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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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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摇头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划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迷恋一切科学产品,尤其小半导体。“你太贪啦,爷们儿。”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白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母狗吗?”叔叔嫌恶地起身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枪对沈红霞说:“有狼!”他并不回头,只放慢马。过一会儿又把枪塞回腰里说:“不是狼。”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使劲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母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拔出枪:“日他八辈先人,硬是甩不脱你吗?!……”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舌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追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子弹,从这熟悉的声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来它无论追随谁都得不到救赦;没人肯收留它,走到哪里它的下场都一样。
就在叔叔手指钩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呆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子弹,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奶子。
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母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以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乳头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他感到子弹已在枪膛里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老母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A卷 (下)
老母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至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母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母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色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母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湿透,它仍一动不动。它把自己忘了,人们也忘了它。第一天来到这里,众多不友善的嫌恶的目光使它想钻进帐篷,把自己藏起来,但它立刻明白,帐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让这只老狗悄无声息地活着吧,直到它生出三只引人注目的狗崽,那时你再来注意它。接下来先听我讲重要的事。
其实没过多少日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麻麻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性的阵形。蹲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土里钻出来,触得皮肤痒。她没在意,赶马蝇那样挥手掸掸。可另两个姑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她们掉头一看,这才发觉原先空白的地上长出一片密密的绿芽。这片绿东西令人头皮发麻,简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块绿茸茸的皮肤病。在她们仨愣怔的工夫,绿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块地凸突出地面。还是那么密那么一刷刷齐。三个姑娘提上裤子,心里恐怖着蹊跷着,嘴上却说这苗苗儿长得怪美,咱们找别处蹲去。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生理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衣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衣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毛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床上的书,而书上的每个字她们明明都认识。沈红霞的铺有一半是层层摞放的各种伟大书籍,这样她睡觉的面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红霞拿了锹来,这时它们已长到半尺高了。张红等也随着拿来工具,几下把苗给铲了。唯有柯丹一早起来对这片苗赞叹。但她脸也顾不上洗,朝嘴里抹一口牙膏,谁闻起来都误认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后,将一个班分成三组,分批跟马群游动,不必全班都被马群牵着跑。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摘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毛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地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睡觉。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吞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他转。他们弯下腰想看红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泽。俩人不断地相互递一个贪婪的眼色。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俩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是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俩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脱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子扳住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俩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拔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儿又转回来,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有只蚊子在沈红霞眉毛里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俩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巨大的手痉挛地又打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俩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俩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将两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汉子一左一右击下马。他们爬起来就向叔叔扑,却见洞穴般的枪口已等在那里。姑娘们静静地看着叔叔用枪把一人给了两下,才问:“指导员,他们刚才讲了啥?”
叔叔说:“说你们长得漂亮。”
姑娘们嘻嘻笑起来。那俩人跨上马,张红等忽然来了兴致,对他们说:“民族同志唉,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俩人堵住冒血的鼻孔问叔叔:“她们对我们说什么?”
“她们说:祝你们牛马羊群都发瘟!”叔叔认真严肃地翻译。然后他回过头,远远看着无声无影在草地上跑着的红马。他谜一般的假眼里映出一团红色的谜。
叔叔知道红马周围已潜伏下多少敌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想。姑娘们正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那俩人出惊人的价要搞走红马。他制止她们说:“我一路跟着他们来的。”他又把枪瞄来瞄去。沈红霞吃惊地发现,他是在瞄准红马。
两个汉子已走远,回头什么都看不清了:帐篷,人。但还能看见那匹红马。他们从百里以外专程为红马赶来。说了很难让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着一匹极优秀的红色骏马。一切特征都与这一匹完全相同。俩人中一个是精诈的马贩子,一个是高超的驯马手。他们就是那匹红骏马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一匹高贵的马,他们就是那一带的高贵者。再往下说你更不相信:他们倾家荡产来买这匹红马,是为买下它就杀掉它。因为他们古老的原则不允许草地同时活着两匹同等杰出的骏马;有了这匹,那匹的价值就贬了一半。
“怎么办,哥?”驯马手问。
没有回答。马贩子痛苦地猛扭过脸。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个绝色女子身上体现的要强烈百倍。
柯丹与毛娅老杜赶着马群往高地走。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水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身上使马群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高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干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阳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说来她们三天三夜换一班),三个姑娘直挺挺地坐着睡着了。
半夜柯丹被冻醒,跳起来便喊:“日你先人咋睡着了?!”
老杜和毛娅的脸被愧作与倦意弄得一团糟。老杜两只紧攥在枪管上的手冻僵了,像两只鸡子的爪爪扣死在枪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说一点也不痛。没及时续柴,火早熄了。马灯半明半暗微微发出稀脏的红光。柯丹提马灯正要出去,突然发现这顶出牧用的三角帐篷被撕了很大个口子,装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仅空瘪了而且被咬得千疮百孔。柯丹大骂着钻出帐篷,顿时不骂人了。因为偌大一群马一匹也没了,连三人的骑马也不知怎么伙同马群溜掉了。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来惩罚她们的失职。
雪停了,雪地上却未留一个蹄印。
老杜与毛娅相互搀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营。沈红霞与张红李红赵红正在缝补帐篷,因为帐篷一夜间出现无数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种原始的或先进的利器捅的。来者不厌其烦地精心割出一个个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帐篷犹如翻起一层鳞片。老狗姆姆(现已给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只羊皮袜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们抹澡?”一个姑娘问。
沈红霞说:“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红马……”
“可能吧。”沈红霞这些天一直把红马拴在帐篷里。
“会不会……有人想整①(在当时知青流行的语言中,“整”即奸污、猥亵。)我们?”
沈红霞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们问下去。她朦胧感到,有那么个东西,自她们走进草地,或许是从大批学生从城里开来那时,就盯上她们了,无所不在却又不那么具体地随时表示着它的敌意。有时,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会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草原男性浓重的气味在这时一飘而逝。
她们这时都停了手里的针线,看着金红色的早晨走来两个落荒的人。
她俩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毡衣。因为长途跋涉了大半夜,因为四十二码的长统胶靴不合脚,俩人踩碎一脚血泡。
“没到换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张红李红赵红问,“马呢?人呢?班长呢?”
沈红霞什么也没问就明白出事了。毛娅开始没头没脑地讲马群无缘无故地消失,泪水在她虚肿的脸上慢慢地淌。等她说完,老杜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冻得又黑又硬:“看,从昨夜里它就变成这样了。”她郑重地说。
在俩人啃冷包谷粑的时候,沈红霞跨上红马。
写到这里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外轻喊:“喂,要想看看沈红霞和红马就快出来!”
我迅速打开门,却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视觉里划过。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后我看见了他,刚才那声喊显然是他发出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我已明白他是由从前年代走来的人,整个形象带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这时,我看见他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我立刻想到我描写过指导员叔叔的银门齿。
“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她们在这里呆不长的。”他的喉音让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风声。“你看,两百匹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她们闯了祸就会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预见总不见得会改变我小说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这里吧。”他的话使我浑身一悸。
再想跟他讨论点什么的时候,他已掉头往从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说:“你是帮她们找马群去吗?”
他不答我。走得越远他就越显得黑暗,最终成了个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点儿知道她的花会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死乞白赖地活下去。她已作为女子牧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员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帐篷前的葵花苗。她没有铺盖卷,几乎一无所有地来了,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张狗皮褥子给她,另一个姑娘给了她半块毡子。她接受施舍时的风度不会使任何人想到她是个真正的穷光蛋。老杜怯生生地把一件旧棉袄放在她的面前,她当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样子:“这样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个傻瓜吧?……”她夸张地表现那棉袄对她多不合适,弄得老杜竟害起臊来,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发一位公主。当全体姑娘被她逗乐时,她的眼睛却在暗暗查点刚得到的这堆东西。她想,行,我呆下来了。
她有厚厚一叠盖有各式大印的白纸,它们可以任意填写各种内容。在上个世纪,这个红色的圆圈可以对任何事物权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历史、操行及一切。看见了吧,就是这样一叠带红色圆圈的纸,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后来她周围有了一群人,成了个小小社会;有着社会各种权力机构证明的一伙人便是一个完整齐全的社会。有着红色浑圆的大印就有了社会的根据。后来他们有恃无恐地行骗行窃。后来他们被发觉,有人叛卖了他们,他们合力把这人结果掉了,就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真实。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中国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我想朋友们或许淡忘了那个四处血红的年代。我就把那时一件真实的事件讲给他们听:某条街某个熟肉铺,一天有一帮男女青年在铺里熬糨糊,当然是准备刷大标语大字报。这时他们中的一员突然指着街上一个行人说:他是我们的对头。很快便捉了他进来,很热闹地打,狂欢一样。一个长得极迷人的少女,不声不响端起刚沸腾的糨糊浇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说:想起来了,那时闹什么派性,还管大规模地打群架叫武斗。我说不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让它蔓延。它需要某种冲击力,使法律与理性出现缺口。当时,政治的狂热便形成了这种冲击力。另一位朋友说:人在非理性的状态下,甚至可以虚设一个对立面,然后每个人把自己的罪恶都加到他身上。我说:后来我见到公审这群凶手的相片,贴得满街都是。我见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美丽少女,她在相片上显得哀戚动人,就带着这样一张慑你魂魄的脸容服刑了。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干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
此时小点儿站在一片放荡的金黄色里。黑的斗篷银灰的肤色与葵花组成一幅极棒的画面。她是听见一声响鞭才回过身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缝上。两位客人是来邀请姑父去骟马,其中那位粗声粗气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马班的班长。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个兽医的家庭是世上顶不像样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缝听懂了她实质上在抱怨什么。她一次次偷她钱,偷她唯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装不知,而她却把控诉藏在一切与此无关的怨言里。就像她假装不知她行过凶,把痛惜和恐怖转化成对她容貌的一味赞美。
她转脸便看见那个女班长,忽然想起,曾在河边见过她,那次她手里也攥着一把多头葵花。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轻手轻脚地穿衣,梳妆,在夜间的镜子里和一个女罪犯告了别。接着她走出这三间温暖而奇形怪状的屋子。
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与她照面的是一枚洁净的头颅白骨。她军雨衣宽大的下摆把没胫的草刷拉刷拉地扫,惊动了那种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们出卖给一只跟在她身后飞的鹰。这个场面你是熟悉的——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开头。现在你知道这个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点儿,你也对她的满腹心事有所了解。你已看见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圣洁的身体,以及沾满污渍的灵魂。
她与白骨里盛装的灵魂不可比较。
她执拗地往草地深处走。连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将她挽留住。他骑上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没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黄色的穗,风吹来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头。太阳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的光。于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阳里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脱掉胶靴,用皮腰带拴在腰上。因她从小骑惯各种牲口,一双脚未得到有效的发育,长得宽大扁平。这样的脚使她的步态很像那种带足蹼的动物,摇摇摆摆给人的错觉竟雄赳赳的,谁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码在狼眼里,她是个不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狼在跟她做伴。也许有两只,但绝不会是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满怀希望地核计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柯丹后悔了,该背上枪。寻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闯。用腰里的一把短刀来对付狼是不中用的。它会躲过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虽然她力大无穷,够狼累一阵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亏。从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没有人咬狼。
但她胆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狼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肉时,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狼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脱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巨大的吸盘,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测的腹腔里吸。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内转了个圈。
狼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迷路。她骑过牛、马、驴、骡,甚至老羊和大狗,现在她明白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双腿。她没有武器,只得去拔那个木桩。狼看见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随着木桩拔起,帐篷撒了气一样一点点瘪下去。狼被她这股蛮力撼动,随着被木桩牵动的整张地皮摇晃起来。它这才知道她多么有劲。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骚气没了。她隐隐有点不甘心:有了武器却没东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气味时,嗅到一股极亲切的气味。她俯身去找,终于在灰色的薄雪里找到几团马粪。她几乎要把这些粪团揽进怀里。
再走一会儿,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衣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折磨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激动得连例行点数也忘了,没觉察少了一组马。一匹喜欢自作主张的雄马带走了它那一组妻妾臣民。现在它们远离集体,处在另一种危险中。听出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强调“另一种”,自然是暗示你:这一种危险正朝马群与柯丹袭来。
就是狼。
你就没见过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狼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的那只狼不过是个密探。狼可以将饥饿的身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马群骚动起来。只要它们一跑就会乱套,一个整体就会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这个。柯丹极力甩开缰绳,用带钢坠的绳头提醒每一匹企图背叛集体的马。但马越来越难拢,它们看见狼动作了,站立起来,阴沉沉地踱步。几只饿极的狼已开始往马群里窜,马跳着、踢着,长长地呼救。柯丹看到马群在失去理智,一个紧密的集体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狼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乱。马群一散,母马腹下的驹子必定暴露给狼。
狼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内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狼的凶猛残忍是被逼出来的。狼也有妻儿老小,任何一只不凶恶不狡猾的狼都没有繁衍后代的权利。那种心性软弱的狼是狼中的败类。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母亲时已是浑身浴血。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身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母亲。狼嗅着新鲜的血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
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狼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横扫竖砍,但记记落空,因为骑在马上位置太高,击不着敏捷瘦小的狼。再说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随她意图调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动出击马上变为被动。倒是狼围住她,你扑我扑,她的骑马因受伤而尖利地号叫起来。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棒,周身衣服被狼一块块撕碎,一会儿工夫她浑身飘飞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狼与她缠,其他同伙耐心地等,坐在那里等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后的体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没有一只狼上来挑逗她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身体。她实际上是被狼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狼们最阴毒的当。
狼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狼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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