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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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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佩鲁兹和弗列米合著的《化学概论》。
  “可是您曾叫我相信书籍不能替代……哦,我忘了,您是怎样说的。不过,您反正知道我想说的意思……您记得吗?”
  “有什么办法呢!”巴扎罗夫重又说。“干吗要走?”奥金左娃压低声音问。
  巴扎罗夫瞅了她一眼。她头仰靠在扶手椅背上,半裸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一盏带着小洞眼儿纸罩的孤灯下脸色显得比平常苍白了些,宽宽的白色裙衫把她轻轻裹住,只露出两只也是交叉搁着的脚尖有外面。
  “又干吗留下?”巴扎罗夫反答为问。
  奥金左娃稍稍转过头来:
  “怎么说‘干吗’?难道您在我这儿感到不愉快?或者,您以为走了就没人想念?”
  “我确信没有人。”
  奥金左娃沉默了会儿。
  “您想错了,而且,我不信您这话,这话不是认真说的。”巴扎罗夫坐着不言语。“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为什么不作声?”
  “我该说什么好呢?一般说来,人是不值得去思念的,尤其像我这样的人。”
  “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究实际因而非常乏味的人,不善词令。”
  “您是在博取称赞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不,我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珍视的富丽美好的生活我是无法达到的吗?”
  奥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儿。
  “随便您怎么想得了,但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将留下来。”
  奥金左娃微微耸了耸肩。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又说。
  “真的?即使寂寞,也只不过寂寞一时。”
  “您根据什么这样认为?”
  “根据您亲口对我说的话:只在秩序被打乱的时候才感到寂寞无聊,而您如此循规蹈矩地安排您的生活,压根儿容不下寂寞,容不下惆怅……容不下任何沉重的感情。”
  “您认为我就那么循规蹈矩……也就是说那么绝对正确地安排自己生活的吗?”
  “当然喽!不妨举一个例子: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我已预先知道您要把我赶走。”
  “不,不赶您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可以留下来。
  请打开那扇窗子……不知怎的我觉得闷。“
  巴扎罗夫站起来,一推窗,窗扇嘎吱一声便大开了……没料到开开它那么容易;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幽暗柔和的夜晚和几乎是黑不见指的天空在向窗内窥视,它带进了树木的轻轻絮语和自由流动的清新夜气。
  “请放下窗幔,坐下说话吧,”奥金左娃说,“我想在您离开我家以前和您说说话儿。请说说有关您自己的事,您从来还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呢。”
  “不如和您说些有用的事为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您过谦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些关于您的事,您的家庭,您的父亲,正因为他,您将抛弃我们。”
  巴扎罗夫听罢暗想:“她干吗说这些话?”
  “这些事说来枯燥乏味,”他出声道,“特别对您而言。我们只是平民百姓……”
  “而照您看来,我是贵族夫人了?”
  巴扎罗夫抬头瞧着奥金左娃:
  “是呀,”他故意正经八百地说。
  她凄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了解得很少,尽管您宣称所有的人彼此相似,没有研究的必要。让我抽空告诉您有关我的生活……现在且说说您自己的。”
  “对您确实知道得很少,”巴扎罗夫学她的话说,“您说得对,每个人真像是一个谜。以您作例,您躲开社交,认为它是个累赘,可您却邀请两个大学生来作客。有您这样的聪明才智,以您这样的美貌,您又何必住在乡下呢?”
  “什么?您说什么来着?”奥金左娃好奇地问,“以我……美貌?”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
  “怎么说反正一样,”他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住在乡下。”
  “您不明白……可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我吗……我认为,您之所以长住一个地方,是因为您娇生惯养,因为您喜欢舒适和安乐,而对其他一切没有兴趣。”
  奥金左娃又凄然一笑。
  “您真的不愿相信我也会动情吗?”
  巴扎罗夫抬眼朝她一瞥。
  “可能出于好奇,而不是别的。”
  “真的吗?好了,现在我慌了,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您也是像我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一起……”巴扎罗夫悄声重复她的话。
  “啊!……我忘了,您想走哩。”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暗沉沉的、馨香四溢的独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通过飘动的窗幔闯进房内的清凉夜气是如此地撩人,甚至听得到它的喁喁私语。奥金左娃一动不动,但她的心海却在波动……巴扎罗夫也感到了她心海的波动,忽地想起这是和一个美丽的夫人单独待在一起……
  “您要去哪?”
  他什么也没回答,又坐下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是个安分的娇惯的女人了,”她仍以原来的语调接着往下说,眼睛瞧着窗口。“但我知道我自己,我非常不幸。”
  “您是不幸的人!为什么?难道您担心那些无稽之谈?”
  奥金左娃皱了皱眉。她很不高兴把她的话作这样的理解。
  “我才不会去理睬那些流言蜚语呢,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骄傲,不允许为那种事烦心。我不幸,因为……我没有渴求,没有生活的愿望。您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您想:这是‘贵族夫人’在说话,身上缠绕着花边,坐着天鹅绒的软椅。我并不想隐瞒我喜爱如您所说的安乐和舒适,但与此同时我很少有生活的渴望。任您作出评价好了,在您眼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摇头。
  “您身体健康,人身是自由的,经济上是富足的,您还要什么呢?还缺什么呢?”
  “我还要什么,”奥金左娃学他的话,接着叹了口气。“我累了,我老了,我觉得活得太长了。是的,我老了,”她追加了一句,轻轻拉起披肩盖住裸在外面的肘子。她的眼睛遇到了巴扎罗夫的眼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在我身后已积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后又穷困,后来是父亲的死,出嫁,出国,等等等等……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却没一桩;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条漫长、漫长的路,没有目的……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吗?”巴扎罗夫问。
  “不,”奥金左娃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不满意。我觉得,若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爱,却又不能投入,”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这便是您的不幸所在。”
  奥金左娃看着她的披肩角儿说:
  “难道我不能投入?”
  “未必能够!我把这称之为不幸,其实不确,应该说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真值得可怜。”
  “遇到什么事?”
  “想爱,却不能爱。”
  “您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巴扎罗夫生气地回答,心里则在叨咕:“你是在卖弄风骚,你因为无聊、没事干,所以在逗我,而我却……”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扑腾。他俯下身去玩弄着天鹅绒软椅的穗子道:“再说,您可能要求太严格了。”
  “也许是。依我看,要么就把整个身心投进去,要么就别动心。将心换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来,不惋惜,不后悔。若不是这样,宁可不爱。”
  “这有什么不好的?”巴扎罗夫评论道,“这条件合情合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直到现在……还没有寻觅到您所向往的。”
  “您以为把整个身心交出去是那么容易吗?”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两,或珍惜自己,那就不容易。但要不那么左思右想,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我毫无价值,谁还要我的一片忠诚?”
  “这不是他本人的事,应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断他有多大价值。主要的是敢于交出自己的身心。”
  奥金左娃从靠背软椅上直了直身子说:
  “您说这些,像是您都经历过似的。”
  “我只是顺口道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知道,这一切均不属我研究的范围。”
  “至少您是敢于把自己的整个儿身心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夸口。”
  奥金左娃不吭声,巴扎罗夫也保持沉默。从客厅里传来钢琴声。
  “这么晚了,卡捷琳娜还在弹琴,”奥金左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
  “是的,真的晚了,您该休息了。”
  “等等,您忙着去哪?……我还要跟您说句话。”
  “什么话呀?”
  “等等,”奥金左娃悄声说。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扎罗夫身上,好像要对他仔细端详个透。
  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说了声“别了”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掉头走了。她把蜷缩成一团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对着吹了吹,蓦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急步向房门走去,仿佛是要追他回来……女仆捧着盛有水瓶的银托盘进房来了,奥金左娃收住脚,她的发辫像条黑色的蛇一样掉到了肩上。后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书房里的灯还亮了很久很久,而她也久久地一动不动坐着,夜凉如水,她偶或用手指抚摩着她那被寒气侵袭的裸膀。
  两个钟点后巴扎罗夫方回卧房。靴子已被露水溅湿了。他的头发蓬乱,神情悒郁。见阿尔卡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本书,礼服扣得齐齐整整的,他懊丧地问:
  “你还没睡?”
  “今儿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尔卡季答非所问。
  “是的,那时候你在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一起弹琴。”
  “我没有弹……”阿尔卡季才说半句便不言语了,他觉得眼里的泪水就快要掉出来。而他不愿在善嘲弄别人的朋友面前落泪。
  第18节
  第二天,奥金左娃来喝早茶的时候,巴扎罗夫有好大一会儿只是埋头于茶盏。突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像被搡了一下似的立刻掉头看他。经过一夜,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没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时方重新出现。打从一早开始便是阴雨天气,外出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都聚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杂志给众人朗读。老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像是他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儿,后又恶狠狠地虎着脸瞪他。但他毫不理会。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启口道,“请跟我去一趟……我想问问……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扫视着左右仿佛说:“你们瞧,这样的事真叫我吃惊!”她朝阿尔卡季瞪眼,但阿尔卡季不理她,反而提高了朗读的嗓门,还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换了个眼色。
  奥金左娃迈着碎步去她的书房,巴扎罗夫敏捷地走在她身后,他不抬眼,只是听着她衣裙的窸窣声音。他俩各自坐到昨夜坐的位置上。
  “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呀?”她息了一小会儿才问。
  “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巴扎罗夫回答。
  “同时,我还可以推荐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dephysiqueexpérimentale①,这书的插图比较清晰。总的说来,这本教科书……”
  ①法语:加诺著《实验物理学基础》。
  奥金左娃伸手制止:
  “请原谅,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您来,其实不是为讨论教科书的事,而是想恢复我俩昨天的谈话,您昨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感到腻味吧?”
  “我听凭您吩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我们昨天倒底说了些什么呀?”
  奥金左娃睨了巴扎罗夫一眼。
  “我们谈到了幸福,我还讲述了我本人的事。顺便说说方才我提到的‘幸福’这个字眼儿,请您解释一下,即使在我们感到愉悦的时候,例如在欣赏音乐、欢度良宵、跟佳宾畅谈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现实的、亦即我们所拥有的幸福,还不如说是一种暗示,暗示无上的幸福只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话叫‘那山要比这山高,人没有满足之时’,”巴扎罗夫回答她,“昨儿您还说了哩,说您感到不满足。
  至于我,这类想法从没有钻进我的头脑。“
  “也许您觉得这种想法极其可笑?”
  “不。但我从未去想过。”
  “真的?您可知道,我倒很希望了解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谈心。您当然没什么好谈的,因为您知道自己不是个普通人,您年轻,前程远大。可是,您准备干些什么,等待的是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是想问:您预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在想什么?一句话,您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使我奇怪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从事自然科学,至于我是谁……”
  “是的,您是谁?”
  “我已向您禀明,是个未来的县邑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您为什么说这些呢?您自己也不信这话。阿尔卡季可以这样回答我,而您……”
  “阿尔卡季有什么……”
  “别说了!您真能满足于这些小事吗?您不是说,这非您志趣所在?像您这么个自尊的人——当个县邑医生!您这样回答是为了躲开我,是因为对我不信任。但,您可知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一度穷困,也像您那样自爱自尊,可能也有过与您相同的经历。”
  “这一切当然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请您原谅,……总的说来,我不习惯于谈论自己,况且您我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差距……”
  “怎么样的差距?……您又会说,我是个‘贵族夫人’?得啦,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证明……”
  “除此之外,”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有什么必要谈论未来呢?未来的事大半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有机会去从事某项事业,那当然好,但如果没有这样的机遇,不也可以安于现状,庆幸未为此空费唇舌吗?”
  “您把友好的谈话也看作空费唇舌……或者,您把我仅看作一个女人,不值得信任?我知道,您瞧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从没有瞧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您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理解您不愿谈您的未来,那么,总可以说说您现在心里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好像我是一个国家或者社会似的!说那些压根儿没意思,而且心里‘发生的事情’常常能大声说出来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能?”
  “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犹豫了一下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询问。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说,“但感觉告诉我,我俩并非相逢无故,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好呢?——您的紧张感、压抑感终将消失。”
  “您发现了我的压抑感……您还说是……紧张感?”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您真想知道我这压抑感的原因,真想知道我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左娃再次说,声调里带有莫明的恐惧。
  “您不生气?”
  “不。”
  “不?”巴扎罗夫背她站在那里说,“那么我告诉您,我那么愚蠢、那么疯狂地爱您……您终于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了。”
  奥金左娃摊开双手,而巴扎罗夫的前额紧贴着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气,整个儿身子在颤抖,但这不是年轻小伙胆怯的颤抖,也不是首次求爱时甜蜜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激情,它像气忿或者气忿那一类……奥金左娃感到害怕,却又怜悯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不由声音里充满柔情。
  骤地他回过身,向她投去贪婪的目光,接着握住她双手,急遽地把她拉进怀抱。
  她没有立刻挣开他,但一小会儿以后已远远地站在墙角里瞧他。他又向她扑去……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着声音说,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将发出惊叫……巴扎罗夫咬紧嘴唇,走出去了。
  半个钟点后女仆送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张巴扎罗夫写的便笺。便笺上只有一行字:“我应该今天走呢,还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他:“为什么要走?我没有理解您,您也没来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则在暗想:“我对自己也不理解。”
  午饭前她一直没露脸,只是独自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或驻足窗口或是镜前,缓缓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颈项,觉得那儿有灼人似的一块。她一再问自己,是什么促使她“逼”对方吐露真情的。根据巴扎罗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没猜出一点儿来吗?……“是我的错,”她出声道,“但我当时没法儿预见。”她陷入了沉思,想起巴扎罗夫野兽般凶猛的脸,想起怎样向她扑来,她不由脸红了。“或者?”她说,但又停下,摇了摇披着鬈发的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微微后昂着头,半睁半闭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为刚才的自言自语而感到羞怯……
  “不,”她终于下了决心,“任其发展的话,上帝才知道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可开不得玩笑!在这世上还以安静为好。”
  她的安宁得以保住了,但她很伤心,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但绝非因为受了欺侮。她并没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说因为她犯下过失:种种模糊的感觉——对年华消逝的感慨,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导致她走到某个界限并向界外张望。她看到的说不上是个深渊,而只是空虚……或者说是丑陋。
  第19节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如何超然于一切偏见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好意思。相反,他倒显得挺镇定。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他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讲起了许多笑话,笑话之一说的是省长布尔达鲁命令下属一律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以便一有紧急情况,立即飞马前往执行。阿尔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说着悄悄话,同时却又佯装成正经八百的样儿聆听老公爵小姐的议论。巴扎罗夫自始至终皱着眉,不出一声。奥金左娃两次——不是偷偷地,而是正眼瞅他那张垂着眼帘、严肃的气鼓鼓脸儿,像是说他下定了决心,早把一切不放在眼里,她不由想道:“不……不……不……”饭后她和大家去花园散步,见巴扎罗夫像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便故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停下来。他走了过来,但依然垂着眼帘,只低声说:
  “我应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当然会生我的气。”
  “不,我不生您的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奥金左娃答道,“但我觉得难受。”
  “那就更糟。无论如何,我已受够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的蠢事,大概您也同意这种看法。您在便笺上写:为什么要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来,明天这里便见不到我这个人了。”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吗?”
  “不,我不是说这。”
  “旧事不会重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这样的事或迟或早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应该离开。我只能在一种条件下留下来,而这样的条件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具备,因为您,请原谅我的鲁莽,大概不会爱我,而且永不会爱上我的吧?”
  巴扎罗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倏地一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回答他。“我害怕这个人,”这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别了,夫人。”巴扎罗夫像是猜到了她的思路,说罢便进屋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随之也走了,后来唤来卡捷琳娜,挽住她膀子,直到天黑再没离开过她。她也没有参加玩牌,脸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这笑,跟她苍白的、不太自然的脸却不相称。阿尔卡季瞧着她,觉得莫明其妙,一如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晚茶时他还是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宽解的话,但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通报说西特尼科夫来了。
  很难用几句话来表达出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闯进客厅的那份热劲儿。他以其无所顾忌的冒失脾气,不管是否有伤大雅,驱车来乡间拜会一位仅属点头相识而又从未邀请他的夫人,理由是,根据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两个聪明朋友正在夫人宅第作客。不过,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把准备好了的客套诸如请求原宥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来之类忘得一干二净,而是讲了些不伦不类的话,说叶芙多西娅·库克申娜派他来了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否身体健康,说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赞颂的口吻向他说起……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不知所措,居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谁也没赶他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甚至还把他介绍给了姨妈和她的妹妹。受宠之余,他立时恢复了元气,海阔天空地滔滔而谈。庸俗,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处,它可以帮助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使过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觉得以清醒过来,因为前后两者是相互牵连着的。西特尼科夫来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空虚了,从而简单化了,甚至大家晚饭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比平常早了半个钟点。
  “我现在可以用你的话反问你了,”阿尔卡季躺在床上,朝着已脱掉衣服的巴扎罗夫说,“有次你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莫非是履行了你无法推卸的职责?‘“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说起了互相挖苦的俏皮话,它无疑是表示私底下不满或者怀疑的征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扎罗夫说。
  阿尔卡季翻过身,半支起身子。他既是惊讶,又莫名地感到高兴。
  “啊!”他说,“原来因为这件事忧伤?”
  巴扎罗夫打了个哈欠。
  “知道得多,老得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怎么办?”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怎么啦?”
  “我是说。她能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的。”
  阿尔卡季不由暗中寻思起来。巴扎罗夫翻过身去面墙睡了。
  两人默不作声,这样过了五分钟。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突然叫唤。
  “什么事?”
  “赶明儿和你一起走。”
  巴扎罗夫没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说,“咱俩到霍霍尔新村分手,在那里你可以向费多特雇马车。我本来希望认识一下你的双亲,但怕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不便。你不是还要来我家吗?”
  “我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回答,但没有转过身。
  “他为什么不问我也走的原因呢?而且同样走得这么突然?”阿尔卡季在暗中想。“真的,为什么他走我也要走?”他对自己提的问题找不出满意的回答。想起就要告别这块他喜欢的地方,心里分外沉重,分外难舍,然而,如果他一人留下来,又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之间一定出什么事了,”他猜想。“他走,我又何必在人前碍眼,惹她讨厌?啊,我最后的希望化作泡影了。”他不由回想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容,通过这位美丽寡妇的脸容,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也随之慢慢地显现出来。
  “可惜也见不上卡捷琳娜了!”阿尔卡季捂着枕巾悄声儿说,一颗颗眼泪滴落下来……蓦地他仰头把头发往后一甩,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家伙干吗像着魔了似的往这儿闯?”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后来说了下面的话:
  “老弟,我看你还是太傻。西特尼科夫一类的人对我们有用处,你要懂得,我需要类似他那样的傻瓜蛋。说到底,神灵管不上烧瓦罐的事,另要有人侍候!……”
  “哦!……”阿尔卡季这才悟出了巴扎罗夫讳莫如深的傲慢。“那么说来,你我是神灵了?或者你是神灵,我是傻瓜蛋?”
  “对了,”巴扎罗夫沉着脸说,“你还傻。”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左娃说他打算和巴扎罗夫一起走时,她并不显得特别奇怪,她像累着了、心不在焉一般。卡捷琳娜不言语,只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他。老公爵小姐暗暗在她披巾下划十字。当然,这没有逃过阿尔卡季的眼睛。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哭笑不得,他换下了窝窝囊囊的斯拉夫式服装,一身新地下得楼来(他随身带来了无数的衣服,曾使得昨儿派去侍候他的仆人惊讶不止),伙伴们却要抛下他走了!他像林中空地上被追逐的兔子那样着急地打转,忽然他惶恐着大声宣布他也走。奥金左娃没有挽留他。
  “我的马车行驶起来特别平稳,”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对阿尔卡季说,“让我把您送回家去,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以坐您的四轮篷车,这么办,大家都方便。”
  “对不起,咱俩不同路,您离我家远着哩。”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而且那边我有事要办。”
  “专卖的事吗?”阿尔卡季问,声音里明显带有蔑视。
  然而西特尼科夫的处境如此地狼狈,以至一反平常,挤不出个笑来。
  “请您放心,坐我的马车非常平稳舒服,”他说,“而且这样安排,可以各得其所。”
  “别让麦歇西特尼科夫失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旁劝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故意垂下头。
  早饭后客人们准备上路。奥金左娃跟巴扎罗夫告别的时候向他伸出手去并且问:
  “我们还将见面,不是吗?”
  “听您吩咐,”巴扎罗夫答道。
  “这么说,我们一定再次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出门外,坐上西特尼科夫的马车。管家恭敬地扶他坐好,可是他真想给他个耳光并大哭一场。巴扎罗夫也在四轮篷车里坐稳了。不久到了霍霍尔新村。阿尔卡季在等待店掌柜费多特套马那会儿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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