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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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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干部管理条例,这够不上什么,怎么个处理法?不处理,天一同志面子上过不去。’ 两人都说得含蓄,其实私下都认为陆天一太鲁莽了。周克林看样子有很多话想说,却只得遮遮掩掩。朱怀镜并不原因同周克林一起说三道四,他的话就适可而止了。要不然,只要他稍加点拨,周克林就会说出很多不堪的话来。陆天一的风头的确也出得太离谱了,很多人会说他的闲话的。

下班后,朱怀镜回掉了几个应酬,自己跑到宾馆去吃便餐。于建阳见了,吆三喝四的,要服务员加菜。朱怀镜黑了脸说:‘ 小于,我说你,你就是不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别浪费了。’ 于建阳只顾自己笑,说:‘ 朱书记,我老是挨您批评。好吧好吧,就加一个菜。’ 朱怀镜也不想再同他罗嗦,便点头笑笑,埋头吃饭。吃完后,于建阳忙端了碟水果过来。朱怀镜没说什么,拿牙签挑了片哈密瓜,边吃边往外走。他怕于建阳又跟着去房间,就说:‘ 小于,你忙去吧。’ 于建阳略作迟疑,只好站在那里了。

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吃饭,见了朱怀镜,忙放下碗,说:‘ 朱书记您好。’说着就跑到前面去开门。朱怀镜说:‘ 小刘你别麻烦了,你吃饭吧,我自己开就行了。’ 刘芸回头笑笑,说:‘ 没关系的。’ 开了门,刘芸也进去了,替他倒了杯茶。朱怀镜连声道谢,叫刘芸快去吃饭。刘芸嗯了声,就往外走。朱怀镜又叫了她:‘ 小刘,你没事就把饭端这里来吃嘛,站着吃不难受?’ 刘芸将门拉开一半,说:‘ 习惯了,没事的。’ 朱怀镜自从那晚醉酒之后,总觉得自己同刘芸亲近起来。刘芸自是客气,却也不像起初那么拘谨和羞涩。每次朱怀镜回来,她都会进来为他倒茶,有时还接了他的包。洗衣房送来的衣服,她会把它拿出来,重新叠一次,整整齐齐放在他枕头边。依宾馆的服务规范,洗好的衣服是放在写字台上的。头一次在枕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朱怀镜内心说不出的温馨。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漱一下,忽听得门铃响。开门一看,没想到是刘芸,端着饭碗,站在那里笑。‘ 快进了坐吧。’ 朱怀镜说。刘芸进来了,坐下笑道:‘ 我这样子,于经理见了,起码扣一周奖金。’ 朱怀镜像逗小孩子似的,说:‘ 小刘你别信于建阳的。对外面客人才讲究这些规矩,我们是自家人,哪管那么多?’刘芸很安静地坐着,顺手拿了茶几上的一本杂志翻着,埋头吃饭。朱怀镜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 饭早凉了吧?’ 朱怀镜问。刘芸抬头笑笑,说:‘ 这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了。没事的,又不是冬天。’ 朱怀镜说:‘ 我要向于建阳提个建议,改革一下你们的作息安排,不然饭都吃不安稳。’ 刘芸听了不说话,只是笑着。

其实朱怀镜也只是说说,他哪能去过问宾馆服务员吃饭的事?

新闻联播完了,刘芸饭也早吃完了。她也没了顾忌,去洗漱间洗了碗。出来说:‘ 朱书记您休息吧,我去了,有事您就叫我。’ 她说走又没有马上走,站在那里望着电视微笑。一对恋人漫步在银色海滩,彼此凝望,含情脉脉。场景切换成林荫道,男人遥望天际,目光悠远;女人仰视着男人,秋水望穿。脚下的水泥路幻化成萋萋芳草,恋人席地而坐。女人说,我真幸福。男人说,可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女人生气了,撅着嘴说,我就知道你总忘不了她。男人说,不是我有意的,但只要乍晴乍寒,我的思念就油然而生。这时,画面上飞出一贴膏药:双龙风痛贴。随之响起的是雄浑的男中音:乍暖还寒的时候,有人想着您;夜半更深时候,有人念着您。双龙风痛贴,您永远的思念。天有风云变幻,人有双龙贴膏。刘芸顿时乐了,笑弯了腰。

刘芸走了,朱怀镜便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可他没坐多久,就有人上门来了。

有的先打了电话,有的连招呼也没打一个。有的人找他真是有事,有的人转弯抹角编着个事儿来,也有的人进门打个哈哈就算了。他心里有些烦,可也没办法。

他不能将别人拒之门外,又没地方可躲。他原本很讨厌晚上开会的,可现在竟巴不得晚上开会了。基层同上面不同,老是晚上开会。但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开会,他就只好呆在宾馆里,等待令他头大的应酬。

于建阳没多久就来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坐坐的,问的都是几句老话,无非是需要这个吗?需要那个吗?朱怀镜总是说道很好很好。在场的人越多,于建阳就越活跃,似乎他在朱怀镜面前很得宠似的。于建阳每次进来,问问朱怀镜还需要什么之后,就会打个电话,让刘芸送些水果来。其实他只要吩咐下面每天陪送水果就行了,却硬要每天临时打电话叫,显示他的殷勤。于建阳越是事事躬亲,处处周到,越不像个宾馆老总,充其量只像个嘴巴太多的餐饮部主管。他在朱怀镜眼里的份量就一天天轻起来。有时朱怀镜实在烦了,也会说上几句。可他越是骂人,于建阳越是觉得他亲切。

不知是谁把话题扯到陆天一砸车的事上来了。朱怀镜不好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他们好像是随意说着,却总在琢磨他的态度,意思就变来变去。

‘ 陆专员真是疾恶如仇,见不得这种事。’ ‘ 是啊,前几年,有回他到下面检查工作,菜弄多了,他就是不肯端碗吃饭。’ ‘ 那也未必,现在不论十碗八碗,他不一样坐下来同大家喝酒?’ ‘ 吃几顿饭,到底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 ‘陆专员就是太认真了。谁不用公家的车?用车嘛,有时候公事私事说不清的。’ ‘ 嘿嘿,陆专员,真有意思。’ 正闲扯着,舒畅来了电话,‘ 朱书记吗?我想来看看你,方便吗?’ ‘ 没什么,欢迎欢迎。’ 朱怀镜说。

舒畅停顿一下,迟疑道:‘ 你那里还是有很多人吧?’ 朱怀镜说:‘ 没关系,你来就是了。’ 舒畅说:‘ 那就改天吧,我怕影响你们谈工作。’ 朱怀镜说:‘没事的,我们也不是谈工作,聊天。’ 舒畅说:‘ 我怕你不方便。’ 朱怀镜说:‘ 那好吧。你随时过来就是了。’ 那些聊天的人听他接完电话,都站了起来,说不早了,朱书记休息吧。他也不再客套,请各位好走。于建阳却有意挨到后面,好像他同朱怀镜关系就是不一般。朱怀镜只得说:‘ 小于,你也休息了吧。忙了一天,够辛苦的了。’ 于建阳却没有马上走,说:‘ 哪里啊,你朱书记才辛苦。

’ 朱怀镜忍不住打了哈欠。于建阳居然还不走,找了话说:‘ 朱书记,下面对你反映很好,说你平易近人。你的威信很高啊。’ 朱怀镜暗自冷冷发笑,心想只有最不会拍马屁的人才会这样说话。不过他来梅次也有些时日了,很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口碑。像他这种身份,最安全的是中性形象。说他好话的人太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当然老让人说坏话,也是不行的。可他不指望从于建阳嘴里知道什么真实情况。他不能信任这个人。于建阳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才很不甘心似的,道了晚安,拉上门出去了。

看看时间,才十一点多。时间还早,就拿了本书来看。刚才闹哄哄的,那些人一走,朱怀镜马上就静下来了。在这无聊的迎来送往中,他变得越来越没脾气了。这种应酬的确很能磨练人的耐性的。凡是头一次上门来的,多不会空着手。

他们若只是提些烟酒来,他也不会太推脱,说几句也就收下了。也有送钱的,就不太好办。当面把钱拿出来的,他就好言相劝,退回去,也不让别人面子上挂不住。有的人把钱偷偷留下,他又觉得不好办的,就把钱暂时存着。他仍是没有找到个好办法处理这些钱。不到一个月,梅次真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人,差不多都到朱怀镜房间坐过一晚或几晚了。他们在外面提起朱怀镜,都会说,朱书记是个好人。今天还算好,没有人送这送那的。

朱怀镜看了会儿书,突然心里空空的。兴许是刚才接了舒畅电话的缘故?他还没有同舒畅见过第二面,可她的面容在他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了。似乎也没了头次见面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张惶,有时又觉得早就同她很熟识似的。还真想叫舒畅来说说话了。却又不便打她的电话,太唐突了。在想想,他这会儿的心念完全没来由,毕竟只同她见过一面。

朱怀镜突然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房间里一边走着,一边上上下下摸着口袋。好一会儿,才想起没有洗澡,便进了浴室。脱了衣服,才想起换洗的衣服没拿。便想反正一个人,洗完澡再出去换衣服算了。

他开了水,闭上眼睛,站在莲蓬头下痛痛快快地冲。他不习惯用香皂,喜欢清水洗澡。今天心里总觉得哽着什么,就一任清水哗哗地冲着。眼睛闭着,脑子就更清晰了。这会儿塞满脑海的竟是舒畅。也许寂寞的男人容易夸张女人的韵味吧,舒畅在他的想像中越来越风致了。

突然又想起梅玉琴,他忙睁开了眼睛。浴室的灯光并不太强,却格外炫目。

朱怀镜像是一下子清醒了,摇头默默说着不不不!

他一边擦着身子,一边出了浴室。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电话铃响了。他想这么晚了,肯定是香妹来的电话,胸口一紧,却不得不拿起话筒。

没想到还是舒畅,‘ 朱书记,您休息了吧?’ ‘ 没有,刚洗完澡。’ 朱怀镜躺在床上,身上的水珠还没有擦干净。

‘ 你也太忙了,晚上也闲不下来。’ 舒畅的语气很体贴。

朱怀镜说:‘ 也不忙。晚上总有人来坐,有时是谈工作,有时只是闲聊。’舒畅就说:‘ 这些人也真是的。工作可以白天谈嘛,何必要打扰你休息?没事找你闲聊就更不应该了,他们有闲工夫,你哪有闲?’ 朱怀镜叹道:‘ 都像你这样知道关心我就好了。’ 这话是不经意间说的,可一说,他的胸口就怦怦跳了。

舒畅显然也感觉到什么了,静了一会儿,却传过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我老想着来看看你,就是怕你不方便。我想你一定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我想过请你到家里来吃顿饭,怕你不肯。’ 舒畅越说声音越温柔了。

朱怀镜有意开玩笑,说:‘ 你又没请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肯来?’ 舒畅笑道:‘ 那好,哪天我请你,可不许推脱啊。我做不好山珍海味,可我的家常菜还是拿得出手的。’ 朱怀镜朗声笑道:‘ 舒畅啊,我跟你说,我馋的就是家常菜。’ ‘ 那好,我一定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让你好好解解馋。’ 舒畅说。

朱怀镜忙说:‘ 我可就等着你替我解馋了啊!’ 舒畅应道:‘ 好。我可得好好策划一下,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 这是什么大事?用得上策划这么严重的词语?’ ‘ 毛主席早就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何况是请你吃饭呢?’ 舒畅语气有些顽皮。朱怀镜说:‘ 吃饭事小,解馋事大。我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这会儿都咽口水了。’ 舒畅说:‘ 我一定让你满意。哦哦,太晚了,你休息吧。’ 朱怀镜早没了睡衣,却也只好说:‘ 你也该休息了。好吧,我可等着你请我啊!’ 朱怀镜睡在床上,免不了有些胡思乱想。他毕竟已是很长日子过得不像一个男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朱怀镜才在想入非非中睡去。本是想着舒畅,却见梅玉琴笑吟吟地站在他床前。朱怀镜心头一喜,刚想张嘴叫她,就醒了过来。恍惚间虚实莫辨,心脏在喉咙口跳。

这时,电话尖利地响起,惊得他几乎弹了起来。他想这回一定是香妹了。一接,方知是宣传部副部长杨知春打来的,‘ 朱书记,这么晚打扰您,实在对不起。

有件紧急事情需要请示您。’ 他心里有火,也只得压住,问:‘ 什么事?’杨知春说:‘ 《荆都日报》的一位记者,带了个三陪女在梅园三号楼过夜,被派出所干警抓了。这位记者是来我们梅次专门采访投资环境的,是我们宣传部请来的客人。我已同共公安部门联系过了,请他们考虑特殊情况,通融一下算了。可公安态度强硬。没办法,我只好请示您了。’ 朱怀镜睡意顿消,坐了起来,嚷道:‘ 派出所是吃饱了撑的!跑到梅园来抓人来了!’ 嚷了几句,才说,‘ 这事你请示李书记嘛!公安要他说话才算数啊!’ 杨知春说:‘ 李书记上荆都看病去了,联系不上。’ 据说李龙标患上了喉癌,好几家大医院确诊过了。病情他自己也知道了,就是不愿意相信。

朱怀镜又说:‘ 成部长呢?’ 成部长就是宣传部长成大业。

杨知春说:‘ 成部长也不在家。’ 朱怀镜沉吟片刻,明白杨知春不便将这事捅到缪明和陆天一那里去,只好说:‘ 好吧,我马上给公安处吴处长打电话。’朱怀镜掏出电话号码簿,翻了半天,才找到公安处长吴桂生的电话。拨了号,半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却是一个女人,极不耐烦,说:‘ 这么晚了,谁发神经了?’ 朱怀镜只好宽厚地笑笑,说:‘ 我是朱怀镜,找老吴有急事。’ 听这女人的反应,仍是没听清是谁。果然吴桂生接了电话,不大耐烦,半梦半醒,冷冷问道:‘ 谁呀?’ ‘ 是我,朱怀镜。’ 朱怀镜平静地说道。吴桂生似乎马上惊醒了,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啊哦哦哦!朱书记?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有什么指示?’ 朱怀镜说:‘ 《荆都日报》有位记者,被你公安抓了,你知道吗? ’ 他故意不提事情原委,免得尴尬。他需要的只是放人,别的不必在乎。

吴桂生说:‘ 梅阿市公安局的马局长向我报告了,地委宣传部杨副部长也给我打了电话。我态度很坚决,要马局长做牛街路派出所的工作,要他们无条件放人。可是那位记者天大的脾气,非让抓他的两位干警当面向他道歉不可。我那两位干警死也不肯道歉,这就僵着了。’ 看来吴桂生也明白事情不好敞开了说,只字不提细节。

朱怀镜说:‘ 那两位干警的事今后再说。现在麻烦你同马局长一起,亲自去一趟派出所,向记者道个歉,送他回梅园休息。’ ‘ 这个……’ 吴桂生显得有些为难。

朱怀镜说:‘ 桂生同志,只好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了。你就高姿态一点儿吧!’ 吴桂生只得答应去一趟。朱怀镜说:‘ 那我等你电话。’ 吴桂生说:‘ 太晚了,朱书记您安心休息,我保证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好。’ ‘ 那好,就拜托你了。 ’ 朱怀镜放下电话。这些记者也真他妈的混蛋!朱怀镜躺了下去,愤愤地想。

第二天一早,朱怀镜刚出门,就接到吴桂生的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朱怀镜边接电话边下楼,见赵一普已站在小车边微笑着伺候他了。赵一普替他开了车门,他坐了进去,才挂了手机。

赵一普听出是什么事了,便说:‘ 最近,牛街派出所老是找梅园的麻烦。’朱怀镜听了,很是生气,说:‘ 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找地委宾馆的麻烦?’赵一普说:‘ 这种事发生多次了,只是这次抓着的是记者,才惊动了您。听说,是梅园的总经理于建阳同牛街派出所关所长关系搞僵了,才弄成这种局面。’ 朱怀镜问:‘ 真是这样?怎么能因为他们个人之间的恩怨,就影响梅次地区的投资环境呢?’ 朱怀镜自然明白,这种事情也往投资环境上去扯,很牵强的。可如今的道理是,荒谬逻辑一旦通行了,反而是谁不承认谁荒谬。

赵一普支吾起来,后悔自己多嘴,可一旦说了,就不便再遮遮掩掩。他便让自己的支吾听上去像是斟词酌句,说:‘ 我也是听说的。说是牛街派出所过去同梅园关系都很好,从来不找这边麻烦。最近派出所关所长想在梅园开个房,于总说不方便,没有同意。关系就这么僵了。当天晚上,就在四号楼抓了几个赌博的。

后来又抓过几次人,有赌博的,有带小姐进来睡觉的。每次都连同梅园一起处罚,罚金都是万字号的。梅园当然不会交一分钱给派出所,但关系彻底弄僵了。

据说关所长还扬言要传唤于建阳。’ 朱怀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已开到了办公楼下了。进来办公室,朱怀镜阴着脸说:‘ 小赵,你叫于建阳来一下。’ 赵一普点头说声好,心里却隐隐紧张,知道自己说不定就为朱书记添麻烦了。他拿过朱怀镜的茶杯,先用开水冲洗了,再倒了茶。他每次替朱怀镜冲洗茶杯,都尽量久烫一些。他懂得这些细节最能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今天他内心不安,冲茶杯的时间就更长了。很多领导并不会怪你知情不报,却很讨厌你什么事都在他面前说。

不知道就等于平安无事,知道了就得过问。而很多棘手的事情总是不那么好过问的。

赵一普双手捧着茶杯,小心放在朱怀镜桌子上,这才去自己的办公室播通了电话。于建阳听说朱书记找他,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是什么事。赵一普不便多说,只说:‘ 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荆都日报》记者的事吧?’ 于建阳问:‘朱书记是个什么意见?’ 赵一普说:‘ 朱书记态度鲜明,认为派出所的做法不对。’ 于建阳心里有了底,语气就缓过来了,提高了嗓门,‘ 关云那小子就是混帐,仗着身后有人,忘乎所以。’ 这可是赵一普没有想到的,心里更发毛了,却又只好故作轻松,随便问道:‘ 他有什么后台?’ ‘ 不就是向延平的侄女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好,我马上过来。’ 于建阳说道。

赵一普惊得只知哦哦,放下电话。他这下明白,自己真的给朱书记添麻烦了。

要不要告诉朱书记?如果朱怀镜知道这层关系了,仍是揪着不放,就是同向延平过不去;若不再过问了,又显得没有魄力了。反正因为自己多嘴,让朱怀镜陷入尴尬了。赵一普左右权衡,心想还是装蒜得了,免得自己难堪。于建阳要是同朱书记说什么,那是他的事。赵一普盯着门口,见于建阳从门口闪过,忙追了出来,走在前面,领他去了朱怀镜办公室。

‘ 朱书记,您好!’ 于建阳谦卑地躬了下腰。

‘ 坐吧。’ 朱怀镜目光从案头文件上抬起来。

赵一普替于建阳倒了杯茶,准备告退。朱怀镜却招招手,让他也留下。赵一普只好坐了下来,心里直发慌。

朱怀镜望着于建阳,微笑着,客气几句,就切入正题:‘ 昨天晚上的事……

你说说情况吧。’ 于建阳仍是紧张,使劲咽了下口水,说:‘ 朱书记,梅园宾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派出所三天两头上门找碴子,可我们那里发生治安案件他们又不受理。我本想自己把这事摆平,不惊动地委领导。今天朱书记亲自过问,我只好敞开汇报了。矛盾的症结,在牛街派出所所长关云那里。关云自从去年三月调到这里当所长以后,我们关系基本上处得不错。他常带人来就餐,我都很关照,一般情况下都是免单的。说实话,这人太不知趣,来得太密了,次数也太多了。我有些看法,他也许也感觉到了。但这些人在外吃惯了,才不在乎别人的态度。矛盾公开激化是在最近。他提出想在梅园五号楼要套房子,平时来休息。梅园五号楼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是我们那里的总统套房,他关云算什么?我想这未免太离谱了,婉言推辞了。麻烦就来了,当天晚上,五号楼一楼有客人玩麻将,就被派出所抓了。客人正好是到我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新加坡客商,弄得影响很不好。’ 朱怀镜一听,气愤地敲着桌子,‘ 简直混帐!这事你怎么不向地委汇报?’ 于建阳摇摇头说:‘ 这事惊动了李龙标同志。龙标同志过问了这事,事后还亲自看望了新加坡客人。但是,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龙标同志可能也有顾虑。’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怀镜问。

于建阳叹到:‘ 关云若不是仗着自己有后台,怎么敢这么做?’ 朱怀镜心里微微一震,却不得不追问下去,语气是满不在乎的,又像是讥讽,‘ 后台?他有什么后台?你说说看!’ 于建阳支吾半天,只好说:‘ 他是向延平同志的侄女婿。

’ 朱怀镜马上接过话头,‘ 难道向延平同志会支持关云这样做?扯淡!’ 赵一普立即附和道:‘ 对对,向主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他这么一说,似乎绷得紧紧的情绪就缓和些了。

朱怀镜接着说:‘ 建阳同志,你说延平同志是关云的后台,这种说法不对。

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话,还真会以为延平同志支持关云乱来哩。不能说谁是哪位领导的亲戚,领导就是谁的后台。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为地委领导添麻烦啊! ’ 于建阳忙说:‘ 是是,我的说法是不对。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他们的特殊关系。’ 朱怀镜说:‘ 谁都会有各种社会关系,这不奇怪。我们不能因为谁是领导的什么人,谁做了什么就同领导有某种关系。好吧,情况我清楚了,我准备向缪书记说说这事,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吧,晚上我出面宴请那位《荆都日报》记者,你安排一下。’ 于建阳一走,朱怀镜便交代赵一普:‘ 你具体落实一下。 ’ 朱怀镜没有明说落实什么,赵一普却意会到了,就是让他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今天的安排,敲定晚上宴请的事。领导宴请特别尊贵的客人,时间得由客人来定,至少要征求客人意见;而宴请此类记者,领导自己定时间就行了。毕竟,领导宴请记者,看上去客气,有时甚至恭敬,其实是给记者赏脸。记者们当然有面子上谦虚的,有样子很张扬的,有牛皮喧天的,但骨子里多半是受宠若惊的。场面上吹牛,谁只要提起某地某领导,在场的记者准会马上插嘴,说,对对,知道,他请我吃过饭哩。

赵一普打了一连串电话,知道这位记者叫崔力,据说是《荆都日报》的名牌记者,获过全国新闻大奖。此君最大的癖好就是在新华社内参上给下面捅篓子,各级领导都怕他多事,总奉他为上宾。本来晚餐杨知春要请的,听说晚上朱书记要亲自请,他就改在中午请算了。杨知春在电话里很客气,感谢朱书记对宣传工作的支持。他请赵一普一定把他这个意思转达给朱书记。

最后赵一普拨通了崔力的电话,‘ 崔记者吗?我是朱书记朱怀镜同志的秘书小赵,赵一普。朱书记晚上想宴请你,你没有别的安排吗?’ 赵一普听得出,崔力很是感激,却有意表现得平淡,‘ 哎呀,今天晚上只怕不行呀,杨部长今天一大早就同我约了。’ 赵一普说:‘ 我已同杨部长汇报了,他说晚上就着朱书记的时间,朱书记请,他就安排中午请你。你说行吗?’ 崔力故作沉吟,说:‘ 那就这样吧。我说,你们地委领导太客气了。他们这么忙,没必要啊。’ 赵一普客气道:‘ 哪里啊!朱书记说,你一向很支持我们地区的工作,再忙也要陪你吃餐饭。

崔记者,在梅次有什么事要我效劳的,你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 崔力说:‘ 不客气,不客气。以后多联系吧赵秘书。’ 赵一普立即跑去朱怀镜办公室,报告说:‘ 朱书记,联系好了。这位记者叫崔力……’ ‘ 就是崔力?’ 朱怀镜说道。

‘ 朱书记认识他?’ 朱怀镜淡然一笑,说:‘ 听说过,是个人物吧。’ 荡漾在朱怀镜脸上的是介乎于冷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叫人不好捉摸。但只凭只觉,赵一普也可想见,朱书记对这位崔记者并不怎么以为然。仅仅因为嫖娼被抓了,就身价百倍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可崔力又的确因为嫖娼被抓了,地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领导都争着要宴请他。

赵一普见朱怀镜没事吩咐了,就准备回自己办公室。他在转身那一瞬,忍不住无声而笑。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情释放,朱怀镜在背后发话了:‘ 小赵,我去缪书记那里。’ 赵一普飞快地把脸部表情收拾正常了,回头应道:‘ 好的好的。’ 朱怀镜敲了缪明办公室,听得里面喊进,便推开门。见政研室主任邵运宏正在里面,朱怀镜笑着说:‘ 哦哦,打搅了,我过会儿再来。’ 缪明马上招手,‘ 怀镜同志,我们谈完了。进来进来。’ 邵运宏便站起来,叫声朱书记,点头笑笑,出去了。

缪明桌上又放着一叠文稿,不知是讲话稿,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大大的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毙掉了,四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听说邵运宏的文字功夫不错,却也伺候不了缪明。心想缪明哪有这么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命的是邵运宏他们写的文章,到了缪明手里,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缪明摩挲下腹的动作那么悠游自在,显然多得是闲工夫。

朱怀镜在缪明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先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汇报了,再随便说到牛街派出所同梅园的纠纷,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详细说了。

缪明听了,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叹道:‘ 这些记者,也太不自重了。’ 朱怀镜点头说:‘ 的确不像话。但问题不是一个记者怎么样,我们不能听凭派出所三天两头到地委行署的宾馆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这样下去,外面客人就视梅次为畏途了。说到底,这是投资环境啊。’ 缪明说:‘ 我给吴桂生同志打个招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强调一下吧。’ 朱怀镜说:‘ 应该有个治本之策。我建议,以地委办、行署办的名义发个文件,就公安部门去宾馆检查治安作出规定,限制一下他们。鉴于这项工作牵涉到执法问题,为甚重起见,我建议地委集体研究一下。’ 缪明点着头,这个这个了片刻,说:‘ 行,下次会议提出来。是不是这样,我同龙标同志说说,请你和龙标同志牵头,地委办、行署办和政法委抽人,先研究个稿子,到时候提交会议讨论?’ ‘ 这个我就不参加了吧!这是龙标同志管的事,我不便插手啊。’ 朱怀镜语气像是开玩笑,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想缪明怎么回事?他自己总沉溺在文字里面也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地委班子都捆在秘书工作上不成?起草一个文件,只需将有关的地委副秘书长叫来,吩咐几句,再让下面人去弄就行了。缪明倒好,居然要两位地委副书记亲自上阵。

缪明却只当朱怀镜在谦虚,说:‘ 哪里,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就不参加草稿研究吧。不过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点子多。唉,这些记者,太不像话了!’ 朱怀镜笑道:‘ 缪书记,你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比较记者跟妓女的异同。’ 缪明头一次听见朱怀镜同他说段子,眼睛亮了一下,不太自然,却马上笑了起来,‘ 没听过。’ 朱怀镜说:‘ 不同之处,记者是捅篓子,妓女是篓子被捅;相同之处,记者和妓女都收取稿(搞)费。’ 缪明哈哈大笑,道:‘ 没想到怀激还这么幽默!’ 同缪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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