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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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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尚文不会的,”崇学停了一刻,脸上露了些为难,却还是说,“大嫂她,怀孕了。”
仰恩正看见窗外的松柏,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都三月了,还会下雪么?
尚文来得比较晚,脸上着疲惫。三个人坐在一起,话说得倒不多,闷着头,各怀心事地喝酒。本来崇学的伤还没完全好,不应该碰酒,可他执意要喝,也拿他没办法。仰恩知道他心里必是郁结着,不能排遣,才会借酒浇愁。而他跟尚文呢?
不过也是借着好酒,与昨日话别吧!
想想月前三人在崇学生日时在“顺合胡同”的畅饮,仿佛在昨天,短短时间却恍然如梦,看来好时光果然不长久,得快乐时且快乐真是至理名言了。
许芳含进来的时候,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顿时气氛紧张。她见崇学也跟着喝酒,难免不高兴:
“这是不要命了么?都什么样了,还跟着人喝?”
说着吩咐人下去煎了醒酒的茶,坐下来以后,盯着仰恩的眼神依旧不友好:
“回去跟你姐说,我就要跟崇学去上海,以后再也不会碍她的眼,老爷要给她扶正,也不会再有绊脚石……”
“妈!你说这些干嘛?”崇学很不悦地打断,坐在一边的仰恩却已经尴尬不堪。
“这么大声干什么?”许芳含瞪了儿子一眼,“我说什么不该说的了?都看我不顺眼!” 这时见人端了茶水进来,才停了刚才的话:
“得了,把醒酒茶都喝了,这么一身酒气地回去,原家还不得觉得我们崇学教坏你们两个?”
许芳含这么说,倒叫尚文和仰恩不好意思推辞,再说,茶是许芳含亲自让人煎的,总是一番好意。于是连忙喝光,起身告辞。因为崇学有伤在身,也没有送,依旧是一句简单的“保重”。
因为下了点小雪,尚文提出送仰恩回去。仰恩也没推辞。前程已定,倒不再瞻前顾后,既然嘉慧怀孕了,至少证明尚文的夫妻生活还是和谐的,许是尚文浪子回头,对自己早没了那心思,倒是他自做多情,胡思乱想了。
车子到了胡同口,开不进去,仰恩下车的时候,姿势透着古怪。一个人走进胡同的身影,似乎一直在颤抖。尚文没有立刻离开,远远看着。就见仰恩沿着墙根走了几步,仿佛晕眩一般,头抵在墙上,身子竟抖做一团。心里有些讷闷,会不会是喝多了?他终是不放心,下车追了上去。
此刻靠墙而立的仰恩,只觉得身体里似一团火球,顺着血液在全身冲撞叫嚣,烧得他口干舌躁,一股欲望象浅浅的水流汇聚在一起,慢慢地竟有洪水之势。他在车上的时候就百般忍耐,这一下车才发现,双腿竟在欲望中不能行路。那种水深火热的折磨,直攻击得他头晕目眩,下身开始躁热,分身竟半硬了。他心急如焚,又羞愧难当,咬紧了牙摸到家门口,掏出钥匙,颤抖不停的手,却一次次地,错过锁孔。仰恩这时神智还在,他怕尚文会过来,他怕尚文看见自己欲火焚身的模样。他太知道,这样的时刻,如果自己不管这自己,尚文跟他就完了。可偏偏有时候,越怕什么,什么越来。跟钥匙反复斗争的手忽然给握住:
“恩弟,还好么?”
尚文说着,看见仰恩的脸,几乎立刻明了,他不是醉酒,只有在那样的时候,怀里的身体才会出现这样的炽热而敏感,他不能相信此刻的仰恩竟会如此:
“恩弟,你?”
“走开!”仰恩狠推了他一把,手上抓紧时间稀哩哗啦地找钥匙开门,“你回去吧!我很好。”
尚文心中了然,一把抢过钥匙,“我来帮你吧!”
在手碰到仰恩身体的一瞬间,竟惹来半声压抑的呻吟,而身边的仰恩明显已经不能支撑,他背帖着墙,缓缓蹭下来,蜷在一边。尚文感到不妙,打开门,顺手一捞,把仰恩夹起来,就往屋里拖。
“放手!原尚文,你给我走开!快走开!”
仰恩从来没有这么竭斯底里过,他身上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来对付尚文,而尚文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他手足无措,除了嘶喊:
“你走吧!我求你!走啊!别留下,原尚文,你今天留下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背后碰到坚硬的床铺,仰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沉重的身躯压了下来,心里翻腾这最后挣扎,他低声哀求:
“求你,别,别这样!”
尚文的胳膊支撑着身体,近距离地看着已被欲火折磨得神智不清的仰恩,他知道仰恩说到做到,若自己真的那么做了,他必是永生不会原谅自己,可当他碰上仰恩带着哀求的湿润双眼的一刻,心中那压抑良久的火,肆无忌惮地烧得无法无天,他的眼睛瞬间涨满血丝:
“我知你会恨我,我也恨死自己,不如,一起恨吧!”
他低头吻了下去,带着点掠夺的暴躁,不容仰恩转头躲闪,唇舌纠缠间透出股腥味儿。渐渐地,仰恩不再挣扎,他的整个肉体整个灵魂都被这莫名其妙的欲火焚烧殆尽。那一直刻意隐藏的火舌,似迎风而起,大片大片的天空映红着,象红得如火如荼的深秋,象满天都是火烧云的黄昏。。。。。。仰恩清楚地感觉尚文在身体里的律动,这一次,他格外粗暴。高潮时,仰恩看见火红的天空裂了道缝儿,那后面不是明亮的天堂,那里充满愤怒的火焰,那里被魔鬼统治,那个地方叫地狱,也必定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仿佛过了很久,仰恩知道尚文的那部分依旧深埋在他的身体里。接下来要怎么做?因为找不到答案,两个人都没动,喘息平静下来,只剩两具汗湿的身体,赤裸地粘在一起。因为天地之间的宁静,门被踢开的那一声巨响,震得人肝胆惧碎。仰恩连看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只听尚文在耳边惊诧地呢喃了一声:
“奶奶?!” “马上给天津打电话,通知五太太,说家里出事了,让她赶快回来。”
管家从祠堂紧闭的大门转过头,低声对身边的心腹说,说完又不放心,想起肖仰思临行前的嘱咐,又添一句:
“先把二少爷找过来。”
窗前种着几颗银杏,秋天时煞是好看,现在一片灰秃秃枯萎的枝干。树影之间隐约是个人,此刻暮色降临,却是混沌沌一片地看不真。因为寂静,祠堂里的对话因此听得格外清楚。
尚文跪在母亲的灵位跟前,脸上不见惊慌:
“你们叫恩弟过来,否则我不谈判。”
他并不知道肖仰恩此刻在哪里,给带回来的时候,并没看见他,但尚文知道,原家这次不会轻易放弃,对仰恩更不会轻饶,不如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才会安心。
“没人在跟你谈判!”原风眠素少严厉,却给尚文的态度激怒,“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么?在你说清楚之前,休想见到肖仰恩。”
“说什么?”尚文不惧地看上父亲的眼睛,“奶奶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好解释。这一切跟恩弟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畜生!”原风眠一巴掌扇过去,结实地打在尚文的右脸,黑暗里,更加显得响亮,“你怎能在你妈面前说这种混帐话?你对得起她在天之灵么?”
一边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几乎踉跄着起身护住了尚文,尚文的斗志似给激起,让开奶奶的身体,冲着父亲大声地说:
“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是我始乱终弃气死她么?你三妻四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再贤惠,也终究是个女人,也有尊严!你怪我对不住嘉慧,那也是拜你所赐,难道你没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
“住嘴!”原老太太高声阻止尚文,“肖仰恩对你做了什么?啊?他勾引你做出那么不知廉耻的龌龊事,还这么不知礼数地跟你爹说话!”
原风眠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跟尚文关系并不象一般父子那般亲近,甚至彼此之间礼貌到有些疏远。印象里尚文自幼到大,跟老太太长大,从没跟自己撒娇,使小性儿,喜欢什么东西,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哀求索要。偶尔因为淘气挨罚,对自己却也只是害怕,象这样“放肆”地说话,却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这么多怨恨。”
“没有。该怨恨的人不是我。”
“那好。”原风眠努力吸气,平复胸口一阵隐隐的痛,语气和缓下来,“暂不提我和你母亲,你既然认为我所做不对,怎么还能重蹈覆辙,做出这么对不起嘉慧的事?”
尚文动了动膝盖,骨头磕在硬地板上的感觉并不好,他在父亲的问题里沉静了一会儿,过去四年多的时间里与仰恩的种种,再次翻涌上来的时候,竟不再酸痛,今后再不用隐瞒,似解掉一层厚重的壳,尚文一字一句清楚并且肯定地说:
“我跟恩弟,已来往四年多,如果说插进来破坏的,那也只是嘉慧,而不是恩弟……”
“你这孩子,是疯了么?”原老太太因这惊骇的坦白而气结,她的心里始终认为是肖仰恩这下流龌龊的东西勾引了自己的孙子,还渗透给他这么多妄言谬论,此刻的她,简直恨不得将仰恩千刀万剐了也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娘,你让他说下去。”原风眠拦住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尚文。
“我对原家算什么呢?是光耀门眉的标本,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让我成家立业,我学习经商,娶妻生子……你们从我身上拿走的,是我不甘心交出去的,而你们给我的,却只能是你们想给我的,没人关心,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们只要求我一丝不苟,遵听教诲,按照原家铺的路,心无旁骛,毫厘不爽地走下去……我高不高兴,开不开心,你们全不在乎,只除了恩弟。他信任我,鼓励我,他能听我心声,解我心结,他象空气一样陪伴我,却从不跟我索求。他对我逆来顺受,不争,也不抱怨,不管我多么绝情任性,他都只有默默承受的份。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勾引鼓惑我,可你们懂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我缠着他不放,是我离不开他,我爱他,就象父亲你爱五姨,区别是,你还能给五姨个名份,而我对恩弟的感情,却连个肯定都给不起。为什么,我最爱是他,到最后却取悦了全世界,只独独辜负他?所以,我没有对不起嘉慧,也没对不起原家,这世上我若真的亏欠谁,那人,只能是恩弟。今天,我在原家列祖列宗前,在我亲娘面前发誓,即使全世界说我龌龊下流,我原尚文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人,也只爱那人,他叫,肖仰恩。”
没有人说话,月亮从东方升了起来,快到十五,穿过结着冰霜的树枝,透着一片清澈的光辉。原风眠侧头象龛台上看过去,排列整齐的祖宗灵位,从哪一辈开始,都是一个男人由几个女人守着?尚文这件事,本来不复杂,可偏偏仰恩是个男孩儿……他是了解仰恩这个孩子,断不是母亲嘴里说的那般不知好歹,苟且下流的人品。可是,自古以来,男人跟男人,不过是亵玩,怎么可能有真感情?更别说天长地久地厮守终生?想了许久,原风眠长叹一声: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等仰思回来再商量好了。”
门忽然很大声地给人推开,走进来的,竟是许芳含。她目露凶光,短暂地停了几秒,随即失控一般地嘶喊:
“还跟那个贱人商量什么?她弟弟做出这么不要脸的勾当,你还要替他遮掩?你怎就能给她迷得失了判断?啊?还有你!”
她的手忽然指向尚文:
“竟然给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爱他!你懂什么叫爱呀?和你爹一样没骨气!见个模样好的,名声家当就都能搭出去,可你们懂什么叫真爱么?懂么?”
原风眠从震惊中乍然清醒,今晚的许芳含已经完全失控,她似乎憋了很久很久,终于借着这个机会爆发。许芳含从五年多前精神就一直不怎么好,为人偏执到完全不能给人说服,只执着自己心中所想,行事手段越来越极端,不理智。自从仰思怀孕时出了事,崇学主动提出接走,独立照顾她。可明显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此刻目光狂乱,举止疯狂,似是没了理智,连忙上前去阻止:
“你跑这做什么?走,我送你回去。”
不料许芳含猛地一退身,躲开他伸出的手:
“怎么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看一刻都烦?巴不得我彻底消失?我偏不称你意!”
说着,似乎冷笑着对门外说:
“把人带上来!”
院子的门大开,进来几个高大打手模样的人,将一人如同面口袋样扔在院子中间。那人只穿了一件薄衬衫,裸露在冷空气里的皮肤一片青紫,似乎已经给人扔在室外很久,冻得蜷成一团。
“恩弟!”尚文竭嘶底里地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无奈跪在地上太久,那膝盖以下竟似麻痹,一急之下,整个人摔在地上。地面那么凉,自己穿着棉衣,依然给冰透,外面的恩弟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放了他,许芳含,你蛇蝎心肠不得好死!我要你放了他!”
一边怒骂一边再站起来,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两个走上前的大汉死死拦住。他转头怒火中烧地望向许芳含,那无耻女人却笑了:
“急什么?你这小情人刚刚就蹲在这窗下,”她说着指了指祠堂靠小路的一扇窗,“你的表白他听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跟他姐一样,得意着呢!”
“老二!”原风眠大步走到许芳含面前,“你疯了?赶快放了仰恩!”
“你是急他还是怕你的仰思心疼啊?可不是么,她这辈子也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这弟弟是她唯一的心肝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天生怕冷?你们不是都挂着他么?好,那我就让他暖和暖和。”
说着她冲门外的几个人使了个眼神,其中的一个会意地拎起一桶准备好的冰水,冲着地上的仰恩泼了过去。仰恩的嘴给人堵着,却依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散溅在一边的水花,慢慢结了冰花。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洼里无力地挣扎,仰恩似给千万只嘴巴嘶咬,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
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在极限爆发,本来力气就不小的尚文这一刻如同天助,骤然挣开两个大汉,风一样冲到仰恩身边。许芳含雇来的几个人都是退伍兵,收了钱办事,对整件事情并不知情,如今见原尚文发了疯一样冲出来,也是害怕这原尚文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倒没敢上前。
尚文把仰恩从水汪中捞出来,薄衬衣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因为结冰变硬,仰恩牙关打颤,嘴唇已经抖得不能合拢,手脚抽搐成可怕的形状,神智却似乎还在,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自己。尚文的心给悔恨狠狠绞着,下午给奶奶发现以后,就不应该自以为单独面对原家能解决问题。若坚持着带上他,坚持两个人在一起,仰恩也不会落到他们的手里。然而后悔无用,尚文脱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仰恩,他的身体如同坚硬的冰块,手触摸到的地方,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除了那双黑暗中的眼神,带着生命和热情。
身后的许芳含发了疯一样地跟父亲在争论,奶奶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击打声……起风了,高空的云被气流推动着,遮挡住月亮的光辉,四下里瞬间暗如重墨,连先前随风摇曳的银杏树的影子,也忽然不见。原尚文脑海里刹那间清澈,抛却疯狂的家庭,抛却错与对的标准,低身背上仰恩,他坚定地,带着抛弃一切的勇气,说了一句:
“恩弟,我带你离开这里!”
几乎同时,院子的大门忽然给人大力踹开。丁崇学带着怒气站在门口,冲着一边的许芳含高喊了一声:
“谁让你跑这里丢人现眼的?”
他朝旁边扫了一眼,看见肖仰恩一身湿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燃烧的火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院子里对峙的局面忽然因为许芳含出人意料的笑,变得诡异起来。
“丢人?现在丢人的还是我,对么?”这女人不再年轻,可从五官轮廓里依稀辨认得出年轻时的诱人风韵。“那狐狸精给你们吃了什么?你们个个都向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么?比我会装?摆出一副淑女模样,你们这帮傻子还给她蒙得团团转呀!你当她真心跟你爹过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闺秀,却宁愿过来当个姨太太,为了这个,肖家差点跟她断绝关系,她最后还是不知廉耻地进了门,她的居心你们还看不出么?说什么真心爱风眠,呸!她看上的不过是原家的钱财权势!她的野心你们看不见,成天看我不顺眼!我对原家的心,谁看见过?谁珍惜过?我生了儿子,过继给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学是丁家的奶妈养大,三岁时候见到亲娘都不认识!自己亲生儿子躲着自己,要奶娘抱,我这做妈的心有谁体会过?原风眠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儿子将来还可以再生,你说,尚文他娘走了以后,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这么多年,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进了门,你连碰都不碰我呀!那贱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给狗吃了,当年跟我说的话,还没放个屁响!我跟那狐狸精斗,斗了半辈子,也没讨到半分好!可我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能当你原风眠名正言顺的妻子么?!我为什么就只能是个姨太太?为什么就做不成那个,原风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挣扎了一辈子,亲眼见过的太多太多,心里堵了这许多年,总要爆发,总得宣泄。许芳含的头脑一片火热,似又不清楚,只觉得那心里的恨,象野火般燃烧不尽。她这辈子失败得一塌糊涂,原本如同太阳一样高高挂在那里的梦想,就因为肖仰思的出现,因为她的工于心计,让她这么亲眼看着,支离破碎,再难拼凑。甚至她的弟弟,也是个男表子,勾引老大,做出那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别人就都替他说话?怎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惩罚他?就因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谁都不敢动么?肖仰思怎么就那么大的能耐,能左右这么多人?她莫非真的是个狐媚子,懂得惑人之术么?这么想着,就真的觉得对面站着的那个混身湿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体,对着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边都是不屑。
许芳含最后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烧成一抹轻飘飘的灰。本来她今天这一番闹腾也是想鱼死网破,她煎熬够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会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着那贱人在世间快乐!坚决不!
乌黑的枪掏出的一瞬间,周围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许芳含的身上会有武器,也没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射击。丁崇学最先反应过来,纵身上前的一刹那,枪口散着斑驳的火星,一发子弹已经射出去。几乎完全没有间隔,许芳含还没从震动中调整好姿态,就再次扣响扳机。崇学刚碰到她的手,从下往上一磕,枪口上移,打上屋檐,随即有瓦落。崇学下手重,本以为那一下能磕飞枪支,却没想到母亲的双手依旧紧紧握住。
“把枪给我!妈!交给我。”
许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在双手扣着扳机的指头上。丁崇学冲着母亲的眼光看过去,仰恩跟尚文已经倒地不起,心如刀绞,一时痛不可当。见母亲还要继续,他全然不顾上前,手跟母亲纠缠在一起,抢夺她手里的武器。许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学的力量,身子向后倒,手上却怎么也不肯放松,两个人栽倒。
“砰!”
第三声枪响,所有的纠缠争斗都停止在这声闷响里。
许芳含的手指是慢慢从扳机上松开的,关节缓缓展开,到了一定的角度,终于僵硬在那里……她的胸前一个黑黑的洞,血正肆无忌惮地涌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看着崇学,又似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也许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连你,你,也不,不懂我么?”她的声音沙哑破碎,“不懂么……儿子……”
那颗曾经美丽过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许芳含到最后一刻,终还是,死不瞑目。
这个时候,丁崇学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亲娘,他们之间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脉牵连,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细致入微地感受着,并因此痛彻心肺。有些事情,只要一瞬间就能想通;有些烦恼,纠缠一生也不能释怀;有些心结,在最后一刻才能解开;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仰恩并不能清楚地记住当晚发生的事情,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颤抖和抽搐的疼痛里勉强保持着少得可怜的神智。迷迷糊糊的时候,尚文不知道为什么抱紧了自己,他听见枪声,自从崇学遇刺,他对那声音不再陌生,不会误会成鞭炮,那的确是枪响,还不止一声。他的神智只有一个瞬间是清醒的,那一刻,他跟尚文都跌倒在地上,尚文的脸距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要断了,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对他说了一句英文。可仰恩的心思不在那句英文上,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尚文身上淌到自己的手上,那是当天晚上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却是尚文的血。
“这句话会念么?”
尚文坐在仰恩对面,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仰恩的心思都在书上,随便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语?”纸条上的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语,仰恩皱眉,“看不懂。”
“猜一猜发音也好,很重要的。”
见尚文一脸诚恳和期待,仰恩不忍,于是仔细看了看,试着发音:
“Te Amo。”
“我也是。”尚文连忙接了一句,然后突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弯曲成可爱的形状。仰恩微微倾着头,探寻地盯着尚文,嘴角边也噙着浅笑,他想起来这个家伙刚刚从他的第一节西班牙语课上回来:
“是什么意思?”
“管它呢!你只要知道‘我也是’就行了。”
仰恩猛地从梦中惊醒,屋子里一片漆黑,脑子里象在瞬间划亮的火柴。尚文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英文。他说的是“Te
Amo”,他说,“我爱你”。心口出是一阵沉闷的疼痛,仿佛给电流猛地刺激,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得绝望。很快仰恩感觉到这并不是尚文的病房,隐隐记得在尚文的床前睡着,天还没亮,怎么会回到自己的病房的?他转头,果然看见角落的沙发里熟悉的轮廓,丁崇学,果然还跟着他身边。仰恩猛坐起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低声问了句:
“醒了?”
“对不起,我睡着了,可以再回去么?”
原家虽然极力低调处理,却如何也不准仰恩去见昏迷中的尚文。还好崇学暗中帮助,在晚上的时候让他过去陪,天亮再离开。
“你没睡着,是昏倒,医生说你需要休息。明晚再去吧!”
出事以后,仰恩出人意料地冷静坚强,只休息了两天,就赶着在晚上去偷偷看尚文。崇学旁观却看得清楚,尚文现在人事不知,所有的压力和指责都积压在仰恩一个人的肩头,他必须强迫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才能扛得住那些不公平施加过来的外力,保护正在沉睡的尚文。可仰恩的状况并不象他看起来那么好,今天他的医生终于忍不住跟崇学说:
“你得看住这个年轻人,他的问题恐怕比那个睡着的更严重。”
崇学说不清自己对仰恩的态度,有时候是情不自禁地会站到他的立场,替他着想,这在崇学以前的生命里,是从来没有,也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包括在仰恩的强撑下,崇学甚至可以把心里那股难言的锉痛,把那晚的枪声,把那至死也不肯闭上的眼睛……通通埋在一边,他也想,替那瘦弱的肩膀承担些重压。至于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关爱从何而来,源自身体的何处,他暂时也不想再去思考。
“你不累?”仰恩慢慢躺回去,一边问坐在沙发上的崇学,他坐得那么笔直,根本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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