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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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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尿完他仍然没眨下眼。

“大爷,完事啦。”马拉子张口巴浅声提醒,大柜小白龙从呆怔中猛醒过来,下意识地遮住太裸露的地方,说,“滚吧!”

那一夜,马拉子张口巴怎么也睡不着觉。毕竟是十六、七岁的男子汉,况且体壮如牛。在大柜小白龙露出大腿时,他感到有些异样,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大爷统领百十号人马,威震荒原,他怎么是……是……不,绝对不是。

一种好奇心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促使马拉子张口巴偷偷注视大柜,例如他的体型,起居习惯,还唐突地尾随大柜上茅坑,看他撒尿是站是蹲,秘密未发现,反倒挨两马鞭子。教训是深刻的,他再不敢贸然行事,专心为大柜牵马坠镫。特别是今年夏天,他更卖力气,把栗毛马伺候得毛管发亮,深得大柜小白龙的信任、好感和夸赞。

太阳似乎粘在荒原上空,周遭火炭一样烤着,众胡子仍然躲在地窨子之中,唯有马拉子没歇晌儿,牵着大柜的坐骑到甸子来放。

草很深很嫩,栗毛马安静觅食,马拉子张口巴闲着无事,翻垛先生叫他没事背背隐语黑话,熟悉绺规。

“张口巴!”大柜小白龙突然出现在前面,命令他,“把连子(马)縻(拴)住,跟我走。”

谁敢违抗大柜的命令,让跟着走就跟着走,更不敢多嘴多舌。走过一道沙坨,又过一片黄蒿甸子,钻进茂密的柳条毛子里,大柜小白龙站住,转身问:“我瞅你小子老想知道爷爷的秘密?”

“不敢,真的不敢。”马拉子张口巴感到不妙啦,大柜看出自己的心思,闹着玩吗?闯下大祸,非掉脑袋不可。他发了毒誓:“我要是有那心,就叫一枪打死我,一炮轰死我,喝水呛死我,吃饭噎死……”

“闭嘴!”大柜小白龙吼道,四处望望,语气和缓地说,“你转过身去,闭上招子(眼睛),我叫你睁开你再睁开。”

马拉子张口巴的心悬到嗓子眼,双腿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猜不出大柜如何惩罚自己,死定了,怕又有何用,干脆心一横,等候死神叩门。

“转过身看我!”

眼前的景象把马拉子惊呆了,昔日横刀立马、杀人如麻的大柜,摇身一变,一个丰满诱人的女性胴体盈盈玉立……大柜小白龙说:“来吧,是你的啦!”

惊愕中,马拉子被赤条条的女人撞倒,蛇一样缠得他神魂颠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也自然而然地进行和自然而然地结束。

胡子大柜小白龙穿好衣服,别好匣子枪,和先前做爱时的女人判若两人,脸紧绷,双眸透出寒光,什么也没说,走出柳树毛子,走过黄蒿甸子,走过沙坨直奔胡子老巢。

马拉子张口巴牵着栗毛马,默默地跟着大柜后面走,眼盯着小白龙身后突出部分,回味女人……老巢近了,大柜铁磨头突然掏出手枪,子弹掀飞马拉子张口巴的天灵盖。

“大爷,怎么啦?”一个胡子匆匆跑来问。

大柜小白龙冷冷地说:“他给跳子(警察)放笼(报信),我点(杀)了他。”

按胡子绺规,给官府或警察、兵通风报信,要被处死。

故事8:压红窑

浑身是血的胡子大元子(姓程)在仲夏一个夜晚,慌慌张张地跑进亮子里镇北街上那个挂着一串箩圈的通达大车店,一下马便扑咚跪在杜掌柜面前,悲伤地说:“岳父大人,我没保护好小姐,她死啦。”

杜家闻此噩耗,老少皆悲伤。

“多暂的事?”杜掌柜安顿完毕姑爷,差人密请医生来家里为大元子包扎伤口,屋里只剩下大元子时,他红着眼圈问:“咋死的?”

“绺子挪窑的路上遇警察马队,她被流弹打中。”

“那尸首呢?”

“警察火力太猛,我派几个弟兄都未接近小姐。”大元子凄然,哽咽地说,“她死得太惨啦,脑袋被炸开花,可再过两个月,她就猫月子(生孩子)啦。”

杜掌柜感到心里堵得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给胡子当岳父并非他心甘情愿,悔就悔在自己贪图那些金银财宝,顺水推舟促成他们成婚,结果把女儿推入火坑。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悔又何用,恨又何用,莫不如好好对待未亡人——当胡子的姑爷,免得他不高兴而驴性,那样杜家可就又要遭祸。因此,杜掌柜悉心照料,精心治疗,企盼大元子早日康复,只有他离开才搬走压在心头的石头,不然就压得难受、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车店能和流贼草寇脱离干系割断千丝万缕的联系吗?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胡子特别看中这江湖色彩浓重的大车店。同关东大地上所有的大车店一样,通达大车店也是胡子常来扎扎眼(探听一下财路)的地方。因为这里收留众多走南闯北的人,其中有做买卖的,说书卖艺的,郎中马贩,投宿者中也混有胡子马贼江洋大盗。车店掌柜处于生意上的考虑与需要,热心地帮助所有来投宿的人。你要是生意人,掌柜的帮你介绍生意;你是演驴皮影的,掌柜的主动帮助联系场地……总之提供一切热心服务和方便。久而久之,车店便成了江湖小店,活动在荒原的胡子青纱帐一倒,撂管直至转年春天,有家的胡子便回家过年,无家的或者某原因不能归的胡子就奔大车店而来。

那年,胡子大元子在初冬第一场大雪后,决定提前撂管,打发走二十几个弟兄,带上半褡裢洒配(三百块)大洋,走进通达大车店。

“请!”杜掌柜人很精明,眼是秤,心便是砣。来店投宿的人他搭一眼便猜出身份、职业、穷富。当天大元子带着一身马粪味儿站在面前时,杜掌柜感到来了一位不寻常的人物,高头大马,腰间凸着家伙,断定一个胡子来店猫冬了。他吩咐小伙计喂马多加精料,并对大元子说:“炕头是大爷你的。”

大元子顺手丢给杜掌柜几块大洋,说:“再给我的马每天喂两个滚子(鸡蛋)!”

“在敝店过年吗?”初来乍到,大元子还不明白杜掌柜此话的用意,也没回答。住了一段时间,大元子便和杜家的人混熟了,他才露了底,无处可去准备大车店里过年啦。或许是冬天漫长,或许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日子太单调太无趣,他开始盯着杜家的女人看。这些没瞒过杜掌柜的眼睛,他背地悄悄问大元子:

“压红窑(找女人陪着)吗,大爷?”

长年累月昼伏夜出,马背上颠簸,哪有机会沾女人的边儿。如果沾边无非是抢来妇女强行施暴,四平八稳地和女子相好大元子还不曾有过。猫冬期间找个女人开开荤……他说:“我倒看上一个丁丁(小美女),还请掌柜的帮忙。”

“哪位呢?”杜掌柜有点发慌,从未见大元子出院,投宿者中又都带把的,难道是自家的人?

大元子讲出他看上的姑娘的名字,杜掌柜吓出一身冷汗,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到底发生了。他恳求的口吻说:“放过她吧!”

“大小姐自己愿意。”

“她……”杜掌柜疑疑惑惑,其实他不百分之百了解自己女儿,她从小爱舞枪弄棒,特别羡慕那些骑马佩枪的威武男人。从打大元子的马拴进马厩起,她就爱这匹马,总想趁机骑它跑一圈。机会终于来了,那日晌午爹和大元子酒后睡去,她便偷偷牵出马,骑它出城。窥视漂亮杜小姐的大元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也偷偷溜出车店,尾随城外。

空旷的原野上,骑在马上的杜小姐,红色的旗袍像面旗帜,呼啦啦地飘着诱惑,大元子被她骑马姿势吸引住,凝视了许久后他嗷叫一声,那是他独创的呼唤坐骑到身边来的声音。

马不再听杜小姐的驾驭,朝大元子奔驰而来,似乎杜小姐决心征服这匹马,狠收缰绳,那马猛然竖起前蹄,把杜小姐掀下马背,重重摔落雪地上,踝骨扭伤疼得她呻吟起来。

“我帮帮你吧。”大元子熟练地给她又捏又揉,很快便不痛。杜小姐忽然觉得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髋部抚摩着,她没有拒绝……一滩鲜血染红压成冰状的雪地,她说:“明年春天,你带走我。”

“今年冬天咋熬?”

“晚上你到我房里来。”

既然和杜掌柜把话挑明了,见对方有些迟疑,大元子来了匪劲儿,掏出匣子枪往杜掌柜面前一拍,冷笑不语。

杀人越货的胡子得罪得起吗?

转年,杜家老小眼睁睁看着胡子驮走大小姐,杜掌柜麻木的脸湿了一大片。

胡子大元子伤好后,临离开车店的前一夜,他再次跪在杜掌柜面前,说出真实话来:绺子抢劫一家大地主反遭护院的武装人员追杀,杜小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却执意要参加这次抢劫,鞍子垫着羊皮和棉被,追杀中因身子不方便多次落马,耽误了绺子逃脱,况且敌手越来越近。大元子明白如果等她必然绺子吃亏,扔下她落入魔掌后果不堪设想,他心一横,一枪将她击落马下。

“我已知道这件事,”不料杜掌柜这样说:“你抢的是我内弟家。”

“那大小姐怎么没说!”大元子疑惑。

“她早跟你一条心啦。”杜掌柜说。

故事9:人皮马鞍

举行庆祝剿匪胜利大会,太平村头搭起秫秆席棚,横幅醒目,柱子上贴满鼓动性的标语口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服装鲜艳的姑娘、媳妇们在锣鼓声中穿梭,一脸喜色和红润,这是会议开始前的情景。

当持枪的战士列队进入会场,喧哗顿哑,目光绕缠拧扯一起投向主席台,解放军剿匪部队的首长宣布公审匪首遮天蔓,历数其杀人、越货、绑票、糟蹋妇女条条罪状,台下爆起一片愤怒的呐喊:

“枪毙遮天蔓!”

“为受害兄弟姐妹报仇!”

五花大绑的胡子大柜遮天蔓被押进会场。只见他神色镇定自若,朝某个他自认为熟悉的面孔微笑点头,挺直腰板走路,似乎保持某种尊严。

“胡子都不怕死吗?”人们复杂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种疑问。

公审会议程序很具那个年代的特色,受害者哭诉受害过程,激起人们的愤慨、仇恨、狂怒,于是唾沫星子、臭烘烘的鞋底子一起飞向作恶多端的胡子大柜。

面对声讨的遮天蔓泰然处之,什么唾骂呀,什么控诉呀全都嗤之以鼻。

农会干部抬上一副马鞍,便把控诉推向高潮,一位老汉颤抖地挤到马鞍前,指着遮天蔓鼻尖说:“黑心肝的胡子头,你用人皮蒙(做)马鞍子,丧尽天良。那年腊月初六我儿子被你抓去整死,到今个儿没见尸首。你说,这马鞍是不是用我儿子皮……”

匪首遮天蔓脖梗挺挺,矢口否认。

一位墩实老汉拎着带血渍的花布衫,泣不成声地说:“俺闺女叫胡子霸占,她……”

匪首遮天蔓仍然说不是。

失去亲人的人纷纷上前质问遮天蔓,他都说不是。然而,匪首面前这副马鞍的确是用人皮蒙的,制造相当的精巧,黄铜骨架蒙着麦青肤色的人皮,细腻而光亮,鞍左侧某一部位有明显子弹洞穿的痕迹——口径很小的窟窿。

公审结果,将遮天蔓就地正法。执法人员举枪瞄准,遮天蔓瞥眼那副马鞍,目光粘粘地留恋,几滴泪珠被炸子儿震迸出眼眶,他一头栽进为他掘好的坟坑内。直到这时,有人发现人皮马鞍的一处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文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稻花芳子。

稻花芳子,凡是熟悉亮子里镇的人对此名字并不陌生,立刻让人想到柴禾街上那个日本餐馆。两间青砖鱼鳞瓦大檐房,悬挂一个红圈店幌,标明是家经营小吃饭馆,女老板就是稻花芳子。

胡子大柜遮天蔓结识稻花芳子不是在餐馆,而是在关东军的兵营中,并且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初落的雪预示一个畸形爱恋的结果。

那时,遮天蔓绺子闯荡在辽河东岸,一百多人的马队,对当地政权形成潜在威胁。驻守亮子里镇的关东军守备队长林田数马智高一筹,认为清剿要损兵折将,派人说降为上策。封官许愿的诱惑,遮天蔓率马队接受日军的改编,他被委任骑兵中队长,派进一名日军曹长山口当队副。

荒原落头场雪的夜晚,快要醉倒的遮天蔓在翻译官的引导下,进入关东军兵营中的一个整洁的小院,在一所黄色木板房前,翻译官凑近他耳边说:“开开洋荤吧。”

“妈的,老子和大鼻子娘们儿干事时,你还穿活裆裤呢!”

对遮天蔓的讥嘲,翻译官没做出明显反应,只是说他有事,踩着雪,吱吱脚步远去了。

步履不稳的遮天蔓,抬起马靴踢开门。两条美丽的小腿出现面前,浓重的香水味儿扑向一身雪花和马汗酸臭味儿的胡子大柜,客气地说:“您来了,请多关照。”

遮天蔓一下被这年轻貌美的女人迷住了,目光从套在木屐里纤小的脚和足踝,顺着女性的曲线浏览,圆鼓的臀、乳,莹洁的牙齿,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给他感觉实成、紧称……拽住她裙子的下摆,猴急地喘息道:“快吹灯!”

日本女人修养很好,娇媚地笑笑,圆润的声音说:“热水为您准备好了,请沐浴。”

“咋?”满目她可爱脸庞和优美体形、回味刚才甜蜜滋味儿的遮天蔓,见那黝黑的眼里烁出忧伤、痛苦,疑疑地问:“是我太狠啦?”他做出粗俗的夸张手势。

“可别这么想呀,我喜欢那样。”她往他宽大的怀里委了委,用湿热的嘴唇代替手抚摸他的肩头,说,“你身上有股海边的藻叶味,我家离海很近……”或许,她认为他是值得特殊信赖的人,到底是他健壮的体魄,还是他有威震荒原的名字,数不清的男人占有自己肉体,她唯独向眼前这位占有者诉说悲惨身世:圣战开始后,十七岁的稻花芳子狂热地随军到中国东北,做慰安妇当军妓。她很小的时候,在天津卫做生意的父亲带她到中国,送进私塾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穿过满族的花布旗袍和扎花拧云子卷的千层底布鞋……在新京(长春)为尉级军官服务的妓院里,娇好的容貌获得宪兵林田数马的宠爱,几乎是独占着她。后来,林田数马调到亮子里,便从新京带她到此地。这次他拱手献美,除了拢住胡子大柜的目的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玩腻了她而一脚踹开,眼下正和丰臀大乳的白俄罗斯妓女打得火热。

稻花芳子的小木屋似一根牢牢的拴马桩,结实地系住遮天蔓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整日泡在她的卧榻上,疲惫后枕着她细软的肚皮,听她清唱《歌妓盼归歌》:

奴家十六深闺女,

阿娘把我当珠玑。

光阴荏苒年十七,

何逊“西施”依“通姬”。

为了圣战渡重洋,

随军东北当歌妓……

已经看出林田数马恶毒用意的稻花芳子,她没向遮天蔓透露出一点自己真实想法,表现出对此阴谋十分冷漠、敷衍塞责。缺乏热情的真正原因是她感到实在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是充分展示、奉献青春激荡、火一般的躯体,去满足土匪遮天蔓,让他高兴,使他快活。起先是彼此磁吸和需要的肉体结合,一段时间后便是值得诗人吟诵的恋歌,终于谁也离不开谁。

“领我走吧!”芳子说。

“大柜不能娶女人,这是绺规。”

稻花芳子做压寨夫人无望,就说她会做菜,打算在镇上开家餐馆,想她就到餐馆来找她。此事必须征得林田数马的同意,否则,她出不了关东军兵营。

遮天蔓没费太多的事,以全绺人马永远效忠太君为条件,林田数马批准了放稻花芳子出军营。她选择柴禾街上的繁华地段,开家餐馆,买卖也很兴隆。遮天蔓常跑到稻花芳子处过夜……他们的甜蜜很短暂,中断得也突然。

林田数马调回新京关东军司令部任职,瘦猴模样的竹麦接替他的职位。他去日本餐馆第一天眼睛盯住稻花芳子裹在蓝色绸缎旗袍里凸起和崎岖部分,并对她咿哩哇啦一阵日本语,她脸色变得苍白。竹麦走后遮天蔓关注地问:

“他对你说啥?”

“没,没什么。”她察觉出遮天蔓狐疑满腹,扑到他的怀里,双臂蛇脱皮似的褪掉衣服,冰肌玉肤展现他的面前,投在墙壁上的两个婆娑身影合在一起倾斜倒下去。歌声在一切归于宁静后飘出餐馆——

世人喜摘忘忧草,

忧天心肠忘不了。

故国四月看樱花,

中国北方白雪飘。

多情自古伤别离,

富山雪白冷萧萧。

这一夜日本餐馆里所发生的事情没人知道。星月不负责任地藏躲起来,苍穹一只黑锅似地扣住小镇,买卖店铺大都关门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在街对过的“老边饺子馆”,靠窗那个闲闲地呷着二锅头烧酒的食客,看见遮天蔓壮如牛的身躯从日本餐馆蹭出,背上扛着裹块毯子僵直的稻花芳子。

两个时辰前,她唱完那支歌妓盼归歌之后,说出竹麦令她明天回关东军兵营的真相后,切腹自杀身亡。也就在这个夜晚,遮天蔓带领他的一杆人马离开了亮子里镇,钻进荒芜大漠。

传说遮天蔓花重金请来制马具的著名工匠,熔化三尊铜佛像,用稻花芳子的人皮做成马鞍,骑在胯下,伴随他走完剪径大盗灰色的一生。

故事10:封缸

清冷的月色笼罩勃勃吐山,使这座孤山显出一副惶惑的神色。那啸聚荒野的苍狼嗥叫传来,栖居山间的弱小动物闻声惊恐四顾,胆小的便匆忙躲回洞里。

山北坡的茂密榛树棵子下面,裸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个胡子屁股垫着平板石头,两手插在袖筒里,步枪嘴朝天斜横肩上,压得锁骨木木地疼痛。他俩一袋接一袋抽着辛辣的蛤蟆癞烟,驱赶粘糊糊的睡意,他们负责看守还在施工的秘密山洞。

开凿的这个石洞工程数月,现已接近尾声。为其保密,自始至终只雇一老一少两个石匠,老的年逾古稀,少的才十六岁。祖孙俩人给乡绅家刻墓碑时被胡子抓来,如果说是雇用那就太客气啦。两个多月来,吃住在山间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胡子持枪看押犯人似的寸步不离,生怕逃跑,修洞期间更不准下山。

勃勃吐山远离人烟,孤凋凋地兀立荒原,夏季的早晨紫烟缭绕,阴雨天常出现狼哭鬼嚎一样怪叫。老辈人说这座山上有紫蛇精出没,专食人脑汁骨髓精血。因此,满山遍野味道鲜美的香蕈,透红的欧李没人采摘,望山生畏,无人敢涉足,它成了座既恐怖又神秘的荒山。

“爷,咱能回家过八月节吗?”身单力薄的孙子凿平一块玄武岩石后,用袖子抹把汗,侧身问。

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铁钎子,掏出旱烟捻上一锅,嗞嗞地紧吸几口,许久才说:“照现在这么干,紧紧手,咱爷俩八月十五前肯定能交工。”

“胡子说完活儿就让咱俩下山,给工钱呢!”

“唉!”老石匠望着未谙世事的孙子,长长地叹口气,磕掉抽透的烟灰,问:“你知道修这山洞干啥用?”

“猫身呗,胡子……”孙子凭着自己点滴人生经验,说胡子挖山洞为了藏身,藏在这里当兵的就找不到他们,洞底又宽又大,可藏几十人呢。

“秃儿,”老石匠叫孙子的乳名,粗糙的大手摩挲孙子的头,关怀疼爱都凝在手上,想说明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去干活吧,我的腰疼得厉害,先歇一会儿。”

孙子瘦小的身子像只啄木鸟,叩磕着坚硬的石壁,哐哐,迸溅。望着干活儿的孙子,老石匠眼里噙满泪水,心底里呼唤一个他经常呼唤的名字:“建涛,我的可怜儿子,是爹害了你。”

镵碾子盘磨凿磙子刻石碑,老石匠的石活手艺很高。他决意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建涛。可儿子本来热衷喷字行——吹喇叭,红白事中的《柳春娘》、《小开门》、《九条龙》、《鸿雁落沙滩》等十几个曲牌子,他样样吹出感情,吹出故事。老石匠挥着砸石头的大铁锤,把儿子的喇叭砸成扁儿,慑于父威,建涛含泪告别喷字行,跟爹学做石活儿,勤学苦练,手艺大大超过了父亲,方圆百里很有名气。不久,噩耗传来,建涛被胡子抓去修大院里的暗道机关,完工时把他杀啦。儿媳悲痛绝望,投井而死,撇下穿着活裆裤的孩子秃儿。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每当想起这段悲惨往事,老人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硬逼建涛学石活,恐怕也不会遭此大祸啊!眼下,石洞即要完工,完工意味着什么呢?老石匠忧心忡忡。他心里十分清楚,从山洞的构造看,胡子修它并非用来藏身,而是藏匿财宝。杀人不眨眼的胡子土顽,通常为保密杀死修洞的工匠。倘若那样,自己黄土埋半截子啦,死倒不足惜,可秃儿才十六岁,一朵花没开呀……

“兄弟,山洞修好了,大爷能叫石匠回窑堂(回家)吗?”山洞外大嘴胡子问矬胡子。

“恐怕没指望,吹灯拔蜡啦(完蛋)。”矬胡子吐掉烟蒂说,“老天牌(男人)嘣嘴儿(死)没啥,可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白瞎啦。”

两个胡子唠了一阵嗑,大嘴胡子眼望夜空,从关东人称为毛楞星的位置来推断,天是到了午夜。谣谚云:大毛楞星出来,二毛楞星撵,三毛楞星出来亮了天。他说:“天不早啦,叫石匠出洞明天接着干吧。”

贪黑起早又干了两天,石洞凿成。

“并肩子(兄弟),今晚精神点儿。”大嘴胡子指指石匠祖孙俩住的窝棚,纸糊的窗口马灯映出老石匠的身影,他叮叮当当在石头上凿刻什么,“明天大爷来验收,今晚别叫他们给开码头(离开此地)。”

“放心吧。”矬胡子站岗,大嘴胡子去睡觉。

“砰!”夜半一声枪响,睡梦中惊醒的大嘴胡子拎枪慌忙跑出,问:“啥事?出啥事啦?”

“小石匠想逃跑,被我击毙跌下山崖。”站岗的矬胡子平静地说。

“跌崖,啊——啊!”大嘴胡子重复一遍,连连打哈欠,迷迷糊糊没睡醒,嘱咐道,“别他妈的蔫儿巴唧的,看住老石匠。”

“他还在刻石头。”矬胡子说。

窝棚依然亮着灯光,老石匠身影在窗纸上晃动,叮当的凿石声依旧。

天刚麻麻亮,胡子大柜单枪匹马来勃勃吐山验收石洞。

大柜挥枪做了个命令手势,老石匠端着马灯在前面引路,走进曲里拐弯的山洞。在洞底,大柜一枪撂倒老石匠,血溅石壁。

“那个小崽子呢?”胡子大柜问。

“啊!……”愣怔的胡子醒过腔来,矬胡子把昨晚小石匠偷逃,击毙落崖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嘴胡子起誓发愿地证明矬胡子说的是真话。

大柜驴脸阴沉,什么也没说,径直朝洞口走去,最先爬出洞口,大嘴和矬个儿刚爬到洞口,被大柜马靴子狠狠踹下去,然后搬起石板盖住洞口,严严地封住。

“大爷!”

“大爷!”

大嘴、矬胡子的哀叫在山洞里响了数日,他们听到大柜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弟兄们,我得封缸(守秘密),你俩竟狗胆骗我!”?《玩命》D卷

作者:徐大辉



当响马,

快乐多,

骑大马,

抓酒喝,

进屋搂着女人“吃饽饽”

——土匪歌谣④

故事11:胡子没有眼泪



嘟啦嗒——

胡子没有眼泪喇叭匠子吹的黄龙调在谢力巴德小村悲悲切切地响了六天六夜,数以百计诸亲好友的头磕了六天六夜,碗口粗的寿烛亮了六天六夜。

村长王荣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如此隆重气派的葬礼,百里荒原首屈一指,充分显示出王家高贵富有。

棺椁中终寝的王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俸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王荣一人。一日几绺胡子趁王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王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王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胡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最宝贵最有用的东西被打烂。好在老婆已身怀六甲,不久便为王家生下一个男孩,因此王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王家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少爷,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王荣说。

王荣花钱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奉少爷左右,为掩人耳目,少爷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小姐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没敢送他进日本人的洋学堂,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老爷子葬礼开始前,王村长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少爷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王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王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磕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村长的心腹葛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一样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透明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王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葛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王村长身旁跪着戴重孝的独生子,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少爷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征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主持人葛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王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王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王少爷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葛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他自编一首歌谣: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眼前这位到底是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葛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动作四周皆惊,前来辞灵的人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王村长猛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少爷,却被人扯走。他大声喊:“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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