益华在车上的话:
  “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岂有此理!”白寅在发火了,“利用一个病人的畸变状态去谋利,是犯法的!”
  那年轻医生却笑得更璀璨:“老师,至今好像还没制定这方面的法律。”
  白寅吼道:“这至少是不人道。”
  “乡下人不懂这个。”年轻人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难以确定这到底属于哪一种病症……连唐斯综合症也算不上……”
  白瑜转身就走。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要去亲眼见见这名“歌仙子”。而且确信,那位人称“歌坛怪人”的路辛和他那个生相丑陋却热情得可爱的哥儿们,一定是奔着那位“歌仙子”来的。
  并不费多少力气,白瑜就打听到了以“歌仙子”的名字作招牌的“田田饭店”。
  七
  一个高大的头戴厨师白帽子的小伙子很殷勤地为她掀开厚重的丝绒门帘。一股烟味酒气和着咖啡牛奶味又裹了刺耳的走了音的歌声直扑白瑜,差点让白瑜闭过气去。
  “那边也有两个上海的客人!”
  白帽子对着她的耳朵眼叫,这才压过了从劣质音响喇叭中喷出来的鬼哭狼嚎,
  “要不要跟他们坐一张台子?”
  白瑜顺着他指的方向透过白茫茫的烟雾望过去,看见了坐在火车车厢式座位上的路辛和哈益华,连忙点头。
  “阿香,领客!”白帽子高喊。
  迎上来一个打扮得很得体但毕竟盖不住乡气的姑娘,笑盈盈地,用手势招呼着白瑜跟了她走。哈益华在白瑜一钻进门帘时就看见了她。
  “看!那个研究生跟了我们来了!”
  路辛顾自抽烟,眼皮也没动一动。
  “啊哈,她朝我们走来呢!”
  “讨厌!”路辛哼了一声。
  “两位先生请挤一挤,”阿香笑眯眯地躬身说,“给这位小姐让个座吧!”
  路辛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哈益华却如同一只蛤蟆般往外一跳,并且作了个很夸张的谦让手势:
  “请了,白小姐!”自己则硬挤到了路辛的旁边。
  “这么说起来,今天是不可能见到那病人了?”白寅说。
  “是的。”年轻医生回答,“按我所掌握的规律推算,今天该是田田发病期的最后一天,因此也是田田饭店营业额最高的一天,她晚上说不定还有演出……”
  “等等,”
  白寅摘下老花眼镜,注视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面孔光滑幼嫩好似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的年轻后生,
  “你是怎么掌握了病人的发病规律的?”
  年轻医生的顶头上司金院长从鼻孔中嗤了一声:“小李是田田饭店的常客呢,时髦点说也是‘歌仙子’的崇拜者之一……”
  “时髦点说现在叫‘发烧友’。”
  小李心平气和地作了纠正。转过头正面回答白寅的问题,
  “她的发作跟她的经期有关。发作期一般是三天,两次发作之间相隔二十八或二十九天。发作期间她对暗示特别敏感,暗示可以诱导出她梦魇般的无意识的行为。行为之后病人又会发生短暂的抽搐,类似癫痫。抑制的办法很简单,一般的镇静药如扑癫酮苯巴比妥甚至安定就管用。只是一旦使用了镇静药,她的亢奋状态就会结束,那种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也便消失,只有等待下一次的发作了……”
  “什么叫等待下一次发作?”
  白寅打断了他的话。这小医生的叙述语气绝对规范简洁准确。白寅没料到在这偏远市郊的卫生院里,在那位虽然唯唯诺诺但显然早已把学过的专业大多还给了老师却为一方之主的老院长的统制之下,竟还隐埋着这么出色的好苗子。愈是对待这样的人才,白寅的要求愈严格,所以愈不允许他在相当专业化的陈述之中,夹杂了不伦不类的或者表达不清的句子。
  那小李医生又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
  “对不起白老师,我偷换了叙述角度了。
  “我是说,那个田田饭店是依靠田田的发病赚三天大钱的,若是田田一发病就让她服镇静药,她一服了药就昏睡过去并且失去了表演的能力,那不是还得‘等待下一次的发作’而放弃了这一次因发作所带来的赢利了吗……”
  “不像话,不像话……”白寅摇着自己花白的脑袋。
  “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金院长喝令小李,“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废话太多!”
  白寅对自己这位高足的低智商哭笑不得,暗自下决心非把他从本课题研究小组中清除出去不可。给他的任务,可以转交给小李。
  阿香送上三杯咖啡、三包鱼片干。哈益华抿了一口那淡褐色的饮料,笑了:
  “怎么像咳嗽药水一样味道?每人最低消费价拾伍元,你们这店也够斩的了!”
  阿香回眸飞个媚眼:“先生明天再来,每杯咖啡只要你二元!”
  “这是什么意思?”哈益华莫名其妙。
  “因为今天有歌仙子演唱。”白瑜说,“浮动价格。”她刚才在医院里听到的正可用上。
  “她就是歌仙子?”哈益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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